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放下筷子,眼睛盯着脚尖,隐约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游移,缓缓地、恋恋不舍地游移。当那两道目光聚焦在她的发梢、额际、面颊或者肩膀,那些地方就引起烧灼的痛感,这让她极度不安。
“再吃一点儿吧!”
她摇摇头,不说话,抬手捋一捋低垂的刘海,视线从手指和发丝间偷偷穿出,却冷不丁与他的目光结结实实地一碰,不由得触电似地颤抖,慌忙站起来,麻利而机械地收拾起饭桌。
男人看着她走入厨房,耳朵里聆听着自来水冲刷碗碟的哗哗声,默默地呆坐着。
窗外有皎洁的霜一般的月色,城市边缘的屋宇、街道、树木在柔软的清辉下顽固地笑了,笑得清晰而明亮。似乎月光笼罩下的一切比浸泡在白炽灯下的简单居室更加暖和、更加愉快。
他却很想哭……然而终究没有哭出来,那是因为他紧咬牙关的缘故。
女人忙完了厨房的活计,又攥着一块抹布出来擦桌子,把小凳子推到桌子底下摆放整齐,将桌柜上散乱的小玩意儿放进抽屉。接着抓起墩布拖地板,动作认真而细致。在女人忙碌的过程中,他们没有再互相对视,墩布快快慢慢地经过他的皮鞋边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抬起双脚,但墩布却三番两次掉头而去,任由他保持着那个僵直可笑的抬脚姿势。
终于,女人做完了家务,她站在房间中央,一边解围裙,一边环视四周,这两个同时进行的动作细微而冗长,耗时良久,仿佛是电影里的“慢动作”镜头。
“叮咚”,也许是水龙头没有拧紧,有水珠富于节律地在寂静空间里清脆地扣响。
“趁孩子还没睡醒,你快走吧,……不然,她又要闹你了”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把脸转向一边,避开了灯光和月光的照射,隐没着的脸显得黝黑黯淡,有点儿脏。
女人又打了一个摆子,转过身来,往男人身上瞟了一眼,却又迅速挪开,低下头,泪水终于潸然而下。
“我……对不起你!你……恨我吗?”
男人的手背在眉毛和鼻子之间扫过,然后站起来,目光不再闪烁,专注地定格在女人的脸上。
“不,我怎么会恨你,是我对不起你!……我只是一个农村打工仔,来到城里,遇到你……是我的福分!真的,我从来也没想过你这样的城市姑娘愿意嫁给我……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地感激你!真的很感激,真的……!”
怕她不能理解他的感激之情,所以他反复地念叨“真的”。
“……无论你曾经爱过我多久,我……都很知足!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幸福,很幸福……!”
怕她不能理解他的幸福之情,所以他反复地念叨“很幸福”。
“我……没本事,不能让你过上舒心的生活,我知道你在我身边很委屈……,有这几年,我已经……足够了,你去吧!……我只想说声——谢谢你!”
男人忽然弯下腰,做了一个真诚的动作——鞠躬,深深的鞠躬!
女人双手掩面,一阵风似地冲入里屋,再出来时,手上拎着一个小皮箱,她不敢停留,怕哭泣会导致昏厥,她迈着急促的小碎步跑过去,拉开门……门板的快速旋转带起一股气流,将她的裙摆鼓荡开来,绽放如花。
她显得很虚弱,一只高跟鞋已经迈出去了,皮箱却从手中掉落下来,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在抽搐中毅然踅回来,再次奔进里屋。
孩子安静地睡在绒毛玩具的包围中,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嘴角带着甜甜的笑。她俯下身,将面庞埋在孩子的胸前,无声地压抑地哭着。
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后,手中捧着一个捆成四方的纸包。
“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草药,万一咳嗽了,就熬来喝,比药片儿管用,你带上吧!——我会带好女儿的,你放心走吧……什么时候想她了就回来看看,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门外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
女人在孩子的小脸蛋儿上重重地吻下去,孩子动了动,毛茸茸的睫毛一扇……她匆忙夺门而去。
她知道男人站在大门口看着她离开,因为她踩到了他投射在马路上的影子,这影子拉得好长好长,似乎总也踩不到尽头……她没有回顾,不敢回顾也不忍回顾。直到在车里坐定,粉颊靠上了一付宽阔的肩膀,小手触到笔挺的西服领子、贝齿咬住熟悉的斜纹领带,在那双宽厚的双手紧拥中,她才放肆地、酣畅淋漓地哭出了声音。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孩子醒了,在男人的怀里拼命地挣扎着、凄厉地哀号着。
“好孩子,不哭,不哭,爸爸给你唱歌——那天从你的门前过,你拿着水桶往外泼,泼到我的皮鞋上,路上的行人笑呀笑哈哈……”
她当然听不到女儿的哭声,也听不到五音不全的前夫唱儿歌,因为她在高速公路上,车子以80迈的时速飞快地驶离这个并不繁华的城市。
两年后。
依然是一个有着皎洁的霜一般月色的夜晚。
女人跨出车门的一瞬间,泪水随之淌落,一如她当初离去的情景。
方向盘前的男人探出车窗,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你,就这样离开我了吗?”
女人拭去泪水,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神情愧疚却有着成熟的坚定不移。
“这两年时光使我明白了我究竟爱的是谁,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跟你在一起我很富足,但跟他一起吃苦的日子我更幸福!我要回到他和女儿的身边!请原谅我的选择!”
女人走出了很远很远,直到她的身影被月色吞没了,汽车才磨磨蹭蹭哭哭啼啼地掉头而去。
女人一步步靠近那所曾经生活过的小平房,脸上忽泣忽笑,心中忽喜忽悲。一路回忆着跟他从认识到婚后的点点滴滴——初次相遇的地点;颤栗的初吻和笨拙的拥抱;三口之家的甜蜜合影……只是每当思绪触碰到她在这个小平房的最后岁月,她就紧急刹车,赶忙将思绪拉回到更远的日子里去。
她脚不点地,到了,就到了……
大门依旧是那个熟悉的面孔,台阶下的花盆里依旧是那株怒放的美人蕉,半垂的窗帘依旧是那幅淡雅的色调……。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看去,屋内的摆设甚至没有变化。
她站在屋檐下,笑得满面是泪。
男人抱着孩子出现在饭桌前的木椅上,孩子刚洗完澡,小辫儿上还滴着水珠,男人用浴巾包住她,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揉揉她的小胳肢窝,孩子被逗得格格大笑。
孩子长高了,长胖了。而他,黑了,瘦了,胡子拉茬。
“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她出差好久哦!”
“就算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也会每天想她的宝贝女儿的!”
“爸爸,我乖吗?”
“当然,你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
“那为什么妈妈不回来看我?——你说只要我乖,妈妈就回来看我”
“又想妈妈了?”
“嗯……,想了……”
“好孩子,别哭,我们马上看看妈妈,好不好?”
男人返身拿来一面镜框,那里面压着一张照片,是他和前妻的结婚照。
“爸爸,为什么妈妈穿的衣服这么白?”
“哦,呵呵,那叫‘婚纱’”
“她回来看我的时候,也会穿着婚纱吗?”
“不,傻孩子,婚纱一辈子只穿一次”
“为什么只穿一次?”
“……”
从卧室里走出一个年轻姑娘,手上拿着孩子的小衣服。
“小宝贝,要赶快穿衣服哦,洗了澡不穿衣服会感冒的!”
“阿姨,我想求你一件事”
“好呀,你说吧”
“你当我的妈妈,好吗?”
“……为什么要我当你的妈妈?”
“因为我妈妈出差去了,要好久好久才回来,你要是做了我的妈妈,我就每天都有妈妈叫了!”
“我——已经是你的新妈妈了!”
年轻姑娘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下巴颌摩擦了一下孩子的头皮,不停地、深深地点头。男人走过来,把姑娘和孩子一起拥住。孩子拍着手开心地笑了。
“喔——,太好咯,我有两个妈妈咯!……咦,你们怎么都哭了?爸爸,你的眼泪流到胡子上了”
窗外,女人忽然感到困倦不堪,她晕得厉害,脚跟虚浮。为了不让自己瘫倒,她的双手下意识地在身体近旁虚抓,急切地在寻找支撑物。终于,右手攥到了一个轻软的物体,她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看清楚了,手中是一条男人的长裤的裤腿,它悬挂在屋檐下的铁丝上。那根铁丝上,还晾晒着孩子的衣服,以及刚刚洗过、滴着水的女人内衣。由于那只裤腿上有她向下拉伸的部分体重,铁丝弯曲成了一根弓弦,这家人的衣物全都悄无声息地滑到弓弦的最低处,它们抱做一团,难解难分。
女人鼓起余勇,落荒而逃。
她踩着满地银光,踉踉跄跄转过街口,来到马路边。她象一块伫立海边的“望夫石”,孤独地沉默地站在电线杆下,一直站着,站着,直到月亮也躲进云层,没有耐心陪着她了,才高一脚低一脚地离去。
在这里,曾经有一辆车短暂停泊,她就是坐着那辆车归心似箭地返回。但现在,这里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空荡荡的水泥地。
男人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卧在窗台下的那个小皮箱。它沾满露水,因而比两年前显得更加陈旧。
他在皮箱里找到了两个蓝皮本子——两本离婚证。
他发疯似地冲出去,奔上大街,流着泪大声呼喊女人的名字。他跑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一座又一座工厂,一个又一个小区……但是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回答他,他就不停地疯跑,疯喊。
朝阳初起,月露洗涤过的城市明朗清澈。上班的人流波涛般碰撞,缠绕,交错,散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男人跑得精疲力竭,终于,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他再也跑不动了。他双膝跪下,仰首向天,口唇夸张地翕合,干涩的嗓子眼里却没有声音发出——他喊哑了,这使他看上去象一条吐不出气泡的鱼。步履匆匆的人们经过他的身旁,没有人猜得出他喊的是“你在哪儿”这四个字。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男人跑遍了全城,还是没有前妻的下落……在第一场雪刚刚降临这个城市的时候,他断定他的前妻在更遥远的地方,她的另一本离婚证表明她正在经历苦难……于是他做了一个意义非凡的决定。
“孩子,我们要去找你妈妈!”
“妈妈不回来了吗?”
“她想回来,可是她迷路了”
“迷路?”
“是的,以前她想出差,可现在她想我们了,她好想回到我们身边,但她不记得回来的路了,所以我们要去找她,给她带路”
男人打点行装,带上微薄的积蓄,将孩子放到一辆手推车上,在一个漫天雪舞的清晨上路了。
那个年轻姑娘倚着大门,心碎地挥着手,泪水似乎还没有滑落下来就已经结为冰晶。
“大哥,你们……一定要回来呀!”
“当然,我们找到她妈妈就回来!”
“等你们回来,我……我还来你们家当保姆,不要你给工资!”
又过了两年。
在北方某一个城市,市电视台在黄金时段的“社会聚焦”栏目里播出了一期节目,有千千万万观众目睹了这个令人唏嘘的事件。
缓缓流转的画面上,是一辆独轮车,停在居民区的大门旁,车上竖着一个一米多高的大铁桶,上面摆放着一溜儿拳头大小的红薯,中央是燃烧着的通红的木炭,一个男人摇着蒲扇,正在给这个烤红薯的炉子通灰。镜头给出了旁边一个小女孩儿的特写,她盘腿坐在地上,手中捧着一个镜框,那里面是一张结婚照。她面前的硬纸板上写着:我找妈妈。有一支贴有这个电视台标志的话筒伸到孩子嘴边。
“小朋友,你刚才唱的歌儿真好听,可不可以再唱一遍?”
“好——那天从你的门前过,你拿着水桶往外泼,泼到我的皮鞋上,路上的行人笑呀笑哈哈……”
孩子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把“泼”字唱成了“波”,“皮鞋”唱成了“皮孩”,但是电视机前的观众没有一个人发笑。
“如果你妈妈现在在看电视,你最想跟你妈妈说的话是什么?”
孩子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哗啦哗啦展开,照纸上的字念了起来。
“杏仁,桑叶,牛蒡子,桔梗,薄荷叶……”
“这是什么?药方吗?”
“是呀,爸爸说,妈妈老咳嗽,要吃这种药才能好,我怕她记不住这么多药,所以我念给她听”
“你最想告诉妈妈的话,就是这个药方吗?”
“嗯!我要妈妈永远不咳嗽,咳嗽多了会感冒的”
镜头摇过去,那个男人的脸出现在画面中。他的眼睛矜持地闪了一下,似乎在羞涩地笑,额头上荡漾出几道深深的皱纹,长期的烟熏火燎使脸色显出黑红的脏。
“你是以卖烤红薯为生,走遍大江南北,为孩子寻找妈妈?”
“是的!”
“你有信心找到她吗?”
“当然,一定会!”
“你是怎么想到要以这种方式寻找亲人?人海茫茫,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是一年前,我在医院里住院……那天,病房里来了一个重病号,是胃癌晚期,后来……死了,他就是孩子的爸爸。他临死前告诉我,他也是一个孤儿,从三岁起就没有叫过‘妈妈’,他不能让孩子跟他一样……在咽气的那一刻,他说的最后两个字是——妈妈!”
“于是,你被感动了,决定完成他的遗愿?”
“不完全是,还有一个原因……从前,我的工厂还没有倒闭,那时候,她的妈妈……也曾经是我的前妻,我爱她!……我跟他爸爸一样,不仅要找到孩子的妈妈,也要找到我们的爱人!”
在节目的尾声,男人抱起孩子,一起出现在镜头上,他们在流泪。
“妈妈,我想你,叔叔也想你,阿姨也想你!阿姨说了,我们回去了她还来我们家当保姆,不要钱!妈妈,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你在哪儿?我跟爸爸,跟叔叔去过好多地方,有北京,上海,新疆,黑龙江,湖南,福建……还有……好多好多地方,可是都找不到你。爸爸说你在受苦,我好怕你没有饭吃,快回来吧,我们有好甜好甜的烤红薯,保证你爱吃!妈妈,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我们住在……”
画外音——“这是多么深情的呼唤,这是多么感人肺腑的骨肉亲情……那个迷失的母亲啊,你可听到了孩子的呼唤?快回来吧,你的亲人需要你!同时,也请知其下落的观众朋友们与电视台联系。联系电话……”
这个节目播出的过程中,在一家夜总会的ktv包间里,一个打扮妖冶的女人也在盯着电视画面。领班走过来拍她的肩膀,她无动于衷。
“喂,34号包厢点你名了,傻楞着干嘛,还不快去,别让老板们等急了!”
女人已经失去了知觉,脸色惨白,上半身在剧烈地摇晃、震颤,终于象一根从筷尖儿上掉落的面条,“叭叽”一声软瘫在地。她的心跳在迅速衰竭,眼珠却恐怖地越睁越大,口中吐出两个死不瞑目的字眼——
“保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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