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路上

读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时，筱乐还靠在我的怀里，眯眼看着惨淡的电脑荧屏不言不语。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西山。登上山顶时，太阳刚刚升起。筱乐笑说真象个大蛋黄。忽而一阵风吹过，大蛋黄颤颤微微，怀抱里的筱乐颤颤微微。那天之后，她坚持不要再回医院。她斜靠在床上，让我把收藏在文档里的《在路上》调出来再读一边，她说她喜欢杰克·凯鲁亚克那不温不火的语言节奏以及那节奏之下暗涌的激情与怆然。

读到一半时，我回头看她一眼。她似乎已经睡熟了，呼吸匀称，细长的睫毛一闪一抖，我忍不住贴上去吻她。眼帘微起，她看了我一眼说我们去医院吧。在途中，她问我：我走了之后，你怎么办？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心底不停的抽搐，一股温热的细流从眼角涌出，滑过她伸出的手指。

然后是白色床单上的重度昏迷。我紧攥着她的手，脑海中闪现过去的影象，象电影片段一样，一节一节的，继而又是一片空白。直到第三天，她吃力的睁开眼睛，嘴唇泛白，已无法说话。一旁的医生摇头叹息。我不停的喊着她的名字，眼看着她缓缓的闭上双目，嘴角拧出一丝笑意。

视线逐渐模糊，她嘴角的那丝笑意开始绵长，成一道薄而锋利的刀片，将整个病房一分为二，所有人的脸庞一分为二，我们曾经紧紧相扣的十指一分为二。

2·眼角膜

她在筱乐临走前来过病房。她的眼睛因一次意外而失明。护士扶着她靠近病床，摸索着握住筱乐的双手，然后问已处于昏迷状态中的筱乐：你叫什么名字？

她在书店里上班，每天面对着成千上万的摆放整齐的书籍，被洋溢着油墨香气的安静氛围染的一身素雅。

偶得空暇时，她会侧目望向窗外，人来人往的街头，她仿佛看到自己的身影在车流之中飞转来回。左右顾盼之后，径直奔向那个在路灯下等候自己已久的怀抱。但这只是遐想，偶尔的灵魂出窍，会突然被某个顾客的询问声残忍的打断，飞出窗外的思绪象断线的风筝，跌落到车轮下，或搁挂到树杈里。

她一直觉得这世上好人是多过坏人的，前男友不够格做一个坏人，顶多是个卑鄙懦弱的小人。上苍安排她遇上了一个不够格的坏人，然后又马上让她遇见筱乐这么个好人将眼角膜捐给自己。上苍如此厚待自己，她觉得上苍也是个好人，还有那个守侯在筱乐病榻旁的男人，他也该是个好人。

她默默的想着。出院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看望筱乐。那天我也在。筱乐的墓碑前，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那是筱乐的眼睛，会说话的，一眨一眨，便将心底的无限感伤尽嵌眼眸。

她留下自己的工作地址和电话。然后去做她的第二件事情，将自己的名字改成筱乐。

3·区别

重见光明之后。她每天早上都要面着镜子精心的夹着睫毛，直到眼眸被衬托着愈发明亮。

以前，她从不这样，匆忙的起床，慌乱的化上淡妆。然后下楼在巴士站静静的等待着从不守约的公交，似乎总是有所期待，而得到的只是一次次莫名的失落。她想我一定还会来找她，一定还会看着她的眼睛沉浸在往事里不能自拔。

书店重新改整了。进门后的纵向通道变成了横向通道。而我也变了，上次来的时候，还和筱乐一起争相数着门前的台阶，而现在只我一人，身影落拓的步入门廊。

她就在收银台后面站着，看到我先是一怔转而微笑。在角落找到那本《在路上》时，她正从身后望着我。她仿佛看到上次那对来找那本书的情侣，亲密无间的令她羡慕不已。上次那本书没了，俩人怏怏的离去；而这次书有了，我一人拿着书走到她跟前，在她埋头填单时，注视着她的眼睛，恋恋的移出门外。

我默默记下了挂在她胸前的那块工作牌上的数字——0226。而我想起，筱乐刚过了26岁的生日。

4·阿铃小吃

她随我走进阿玲小吃店。我和筱乐以前常来这里，这次与上次已间隔了小半年的时间。老板娘是个柔弱的女子，端来浓开的绿茶。刚要转身，她问：阿铃婆婆呢？老板娘一怔后故作轻淡的说道：你们很长时间没来了吧，我妈三个月前去世的。

物是人非。她以前也和男友常来这里。最后一次，阿玲婆就坐在厨房门口的椅子上看着他们。她自顾自的喝着热汤，装作听不见男友的道歉，那个男人一脸委屈：我妈说你和她之间，我只能选择一个。

泪水顺着她的鼻尖落到汤碗里，她想问他到底爱不爱自己。她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但知道答案后的结局和不知道也是一样肯定的。他孝顺的太懦弱，令她无言甚至感觉恶心。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大概此刻我被她当作了那个懦弱的孝子。

她告诉我，收到我那么多的短信时，她很幸福。虽然清醒的知道那些至爱的话语并不是真正说予她的，但她一样觉得很温暖。她说至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对于另一个人有着很重要的价值。

我说，其实这并不重要。最后她让我喊她筱乐，她说这是她现在的名字。

5·流浪狗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觉得自己象是被人遗弃的流浪狗。孤零零的穿梭于城市之中，呆立在路边，茫然四顾，然后将自己沉没在如洪水一般的记忆里。

圣诞前夕，我去书店看了她。隔着窗户，我努了努嘴唇，在心底喊了一声“筱乐”。我决定离开一些日子，再没有用与筱乐对话的口吻给她发过信息。

那天，她似乎总觉得窗外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等到她转头望去时，窗下唯有落叶被风翻转着往上。她拿出手机给我打电话。而我已经换掉了那张卡，听筒里一阵盲音。

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怅然若失的望着窗外。而此时我已在千里之外，虽然我不能肯定自己还会不会回来，但我知道，我是不能离开筱乐太久的，离了太久的话，她会想我，她会哭的。

再回来时，我努力将自己的步子调整成一只流浪狗所应有的姿势，拉着长长的影子一步赶着一步。

6·贺卡

一个星期以后。圣诞夜。

夜色如墨，筱乐站在路边的几棵高大的圣诞树前，孤单单的看着满树的铃饰和彩灯出神。树上挂满了绚烂精美的卡片，温暖的色调包裹着人们的美好愿望。

在靠近路灯的一棵树上一个特别抢眼的礼物吸引了筱乐的目光，一只白色纸盒盖做的贺卡下面用彩带系着一个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圣诞老人的怀里抱着一朵还带有水滴的玫瑰花。上面这样写到：风华书店的no·0226号筱乐小姐：一种感觉从一个眼神开始，愿这一刻所有的幸福都属于你。

贺卡上没有署名，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筱乐忍不住仰头，可泪水还是从眼角边滚落下来。她知道一定是我，虽然我们只有过几面之缘，我甚至没告诉她我的姓名。恍惚中，她再次抬头注视那朵玫瑰，花瓣上还带有水滴，必定刚挂上去不久。是的，她坚信我没有走远，或许就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自己。

她向四周望去，正当她感觉迷茫的时候，一个靠在栏杆旁的身影凝住了她的眼神。她用指尖点拭去眼边的泪珠，然后将摘放在兜里的编号0226的金属工作牌别到胸前，缓缓的走近前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