第十二节　逗逗逗虫虫　

一　

第二天下午才走出衙门大门的个个，脸色有些苍白，似乎一夜无眠的很疲倦，但他的眼神依旧神采飞扬，隐隐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他从容的朝城外走去，穿过街巷，慢慢的转到直通城门的最后一条大街。他对着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很懒散的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在街边的一个面摊坐下，要了一碗面。

当面递过来的时候，个个把一路上手中把玩着的那只竹笛放在面摊的木桌上，才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最后，他把碗里的汤也全喝了个精光，才满意的抹抹嘴，起身结账。经过休息和补充，他这时大约精神和体力都恢复了不少，所以他径直大步流星的走出城门离去。

他一路上没有和人打过招呼，也没有理睬过任何人，即使是经过菜市场时，衙门大厨老公鸡还伸长脖子叫了他几声，他也没有回头。他和平时一样细心冷静。在吃面时，一碗面的价格是两枚大子，他顺手从口袋里一下子就摸出了三枚。不过，他先看了看自己掌心里的钱币，挑了一枚较新的留下来，才把另外两枚递进老板伸出半晌的手里。他最后在城里的这段时间，行为如常，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这是衙门鹰眼小丁亲率一组五人的跟踪小组，对个个进行隐秘跟踪后，回来向简竹汇报的结果。最后，小丁有加了一句：“一路上，继续有两个兄弟跟着他，直到他平安到家为止。凡有人和他接触的，一律拘捕回衙门。”

“你确信没有任何疏忽？”简竹最后问了一句。

“没有。绝对没有。”

小丁说这话的时候，个个已经快步走在城外回家的路上。官道弯弯曲曲的通向天边，但可以看出，个个看着远方的眼神很亮，充满了一种渴望和向往，只是他的嘴角时不时会流露出一丝怪怪的笑意，仿佛是做了一件很好玩的事情，自己感到很有趣，也很得意。后来，个个不禁快活的反复哼起一首儿歌：“逗逗逗虫虫，虫虫咬手手，芝麻开口口。”

而同一时间，连鹰眼小丁也没有注意到的，那只个个随随便便放在面摊木桌上的竹笛，已经被一种隐秘快捷准确的传递方式，送到了一直在静静沉思的梅铁笛手中。

见到竹笛，梅铁笛倏然一笑，他从桌上捏起一根剔灯烛的细铁签，迅速的往竹笛中空处伸了进去，轻松的一拨，一卷薄薄的纸竟然从里面滑了出来。

展开，赫然是一张天牢的建筑平面图。细细一看，梅铁笛不禁注意到，一道黑线呈水波状，顺着天牢西面依靠的山岭斜斜而下，穿过西南交接的墙体，伸入院内的一口水井。这条黑线是什么意思？

当梅铁笛踏上西山实地一看，突然恍然大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二　

夜黑，有月缓缓升起。放眼空旷的四野，但见如水的月色蒙蒙一片。

简竹、刘豪、米、药二公公和二十个宽肩长身的黑衣汉子，均是一身精简打扮，悄然站在天牢南墙下大约二十丈开外的地方。他们人人腰挂长剑，一脸严肃，除了微闭着双眼，似乎已经神游六合的简竹外，无不伸颈四顾，目光炯炯。

刘豪掌心微湿，他不禁紧紧的握住腰际的剑柄。突然，最先传来的是一声清如鹤唳的啸音，接着又连续响起两声响遏云霄长啸，细细分辨，可以听出来这两声啸音，一声大气豪迈，穿云裂石；一声余韵悠长，绵绵不息。简竹一凛，陡然睁开的双眸精光闪动，他不顾刘豪投过来的目光中布满惊疑不解的迷惑，只是压低嗓音，沉声命令道：“按原定计划，准备动手！“

啸声未绝，一条凛凛有威的身影如天空中猛禽，迅捷的当先扑来，他身后一步之差，两个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青衣中年人，形如闲庭漫步，不即不离的翩翩而来。再后面的，是一个纤细的身影，忽急忽缓，矫如流云，她身后陆陆续续的接着出现一些身影。

三秦王平衣襟飞扬，全身劲力无不运转自如。他睥睨顾盼间，陡然见有一群人悄无声息的冒出来，挡住去路。他略一顿身子，低沉的喝道：“不长眼的狗东西，滚一边去！”

一个领头的黑衣大汉性子最是急躁，他抢口说道：“刑狱重地，擅入者死！”

王平大踏步走了过去，口中再次不耐烦的喝道：“滚！”

领头的黑衣汉子一挥手，当先纵身跃起，双掌当胸击去，口中厉喝道：“杀无赦！”

他身后的两个人也一拔剑，剑光交织如雪，抢将出来，直刺过去。王平左掌闪电般挥出，以单掌掌力硬接双掌硬力，一推一挥，领头的黑衣大汉身子腾空直飞出去，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斜斜跌落丈外的尘埃之中，只见他双目紧闭，口角一缕鲜红，竟已是被一掌就震晕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王平左掌一挥，森森的剑光已经迫入眉睫，他天性豪强，只是上身微后斜，竟不退半步，右手拔刀，倏然平胸划出，掌上清光如闪电乍现，凌厉如霹雳一击。对面扑过来的两道人影一挫，剑折、人断，双双颓然扑地！

这时，众人的耳际，才听见那一缕刀锋破空的呼啸。人人哗然，纷纷散开。

这一边，简竹独自一人，米、药二公公和刘豪三人，也已经分别和两个青衣人对上了。

一见同时出现了两个青衣人，简竹当机立断挥手示意米、药二公公和刘豪，同时迎了上去。简竹对着左侧的青衣人凌空飞去，双掌借势迅疾连续发出连环杀招，绵绵不息的掌力团团罩住对方，青衣人的身形不由得一滞，感到周身有层层气流缠裹，宛如身陷旋涡。

简竹一招先，竟然得占先机。他不禁大喜过望，左手一引，右手灵动的一划，併指如戟，倏忽上下，片刻不停的迅疾向对方的要穴急点。青衣人见以无法变势闪闭，猛然霹雳般一声，左手一抡成圈，右拳夹着一股剽悍的劲风倏然从中穿出，拳法刚猛无匹，劲力断金裂石，赫然是少林不传绝学：昭阳凛威拳。

陡见对方寸步不屈，拳法密集凌厉，招式刚猛无双，全让不顾自身笼罩在对手的杀招之下，悍不畏死奋身猛进。简竹猛然想起一个人，内心一凛，不禁后退一步，双掌暗蕴绵力，吞吐闪烁，游移不定，将身前如封似闭的团团护住，抽眼四下打量，只见王平已经带着一干人，如入无人之境的奔向天牢。而不远处的一侧，刘豪等人也团团围住了另一个青衣人。

当青衣人御风而来，三个人依计就围了上去。青衣人脚步不停，米公公和药公公略一迟疑，刘豪不耐，自顾挥动双掌当先迎了上去，只希望和他过上十招八招，纠缠一时，两位公公就能迅速的判断过来，助己一臂之力。青衣人哪里会与他过招，两人一沾，青衣人倏然一掌击出，准确的落在刘豪的虎虎扑击过来的掌上，只听一声轻响，内力到处，刘豪腾身翻出，仰天便倒。两个公公大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的一步步逼了上去。

青衣人停住脚步，巍然站立。

简竹见状，情知不妙。暗运内力，右掌陡发硬力，和对手硬接一招。双方掌力甫一接实，简竹深吸一口气护住心脉，掌心硬挨了对手一拳，借着对方刚猛的拳力，身形飘飞而起，在半空中一折身子，落在米公公身侧，和药公公斜斜相对，成三角状围住这边的这个青衣人。

简竹一落地，就知道了米、药二公公为什么面色凝重，迟迟不敢动手的原因。他感觉到自己突然置身于一个气圈之内，全身上下无不感受到青衣人身上凛凛发出的气机，心中拟定欲发的三招二十一式的杀招，一瞬间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下，也被克制挤压得无法动弹。不得不令他小心翼翼，时刻提防对手突发而出的一击之威起来。

使少林昭阳凛威拳的青衣人还待冲将过来，这边的青衣人用清朗的声音，傲然说道：“龙三无须顾我，我自有打算！”

龙三一顿脚，腾身而起，凌空扑向天牢。接近天牢黝黑高耸的墙壁，龙三并不止步，反而加大了步伐。他的身子腾空而起，似乎一步就跨上了墙头，天牢内院的战况历历在目。

王平且战且进，一柄短刀舞得刀光纵横，挡者披靡。王平一刀劈下，将一个手使弯刀的汉子斜斜劈成两截。血花飞溅间，对面又有一道刀光亮起，同时暗影里一枝粗大的霸王枪迅捷戳来，王平左掌疾伸，一把抓住枪头下五寸的地方，运力一抖，喀嚓一响，实沉的霸王枪杆断成两截。王平反身一腿，正中枪手的心窝，踢得他口中狂喷鲜血，仰天立毙。同时右手一刀挥出，对面疾刺过来的刀光应声而折。

倏然，寒风迎面，一只倏忽不定的抓影出现在王平的眼前，缕缕指风阴毒犀利的迎面抢来，势势如鹰爪，招招出手如电，开金裂石于无声。王平不得不侧身让过，才看清楚是铁猛的天涯凌风摄月手。王平厉喝一声，插刀回腰，化掌为拳，竟然使出一套平平无奇的少林长拳，刚正大方的招式，刚猛充沛的劲力，没有过了五招，就堪勘与令人谈虎色变、以飘忽刁钻、阴柔莫测著称的天涯凌风摄月手斗了个旗鼓相当。站在屋脊上的龙三看到妙处，忍不住大声喝彩！他正待飞身而下，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令人惊奇的事情，让他一楞。

西南墙角交界的地面，忽然平地飞起一块巨大的、三尺见方的青石，石块砰然歪倒的瞬间，清癯瘦削、凛凛神威的梅铁笛犹如飞将军一般，从石块飞起的空洞里跃了出来。他一步抢到南面一排末尾的牢房门口，凝神运力，突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他的双掌闪电般拍出，宽大坚实的牢门，突然被打得斜斜飞起，落入牢内。焊接牢门的钢筋再粗大，可是牢门与花岗石墙体扣锁的链接处，却不见得就可以耐得住梅三排山倒海的霹雳一击。

洞口纷纷有大汉跃出，他们丝毫不管院内的刀光剑影，径直抢入牢房，流水一般的埋头搬运木箱。这时，吃了一惊的狱卒回过神来，分出一部分人疯狂的扑了过来。

梅铁笛跃入院中，来回游走的拦在南面的牢房前。掌中一只铁笛舞得呜呜作响，凡一接触的人，无不应声仆地，额中冒血。

龙三此刻已经清楚，大局已定。他哈哈一笑，大声喝道：“王平，你与我家先生今日已成为他人做嫁衣之举，无须纠缠下去，不如且战且走，如何？”

王平亦哈哈一笑，高声说道：“梅老三运筹帷幄，奇兵突出，取黄金轻松如囊中探物，竟然使某家也做了你的破敌先锋，果然深谋！”

梅铁笛见身后的大汉已经纷纷折回洞中，知道大事已成。他得意之极，仰天大笑道：“承蒙大伙儿慷慨，鼎力相助，梅三却之不恭。今日小发一笔横财，他日自当登门谢过！我去也！”

梅铁笛反身腾空，跃上屋脊，横笛在唇，悠然自鸣自去。

铁猛闻说，激怒攻心，一时间犹如丧心病狂，一双利抓直上直下，挥舞得悍畅凌厉，倏然当心一抓，几乎撕破了王平的衣襟。王平勃然大喝：“杀！”

他跃身而起，身躯凭空奇怪的一扭，悄然滑动如猛禽，但见刀光突地一闪，一条手臂牵着一串血花迎空飞起，铁猛凄厉的怪叫一声，踉踉跄跄的倒滚了出去。战作一团的人，不由的一惊住手。

王平沉声喝道：“走！”

随王平杀入的众人纷纷跃身上房，龙三返身开道，王平断后，冲出天牢的两重院落。

天牢二十丈外的钟六和简竹等依然在沉默对峙。简竹一方只觉得身边的压力越来越大，似乎绵绵不息而永无尽头。简竹的情况还好一些，勉强可以做到不露声色，而两个公公却已汗湿衣襟，败象已初露端倪。简竹现在很希望晕过去的刘豪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醒过来，他只需要轻轻的一股外力，引动钟六的气机一发，他就能借势反击，脱离这股强大的气压笼罩。

奔驰而来龙三停住脚步，他看出钟六等人虽然外表平静，可是内里的杀机与内力却一触即发，他想遥遥发出一记劈空掌力，却又怕无意中坏了钟六大占上风的优势。正在迟疑不绝间，王平已经从天而降。

王平是何等高手，他一看就知其中奥妙。他对钟六沉声说道：“黄金已有主人，众人无恙，你我携手共走如何？”

钟六微微一笑，说道：“请勿伤人。”

王平拔刀在手，口中陡发长啸，啸声破空，滚滚如惊雷。他跃身纵起，信手一刀，正正劈向四个人的中间地带，刚烈的刀锋雷霆一击，瞬间断开了四人中间此消彼长、相持不休的内力之拼。钟六一挥宽大的袖袍，腾身而起，在半空中折身，迎上王平伸过来的手臂，相顾一笑，并肩往外就走。

全身的压力瞬间消于无形，米、药二公公不禁吐了一口长气，却也不敢起步再追。简竹心中一横，杀机顿起，他折身一溜烟的扑近刘豪的身边，探手伸入他的怀里，就去摸烟火信号，欲图发号给设伏待命的军队，将众人毙于乱箭之下。

俯身摸索的简竹刚欲直起身子，眼角无意中瞟见一道黑影从身边掠过。他打吃一惊，双足发力，身子贴着地面直直飞出，然后斜身回旋，在三丈外落下。

流云的黑影翩翩滑出，又突然停住。一张美仑美焕的清丽脸庞缓缓转回来，对着他咯咯一笑，脆声说道：“想不到横潭泛舟的狼狈小子，也有这等惊人的身手。他日相见，再饮三杯如何？”

言毕，尘儿对着他调皮的一眨眼，皱皱鼻子，返身如流云一般飘飘远去。

简竹身如电殛，脸上热乎乎的，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望着渐渐模糊远去的身影，想起余音未落的清音，他心头一颤，脑海一片空白，紧紧握在掌心中的烟火不知什么时候一松，无声的掉入尘埃。

三　

庭院。无风。

一枝殷红的月季倏然无风自落。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你为什么没有发出烟花？”

“因为我没有找到。”

“我一直收藏得很好，出手前，它们还在。后来，米公公说，你在我身上摸索过，竟然没有找到吗？”

“没有。”

“终究让他跑了，这难道是天意？”

“天意？嗯，也许是天意，让我见到了她。如流云，也如惊鸿。”

“这一战，除了铁猛和他的手下全部伏诛外，全部的精心密谋尽成流水！那些高手招摇而来到也罢了，谁会料到，竟然有人利用天牢的引水沟渠成功潜入，并以此带走黄金，让墙外的拦截因为不见目标，而眼睁睁的望着闯入者大摇大摆的离去，真气煞人也！可笑的是，我们不仅没有灭了虫，而且仿佛还成了被逗得团团转的虫子。”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你的意思是？”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喝酒吧，许多事情，现在仅仅只是开始。”简竹斟了一杯酒，脸色平静的一口饮下。

斜靠在躺椅上的刘豪不知道简竹究竟在想什么，见他全无谈话的兴致，也只好在一边默默喝酒。

又一朵殷红的月季落下。

简竹终于微微叹息，举杯，饮酒，漫吟道：“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日落。风起庭院。

寂寞的小院里，坐着两个各怀心思的人，他们面前的小径苔痕苍绿，落英缤纷。

（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