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

理还乱，

是离愁。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李煜·相见欢》

第一节　龙三究竟是谁　

一　

暮春时节。天地间花开花谢，云卷云舒。

廊檐上一排美轮美奂的雕花窗格，精致的漏窗外枝叶摇曳的，仿佛是不经意种着的一树桂花和一丛修竹，沿幽深细长的小径两侧，种着两行美如锦绣的春花，这是一座小巧精致的园林。

小径深处的亭台里，怀抱琵琶的娉儿身穿用天水碧绫锦为面料，采用南唐内宫针织坊密传的裁剪缝制工艺，特制而成的一种宽袖长裙装。如云乌发，高高挽起，梳作高高耸起的发髻，鬓角边斜斜的插上一朵芳香扑鼻、玲珑剔透的油茶花饼。这番刻意的修饰，更显得娉儿双目流盼，明净澄澈；垂鼻秀挺，小嘴玲珑；如玉脖颈，颀长优雅。如削葱根的纤纤素手在琵琶上，驰骋自如，刚柔相济，一曲《霓裳羽衣曲》弹奏得音质饱满，余韵悠长。

透过疏影横斜的花丛，远远看去，坐在亭子中间的她高髻摇摇，长裾飘飘，周围时不时有粉蝶轻轻掠过，忽上忽下的追逐着油茶花饼的芳香。

云一隔，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往事不堪回首中，乍见这番飘逸的宫样北苑妆，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钟六驻足青砖小径，一袭青裳在细细的风里拂动，细致柔漫的衣袂起伏如疏缓的河流。身畔一枝殷红的月季在微微颤抖，婉约的风情楚楚迷离。

花落。钟六扬眉。

倏然一只手从一侧伸过来，将落花空明若虚的托在掌中，落花的花瓣未散，依然在风中微微颤动。

“龙三也曾惜花落？”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身后的龙三缓缓说道。

“昔日释祖拈花笑问：‘伽叶，汝观此花几何？’伽叶答：‘渺渺。’释祖曰：‘善。’花应声缘跌落寺外，散莲花千顷，升云海以恒河沙数，天地俱闻异香，何曾如梦幻泡影？何曾如如露亦如电？”钟六微笑，转眸作答。

龙三木然失神，一时掌力涣散，掌中花瓣纷纷散落，随风依依滑落。半晌，他忽有所悟，脸色澄明，躬身为礼，说道：“先生大智通灵，龙三谨受教。”

“你今日就要启程入山吗？”钟六含笑，接着淡淡问道。

“我近来心绪一直不宁，终究做不了一个终日凭依栏杆，茫茫然看着流水落花的闲人。我天性愚鲁，晨钟暮鼓似乎对我的修为更有好处。”龙三说道。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寒竹寺一间，禅语空明，就足以助我澄净清修。三月后，龙三再来见先生，把杯同欢。”

“其实，仅仅凭你刚才的那一招掌接落花，花瓣聚而不散的功夫，就可以看出你近来修为大进，内力已经从至刚至猛化为由沾而虚、随曲就伸的至柔境界。至此境界，天下高手能与你争锋的也就只有寥寥数人，你也无须太过谦虚。我清楚，你还是往事耿耿于怀，终究不能放开怀抱而已。”钟六凝眸，缓缓对龙三说道：“你去，我不拦你。虽然一往深情不是大碍，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有一天明澈大悟，勘破昔日的尘网迷关。”

“龙三明白，就此别过先生。”龙三点头，肃容一揖，转身走了出去。

这时候，亭中一曲《霓裳羽衣曲》刚刚弹完。袅袅的余音里，钟六望着小径上渐行渐远的龙三，神智一瞬间竟有些迷惘和恍惚，不自觉发出的一声微喟，清晰的传入身后娉儿的耳中。

风起，花又落。

娉儿心头浮起一股莫名的凄楚，如落花，在飒飒的风中低迷回旋不已。　

二　

一身白衣的龙三昂首阔步转过街角，踏上直直通往城门的最后一条长街。

午后，长街来往的行人依然熙熙攘攘，时不时还可以看见在人流里快活嬉闹的孩子，他们犹如一条条灵动自由的小鱼儿，兴高采烈的在人群里来回穿梭，追逐玩耍。阳光斜照，缕缕温暖的明黄色，肆意的渲染着整条长街上弥布的俗世幸福和欢乐。

边走边看，龙三脸上时时忍不住微笑，一股热乎乎的平安喜乐滚滚流过胸襟。才缓缓走了一半，这时从他的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声。

龙三猛然回头，只见大街尽头转出一匹焰火一般颜色的烈马，拉着一辆很宽敞的黑漆马车，也不见赶车的马夫，唯有烈马与空车昂首惊嘶的狂奔而来。街上的人群纷纷从中散开，惊呼着奔向街道两旁的屋檐下躲避，一刹间，街面上人影寥寥，遍地七零八落的扔满了商家的货物和行人的物品。

哭声骤起，一个不知谁家的孩子孤零零站在街心，对着直奔而来的烈马和马车手足无措，大声嚎哭。龙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陡然灼灼生光，他双臂一振，凌空翻了个身，飘然落在小孩的身前。

烈马奔行大急，龙三刚刚落下，烈马飞扬的前蹄已经迎面踏来。刹那之间，只见龙三左手反手一抄，单手抱住顽童，身形凌空一提，倒翻了一个筋斗，空着的右掌倏然穿出，略在马背上一按，身体再次悬空飘飞，任马车急速的从胯下驰了过去。

狂奔的马车一闪冲过，半空中的龙三猛提一口真气，双足倏沉，稳稳踏落在青石板街面。他低啸一声，右手单手扣住马车后厢突起部分，全身劲力直贯，运力一揎，足下一方三尺见方的青石立刻裂为碎片，同时宽大坚实的马车突然被揎翻在地，车厢砰然裂开。烈马唏哩哩一声长嘶，颓然侧翻倒地，纵然仍在空自扬蹄怒嘶，却一时无法再起身前奔一步。

见此惊世骇俗的凛凛神力，旁观的众人一时间目瞪口呆，良久才轰然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喝彩。龙三微微一笑，轻轻把怀中的小孩放在地上，团团一揖，大步流星兀自穿城而过。

这一幕，完全被站在城鼓楼上的简竹和刘豪看了个清清楚楚。刘豪脱口赞道：“如此精湛的功力和胆略，不愧为高手中的高手！”

简竹淡淡一笑，反问道：“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动会仙楼了么？”

“为什么？”

“你看，这会仙楼巍然占尽了半条街的街面，进深的建筑纵横交错，宛如迷宫，且不说内中还有什么数不尽的密室暗道，光是它后面与大片的居民区和密如蛛网的巷道衔接，这就对大队人马的展开包围形成了无法克服的障碍。如果反过来，我们只是用一批精锐的小队人马直接冲入会仙楼，钟六的功夫本身就深不可测，如果再加上眼前的这个人，他的功夫也绝不在我之下，而刚猛凌厉却犹有过之！如此，你说我们会有几成把握？”

“此人是谁？”刘豪目光一凛，动容问道。

“龙三。”

“龙三？这人是什么来历？”

“我曾经动用了刑部的情报网，对这个人很用心的进行过一番细致详尽的调查，可是依然一无所获。一个绝世的高手，突然在江湖上横空出世，却屈居人下，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

“听你这样一说，我不是有些奇怪，而是绝对奇怪！我奇怪的为什么调查会一无所获？据我所知，刑部的情报网绝对是由天下一流的刺探精英组成，他们广布天下的各个角落，传闻金陵西区贫民窟里的暗娼土窑里也有他们身影出没，不知是不是真的？”刘豪眉头一皱，问道。

“那不是传闻，而是绝对的真实。”简竹不动声色的回答道。

“这龙三究竟是谁？”

简竹脸上突然出现一种很奇怪的神色，他若有所思的慢慢说道：“自从那一晚天牢外我和他交手一战后，我的脑海里慢慢出现一个推测，我的直觉告诉我，龙三就是昔年少林寺中，地位仅仅次于少林方丈的少林两大长老之一龙大师，龙和尚。”

“龙大师？绝对不可能！”刘豪耸然动容，却很坚决的说道。

“为什么不可能？”简竹对刘豪的回答丝毫没有感到奇怪，依旧若有所思的追问道。

“嵩山少林寺以博大精深的武学威震天下，自达摩东来以后，就一直是武林的泰山北斗。本朝太祖少年时就曾学艺少林，三年艺成，越五年自创长拳三十二式。下山投军后，传言太祖一条杆棒打遍天下军州无敌手，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也足见少林武学有其精深独到、不容小觑之处。而少林龙大师六岁出家少林，十二岁那年，仅仅十招就轻易击败从西域前来挑战的武林大豪朱天雄，并随即出任少林罗汉堂首席而名动四方。

九年后，他武功日益精深，曾在一夜间独抗前来偷袭少林的魔教十二高手，这次惊心动魄的一战里，龙大师虽受创屡屡，却力擒三人、废五人、逐走四人，一身刚猛无双拳法堪称举世无双，并在同年出任少林寺两大护法长老之一，与二十年前就已经成名江湖的虎长老并列，且隐隐有青出于蓝之势，故而江湖均尊称二位长老为龙虎大师，而不敢直接称呼其法号。龙大师也因此成为近百年来凭武功少年成名的第一人。可惜，天嫉英才，仅仅七年之后，龙大师突然无疾而终，坐化少林。对此，少林寺也曾广告天下，当众掩埋龙大师的舍利子于少林后山塔林，江湖中有好多成名英雄均参与了这一过程的观礼，所以，眼前这个人绝对不会是龙大师。”刘豪侃侃而谈，显得对这一段少林掌故了如指掌。

“你所言的确实不错，可你想过没有，到底有谁见到龙大师遗体的焚化过程？我调查过，除少林寺方丈、虎大师、达摩堂、罗汉堂等几位高人禅师外，焚化现场就再没有他人参与见证。另外，更耐人询问的是，传闻龙大师一身精湛的修为，几乎已经接近金刚不坏之躯，怎么会突然无疾而终，坐化少林？”

“有道理。”刘豪不禁陷入沉思，沉吟道。

“当日天牢外一交手，这人出手就是一套昭阳凛威拳，迅如霹雳，凌厉无双，当世的少林高手罕有出其右者，所以我才有这一大胆推测。结果如何，你我不妨拭目以待。”简竹微微一笑，话里有话的说道。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又展开了一次更为详尽仔细的调查？”刘豪问道。

“不错，此人身份一日不明，终究会令所有的行动有所顾忌，所以这次必须不惜任何代价，彻底追查个清清楚楚不可。”

“龙三？龙三究竟是谁？最后能够弄明白吗？”刘豪脸色凝重，似乎不报期望的喃喃低语道。

“六扇门有一句很经典的话，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既然如此，经典的话总是很有道理，所以，我知道任何事情，只要存在，那么迟早就会有一天让人明白一切的。”简竹眺望远方，最后自信的说道。

天际有淡淡流云，缓缓如河，随风流动不息。

道路上远去的人，已经看不见了身影，唯有芳草萋萋，绵延古道。

（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