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鲜血染红的离婚报告(小说)扬帆思航

发表于-2005年12月29日 下午4:29评论-16条

(一)

“叔叔,你从九泉来吗?”

刚走出车站,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季伟回过身,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站在他身后,怯生生地望着他。

“叔叔,你是从九泉来的吧?”小姑娘又问。

季伟走近女孩蹲下,把她拉到跟前问:“小妹妹,你是问我吗?”

女孩左手食指咬在嘴里,右手搭在季伟肩上,拔弄着他肩章上的一颗星星又问道:“我爸爸怎么不来?我和妈妈可想他了。”

“你爸爸在哪儿?”

“爸爸和你一样,肩膀上也有好多好多颗星星。”女孩自豪地说。

“可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爸爸在九泉。九泉很远吗?叔叔。”

“九泉……”

“妈妈说了,只要我乖,爸爸在九泉也就放心了。我们可想爸爸了。我一点也不淘气,可妈妈老是对着爸爸的相片哭。”

又是一个战友遗孤。

季伟一把将女孩搂进怀里。

“九泉很远,你爸……会回来的,很快就会回来看你们。”

季伟的双眼模糊了,他想强忍住,可泪水还是夺眶而出。也许,只有经过战火洗礼的人才会有这种感情。

“叔叔,你怎么哭了?你爸爸也在九泉吗?”

“不,孩子,我刚从九泉回来,你爸爸很快就会回来。能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吗?”

“我叫芳芳。”

“芳芳……”

季伟全身的血液几乎一下子凝固了。

“难道……”

“芳芳,妈妈叫什么?

“大哥哥、大姐姐们都管妈妈叫李老师。”

明白了,全明白了。季伟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把芳芳搂得更紧。

“芳芳真乖。叔叔送你回家去啊!”

“噢,噢,叔叔要去我家喽!叔叔要去我家喽!”芳芳高兴得直拍小手。

季伟抱起芳芳,在她的指点下朝小镇中学走去。

“叔叔,你的帽子真大,和照片上爸爸戴的一样。爸爸怎么不和你一起来呀?”

“芳芳乖,爸爸忙打仗,叔叔来看你和妈妈。妈妈好吗?”

“好,就是老哭。”

“那,你哭吗?”

“我不哭。妈妈说了,哭就不是好孩子。咦,叔叔,你怎么哭了?叔叔不是好孩子。”

“叔叔不是……不是好孩子。”

“妈妈说了,要做好孩子,象爸爸那样。”

(二)

“妈的,藏得真好,什么也看不清。”

季伟放下红外线望远镜,揉揉有点发酸的双眼,把冲锋枪抡到背上,变换卧姿又举起望远镜继续搜寻。

“别乱动,注意掩蔽。”

连长声音很小,但很有力,语气中带有几分焦急。但他依然没有放下望远镜。

还是什么也看不清。

夜,静得可怕。没有一丝声息。绵延起伏的亚热带原始森林在朦胧的星光下静默着。山外是山,山外还是山,形成一片山的海洋。闷热的南疆的夜,显得静谧而又有几分恐怖。几只蚊蝇在耳边“嗡嗡”叫着伺机向人发动攻击。

连长放下望远镜,把手抢插回腰间,轻轻掀开迷彩服袖子瞄了一眼夜光手表。寂静的夜空,只有几颗星星忽闪忽闪的窥视着沉沉大地。

“再向前推进!”声音依然很小,只有小分队战士能听见。

季伟凑到连长耳边小声说:“连长,我先上去。等听到猫头鹰叫声你们再上来。”

“去吧!小心地雷。”

季伟看了附近潜伏的另外三个战友一眼,伸出冲锋枪轻轻拔开茅草丛匍匐向前爬去。

三名战士聚拢到连长身边,紧紧握住冲锋枪,手指头扣在扳机上,紧紧盯着季伟前进的方向。

不一会儿,季伟就消失在夜幕里。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一个战士沉不住气了:“连长,我们也上去吧?”连长不说话,两眼死死盯着前方。

终于,前面传来两声猫头鹰的叫声。

连长和三名战友一个跟着一个弓着腰向前奔去。速度很快,但声音却很小。

季伟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听到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知道是战友们上来了。

“发现什么没有?”连长轻声音问。

“狗日的,藏得太好了。还是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办?连长。”一个战士焦急地问。

连长看看地形,指着右侧一个较突出的小山包说:“顺着那条废弃的壕沟到上面去。老子就不信它会埋在地下。”说完,向前紧爬几米,又一翻身滚进旧战壕。季伟和另三名战友也如法炮制翻进旧战壕。这是一条废弃已久的战壕,两边长满了杂草。小分队猫着腰沿着壕沟爬上山头。连长和季伟举起望远镜四处观察,另三名战士端着冲锋枪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连长,快看——那是什么?”

连长回过头来,季伟帮连长调整好角度,举起望远镜继续观察。

“炮阵地!”

连长和季伟几乎同时小声叫出来。

几座山之间一块开阔地,连着一段公路。尽管披着伪装,一排排阴森森的炮管在红外线望远镜里仍然依稀可见。

“他妈的,叫老子们好找啊!”季伟骂了一句。另外三名战友也围拢过来。

“注意警戒!我们已处在敌人阵地纵深。周围可能会有敌人巡逻队活动。”

三名战友立即分散开来,重新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连长从包里拿出地图,目测一下距离后蹲下身子打开用绿布包着头的手电筒,就着微弱的亮光在地图上标注好敌人炮阵地的位置。

季伟抬头看看天色。

天快亮了,东边山头上已经露出一抹淡淡的白晕,重重叠叠的山峦依稀可见,还没逝去的几颗残星眨着疲惫的眼睛。

“撤吧!连长,天亮前怕是赶不回去了。”

连长装好地图,看看手表,又抬头看看天空。发出撤退的命令。

季伟在前,连长断后,五名侦察员顺着壕沟撤下小山头。为了争取时间,他们没有再顺着原来的路线往回撤,而是抄近路,穿过敌军前沿阵地从敌人鼻子底下经过。

小分队来到一片开阔地前,前面是一人多深的茅草丛。穿过这片开阔地,再翻过两座山就是我军阵地。团长和战友们正焦急地等待侦察小分队安全归来。但这一带又是最危险的地带,随时都有可能遇上敌军巡逻队,又遍地布满敌军埋下的地雷。被我军侦察兵经常出没犹入如出入无人之境而吓破了胆的敌军在自己的阵地四周也密密麻麻埋上了各种地雷。到处又是或明或暗的火力点。战士们都知道,要通过这片开阔地,非得冒极大的危险不可,甚至是九死一生。

小分队悄悄接近开阔地。季伟右手提着冲锋枪,左手向前伸出准备拔开草丛向前爬去。

“地雷!”一个念头闪过。左掌心触到一根冰凉的细铁线。凭经验,他知道细铁线的两端各固定得有两颗威力很大的拌发雷。

“有地雷,快卧倒!”他回头向紧跟在身后的战友小声喊道。

小分队顿时停止前进。一个战士爬上前来说:“我来除掉它”。说着,伸出左手捏住铁线,右手从身后的挎包里掏出排雷工具。对季伟小声说:“你退到后面去。”季伟知道自己的排雷技术远远不及这位战友。他放开铁线退到连长身边。没多大功夫,地雷就给排除了。季伟不得不为这位战友高超的排雷技术所折服。

这时,天已渐渐亮了起来。

季伟刚想继续前进……

“有情况!”连长一把按住他。排雷的战友已经发现情况并退回到他们中间。只见一小队戴盔式帽的敌军正大摇大摆地向他们潜伏的地点走来。要转移位置已经来不及了。

五对五,力量均等。

四双眼睛紧紧盯着连长,等待着他的命令。

“干掉!”连长有力地做了个手势。训练有素的侦察兵一下子散开,掩蔽在草丛中。

越来越近了,敌人已来到面前。

“嗖!嗖!嗖!”五名勇敢的侦察兵同时跃出,如神兵天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事先各自选中的目标。敌人猝不及防,万万想不到在自己的阵地上居然也会遭到中国侦察兵的袭击。

季伟一个箭步扑向大个子上尉军官,飞起右脚踢向他手中的冲锋枪,没等右脚落地,又从空中踢出左脚照上尉军官胸窝给予重重一击。这一系列动作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没想,敌上尉还真有两下子。就在季伟左脚将要踢中胸口时,他扔掉枪,一仰身朝后倒下,同时侧身双腿扫向季伟身下。季伟从空中落下立足未稳被绊倒在地,敌上尉接着几下子滚到自己的枪旁捡起枪,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他快,季伟比他更快。没等敌上尉转过枪身,季伟双手一撑从地上跃起,再次将他扑倒在身下……“嗒、嗒、嗒、嗒、嗒”一串子弹擦着地皮飞出去。季伟一急,挥掌猛力击向他太阳穴,紧接着对着他腮邦又是一肘,只听“噗”的一声,这家伙脑袋歪向一边,断气了。

枪声惊动了四周的敌人。安静了不足半分钟,左边山头上顿时响起密集的枪声。子弹“噗!噗!噗!噗!”直打在战士们身边,腾起一阵阵尘土,一小截树枝掉在季伟头上,子弹从他耳边“呼呼”飞过,他一下子滚到一道土坎后面侧身向敌方打出一梭子弹。

连长和三名战友滚进一个炮弹坑举枪还击。双方对射。

敌人的火力起来越猛,四方八面都有子弹向他们飞来。原来,敌人的一些明暗火力点也相继因摸不清我方实力吐出一串串火舌,形成交叉火力网把季伟罩在中间无法脱身,也无法还击。情况对季伟十分不利。一位战友不顾生命危险挺身向敌人的火力点连续投掷几枚手榴弹。趁着枪声停顿之机,季伟迅速滚到战友们中间。

小分队被敌人火力压制在炮弹坑里,情况万分紧急。

天已大亮,太阳还没有露脸,南方的早晨,已经有了几分热气,郁郁郁葱葱的亚热带原始森林显得深邃而神秘,以它宽广的胸怀接纳了这场人类的互相厮杀。重重叠叠的山峦,飘荡着团团雾霭,一团团浓厚的白雾萦绕在远山半腰,使得一座座突兀的山峰只露出一截“金”字山尖,好象飘摇在汪洋中的一艘船。战士们的迷彩服已被露水打湿。一个战士的袖碗被撕裂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雪白的衬衫。

连长看看身边四位战友,还好,没有伤亡。

小分队没法脱身,敌人也不敢贸然出击。四名侦察兵占据弹坑四周,各自坚守着一个方向。双方已不再打枪,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枪声刚停下不久,南方热带地区特有的蝉们争先恐后地发出悠长、凄厉的鸣叫,战士们内衣全被汗水浸湿,汗水从背膀上渗出迷彩服。一个个钢盔下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腮邦淌到下巴,又滴到胸前。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连长,怎么办?冲出去吧?”一个战士沉不住气了。

连长看一下手表,一挺身,向敌人打出一梭子弹,趁机观察一下地形。这一挺身又引来敌人密集的火力。四周又响起一阵枪声。

“弟兄们,”连长喊到,“不能再耽搁了,得想办法冲出去。要不然我们一个也回不去。”说完,拿出标有敌军炮阵地的地图塞给季伟。说:“我把敌人火力引开,你带弟兄们冲出去。”

“不!连长,还是我去。”季伟又把地图推回去。

“我去!”

“我去!”

另外三名战士也争执着。谁都知道,引开敌人的火力,这将意味着什么。

“别争了!这是命令。”连长大声吼起来。接着,他又把口气放软下来。“弟兄们,反正我老婆孩子都有了,你们还年轻,要活着回去,把情报交给首长。”

“连长……”季伟知道,连长老婆正在和他闹离婚呢!

“就这么定了!”说完,分别与四位战友握了手。“好好活着回去,我的好兄弟们。”

连长猛一下子立起身子,向敌方打出一个长点射。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小股敌军在火力掩护下正朝他们扑来。

嗒嗒嗒嗒嗒!

他朝扑来的敌军一阵猛扫,趁敌人卧倒之机一纵身跃出弹坑,右手端起冲锋枪,左手抡起手枪,左右开弓边向敌人射击边朝森林深处奔去。敌人密集的子弹一切向连长倾泻过去。

季伟把地图一下子塞到一位战友手中,跳出弹坑边向敌人射击边向连长追去。两人交替掩护着把敌军引向神秘的森林深处。

看见我方只有两人,火力点内的敌人也大着胆子窜出来,与先前的那股敌军汇成一大群“咿哩哇啦”嚎叫着追进森林,企图活捉我军两个侦察兵。

两人在茂密的原始森林中与搜索的敌军一直周旋到黄昏时分。消灭了一个又一个敌人。到天完全黑下来时,终于甩掉了追击的敌军。但他俩也迷失了方向。

在一个洞口被杂草封得严严实实的岩洞里,连长摸出仅有的一根烟点燃,猛吸几口后递给季伟。

“混蛋,你怎么也跟着跑来了。不想要命啦?”

“那你呢?”季伟吸了两口后,把烟还给连长。“我来跟你做个伴,怕你在马克思那儿寂寞。”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岩洞内阴森森的,洞口子透不进半点光线,只有忽闪忽闪的烟头一下在这边,一下在那边。泛着微弱的红光,映衬着他俩疲惫的面庞。直到烟草燃尽,吸到过滤嘴的海绵味,连长才把烟头在翻毛皮鞋上用力拧息。他爬到洞口,就着微弱的月光,从子弹袋里取出指北针辨认了一下方向。然后回到洞里挨着季伟身边坐下,靠着洞壁。

“睡一会儿吧!后半夜想办法突出去。”

“我还真困了呢。妈妈的,都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季伟把枪抱在怀里,把钢盔拉下来盖住眼睛。两人好像睡了,但谁也没有睡着。

“连长,想老婆了吧!”

“能不想吗?都四年多没有回家了。女儿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那年我回家探亲,芳芳还没有出世,是我回部队的第二天出生的。”

“也难为嫂子了,一个人拉扯着孩子。”

“是啊!我欠她的实在是太多了。当一个军人的妻子得付出多少牺牲。还是离了的好!”

“离……,连长,谁要离。你?”季伟故意装着不知道连长正在闹离婚。“是的,报告团里已经批准了。”连长平静地说。

“连长,应该不是开玩笑吧?好好的,怎么要离呢?军婚受法律特殊保护。你不同意她就离不成。你就不要同意。”

“不,我已经同意了。”

“你……,你怎么?是不是她……”

“不,她很好。唉!谁叫我是军人呢?”

“军人咋个了?军人就不能娶老婆?军人就得一辈子打光棍?”季伟大声吼了起来。“他妈的!这世道太不公平了,老子们当兵打仗,出生入死到底是为了谁?”

“你乱吼什么?”连长小声喝斥道。“不想活了?这是在敌人阵地。”话刚完,提着冲锋枪冲向洞口警惕地注视着洞外,幸亏没啥动静。

季伟长叹一声:“唉,等打完这一仗老子第一个要求转业。不再披这身黄皮皮了。”

“你说哪样话,人人都为自己着想的话,老母猪拱进菜园来哪个去撵?”

……

“季伟,你恨我吗?”

“恨你哪样?”季伟莫名其妙。

“都怪我把你要到侦察连来。要是你继续留在军区警卫连,今天就不会这样了。不晓得回得去回不去。”

“噢!你说的是这个。”季伟满不在乎地说,“咱俩是有缘份的。要不然,还会有今天。”

“那次军区大比武,哪个叫你偏偏要胜我?我还以为我稳操胜券了呢?没想到半路杀出你个‘季妖精’来。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冠军。”

“哼!你都已经三连冠了,还不让位,你说我能服气?”

“你小子也太狠心了点。几个连环腿让我防不胜防。都两个星期过后,我的胸口还在隐隐作痛。”

“不狠点心,能打败你这位全军区赫赫有名的捕击高手、军区大比武三连冠蝉联者?”

“别高兴得太早。下届比武我还要把冠军夺回来。”

“那你可得小心哟。我还有好多绝招没有使出来呢。”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洞里更是一团漆黑,几丝昏暗的月光透过洞口草缝,十分无力地涂在洞壁。就在这时,惨白的月光突然闪现出绯红,紧急着,洞外不远处响起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震得洞壁的尘土撒落在他俩身上。他俩不约而同地同时扑向洞口。洞处出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只见正北方一排排密集的炮弹呼啸着、怒吼着划破寂静的夜空,携雷挟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向敌人炮阵地,在敌炮群电闪雷达鸣般炸开了花。火光,把大地映得一片通红,大地在微微颤抖。敌人炮群被炸得横七竖八,敌兵有的只穿裤衩,有的甚至光着身子抱头乱窜。血肉横飞,一支手、半截腿,或者是半个身子飞向高空,又重重的跌落到地上。

季伟兴奋得手舞足蹈。“他们把情报送到了。嘿!真过瘾。”

“趁混乱。走!”

连长一扬头,拔开草丛冲出洞口。季伟紧随其后。他俩一前一后,借着夜幕的掩护,趁着敌人混乱之机望正北方向奔去。

来到两军交界的一座山坡上,山脚下,我军炮阵地,一排排整齐的大炮喷着愤怒的火光,一团团火舌从空中划过。

到了,终于到了。两人身上的迷彩服被荆棘撕挂得披一块挂一块的。

“弟兄们,我们就要回来了!”季伟激动万分。

就在这时,冲在前面的连长踩响了罪恶的地雷。

“轰!”

一声巨响,季伟脑门一热,似乎有一条小虫子顺着太阳穴从头上往腮帮爬。接着,他便失去了知觉。

亚热带南国的太阳毒辣辣的晒在身上。季伟慢慢睁开眼睛,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脑袋,蠕动一下身躯,脑袋一阵炸裂般剧痛,尘土从头上抖落,钻进脖颈的衬衣领口。四周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身前两三米远的地方,有一个新鲜土坑,一片迷彩服破片挂在一根树枝上随风飘荡。他身边有一大滩干固了的血迹,冲锋枪掉在右手边。脸上糊着一层胶状物。他用手一摸,抠下一块紫红色血块,指甲间还留有半干半稠的血浆。他双手撑地试图站立起来,但没有成功。又一阵头晕目玄,一阵恶心,喉咙干燥得好象要冒火。他枕着肘又静静地躺了一阵子,缓过一口气,抓过冲锋枪,慢慢爬到土坑边缘。连长仰面躺在不远处,脸色铁青,钢盔斜扣在脑门,冲锋枪横压在他胸部,下肢从大腿以下不见了,两截洁白的骨头露到絮烂的肉外。身下却是一大滩血污,渗透进焦土。四周茅草上、小树枝上还溅有斑斑血迹。

季伟尽力爬到连长身边。“嗡”的一声,一大群绿头苍蝇四散开去,一股腥臭扑鼻而来。

“连……长……”季伟哽咽着叫不出声。

他摸摸连长胸口,好象还有一点点热气,再探探胸口,尚有一丝气息。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伤痛,抱起连长的半截身子用力摇晃着。

“连长,连长,连长。”

连长的嘴角抽动了几下,慢慢地睁开眼睛,木然地望着季伟,嘴唇微微开合。季伟把耳朵贴近连长嘴边,但什么也听不清。连长用力抬起右手指指自己的左胸口,季伟解开连长粘乎乎的迷彩服纽扣,从他军衬衣左胸口袋里掏出一个被鲜血染红的对折着的牛皮纸信封,把它举到连长眼前。

“好……兄……弟。”这回季伟听清了。“交……交给,我……我……老……”断断续续地说着,用力指着正北方。

泪水模糊了季伟的双眼,他用力点着头。

“我背你回去!”季伟边装好信封边说。

连长轻轼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是易察角的微笑,象是在安慰季伟,又象是无可奈何。吃力地说:“快……走!”

“不,我不能丢下你不管。”季伟边说边从子弹袋里取出三角巾急救包,又把连长的急救包也拿了出来,用牙咬着撕开两个急救包,扎在连长炸断的双腿切口上。刚一触动,“哎哟!”连长痛得大声喊起来。铁青的脸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快……走……”连长用乏力的手推推季伟。

“不行!我爬也要背着你爬回去。”季伟小心翼翼地帮连长捆扎好断腿,使尽全身力气把连长掀到自己背上,驮着他歇了一口气后一点点向前爬去。

没爬出两米远,只听背上“呯”的一声巨响。季伟的耳朵“嗡”的一下子便什么也听不见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得一股热乎乎的浓稠液体顺着脖子流到前胸。

“连长!你干什么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啊?”季伟一下子把连长的身子掀翻在地下,伏在连长身上再一次昏迷过去。

(三)

季伟感到左手一阵剧痛,他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白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一团白雾在眼前晃动。他又眨巴眨巴几下眼睛,眼前还是一片雪白,白得刺眼。他试图抬起头来,但没有成功。脑袋炸裂般疼痛,他又试了一下,脑袋似有千钧重担压着。他又想抬起左手,立刻被一双温柔的手掌按住。

“别动!”一句动听的女人声音。

他又眨眨眼睛,白帽子白口罩之间,长长的睫毛,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映入眼帘。一个女妇士按着他的左臂正在给他注射。旁边站着一个戴眼镜,也是白帽子白口罩的男人。

“醒过来了,终于醒过来了。”眼镜男人摘下口罩和眼镜长长舒了一口气。

季伟想抬起右手,男人赶忙按住他的右手。他斜眼一看,自己的右手连接着一根鲜红的细胶管子,管子的另一头又连着挂在钢架上的鲜红的玻璃瓶。他的周围全是白色,只有玻璃瓶和鲜红的细胶管子红得刺眼。

“我这是在哪里?连长呢?”季伟的头被什么东西箍得紧紧的,动荡不得。

“这里是医院。你的命好大哟!脑壳里取出三块弹片。”女妇士打完针,也摘下口罩。她长得非常甜、非常美,季伟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到过这么美丽的脸庞了。

季伟记不清自己在医院里躺了多少天。美丽的女护士们每天都来给他打针、换药。每次换药,季伟都疼得差点昏死过去。每隔一天,戴眼镜的男人就来观察记录一次,量血压、量体温。

这天,季伟的头痛稍微轻松了些。在女护士的搀扶下能够半躺半就的坐在病床上。他正昏昏欲睡,女护士推门进来:“403,首长们看你来了。”

季伟睁开眼,身材高大魁梧的团长和显得富态的政委已经来到他床前。他想坐直身子立正、敬礼,政委赶忙制止了他。政委仍然站着,团长坐在床沿上,握住季伟的手说:“小季,你终于没事了。我代表全团官兵们谢谢你们啊!”

政委接下来说:“由于你们的情报准确及时,我军炮兵一举摧毁了经常切断我军后勤补给线的敌炮兵阵地,为我军顺利收复阵地立下一大功啊!”

“团长、政委,我们连长呢?”

“你们连长牺牲了。”政委悲痛地说,“我军又失去了一位优秀的侦察兵。我们派出三个小分队才找到你俩,可你们连长已经长眠在那片土地上了。”

“都怪我,都怪我呀!”季伟悲痛地说,“不,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他。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派人去找?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死得好惨啊!呜——呜——呜——,他是自杀的,为了不拖累我,自己打死自己的。你们这些当官的,只晓得在指挥部里比手划脚,哪管我们这些当兵的死活。”

“小季,你冷静些。”团长紧紧握住季伟的手说,“你的伤势容不得过分激动。我们也非常难过。当天,我们就派出了三个小组寻找你们,还牺牲了三个战士。”

“季伟同志,太激动对你的身体是没有好处的。”政委也说,“军区给你们连长追记一等功。军委还授予他‘侦察英雄’称号。同时,也给你记一等功一次,并由你接任连长职务。”

“屁话!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我要转业。”季伟歇斯底里的骂起来,“难道说我们的命就只值一块破牌牌和一个毫无价值的称号吗?哼!军人,军人就是注定要比别人承受更多的痛苦吗?我们连长连老婆都跟他闹离婚。是你们批的吗?你们为什么要同意他离婚?为什么?”

季伟一口气说完、骂完,只觉得脑袋又是一阵剧痛。他一下子打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同时,胸口也一阵绞痛。

“唉呀!403,你的头又出血啦!”护士惊叫起来,连忙给他打了一针。

季伟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四)

“妈妈,妈妈。叔叔看我们来了!”还在门口,芳芳就喊了起来。

“芳芳,你去哪啦?”

门开了,一位文静静的少妇走了出来,左臂戴着黑纱。她身体孱弱,象刚刚大病一场尚未痊愈似的。尽管面带伴倦容,但依然看得出来,她长很美,端庄的美,从她身上透出一股高雅的知识型妇女所特有的内在气质和魅力。

“你是李兰,李老师吧?”季伟问。

“是的。你是……”

“妈妈,叔叔来看我们。”没等到季伟回答,芳芳已经开口了,“叔叔还说爸爸很快就回来了。”

“对不起!李老师。我不该骗孩子。”

“没什么,屋里坐吧!芳芳,快下来。”说着从季伟肩上接过芳芳,转身把他们引进屋里。

季伟打量着连长妻子的宿舍。这是一个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单人宿舍,一张双人床占据了整个房间的三分之二,几乎占满一整面墙壁的大书柜里齐刷刷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有精装的,也有平装的,还有一部分线装的、泛着黄色的古书,一层一层摞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靠窗户的一张三抽屉写字台上摆着一架莹光台灯,台灯旁堆着一大叠足有一尺多厚的学生作文本。季伟的目光定格在写字台正中央一张放大了的缠着黑纱的照片上,镜框和玻璃擦拭得光亮明净。可见,主人是如何珍爱这幅照片。照片是连长的,与他贴在《军官证》上的同出一底。

“同志,你坐吧!家里就是模样。芳芳,出去玩吧!”

“哎!叔叔再见!妈妈再见!”

“同志,请喝水。请问贵姓?”

季伟接过李兰给的茶杯,在她拉过来的椅子上坐下。“我叫季伟,是芳芳她爸生前连队的战友。这是我们连长生前托我转交给你的。”他从军用挎包里拿出被连长的鲜血染红的牛皮纸信封双手捧给李兰。

她强忍住悲痛接过信封。

(五)

季伟的伤势渐渐好转,已经能下床慢慢走动。这天,他避开络驿不绝的慰问团、记者、作家或者少先队员,独自来到医院一个僻静的角落,拿出鲜血染红的牛皮纸信封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还没来得信封口,他从中抽出一份浸着血迹的盖有团部公章的离婚报告和一封字迹模糊的书信来。信是连长写给他妻子李兰的,信笺是部队发的那种印有部队番号的普通信笺。不过,红头部队番号已被撕去。

季伟慢慢地把血迹斑斑的信笺一页页展开,一页页看着,泪水滴落在信笺上,淡化了血迹,使本来就模糊不清的字迹更加模糊了。连长在信中写到:

亲爱的李兰同志:

您好!芳芳好吗?

请允许我称呼您“同志”吧!因为我已没有资格再继续称呼您“妻子”了。我不配做您的丈夫,更不配做孩子的爸爸。我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和父亲应尽的职责。请您和芳芳接受我——一个边防军人所表示的深深的歉意;请倾听我发自内心的一声“对不起!”

亲爱的兰兰:我现在是在云南边防前线的帐篷里给你写这最后一封信,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军人,一名上尉侦察连长,当您接到它时,也许我已经成为烈士了。过去,作为丈夫,我欠您的实在是太多了,作为一个妻子,您忍受着难以忍受的寂寞的沉重的生活负担。是的,家庭是生活的绿洲,是人生的憩园。谁不慕恋有一个温馨的家庭?家庭需要我,我们确实应该有一个完整的家,但祖国更需要我。我是个军人,军人的荣誉不是一句空话,我既然选择了它,就必须放弃懦夫的苟安,尤其是在国土受到侵犯的时候,军人的职责就是无条件的奔赴疆场。

我们军人也希望有一个和平与安宁的环境,正是这种希望,正使这种希望促成我们放弃个人的一切,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去流血牺牲;我们也痛恨战争,但又不得不用战争去结束战争。是的,您应该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完整的人生。但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能给您。您几次来信说要我转业回到您身边,尽一个丈夫和父亲的义务。我理解您,但我不能接受。作为一名侦察连长,我不能离开我的阵地,不能离开出生入死,生死与共的战友们。您提出离婚,我非常难过,但我还是答应您。因为战争是残酷的,残酷得让人没有半点叹息的间隙。这里每时每刻都在流血,说不定会有哪一天,我会“万一”在这片土地上。

今天,团部已经批准了我的离婚报告,同时,我们又接到侦察任务,只有等完成任务回来再寄给您了。

等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就告诉您吧!今晚,我要带一支小分队深入到敌人后方去,侦察对我军威胁很大的敌人炮兵阵地的准确位置。此去可谓是九死一生,要是我“光荣”了,请您看在这么多年曾是夫妻的情份上,照顾好芳芳,让她好好读书,长大后能象您一样,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当您重新建立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时,请接受一个边防军人也许是在九泉之下的衷心的祝福!

天黑了,我要带小分队出发了。就此搁笔。

军礼!

芳芳的父亲

1985年6月27日于云南边防前线

(六)

“李老师,”季伟把信交给李兰后说,“恕我冒昧地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提出和我们连长离婚呢?”

“请你别问了,季伟同志。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所有的军人啊!我一辈子都不能原凉我自己。”李兰已是泣不成声。

“对不起,李老师。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季伟看着李老师痛苦的样子,他后悔了。

“不,你们有权责备我。所有军人都有权责备我。你们骂我吧!这样我也许会好受些。”

李兰爬在床上痛哭,季伟想安慰她,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一会儿,李兰平静下来后慢慢说到:“季伟同志,我活得好累呀!谁能理解我呢?你们军人不是高喊‘理解万岁’吗?我是一个女人哪!女人。做女人难,做军人的妻子更难。芳芳都这么大了,他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还是在我怀孕期间他回来过一次,可是在家呆了不到一个星期,部队就来电报催他赶回去。说是要打仗。就在他离开的第二天,芳芳出世了。他扔下我一个人忍受着无限相思的巨大阵痛。

我一个人苦苦拉扯着孩子,还要工作。我的几十个学生就要参加高考了,看着他们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目光,我不忍心因为我的家庭而影响他们的学习,那是他们一辈子的前程啊!

就说我自己吧,一个人既要上课,又要买菜、做饭、带孩子。生活的艰难我没有怨言,可难以忍受的更是孤独和寂寞。

每逢星期天、节假日,看到别人成双成对逛大街,逛公园,看电影,可是我呢?永远只能是一个人默默的经受着孤独和寂寞的见煎熬。多少次孩子病了、我病了,我只能独自一人抱着孩子进医院。目睹别人女人都是由丈夫陪着,都是丈夫付款抓药。我的心,有多么酸楚啊

去年九月,我带学生到省城参加作文竞赛,把芳芳托给邻居看管,突然得了小儿急性肺炎,差点儿就活不过来了。

想起这些,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流泪。我是个女人啊!别人有的幸福我没有,别人有的快乐我没有。我只有等待、等待,无休无止的等待!

……”

季伟还能说什么呢,能责怪她吗?

他心想:这就是中国军人的悲哀,郁或是整个中国军人的悲哀。象这样的女人何止李兰一人,有多少军官,就将会有多少家属。为了祖国的和平与安宁,作出牺牲的何止是军人,军人的牺牲又何止是在战场。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5-12-29 21:30:5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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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肖景儿点评:

军人的职责就是保家为国。

古草点评:

你的小说
把我们带到了
炮火纷飞的战场上
人物有血有肉
形象饱满感人:)

文章评论共[16]个
古草-评论

你好啊,欣赏你的小说,注意排版哦:)at:2005年12月29日 晚上9:35

秋意盎然-评论

欣赏了呢。身临其境。at:2005年12月29日 晚上10:43

馨馨-评论

你对军人好象很熟悉,写的很好。喜欢at:2005年12月29日 晚上10:44

简竹-评论

军人,军魂:)at:2005年12月30日 上午10:55

梦的开始-评论

欣赏了啊~`~~~``~~有一篇让人感触至深的文字,真的,写得不错,身临其境啊~~```~~`at:2005年12月30日 中午2:07

钟雨洛-评论

很感人,中国因此而富强,人民因此而安全。
----at:2005年12月30日 下午3:53

漫欣-评论

人物、环境、结构、情节。。。。。。。。。。。。。。很棒的一篇小说!at:2005年12月30日 下午5:00

扬帆思航-评论

是的,我对他们非常的熟悉,这个故事是我下乡时知道的,在滇南与越南的边境驻守着这样的一支部队,我在采访时为他们的精神所感动,决定为他们写一点东西,只是希望我的文字没有亵渎了军人的神圣!
  【路漫 回复】:扬帆思航先生:你不觉得羞耻吗?你居然敢说“这个故事是我下乡时知道的”。 [2007-1-11 17:46:46]at:2005年12月30日 下午6:46

淡如秋菊-评论

战争虽已离我们远去,可是读到这篇小说,让我感慨万千,军人永远是最可爱的人。at:2005年12月30日 晚上10:33

孤独魂-评论

好,好,好。at:2005年12月31日 凌晨1:30

longwen-评论

战争与和平,对我已经是一个美好而又遥远印象。而读罢此小说,又是历历在目。我只是怀疑中国军人还有如此高大吗?at:2005年12月31日 下午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