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州，这座刻着二千一百多道年轮的南方古城，一头屏山，三面环水，四季常绿，八境辉煌，早因八境台、郁孤台而名扬四海，近又以花园般美貌，荣登全国绿化城、卫生城。作为它的市民，当你穿梭在欢快的自行车流里，当你倘佯在绿荫温馨的怀抱中，尘屑不染的坦荡大道使你心旷，繁星闪烁的建筑楼群让你神怡。啊，生活是那么美好！

然而，朋友，你可曾想过，就在你的脚下，在厚厚的水泥块和泥土层下，它也和别的城市一样，有着千百条年代殊别，宽窄不一的地下水道网布纵横，每天数十万吨工业废水、医院污水、街道排泄、生活下水，还有几万个水冲式的粪便和在这里不停地蠕动着。卫生脚踏着污秽，恶臭窥视着文明！为了人群有笑语，为了地面有花香，我们的下水道工人用青春，用生命，在这污浊的沟道中清理着，疏通着……

然而，他们鲜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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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香英，也就是香花，香的精华。香的称谓。不知怎么就和恶臭的职业结上了缘，而且，干了三十多年了。当初，她才二十来岁，别人说她是花样的年纪，水般的品貌，干这乌龟活活可惜。乌龟活？那是皇帝老子管的年代，在石窗锁住的阴沟里放几只乌龟，让囚禁的乌龟不停地爬动淤泥，清通水沟。现在城市扩大，居住人群骤增，乌龟干不了这活。说实话，乌龟也算不了贬义，龟和鹤一样仙寿呢！

初建队时，就那么几号人，哪出问题就奔向哪，带着几盏煤油灯下去，爬过几条沟钻出来，个个沾一身臭泥，连鼻孔也给油烟熏得黑黑的。现在好多了，正式的，临时的，好歹有了三十二个人，下沟配备了电石灯，下窨井还有橡胶裤。钻沟营养费也由一角五分加到了一元六角。去年她提了一个“关闭东门闸”的建议，百年不遇的洪水没有灌进城，副市长还亲自给这位“功臣”倒开水，弄得同坐的几位局长都羡慕不已。“优秀党员”、“劳模”、“先进生产者”，两位数的荣誉称号集于一身，能不认真干么？

她甩了甩斑白的头发，跨着大步走着。冬天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关节是不痛了，可身上却像爬着千百只蚂蚁，奇痒难忍。

这该死的痒是沟里毒气熏的，每年两个高[chao]，几十年不见好。胸口以下全是密密麻麻的小红点，挠出了血水，抓出了油粒，真恨不得用开水烫。医生给推一支“扑尔敏”，痒倒是暂时止住了，可人却摇摇晃晃像个醉八仙，还怎么干活？关键得改善作业条件。听说人家北京上海，沟道宽敞，都用上高压水泵、清沟器了，可这儿连台潜水泵都没有。

一片黄叶翻飞而下,顺着风在地上嘀溜溜地滚动着。人生易老啊，转眼就五十三了，去年处里开了欢送会，退休手续也办了，可是忙惯了的人一闲下来还真是难受！据说古代有位宰牛的庖丁，只见牛骨不见肉。她闭着眼也能数出全市七十二条街八十二条巷的沟道开口、走向、窨井，甚至每块沟板！领导说既然退休了就好好休息吧，多说几次，她可发了火：“要是真嫌我老了碍事，我立马滚蛋！要说命，我贱着呢。”那年肝炎病发，儿子们硬把她拽到医院打吊针。一瓶刚打完，她拔出针头，赶到工地，一干就是十几个钟头，硬是挺下来了。儿子、媳妇都怨母亲太爱下水道，可他们不理解母亲和下水道班有多深的感情！只是年岁不饶人啊，这班长交给了刘荣华，小伙子不错，他会挑好这付担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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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蜷缩在福寿沟里。七十公分高，五十公分宽，只能猫着腰，转个身也不行。电石灯盯着脚下的污泥，短锄一下一下，畚箕不断从排列着的胯下传过去，递过来。拱形的沟顶，笔直的沟壁嘀嘀嗒嗒渗着水，衣服早湿了。刺鼻的臭味使人窒息，又没法戴口罩，只好将嘴闭着。

一只好大的老鼠泼拉着污水惊窜过来，撞到人腿，又回窜过去，背后发出女人的惊叫……

去年在红旗大道清福寿沟，刚清几米，迎面闪出两盏幽绿的火，灯打过去，只见一条两米多长的眼镜蛇，昂着扁阔的头，大张着口，赤褐的舌子呼呼地吐出。弓排连锁的十几个人无法转身，无法撤退……这沟里，大蜘蛛、毒蚊子、扑腾的蝙蝠、成堆的蟑螂以及鸡、鸭、鱼下水、蚯蚓、粪便、月经纸、浓血纱布……什么没有呢？简直就是一个魍魉的世界！还有那腐臭的死老鼠，身上密密麻麻簇滚着蛆团，闻着那气味，就得叫人呕出五脏六肺。

唐诗宋词，这宋代人倒喜欢咬文嚼字。这么臭的沟，却取了这么一个雅致的名：福寿沟。不过想来也还是有道理的，没有这沟，地面上住着的人们能有福有寿吗？不看别的，就排水口那些花岗岩经过多年的浸泡，全都变成了黑色，腐蚀崩化了。听卫生防疫站化验员说，这沟里有害气体就达三十多种！每次清沟，得先开盖透透气。那年开盖时，有的同志没躲开，一下就被熏倒了。

他是“一片红”那年下放的，在广阔天地百无聊赖，苦闷到极点时，发誓回城扫马路也比修地球强十倍，可回到城里，却修到地球下去了，心里真凉了半截。

可看看人家罗妈妈，年纪跟当年的白求恩也差不多了，干了一辈子这活，从来就没听她抱怨过。夏天，领头钻进热臭的沟道；冬天，冻得通红的手伸进污水掏砖石。福寿沟要塌方，她让别的同志站一边去，自己争着下沟。那年在荷包塘清窨井，齐胸口的粪水，蛆虫蠕搅着便纸，她硬是穿上水裤就下去了。人家完全可以拿了钱在家舒舒服服带孙子的，乐呵呵地这么卖命干图的是什么？自己五尺汉子，处处要别人照顾受得了吗？豁出去了。领导倒是抬举自己，评了三次先进，现在又让自己接了罗妈妈这付担子。管好自己容易，要带好这么几十个人可不容易啊！

按国家标准，半机械化作业每公里配备一名下水道工，全赣州市城区五十七公里下水道，全部手工操作，才三十二个人。旧沟道多，工作条件差。更头痛的是别人看不起，连自己人都看不起。新来的女同志帽子压得低低的，眼睛眉毛都不见了。就说那“何仙姑”吧，一身雪白雪白的礼服，从头到脚，哪是上班？上台报幕还差不多。沟里钻出来，白天鹅也变灰水鸭了。还有那刘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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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断从前一个人胯下接过满畚箕的污泥，又从自己胯下递给后一个人，间隔地逆程序传着空畚箕。累，在他充满活力的肌体中反映不出强烈的讯号，然而这臭……

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这腐败的污泥更臭的呢？他想不出。记得那年，一部装污泥的翻斗车在地委门口脱了钩，稀泥倒了一地，整条章贡路都臭了。地委、市委、市政府、城建局、环卫处、养护处一路电话响个不停，整个赣州都受惊了。下水道工人冲过去铲啊刷啊洗啊，好不容易才把这场意外的“骚乱”平息。

福寿沟啊福寿沟，大概就得用少数人牺牲的福寿来保证绝大多数人的福寿。谁说古人不懂辩证法？

一物治一物，大家都学会了喝酒，喝点酒鼻子充血，临其臭就不觉了。可自己不觉有什么用？别人觉得呀。自己近年都二十八岁了，下班西装革履，再结上领带，那模样不比唐国强差多少。可人家给自己介绍了不下半打姑娘，一开始都没有不满意的，可一听是“下水道的干活”立刻就崩了，崩得远远的，生怕会沾上什么。也难怪啊，白天一身臭味，晚上躺在床上还有点余孽，谁受得了？

前年队里宋治干结婚，好心的罗妈妈把队里的小字辈集中起来去给他迎亲，队伍一开出来，街上那些小家伙成群结队跟着喊：“看啊！清沟的娶老婆啰！”好象下水道工就该当和尚，瞪眼挥手也赶不走，一干人都成了下蛋的红母鸡。这哪是迎亲啊，简直是在游街。新娘气得眼泪刷刷地掉。

再数数队里有多少个“晚婚模范”，没办法，城里姑娘眼光高，就到包围城市的农村找门路，消灭两大差别的新家庭产生了。找农村姑娘还不敢说实话，人家问在哪儿工作？回答一个十分宽泛的“国营单位”。上下班穿得鲜亮，单车把手上还加个公文包。“干什么去？”“开会唄！”哪有天天开会的？农村姑娘单纯也不怀疑。结了婚，小孩都有了，偶然被妻子娘家人碰上，才知道是干下水道的。孔明的船已经把箭借过了河，李双双喜旺的感情也有了，只好将就过。别笑人家，弄不好以后自己也得走这条路。

当然，这几年领导对下水道工也够重视的了。分房，评奖，疗养，总有点“点”上的照顾；陈书记上党课也让我们去听听，处里办简报还常给张扬张扬。累、苦、臭自己不怕，可什么时候才能让人们理解，特别是姑娘们理解呢？领导再关心，不能给硬性分配一个对象啊！

还是罗妈妈说得好：“凡事做对人们有益的事，终究是会被人们理解的。”人间庄春玉一个年轻的女同志，不是自己坚决要求从养路班调到下水道班来的么？一年多了，人家干得可欢呢！前几天，还来了几个像记者模样的人，说要给咱们写个什么报告文学。听领导说，最近还要给大家提高待遇，增加编制，改进设备呢。

刘淑能不禁高兴起来，哼起了心爱的《十五的月亮》，跟着，小伙子和姑娘们都哼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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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歌声在沟道中撞击，谐和，低窄，潮黑的福寿沟成了一支奇特的快乐共鸣管。

黑黑的。尽管看不见隔着泥石层的月亮，但他们心里分明有一轮圆月，在放射着皎洁而又夺目的光。

他们唱着，哼着，挖着，铲着，一条条明沟暗道福寿沟被他们用超负荷的手工操作清理了。城市的血管、神经畅通了。三年的卫生城、文明城，荣誉接踵而至，二十万古城人民得到了幸福安宁。那金色的奖状上，那清洁的市容里，那幸福的笑靥中，处处亮着他们的辛勤和汗水。

他们，是城市不能被遗忘的人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