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偏僻山庄，住着一位名叫童得志的青年。

一天他在外与朋友聚会后，借着月光，醉醺醺地返回家，一沾床便悠悠睡去了。睡到午夜时，朦胧间听到忽喇喇一阵响，撑开眼皮一看，见一只老虎正从窗棂中悄悄爬进来。

童得志骇得魂飞天外，眼也直了，舌也僵了，气也几乎停了。眼见老虎已挨到了床前，童得志挣了全身力气正要大喊“救命”，老虎却伸掌掩其口制止道：“嘘——！童得志，不要怕！不要怕！！我不是来伤害你的，不要怕，千万不要高声囔囔！”

童得志听得老虎说不会伤害他，身子还是不自觉地往后挪，两眼死盯着老虎，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老虎爷，你……真的不吃我？”

老虎微微一笑，答道：“看你吓得！不要害怕，我的朋友，我绝无恶意，仅是来请你帮个忙的。”

“帮忙……？我能帮老虎爷你什么忙？”童得志听老虎说来请他帮忙，略放下的心又立即悬起来：“……你不会请我帮你填饱肚子的忙吧！？”

“嗐，瞧你说的！我怎么会哄你帮那种忙？——童先生，我就直说了吧：我深夜造访，就是专程来请你帮我拔去全部的虎牙。”

“什、什……什么？！！！”童得志以为自己的耳朵已被酒精烧坏了，“请我帮你拔掉全部的虎牙！？”

“对！对！请你拔掉我全部的虎牙！这下你总该相信我不是来吃你的吧！”

童得志虽感万分惊讶，但却也相信老虎是绝无恶意了，因为老虎若要害他，不必费如此周折，一上来就可以吃掉他了。

于是童得志不再恐惧，一咕噜爬起来开了灯，拉老虎到方桌前与自己对面坐下，将老虎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方才问道：“老虎，虎牙对你那么重要，你为什么要把它们全部拔去，你是老糊涂了吧？”

“嗯，我老虽老，却一点不糊涂——反而还清醒了呢！”

“清醒了！？清醒了就要拔光自己全部的牙？”

“哎……”老虎闻言忽然长叹一声，低下头，久久地没了声息。

童得志更觉诧异，忍不住打破沉寂，“老虎，你为何叹息，叹息后又低头不语？”

“哎……”，老虎抬起头，又“嗐”了一声，方缓缓说道：“说来话长。……你尚未出生时，我已在这一带森林中称王了。死在我利爪下的不知有多少，丧身于我虎口的，亦不知有多少。我这虎牙不仅咬断过无数动物的喉咙，还吃过人呢，曾有个村庄的一个娃儿就被我一口吃了！那时候，在深山里吼一声，百兽脑裂，闻之丧胆，简直是为所欲为，伤过的生命不计其数，也威风了几十年了！……现在老了，是真正的‘老’虎，离死不远了。”

“我这一生有两件恸心的事：一件是虎子为养虎娃去村子偷猪时被山民打死了，一件是虎孙不久又被一只我斗不过的过路狮子叼走了！……那时我真是悲痛欲绝，发誓要为他们报仇雪恨！但这个仇，当时未报成功，后来就更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的原因是：有一天我忽然在某个崖下发现了那只狮子的尸首。而据一位虎侄证实，那伤我虎子的人后因斗殴致死，只剩下一个破茅房供鬼住了……”

“啊！那些欢乐与痛苦的往事，竟使垂死的我忽然醒悟了：若我应为虎子虎孙报仇的话，那些被我杀害的生灵，它们的仇又该不该报？若亦应该的话，又由谁来报呢？若这样的吃来吃去、害来害去，最终又有谁会得到真正的好处了？我吃了一辈子，现在眼看也要落入无常的口中了，我想到今后去了地下碰到那些被我吃掉的生命的亡魂，它们围住我一个个大呼‘还我命来’，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呀！……哎，我现在才发现一生的罪业真是太多太重了！我虽老了，但虎牙与虎爪两件罪恶之物尚在。我本打算两件都不要了，但想到爪子没了爬山会很困难，便决定仅将虎牙拔去了。”

老虎的一席话，使童得志产生了一种梦游般的恍惚感，他使劲在自己的腮帮上掐了两把，又伸手去摸老虎的嘴，老虎张口，让他摸到了自己坚实的牙。

“啊——”，他如还了魂一般，直勾勾地盯着老虎，痴痴地问道：“那些被你吃掉的动物，就算你把虎牙全拔光，它们也无法再活过来。你这样做又有什么用？”

“不，有用，有用！”老虎连忙解释，“死的虽不能复活。但我既没了锋利的虎牙，也就能时时提醒我不再去伤害其它活着的生灵，将来在地府围着我索命的鬼魂自然也会少些。当他们怨气冲天地扯住我虎皮要去阎王前申冤时，我脱不开身，就张开嘴央求他们说：看，我已忏悔，将吃你们的牙全拔光了，请你们宽恕我！……所以，请你拔牙是非常有必要的！”

童得志觉得老虎的想法匪夷所思，且十分荒唐可笑。默默将老虎的话挼了一遍，当他忽然想到了某个关键处时，便再也忍不住地大声狂笑起来，于这山庄静谧的村头，午夜发出这种枭鸟般的怪声，实在是恐怖至极！

老虎吓得嗖地站起来用双爪掌按住童得志因狂笑而激烈抖动的双肩，急切地问道：“童先生，你怎么啦？童先生，你怎么啦？你不要紧吧？”

童得志好容易才基本止住笑，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老虎说：“我不要紧……你要紧！老虎……你若没了牙，你今后还能吃得动什么呢！？”

“哦！”老虎见童得志原来是笑这个，并非突然发疯，才放下心来长吁了一口气，认真地答道：“你问我没了虎牙今后吃什么？这个你用不着担心，我今后改吃山果，喝泉水。”

“吃山果喝泉水？”童得志不禁一怔。“那恐怕你活不久吧！”

“是呀，但若杀生也一样活不久了。”

“既然都是活不久，也就没有区别，你又何必自找苦吃呢？”

“不是没区别！就同样活不久这点，似乎没区别，但死后的区别就大着呢！也不是自找苦吃，你看我这把老骨头，若虎牙还在，就难保不去追捕猎物，恐猎物没追上，我这身虎骨却早颠散架了！倒不如拔牙后吃些山泉野果，或许反可以多苟活几日……”

童得志将老虎盯了好一阵，然后满脸严肃一字一顿地问：“你真要我给你拔牙？”

“真要，而且要全部拔下！”老虎忙正色答道。

“你不后悔？”

“绝无后悔。”

“你决不怪我？”

“老虎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于是童得志不再多说，返身从床下取出他“上夜班”所用的钳子，三下两下就将老虎的牙全拔光了。

老虎泪水哗哗地流着，也不知是疼痛难忍，还是对童得志真能帮助他而感激涕零。老虎说：“你刚才的怪笑可能已惊动了其他的村人，我不便久留。拜托你将那不祥的虎牙替我埋掉，你的恩德我没齿不忘。——我去了！”

老虎走后，童得志望着那一堆坚固的虎牙想道：“多难得的牙啊，老虎真是老糊涂了，竟说是什么‘不祥’之物！近来我因贪吃有四颗门牙被蛀动了，本想去镇上牙医店拔掉换上新的，但换一颗牙的钱我都没有，更何况四颗！真是天赐，谁会相信老虎深夜造访，就是给我捎来几颗免费的好牙！……”

从那以后，童得志说话就象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镇慑力。腮帮一咧，细心的人会发现他有几颗牙竟能发出隐隐的寒光！

第二年，他莫名其妙地被选入村委办公室。

第三年，他出人意料地进了乡委办公室。

第四年，他又被破格提拔去了县委办公室。

第五年……

第六年……

……

大约过了十来年，他忽然从某某炙手可热的办公室被送入了“囚徒办公室”！那些实该进来与实不该进来的“同事”们，对于这位留给世人最大惊叹号的传奇人物最终会因“人事调动”而来到此处，倒一点不感惊奇，似乎那是必然的迟早之事。只是很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进来前会“得意”得那般离奇、神速，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在一次放风时，瞅准了一个机会，他们挟持并恐吓童得志，逼他非将其中的秘诀说出来。出于恐惧与无奈，童得志只好将十几年前的某个深夜发生的故事和盘托出。童得志的这帮“同事”们深信他的讲述，因为这个“办公室”与他原先的那个办公室不同，他是决不敢再讲假话的。一阵沉默后，众人蜂拥而上对童得志的嘴拳打脚踹，然后就疯抢那拥有神秘力量的“虎牙”乃至互相亦大打出手。但乱哄哄地既然门牙全是在仓促间被“请”下来了，谁又分得清哪颗是“原配”，哪颗才是真正从虎口中换过来的？于是几乎所有人都怀疑自己得到的仅是假虎牙，真虎牙已被别人抢走了。

当大家停止了相互撕咬，安分下来脑袋变得能想事时，有一个人忽然说：“今天这事爽是爽，但万一这小子醒后要告我们的状又怎么办？”另一个抢到两颗牙并相信总有一颗是真的虎牙的人，听后立即不无忧虑地点醒众人：“他告状倒不打紧，只是这虎牙的秘密一旦泄露出去，将来虎牙还能不能最终如愿栽在我们各自的嘴里，就很难说了！”

他这一说，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各自手中紧攥着的牙，然后又都望着那昏迷中的童得志只管出神。大家用眼睛迅速交换着意见。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又是一拥而上，使劲撬开童得志那肿涨变形血肉模糊的嘴，更有人找来应手的工具，一阵紧张忙乎后，童得志口中的牙便一颗不剩了！

童得志死后，他的那些“同事”们因积极帮他拔牙而被“晋升”到“死囚办公室”去了。在他们与家属见最后一面时，都给了家属同样一件“纪念品”，几乎都说了同样一句话，那话是：这个带回去，一定要给孩子安上，不要问为什么——有无证验，今后你会看得见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