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两年后的春天。

李诺二十五岁了。她的圆圆的脸有了尖尖的下巴，嘴仍旧微突着，唇却紧抿着，好像薄了许多。仍旧不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眼光却是散淡的，漫不经心的，甚至是冷漠的。

钟士卒终于没有回来，也没有一点消息。

李诺两年的时间没有工作。

她在这个城市游走着。寻寻觅觅，寻找自己的灵魂。

她只知道自己离不开钟士卒，没想到离开了他，一切都没了意义，连吃饭都成了多余。

但是，她也没想到，两年过来了，她没有疯掉，也还活着。

她负担不起那昂贵的房贷，钟士卒走后一年左右，她就把那房子卖了，在公寓楼的二十二层，租了一套公寓。她每天窝在里面，有时候上网，有时候给钟士卒发邮件。

大部分的时间，她在想钟士卒，想着想着，却想不起了他的模样。

于是她就看那些照片，看她依偎在他的肩上，还有一张，她竟然骑在他的脖子上，手里拎一串糖葫芦，指着前方，象个被惯坏的孩子。她也看那些首饰，看它们躺在那里，莹莹的发着光，还有那些美丽的衣服。钟士卒的一切，她都把它们放在一个大箱子里，有时候拿出来看一看，闻一闻，上面还有他的味道。

她也经常到那所房子的外面呆一段时间。她站在那几棵法国梧桐树下面，正好能看见那个有阳光的阳台。

那个女孩，李诺记得，白白的小小的脸，大大的眼睛迷离者，象是一直在梦中。微翘的下巴，很少见的黑黑的长发。看房那天她就在站在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身后，看见那个秋千，她尖叫着，眼睛放着亮。李诺仿佛看见了二十岁的自己，于是把房卖给了他们。

李诺靠在树后，经常看见那个女孩，有时穿着白色的棉衫，端着杯子，用一个很大的卡子别着头发，耳边零乱的垂下几绺，她盯着远方，半天喝一口。有时，她穿着紫色的绣花睡裙，披着发，在阳台上，伸着懒腰。

李诺有时候恍惚，常常问自己是否真的经历过。一切象一个童话故事。

于是最近她在写她的木子童话。里面的女主人公叫木子，取自她自己的姓：李，木子李。男主人公就叫大卒。

她已经写完了男女主人公浪漫的相遇，华美绚丽的爱的过程，和梦一样的男主人公的离去。

李诺不知道该如何写结尾，她想写木子又得了忧郁症，最后疯了。李诺觉得那样太残酷。写木子又重新找到了幸福？李诺看不到幸福应该从哪里找。

李诺想起，上个月，奶奶又来过，哭着逼着自己去相亲。

呵呵，去相亲。对这种古老的方式，李诺曾经是那样鄙视。可现在，她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那个男孩子，个子不高，有着很大的眼睛，嘴角有两条很深的纹。比李诺大四岁。是名外科医生。李诺背着她那个牛仔双肩包，象个学生。这两年，她一直在拒绝成长。

记得她一跨进那家人的门口时，那个男的刚刚换了一件羊毛衫，正在整理，咖啡色，上面有白色的雪花。羊毛衫有点肥，也有点大，肩耷拉下来。

因为刚换了新衣，又不太合身，他很局促，手不时的整理着领子。李诺感到他的头使劲地向上伸着，好像怕掉进那堆羊毛衫里。

李诺的嘴角有了笑意，可是他们无法交谈。

“你做什么工作？”那个男人问。

“你有1米7吗？”李诺答。

“我1米72，不太高。呵呵。”

“你学的什么专业”，他又问。

“你不适合咖啡色”。李诺答。

然后是沉默。

他的妹妹，一个十四五岁的扎马尾辫的女孩，给他们端进来一盘桔子。调皮的笑着。

他的父母，躲在旁边的屋子里。

这是老实的一家人。

可是李诺从没想过要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她看着他的很小的手，他的薄薄的唇，想象着，如果和他拉手，和他接吻，和他做爱。无法想象。她想起了钟士卒。

听着那个人在和自己说话，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已经不存在。

李诺的木子童话仍旧没有结尾。她写写改改。不知道该如何往下续。

李诺吃外卖吃够了，一个人去外面吃饭也没了意思。米早吃完了，油桶里也滴不出一滴油，水果也没了。李诺去家乐福采购。

那一日，早上刚刚落了一阵细雨，风很疾，也是湿的，地上有五彩的花瓣。是个六月天。

回来的时候，下了出租车，在通往公寓楼的台阶上，她再也走不动了。她把那一箱八宝粥和一大桶饮料放在地上，那袋水果放在八宝粥的上面，那半小袋米，李诺非常后悔自己买了它。太沉了。汗已经湿透了那件白色的棉衫。稍微歇息了一下，李诺又开始慢慢往上走。

身后传来踏踏的脚步声，一个蓝色的身影经过，又折了回来，看着李诺：“小姐请问一下，新世界公寓怎么走？”

“一直往前”。李诺看了他一眼，他穿了一件岛城著名电器公司的工作服。个子不高，长方脸，细长的眼，眼里堆满了笑。李诺心里一动，她看见了钟世卒的眼睛。

“这边公寓太多了，不好找，我找了好几个楼座，刚才走到对面楼上了。”他说着。

“那你跟我走吧，我就住在那里。”

“谢谢，谢谢，太好了。”他很高兴。

“我帮你拿吧”，他手伸过来。

李诺没有拒绝。

上了电梯，他说，“我去二十三楼，你住几楼”？

“二十二”，李诺说。

他帮李诺把东西拿到门口，李诺看着他的眼睛说：“谢谢你”。

“不用谢，也谢谢你”。他匆匆走了，蓝色的身影一转身不见了。

李诺愣了一会。那细长的温和的眼睛。

她把东西放好。又楞了一会。打开门，来到二十三层。

很安静，也不见一个人。站了一会，李诺又下来。

六月底的时候，李诺报的英语强化班开课了。是夜校，晚上6：30-8：30。

两年多的时间没有与外界接触，李诺心中有些惶然。

李诺用一根淡绿色的发带束住长发，白色的牛仔裤，白色的棉衫。出门前，李诺站在镜子前。皮肤有些暗淡，也还细腻。眼睛里有淡淡的阴影，如同眼睛下面浅浅的眼袋，象是许久不见阳光。唇还是湿润的。嘴角微微上挑，眼角竟有了细细的眼纹。

她叹了口气。拎起包，出门了。

李诺挤公交车。她自己的车好久没开了，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半年前开过一次，路上车坏了。打电话查维修公司，然后独自等他们拖车。一个人站在那里，感到空前的寂寞和无助。李诺再也不愿自己开车。

公交车上，人靠着人，呼吸着彼此的呼吸。李诺记起，自己曾经是那样的讨厌坐公交车。一对情侣，站在前门旁，窃窃私语，旁若无人。天窗开着，风吹得发飘起来，粘在有汗的脸上，迷住了眼睛，纠缠着。李诺把包抱在胸前，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和充实。

学校在台东。进了学校门，上楼梯。她的教室在二楼。

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李诺走进去，找了个座位坐下。

有人拍了李诺一下，李诺很奇怪。回过头去，看到一双细长的充满笑意的眼睛。是个男人，长方脸，厚厚的唇，高鼻梁，鼻子两侧有几颗浅浅的碎斑。

似曾相识。

“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吧？我们见过面，在新世界公寓”。

“奥，”李诺记起了，记起了那双温和的钟士卒的眼睛。

他穿着便装，精神了很多，几乎认不出了。

“你也来上课？”李诺问。

“是呀，现在不学英语不行了，过来充充电。”他一直笑着。是个阳光的人。

“嗯，是呀”。李诺转过头去。

一张纸条从后面递过来，写着：我叫易平，敢问小姐芳名？

李诺笑了，写上：李诺。又把纸条递了回去。

夜校一周上三次课。她和易平一周能见三次。他们互相为对方占着座位。他们成了同桌。

慢慢的李诺知道，易平是岛城著名电器公司的售后主管。他在家是独子，有一个姐姐。他爸爸是某服务公司的经理，妈妈是纺织厂的工人，姐姐是区统计局的会计。他每月能挣1500多块钱的工资。他比她小一岁，属牛。

这些都是易平自己告诉李诺的。李诺从未问过他。

一个月后，易平开始送李诺回家。李诺没有拒绝。

易平常常给李诺带来一些他们公司的小礼品，有时候是一支卡通笔，有时候是一把雨伞，有时候是一块电子表。偶尔，也会带来一包牛肉干，或者是鱿鱼丝。

仅此而已。

他们从未单独吃过饭，也没逛过街。易平倒是在回家的路上提出到烧考屋吃烤肉，李诺没去。

她不想给自己和易平单独相处的机会，也就是不想给易平机会。

她知道，易平过的是另一种生活。

自己一掷千金，这个习惯还没完全改过来，她身上简单的白色棉衫，也是150多块一件。

但李诺喜欢和易平在一起，他温和，包容，心思细密，又体贴，象极了另一个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