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叮铛,叮铛……”
“叮铛,叮铛……”
“刮嗒,刮嗒,刮嗒,刮嗒,……”
马铃声声,从悠远的、黑沉沉的山谷底传来。
马蹄声声,踏碎温柔的梦呓,也踏碎了月儿纯情的心。
驿站。
绵延起伏的,光秃秃的大山,坡头是坡,坡头还是坡。那条洒满马帮的艰辛和酸楚的弯弯曲曲的土路,载满沉重的岁月,呻吟着,呻吟着,向那未知的归宿延伸,延伸……
一座孤零零的篱笆小屋,坐落的山顶。黑沉沉的夜色,弥漫山头。隐约可辨的小路从篱笆小屋的两端无限延伸。
月儿翻身起床,摸索着点亮马灯,灯蕊跳动着,昏暗的光线吃力地泛照着她那间小小的闰房。
“月儿,”妈问。“你整哪样?”
“妈,他们来了。”
不屑说明,妈已知道“他们”是指哪些人了。
那悠悠马铃声和马蹄声,牵动着母女俩千丝万缕的情愫,寄托着母女俩生存的全部希望。
“月儿,快烧洗脚水。走了那么远的路。”
“妈,看你说的。早烧好了,在锅里热着呢!”
月儿披着小褂,提着马灯来到灶塘边,揭开锅盖,锅里的水还冒着热汽。月儿往灶窝里又添了几根干竹子,对着吹火筒鼓起腮帮勐吹了几大口。火苗“嗤噜”一下子燃了起来。暗红的火光映照着月儿红扑扑的脸。一会儿,锅里的水“嘶——嘶——”欢笑起来。
马铃声,马蹄声由远而近。在篱笆屋门前打住。接着,抬驮子,拴马,吆喝牲口,以及其它嘈杂的声音不断传进屋子。
篱笆屋“吱”的一声开了,月儿妈来到院坝。月儿往灶窝里又添了几根干竹子,提着马灯走了出来。
月亮不知什幺时候已经爬得老高,透过淡淡的云层把泛白的月光吃力地洒在山坡上。昏暗的马灯光把月儿的脸蛋映照得红扑扑的。院坝里横七竖八的架着十多副马驮子,马驮子上都搭着或新或旧或破烂不堪的毡子。十几匹马一溜儿拴在一排木桩上。七、八个汉子正忙着往马槽里添马料。马是赶马人的命根子,这些汉子顾不得几天来没日没夜的疲劳奔波,都忙着召呼各自的牲口。
月儿把马灯挂在篱笆墙上,从屋里抬出一小撮箕黄豆倒在第三棵木桩上拴着的马的马槽里。对正拴马的男人说:“累吗?咋个现在才来到。”
“唉!差点来不了了。”
“月儿,快打水给他们洗脚。真苦啊!”月儿妈的感叹,不知是为这群汉子还是为自己。
“走,帮帮我。林子哥。”
林子帮着月儿抬过大木盆。放在灶上打满了水,再抬到院坝中央。
月儿站在一旁,望着一群汉子把脚伸进大木盆“唏哩哗啦”洗着脚。
月儿妈忙出忙进,从灶窝里退出火柴头搬到院坝里架着。然后又从篱笆屋旁边的柴房里抱来一捆干柴架在火头上。又忙着帮正洗着脚的汉子们把搭在马驮子上的毡子解下来铺在架子底脚。只有马帮老大的架子底下空着。
火苗“嗤噜嗤噜”越燃越大,柴火“噼噼叭叭”爆响着。光秃秃的山顶上腾起一团烈火,火焰映照着小小的篱笆屋和院坝里的人、马。
经过几天来的长途奔波,加上这些日子风云变幻莫测,总是提心吊胆的,汉子们这会儿真象是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一钻进马驮子下盖上月儿妈铺好的毡子就“呼噜呼噜”睡着了。只有老大和林子两人的马驮子下面一直空着。
汉子们谁也不晓得这母女俩姓什么叫什么。只听老辈子的马帮们说过,以前,这里还是一让光秃秃的山坡,前不挨村后不着店,过了江到这里要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又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大山才能到那边去。这里没有人家,路过这里的马帮来到这里又都要在这里歇歇脚,住一晚,第二天再赶一整天的路,等天擦黑才到得了那边。从那边过来也是一样,要走一整天的路才能来到这里,从这里到江内要经过好几天的路程。
十八年前,一队在江外吃了败仗的中央军路过这里,在这里住了一宿。几天后,路过这里的马帮汉子们不单沿路捡得许多破枪、金银珠宝什么的,在这片光秃秃的山坡上,马帮们还捡得一个娇艳的女人。听说当晚,这队马帮的老大打死了三个弟兄,自己左肩上也挨了重重的一刀。
一队又一队的马帮从这里经过。
一年以后,这女人生下了月儿。
又一队又一队的马帮经过这里。
女人又给月儿生下一个胖呼呼的弟弟。可是弟弟未满两岁就出天花死了。
女人再也没有生下一儿半子。
下旬的月亮,总是那么无力,把山坡染得灰蒙蒙的。院坝中央的火堆只剩下一丁点火星,被山坡下吹来的山风吹得忽闪忽闪的。一匹大骡子马按捺不住狂躁“朴搭朴搭”地刨着地皮。其余的悠悠闲闲地咀嚼着草料,偶尔听得见一两声喷嚏。从一副副马驮子下面传来汉子们匀称的呼吸声。篱笆屋内月儿妈的房里,一阵紧似一阵的、大口大口的喘息声夹杂着从喉咙里发出的断断续续又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呻吟声。
深深的谷底,不时传来猫头鹰凄凉的啼叫……
篱笆屋后一块草坪上,一团影子在轻轻呢喃。
“林子哥,刚才你咋个说‘差点来不了’了?你们这一走,不晓得到哪天才会回来。我和你们一起去好吗?”
“不行啊!听说那边也天天在打仗。乱得很。”
“那你也甭去了。好吗?”
“唉……还让不让人活哟!”好象是回答,又好象不是。
“林子哥。江外好玩吗?等你从那边回来时我也去一回。”
“这年月,还是这里安宁。大前天我们来到江边,中央军正和解放军打仗。打得好激烈哟。江边死了好多好多人。要不是老大带着我们跑得快,恐怕也来不到这里了。多亏了这长命锁。咦……”林子赶紧摸摸自己胸口,又摸摸月儿的胸口。“月儿,那半边长命锁还在吗?”
“嗯——”
月儿的身子在林子怀里扭妮了一下,右手赶紧捂住林子按在自己酥胸上的手掌,“不嘛,你不会死。我不要你死!”话刚说完,左手迅速勾住林子的脖子,微微张开的嘴唇封住他的嘴,整个身子扑进林子怀里。林子扶持着月儿双肩,脸从她嘴唇上移开:“月儿,我这一走,不晓得哪天才会回来,现在江内江外天天都在打仗,还不晓得要打到哪天。兵荒马乱的年月,江内做生易的人都跑到那边去了。我们马帮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了。我想,等我在那边挣了大钱再回来接你,你会等我么?”
“等,我等你一辈子。”月儿的声音好象是从遥远的山谷传来。“林子哥。你到了那边千万不要忘记我呀!一定要回来接我哟。一定?”月儿已是泣不成声。
“我一定会来,一定会回来接你!那半边长命锁你好好戴着,有它在你身边,就象是我在你身边一样。”月儿已是哭成了泪人儿。她拉过林子的手又一次在自己胸口扶摸。在她的心窝窝,紧紧贴着半边林家祖传的长命锁。其实,林子的心里也并不比月儿好受。他强忍住没让泪水流出来。
月亮被云层完全吞没了,天空只留下淡淡的一团白光。黎明前的夜,静得没有一丝生息。四周象是群山一齐挤压过来似的,黑压压的一片。林子紧紧拥住月儿,哽咽着说:“月儿,你一定要等我回来。我要是忘了你,就不得好……”“死”字还没出口,月儿冰凉的双唇再次将他的嘴堵住,双手紧紧箍住林子的脖子向后仰躺在草坪上……
月儿紧紧闭着的眼睛上方,吊在林子脖子上的半边长命锁象钟摆一样摇摆不停……
逶迤的大山喘息着一起一伏,不远处,几点莹火在跳动。篱笆屋后,通向那边的山路模糊不清。
林子走了。不足一年,月儿生下一个女儿。
一队又一队从江内来的马帮路过这里到那边去。每过一队马帮月儿都要带个口信到那边去。
一队又一队从那边返回江内的马帮路过这里。每过一队马帮月儿都要打听林子的消息。
望穿秋水不见路,望断云海不见人。月儿已记不清到底有多少队马帮路过这里,也记不清到底有多少队吃了败仗的中央军从这里逃到那边去。妈妈一天天老了,女儿一天天长大起来,月儿给女儿取名“梦玲”。
终于有一天,和林子一起出去的一个汉子回来说,老大叫中央军打死了,林子也被抓去当兵,听说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坐大军舰才去得到。几年后,月儿妈死了,梦玲渐渐长大。山坡上又有了好几户人家,一些马帮拖儿带女来这里安下家来,做起生易,种起庄稼。一些单身汉子也从那边娶了媳妇带来这里定居。还有一些江外人听说是躲什么“运动”也迁来这里。慢慢地,这里人口逐渐多了起来。
昔日的驿站如今已成了勾通江外和那边的交通要塞。还修通了到江外的公路,盖起了跟那边一模一样的小洋楼。
(二)
“真是烦死人。小小县城咋会凭空冒出这么多侨属来。前些年这些人都死绝了吗?早几年他们干什么去了?这些人也真是的,既然晓得还要回来找他们,当初又何必抛下孤儿寡母跑到那边去呢?难道诺大个中国就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吗?整天就绞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事里,一会是找老娘啦,一会又是找老爹啦,一会又是找老婆啦。总有那么多好找的。”不过,牢骚终归是牢骚,工作终归是要干的。谁叫自己干上这行工作呢?特别是这个“观光团”,已经引起上边的高度重视。老主任早上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梦玲啊!这个‘观光团’来头可不小哟!来的这些人尽他妈的都是大富翁。哪个都有个十万百万的。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嘛,我们这样的边疆穷县,又是侨乡,没有外商投资哪行啊!这些人出手都大方得很,你不见那些有海外关系的人家,哪家不是高楼大厦小洋房。哄得好,他们投资个十万八万的,也算是我们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贡献力量喽。特别是那个姓林的,听说在台湾有好几家‘大拖拉斯机厂’(trust)”
“主任,不是‘大拖拉斯机厂’,是“托拉斯”,就是垄断组织的高级形式,是集生产、销售权于一身的大集团。”反正讲什么“垄断组织”他也不懂。梦玲也不想过多解释。
“不管是什么公司,反正很有钱。”
梦玲在办公桌前坐下来,认真翻阅着上边送来的关于这个‘观光团’的材料。对他们来的目的和他们在这边有些什么亲属特别留心。在一大堆材料里,她捡出老主任提到的那个林老先生的材料。
林老先生是建国前出去的,他原来是一个赶马人,到那边驮货物被国民党中央军抓兵去了台湾。
“哼。一个臭当兵的也成了大亨。台湾挣钱也太容易了吧。”梦玲心想,“人家资本主义就是比社会主义富嘛。”
她又接着往下看。
林老先生在边境驿站留下一个相好的,当时大概有十八、九岁年纪。相好的还有一个母亲。
材料注释:昔日的驿站,就是今天的南行县县城所在地。
也就是梦玲工作的这个小县城。
林老先生走的时候,给相好的留下一半边祖传的金质长命锁。
“喏大个县城,到哪里去找这母女俩。”梦玲心想,“光这个县城就有三万多人口。那些年兵荒马乱的,哪个晓得这母女俩给还活着。哪个又晓得他那个相好的有没有嫁人。前几年闹得那么凶,有海外关系的人家都变成了隐藏下来的敌特,已经被收拾得够惨的了,哪个还敢承认有这层关系。前些年,当县委书记的爸爸还活着时,天天在搞什么‘清理阶级队伍’,怎么就没有把这个国民党遗霜从‘阶级队伍’里清理出来?真是怪事。再说,仅凭那半边长命锁就能找到这母女俩,除非去把福尔摩斯请来倒还差不多。”
看完厚厚一大叠材料,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得赶紧回去,梦玲的男朋友今晚要到她家吃饭。
梦玲的男朋友在南行县华侨中学教书。这个省城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搞不清是鬼摸着头了还是怎么的,本来已经够留校的资格了,可他却放弃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省城不在,偏偏相中了这个边疆小城。自愿来到作为全省唯一侨乡的南行县华侨中学教书。说是“献身边疆教育事业”。
最近他又是大讲特讲什么“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搞活经济”、“发展第三产业”什么的。梦玲越来越搞他不透了。
“‘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搞活经济、发展第三产业’那是那些‘公仆’们的事,关你这个穷教书匠什么相干?”梦玲一次听他大谈了他的“经济学”之后回击到。
“哼。鼠目寸光,头脑里没有经济细胞,缺乏战略眼光。”
“好,好,好。就你有经济细胞,就你有经济头脑,就你深谋远虑。怎么还连一张席梦思床都买不起?还想跟我结婚。跟你过一辈子别说没有经济细胞,就是有,也要被你急死完。还是好好教你的‘拿来主义’、‘明珠投暗’吧!少跟我高谈阔论。找着你,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我还不如找个有海外关系的叫花子实惠些。”
“难道我真的没出息,难道我就会穷会一辈子?”省城师范大学的高材生面对梦玲连炮似的回击,只得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好象是在暗暗下决心。
梦玲回到家里。
“妈,我叫你买菜买了吗?向伟今晚要来吃饭。”
“买了,都在灶房里。玲儿,以后还是少破费些吧。都快要结婚了,还连件象样点的家具都没有。唉,这房子也该修得了,你看当街的人家有哪家像我们家样。都怪你爹死得早。你看现在那些当官的,哪个不是大捞特捞。向伟也真是……”
“妈,我说你呀?少罗嗦几句好不好?人家向伟的高材生、有经济头脑。”
“哼。有经济头脑不如有海外关系。”
“妈。光有‘关系’不行,还得有‘官系’。”
“还不都是一码子事。这年头也真怪,非得有什么‘关系’、‘官系’的不可”。
向伟提着一网兜礼物来了。这年月,当毛脚女婿真的很不容易。每次上未来的丈母娘家来,都要损失月工资的百分之二十至三十。这不,这个月共来了三次,有六分之一的时间只能唱“红米饭哪个南瓜汤”喽!要不是害怕有损于人民教师的光辉形象,恐怕就要“挖野菜哪个一担担”了。唉——,经济学家还真的不如有海外关系的叫花子了。
“伯母。梦玲下班了吗?”
“下了,在……”
“喂。经济学家。进厨房来帮帮忙吧!”
向伟把月工资百分之二十至三十的等价物放在堂屋正中央的柜台上,走进厨房。
爱情的意义在于奉献嘛!梦玲也发扬发扬风格,慷慷慨慨地拿出月工资的百分之二十至三十,备下了今天的晚饭。
好久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饭菜了。饭桌上,梦玲感叹道:“我爸当初为什么要当解放军?要是当了中央军跑到那边去,咱家现在不也就有海外关系了。都当上县太爷了,咱家还是这穷酸样。”
“都怪大伯去世得早。要不然……”
“你们是不是嫌我活得太久了,是要气死我是不是?”
“不,不,不。伯母,你老千万别误会。我可没这个意思。真的没有,伯母。你请吃菜。”向伟害怕未来的丈母娘生气,赶紧夹了一箸菜放到她碗里。
“妈,看你想些啥,人家向伟咋会有那个意思嘛!”
“算我没说,算我没说。”
向伟向伟赶紧把话题扯开:“梦玲,这几天都在忙些哪样?是不是又有什么台湾同胞海外侨胞来大陆探亲访友了?”
“还不是老样子。尽是些在海外挣钱多了回来摆阔气。不就是多有几个嗅钱吗?有什么了不起。”
“人家的月亮就是比咱们的圆嘛!”
梦玲讽刺道:“是呀!人家美国,叫花子吃的都是西餐、穿的都是西装。”话没税完,忍俊不禁“扑嗤”一下笑出来,刚含进口中的饭喷出少许。
“看你一个姑娘家,就没得个样子。”妈不满地白了梦玲一眼。
“你笑什么?人家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
“得,得,得。我的人民教师同志。你咋也崇洋媚外了?开口一个资本主义,闭口一个资本主义。现在开放搞活了,你怎么不开放出去搞活搞话,还在这里教你的‘明珠投暗’、‘拿来主义’,你也出去‘拿’一点来,我们‘煮’义‘煮’义?”
“要是历史再倒退几十年……”
“要是历史再倒退几十年,你爹你妈还没有谈恋爱呢!”
“你……”
“梦玲,别没大没小的。”梦玲妈责备梦玲。
“不谈这些,不谈这些。还是谈谈你工作上的事吧!”
“越谈工作上的事我心里越有气。”梦玲说,“再过几天,又有一个‘南行县台湾同胞观光团’来这里。你看那些当官的,比来了他亲爹娘老子还要忙。上上下下忙得连撒尿都等不得淋干。”
“来了些什么人,都有些哪样背景?”
“我的经济学家同志,是不是脑细胞过剩了?是不是想拉拉关系,开放出去搞话搞话?告诉你吧,来了二十多人,其中有一个姓林的大托拉斯总裁,要来找他跑出去时丢在这里的相好。可惜你不是他的遗腹子,你也没有那半边长命锁。”
“梦玲,你说哪样?‘姓林的’、‘半边长命锁’?”梦玲妈插嘴问。
“是呀!”梦玲说,“这个林老头出去时把他家祖传的金质长命锁留了一半给那相好的。他的相好还有一个老娘。要真的是仅凭那半边长命锁就能把他的相好找着,才是奇迹呢!”
“姓林的、半边长命锁”梦玲妈自言自语,若有所思。
不大一会儿,妈就放下碗筷:“小伟、玲儿,你们慢慢吃。我有点不舒服,想休息一会。”
“妈,你怎么了?”
“伯母,要不要送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没什么。唉,人老罗!”
“喂!梦玲。你说那姓林的老头真的能找到他当年的相妈?”
“说不定。这年头,稀奇古怪的事情多得很。去年,有一位老华侨回来找他失散多年的妻儿,有一母子俩前去相认。结果连这老华侨的生辰八字都对不上号,出尽了洋相。简直给我们侨乡人民丢尽了脸。”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奶便是娘的人多着呢!”
“你算不算一个?嘻嘻!”
“我吗?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民教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岂能做出如此勾当?”
“收起你那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吧!我的人民教师同志。别人不晓得,我还会不晓得你?你巴不得有个大爹或者大舅在海外呢!”
“哈哈,要是真有,你不是也沾光了吗?”
“我可没那份福气。只能给那些老夫老妻当当义务红娘。”
“媒人说夫妻,从中捞油水。”
“我只能捞汗水。”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离观光团到来的时间也越来越近。应该准备的和不应该准备的都已经作了准备。在县政府的组织和安排部署下,统战部、政协等单位,尤其是梦玲她们外事办,更是忙得屁股冒烟。该找的亲友,除了已经死了的和不在这个县范围内的,大都已经找到了。就是那个林老头要找的母女俩至今下落不明。梦玲和同事小王一会儿跑公安局户籍科,一会儿又跑县城内年纪老的、居住时间较久的人家。就这样跑来跑去。小王都跑得骂娘了,可还是没得半点线索。
这天,梦玲一进办公室,老主任就问她:“梦玲,还没有一点线索吗?”
“老主任,在下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也许这母女俩早死了,或者搬到别处去了。”
“恐怕还没有死呢!”小王接过话头说,“要是真的死了,我们还得感谢老天爷哟。”
“唉,林老板来后见不到亲人会非常遗憾的”
“恐怕你们也会非常遗憾吧。老主任?”小王说,望着梦玲做个鬼脸。接着又说:“怪谁呢?我们已经尽最大努力了,可还是没找到。要这母女俩是什么领袖人物就好了。要是领袖人物,一翻县志就能找得到。说不定还会上历史课本呢。只可惜我的这双皮鞋了,白白做了牺牲品,服役期没到就提前退役了。”
小王说完,把脚一翘,靠着藤蔑椅子顺手扯过一张报纸盖在脸上,脚掌有节奏地打着节拍,嘴里哼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资本主义夹着皮包回来了。”
(三)
这两天梦玲妈变得越发古怪了。有时明明手里拿着扫把,却还在到处找扫把扫地。一天晚上,梦玲听见妈半夜起来在那口漆早已剥落得面目全非的红箱子里倒腾。
“妈。你整哪样?”
“没,没,没整哪样。玲儿,你还没睡着?”
“妈。快睡吧!”
歇了一会儿,妈的屋子里又响起了翻动声。
“玲儿。那个姓林的‘观光团’什么时候来?”
“明后天就到了。妈,你问这干啥?”
“没什么。我看你忙成这个样子。”
向伟似乎对“台湾观光团”的到来十分关心。
“梦玲。那母女俩找到了吗?”一天,在向伟的单身宿舍里,向伟问。
“到哪个鬼头上去找,说不定林老先生那相好的早就隐姓埋名嫁给别人了。”
“要是这样,找到了才真有意思呢。已经是儿孙满堂的人了,又来了个年轻时的相好。够戏剧性的。”
“要是真找着了,那相好的也不会相认。”
“咦,梦玲。那天你提到那个姓林的,还有那半边长命锁。你妈好象很不自然,口里念着‘姓林的’、‘半边长命锁’,还推说身体不舒服就进里屋休息了。你说怪不怪?”
“怎么了?经济学家同志。怀疑起未来的丈母娘来了?你联想也未免太丰富了吧!我爹可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下部队的连长、南行县首任县委书记哦!”
“不,不。我是猜想你妈可能会知道一些情况。要是那相好的在世的话,年纪和你妈正好相仿。不访问问她,或许对你会有些帮助。看你这几天忙成这个样子,我心里怪不好受的。”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关心人了?”
“我不关心你谁来关心你呢?夫妻嘛!”向伟说着挪动屁股紧挨梦玲坐着,轻轻搂着梦玲的细腰。
“谁跟你是夫妻了?脸皮厚。”梦玲转身面向向伟,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脑门,娇嗔地把头埋进向伟的胸口摩蹭着。
向伟摸娑着梦玲的秀发问:“梦玲,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你我都老大不小了。”
“亲爱的,等忙过这阵子,我就听你的。”别看平时梦玲说话总是带几分火药味,其实她心里对向伟还是顺从的。向伟英俊的仪表和渊博的学识在这个小县城还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
“我现在可是一无所有,名副其实的无产阶级一个呀!”
“有了你,我就什么都满足了。”梦玲被向伟拥在怀里。“以后我们什么都会有的。”
“咦!菜里怎么没有一点盐味?”梦玲夹了一著菜送入口中。妈尝了一口后说:“哦,我忘记放盐了。”
七弯八拐的盘山公路上,卷起长长一串黄土。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山坡上一小帮放牛娃铙有兴未地数着接踵面来的大“甲虫”。
政府招待所座落在这座新兴发展起来的山城的西坡上,站在顶层楼上,可以俯瞰山城的全貌和远远近近起伏连绵的群山。
招待所二楼会客大厅里,茶几上堆满玲琅满目的糖果、香烟。老主任一边把露到外面的领带塞进西装领口,一边满脸堆笑地说:“同胞们,我们南行县人民热烈欢迎你们回来观光,你们的亲人想念你们呐!”
热烈的掌声透过洁净的玻璃传出会客厅,传得好远好远。
“林老先生,你住405房间。请随我来。”
“哦!谢谢你,姑娘。”
梦玲引着大腹便便的林老先生来到405房间,打开门后把一齿钥匙交到老先生手里。
老先生伸出去接钥匙的手一时没有缩回来,“姑娘,你是……”
“我叫梦玲。是外事办的工作人员。你老要有什么事的话,尽管吩咐,我们热情为你服务。”
梦玲帮老先生把沉重的大皮箱子提进房间里。
“你老累了吧!先洗把脸然后休息。”说完,帮他打来一盆热水搁在盆架上。林老先生颓然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目然地望着梦玲的一举一动,若有所思。就在梦玲转身将要出门时。他说话了:
“姑娘。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妈妈和我。”听到林老先生的问话,梦玲转过身站在门边。“你老还有事吗?”
“坐一会儿吧!姑娘,辛苦你了。”
“不坐了。林老先生,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麻烦你帮我倒杯水好吗?姑娘。”说着,从旅行箱里拿出一只非常精制的钢化茶杯。
“好的。”
梦玲从老先生手中接过茶杯,从壁拒抽屉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糯米香茶,冲了一杯水递到老先生手里。
“谢谢你!姑娘,坐吧!”
梦玲估摸这老头一定还有什么事想叫她帮做,就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老先生慢慢地把茶杯揍近唇边,轻轻呷一口茶水:“真香啊!几十年没有喝到家乡的糯米香茶了。”
“姑娘,你那边有亲人没有?”
“您老就叫我‘梦玲’吧!那边我没有亲人。您老又在想亲人了吧!我们暂时未能帮您找到亲人,实在是对不起。不过,请您老放心,我们还会努力的,一定想办法帮您找到她们。”
老先生从上到下看着梦玲,像审视一尊艺术品。梦玲被他看得全身不自在,脸庞发烧,手足无措。
“梦玲、月儿……”老先生自言自语地嘟呐着。梦玲觉得莫名其妙。
“林老,您休息吧!我走了。”
“哦。好,好。谢谢你了。姑娘,不,梦玲。”
老先生把梦玲送到屋外,直到她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慢慢转身回到沙发上重新坐下,心里好象失去了什么东西似的。
“梦玲。梦——玲——”老先生又呷了一口茶水,咀嚼着、品味着梦玲的名字。他心想:“她多么像月儿啊!”从她手中接钥匙时,差点儿看花了眼。快三十年了,林子总是忘不了月儿。“难道……唉,怎么可能呢?”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台湾同胞回乡观光团”的到来,在这不足三万人口的小县城炸开了锅。家喻户晓,儒妇尽知,掀起居民的狂热。街头巷尾好不热闹。
“咂咂咂咂咂咂……你看人家,喏大年纪了,还一个个白白胖胖、细皮嫩肉的。”
“你看人家那个穿着,唉,哪像我们这寒酸样。”
“那些人也真是的。你看那老太婆、老头子,都恁大把年纪了,还穿得花哩胡哨的,真不成样子。”
有亲属的,没亲属的,家家户户都像过年一样。特别是那些有“关系”的,更是与过去大不相同了。小孩读书,背的书包是印有外文字母的,书桌上摆的文具盒是会变型的,吃的零食是那边带过来的,上课时也把胸脯挺得高高的……老师对这部分学生的家访次数也比平时翻了几番。
变化最大的要数少男少女们了。还没谈恋爱的,闪电式的有了如胶似漆的恋人。已经有了对象的,更加打得火热起来。对象吹了的,这几天又都得归于好了。县城商业局百货公司、供销社、个体摊贩、小铺子,这几天来,营业额提高了好多个百分点。
家用电器门市部过去一直极少有人问津的高档电器专柜,增加了五、六个营业员还觉得忙不过来。连多年积压在仓库里的货物都所剩无几了。
小城爆发了一次前所未有过的金融地震。
这个林老头越来越让梦玲捉摸不透了。他老是用一种非同形常的目光瞅她。也许是特别思念亲人的缘故吧。梦玲对他到好象有一种负疚感。这老头也怪可怜的。她有事没事总要去陪陪他,和他聊聊天,讲一讲家乡的风土人情。梦玲一来,老先生就觉得心情愉快多了,梦玲一走,老先生就会有一种失落感,脑子里好象塞满了东西,又好象什么也没有。
梦玲一直在招待所忙碌,有好几天没有见到向伟了。这天,向伟主动来招待所找她。梦玲就把向伟带到林老先生房间。老先生正孤孤零零地靠在沙发上沉思。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盛满了烟头。短短几天功夫,这老先生就象苍老了好几岁似的。看见梦玲进门,身后还跟着个男青年。
“梦玲姑娘来啦,快请坐吧!”老人就象是见到自己的亲人一样高兴。“这位是——?”
“他是我男朋友。”
“我叫向伟。在本县华侨中学教书。老先生,我们看您老来了。”
“哦,向老师。谢谢!谢谢!请,请,请。快请坐!”
老先生起身打算给她俩倒茶。
“您老就坐着吧!还是我来。”梦玲起身给向伟倒了一杯茶水,又往老先生的杯子里加了点热水。
“谢谢!谢谢!梦玲姑娘。向老师,你请吸烟。”说着给向伟递过一支香烟。
“谢什么,您老也太客气了。”向伟边接烟边说。“林老先生,请您别叫我向老师。您就叫我小向得了。我们欢迎您回来。您的亲人要是知道您回来了,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梦玲想赶紧制止他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不满地看了向伟一眼。
“亲人……,高兴……,唉……”
向伟晓得自己的话触到了老先生的伤心事,赶忙安慰道:“林老先生。请别难过,您的亲人会找到的。我们一定设法帮您找到。”
“谢谢,谢谢。真是太感谢你们了。玲姑娘、小向,家乡人民真是太好了。”左一个“谢谢”右一个“谢谢”,梦玲和向伟听得心里怪不是滋味。
“别客气。林老先生。我们能帮得上您什么忙吗?请问您出去动时给您的亲人留下什么信物没有?”
“信物?有倒是有。怕是很难啊!”
老先生站起身,打开皮箱,从箱底拿出一个红绸包,又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在茶几上小心翼翼地展开红绸包,一半边金灿灿的长命锁静静地躺在红绸中央。
向伟轻轻拿起金锁在手里掂量。
“林老先生,另外半边金锁是不是在您的……”他不晓得应该怎样表达。“妻子手里?”
“在……也许……她们都已不在人世了。”
“林老,您能不能暂时把这半边金锁借给我几天。我们想办法让另外那半边与它合拢,让您与亲人团聚?”
“这……”林老先生犹豫了,他转头望着梦玲。
梦玲费解地看着向伟的一举一动。这时,她不得不说话了:“向伟,你怎么能……”
“不要紧的。林先生,过几天我一定完璧归赵,连同那一半。”
“好吧!拿去吧,小向。”林老先生又重新包好红绸包郑重地递给向伟。
从招待所出来,梦玲没好气地对向伟说:“‘经济学家’,是不是又有什么新发现?你对这个林老头倒是挺‘感冒’的呀!”
“‘台湾同胞,我们的骨肉兄弟’嘛。让他们与亲人团聚是我们的职责。不也是你的工作吗?帮助帮助你嘛!”
“行了吧!我的‘经济学家’同志,是不是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了。有什么线索赶快透露一点‘帮助帮助我嘛!’”
“梦玲。别老是‘经济学家、经济学家’的好不好?我总觉得月儿应该找得到,而且她就在我们县城里。”
“是谁?”
“是谁暂时还不清楚。很可能跟伯母有很大的关系。”
“凭什么?”
“凭我的感觉。”
“你就那么相信你的感觉?”
“我不是在瞎猜。凭我这段时间对伯母的观察,觉得伯母应该知道一些内情。”
“好啊!原来你一直在监视你未来的丈母娘。”梦玲口里这么说,心里也觉得妈最近神态有些反常。
梦玲和向伟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做好了菜饭。
“梦玲。小伟要来你也不说一声,也没什么准备。”
“伯母。还准备些什么呀?我又不是外人。”
“不害羞!”梦玲边摆饭边瞟了向伟一眼。娇美的脸庞上飞起两朵红云。
向伟将外衣脱下,随手搭在竹椅子靠背上。红绸包从外衣口袋里掉了出来。
吃完饭,妈正要收拾碗筷。向伟赶忙说:“伯母。我们来吧!你歇着。”说完,帮着梦玲把碗筷收拾进厨房里洗了。
看着俩年轻人的热乎劲儿,梦玲妈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妈。你早点睡吧!我们还有事先出去了。”
“伯母。我们走了。”向伟顺手提起搭在竹椅子上的外衣。谁也没有注意到掉在椅子上的红绸包。
人类的历史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个花园里开始的。梦玲和向伟双双来到座落在西边山头的小城唯一的公园里。月光如水,一对对情侣占据每一个荫暗的角落,三三两两少男少女在嘻戏打闹。他俩在一棵柏桦树下的空闲石凳上坐下来,多情的月儿透过树梢,把婆婆的月光斑斑点点的洒在身上,梦玲更加显得妩媚动人。她伸手抚弄一下微微卷曲的秀发。向伟紧挨着她坐着。此时的梦玲,显得多么的单纯、温和、热情,而这背后又隐藏着倔强、成熟。向伟欣赏着怀中的她,就像一位高明的鉴赏家在欣赏一幅配了诗的侍女图画。改革开放以来,有海外关系也成了爱情的法码,要不然,这么楚楚动人的梦玲恐怕也摞不到现在。你看他班上那几个沾有海外关系的男女学生,也在暗地里谈起“乱爱”来了。向伟暗自庆幸,梦玲这么漂亮,又有这么好的工作,居然还会有他的份儿。真的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啊!
公园中心一个小人工湖被婀娜垂柳圈围着,柳绦轻拂水面,皎洁的月光倒映,涟漪荡漾的湖面闪烁着粼粼波光,更增添了湖中美景色彩。远处,山城灯火通明,环城公路象一条彩带萦绕着万点繁星。灯火与月光交融,不时随风飘来几声喧闹。霓虹灯五颜六色的瑰丽色彩把山城装点得娇艳多姿。县人民政府门头上的彩灯格外显目。电视塔尖交错的三盏红灯在夜空中闪亮,象是遥远星河中三颗红色星星。他俩沉醉在这美好的夜色之中,尽情享受着这绚丽多彩的良辰美景。
望着梦玲和向伟远去的背影,妈久久不愿回身。
“梦玲也该结婚了,向伟和她蛮班配的,这小伙子不错,工作也挺好。唉,那些有海外关系的,到梦玲这把年纪早该抱孩子了。这女儿也真是的,高不成低不就。”想到海外关系,梦玲妈也为自己暗伤。
“林子。你现在才回来。”她心里想,“这么多年了,你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呀?”
她一转身,看见向伟掉在竹椅子上的红绸包。她拿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打开,半边金灿灿的长命锁跃入眼帘。她顿时全身颤抖,双手哆嗦着,捧着它,就象捧着全部生命一般。
“咦,它怎么会在这里?莫非梦玲她们已经……”,不可能。她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走进卧室,从红木箱子里拿出另一半边金锁与红绸包里的合拢在一起。
梦玲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尽管她早就有了某种预感,但事实一旦真的发生了,她还是有点难以接受,不愿相信这是现实。这个林老先生居然会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命运真会捉弄人,自己四处奔波,苦苦寻找的人竟然就是她自己。她简直不晓得该如何面对这个一夜之间从天上掉下来的父亲,这个自己曾经怜悯过的老人。
“玲儿。这么多年了,你们母女俩受苦了。我对不起你们啊!”父亲已是老泪纵横了。
“伯父、伯母。终于得也团聚了,你们应该高兴才对呀!”向伟转向梦玲,“你说不是吗?梦玲。”
梦玲紧紧依偎在母亲怀里,不知说什么才好。
“玲儿。妈不应该瞒你这么多年。唉,这世道。风一阵雨一阵的。想不到还会有今天。”
“是啊!想不到还会有今天。这还得感谢你哟!小向。”
“没什么。林先生,不,伯父。这是我们侨乡每一个人都应该做的。要是碰上别人也会这样做的。”
“能见到你们,我总算没有白回来一趟。玲儿、小向,你们的婚事也该办了吧!缺钱花吗?尽管跟我说。”
“不。伯父。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回这边来安度晚年了吧!”
“是呀!是应该回来了。这么多年飘泊在外,风风雨雨,酸甜苦辣。总算有了今天。想不到这里变化会有这么大呀!变了,真的变了。是想回来,可是身不由已啊!那边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料理完。多年来苦苦挣扎挣下的产业还要去收拾。你们在这边也活得不容易啊!”
“我们也活得太累了。”向伟感叹道。
“嗬。你们都在啊!恭喜恭喜啊,林老先生、梦玲。”
“老主任来啦?快请进来坐。小王,还楞在外面干什么?”
老主任和小王进得屋来,梦玲少不得请茶让坐。六个人把个小屋子挤得满满的。
“林先生。你的亲人总算找到了。真是大喜啊!”老主任和颜悦色地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嘿!梦玲。你和我找来找去,谁想到最后要找的人就是你自己?真是太富有戏剧性了。要是写成小说,肯定畅销。”小王打趣说。
“这还真得感谢领导和同志们、感谢人民政府啊!”林老先生这几天来一下子年轻了许多,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谢什么!林先生。我们的工作若还有不周到的地方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说罢,又转向梦玲:“梦玲。这几天你就不用去上班了。在家好好陪陪你父亲。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这怎么行呢?老主任。”
“怎么不行呢?”小王挤眉弄眼的对梦玲说,“也算是上班嘛!”
“是啊,是啊!也算是上班嘛!林先生,过几天叫梦玲陪你到我们县办的罐头厂逛逛,品尝品尝家乡的水果罐头。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壤,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这一带地处亚热带山区,农民种得些菠萝呀,桔子什么的,也卖不了几个钱。现在改革开放了,发展经济嘛。县里就办起了这个小厂,加工水果罐头。厂子是办起来了,销路也好,江内来订货的多得很,产品供不应求。可就是设备太陈旧,生产不出产品来。本想更新设备扩大再生产,就是苦于县里太穷,挤不出资金。也只能是老牛拉破车,勉强支撑着。不过,生产出来的罐头味道可是没得说的。”
“对家乡的变化我在那边也有所闻。这次回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当年,这里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驿站,现在都成了繁华的县城了。共[chan*]党员真是了不起呀!也是你们这些领导治理有方。”
“哪里,哪里。变化再大也不过如此而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到经济困难,你看我们梦玲母女俩都还住在这破屋子里。瞧,这屋子也该翻修了。我们这些当领导的也真惭愧啊!”
梦玲对老主任的罗嗦不屑一顾。
老主任和小王走后,林老先生对梦玲和向伟语重心长地说:“梦玲、小向。你们的婚事也应该办了,年纪不小了。”又转向一直不说话的梦玲妈说:“我欠你们母女俩的实在是太多了,真该好好偿还偿还。小向,梦玲就交给你了,有什么困难尽管提。”
向伟对刚才老主任的罗嗦把自己摞在一边早已厌烦至极。这会儿听到老先生提到自己,连忙毕恭毕敬地说:“伯父、伯母。你们俩老尽管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梦玲的。你说是吗?梦玲。”
梦玲和妈靠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脸儿红红的,只顾搓着衣角。
“只要你们能幸福,我也就放心了。我的助手从那边来电话摧我,说有几宗买卖要我亲自回去处理。过几天我就要走了。不过,等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我还会再回来的。”
(四)
这次观光团的到来,就象高坡上吹来一阵猛烈的飓风。吹得树木摇晃,卷起一阵尘土。飓风过后,高坡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又象平静的海面刮来一阵台风,海面掀起惊涛骇浪,台风过后,海面一如具往,风平浪静。
观光团走了,林子走了。小城依然象从前一样,人们又过着过去没有过完的日子。可是那些操纵着芸芸众生命运的“公仆”们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了。他们日理万机,规划着发展南行的宏伟蓝图。梦玲和向伟也在单位领导的帮助下紧锣密鼓地操办婚事。
几个月后,南行县城又刮起了不亚于“观光团”的到来的强烈飓风。刚刚恢复平静不久的小城又再一次沸腾起来。
梦玲母女俩住的城区正中当街的屋基上,一座全城楼层最高、装璜最为豪华的大厦拔地而起,鹤立鸡群。竖刻在大理石墙面上的“林月宾馆”四个镀金大字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夺目。八扇茶色玻璃大门两旁悬挂着“南行县亚热带果品开发公司”、“东南亚物资交流集团南行办事处”、“南行县水果罐头厂经营部”三块大牌子。牌子下站着七八个身穿布料考究、做工精湛的呢制服的门卫。门内,一群群穿着洁白毛料制服的漂亮男女来往穿梭忙碌。明净的厨窗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国内国外、江内江外的各种商品,应有尽有。大厅里,男人女人,穷人富人,人来人往。外外面面,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挂满了男人的西装夹克t恤衫萝卜裤,不知真假的金利来银利来腰带领带;女人的呢裙布裙长裙短裙;高档的风衣,低档的乳罩。热热闹闹,琳琅满目。我也买你也买他也买大家都买不买白不买。
这天,小城的人们正在这里举行空前盛大的庆祝大典,那热闹程度决不亚于“国庆”,不亚于这里人们的任何一个盛大节日。人山人海,把个城中“林月宾馆”围得水泄不通。村民们都穿着艳丽的服饰从四周山头大老远的赶来,穿着奇装异服的城中青年招摇过市,小城各交叉路口都画上了警戒线,站着交通警察。穿制服或不穿制服的公安人员夹杂在人群当中。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轿车、面包车、吉普车一顺儿从“林月宾馆”门口摆到街口。
爆竹晌了一整个上午,这里刚刚结束了由台商投资的“林月宾馆”落成、“南行县亚热带果品开发公司”、“东南亚物资交流集团南行办事处”、“南行县水果罐头厂经营部”挂牌剪彩及东南亚商界著名人士林老先生荣归故里欢迎仪式。大门口铺了一层摞一层的爆竹纸霄,硝烟袅袅笼罩上空。
宾馆五楼会议大厅里,南行党政军民商界要员,还有江外贵客汇集。这里还同时举行县外事办新任主任林梦玲和南行亚热带果品开发总公司副总裁兼南行华侨中学名誉校长向伟两人的婚礼。在《婚礼进行曲》优美的旋律中,公司总裁林老先生和梦玲妈分别把两半边林老先生祖传的金质长命锁挂在女儿和女婿的胸前。
然后,林老先生又把一面绣有“沟通海内外友谊的桥梁”字样的锦旗毕恭毕敬地递到老主任手中。
掌声、欢呼声、音乐声一阵高过一阵。
林子和月儿幸福的、向伟和老主任满足的、梦玲麻木无表情的以及各式各样的笑容在摄像机镜头里、在摄影机的闪光里定格、曝光。
带有封建色彩的陈旧的长命锁挂在崭新时髦的婚礼服外面显得有点不太谐调。
本文已被编辑[曾是刀客]于2005-12-26 0:49:2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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