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湖居士范成大有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那妙玉小尼深是爱得，说成是诗句中的绝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捧读《红楼》，总会想起苏州，想起水巷深处的私家庭院。那半部《红楼》仿佛就寄寓在那些园子的水榭假山旁，曲栏古树边。阊门外的那条山塘街，本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从春秋吴王始建“苑囿别馆”，寿梦凿“夏驾湖”，延续到清中期，苏州已是半城园亭，有记载的就有三百余处。今天有史可考的园林庭院两百余座，其中全废仅存名录的就有一百六十余座，而在五九年陈从周、顾颉刚、俞平伯三老会同勘察苏州时，全废的园林和庭院仅仅三十余座，位于书院巷的江苏巡抚署衙门，其主体大堂竟然是在八十年代初拆除的，其遗憾不亚北京城墙。

幸好苏州的“特产”还不是园林。钮秀在《觚賸》中有“苏州土产”一节，说是汪琬和朋友在闲聊时各自夸说故乡的土产，惟独他不语，朋友就问他，难道苏州这个地方竟没有土产？汪琬是清初与侯方域、魏禧合称散文三杰的人物，话出惊人也是情理中的事情，所以等大家问他才慢吞吞说，苏州的特产绝少，只有两样，一是梨园子弟。朋友们听了击掌称妙，问这二是什么？钝翁吐出两个字：状元。听者结舌而散。后世有好事之徒把汪琬的话演绎成一则笑话，不过稍稍改动了一下，却也真个让人喷饭。

“苏州盛产三样：状元，戏子，小夫人。”

笑话是不能讲给先生听的，要不然免不了被面壁打手心。市井里的俚语多半是伤人面子的，只是说破了还真是这个情形。

昆曲《牡丹亭》中：“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唱词，直让人伤感地肝肠寸断。“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闲寻遍，幽闺自怜。”春闺中的佳人意恐韶华消失，寄托的是汤显祖的失意和幻想，而印在苏州身上却是一段伤心。百戏之祖的昆曲诞生在苏州的昆山，远去北京城闯荡的小倌们，哪个不是标致水灵的主，讲的苏白嗲得酥人皮骨，抛出的眉眼比那美娇还更多几分撩人，可谁又知道那标致和眉眼背后是灵魂的奴役，陈森的《品花宝鉴》写就了这其间的悲哀无奈，民国张次溪编撰的《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中，满纸都是吴地小倌们悲哀的影子。

昆曲倒真是雅致极的，很对那些失意沦落的旧家子弟的胃口。老外似乎也是懂艺术的，给了顶文化遗产的大帽子，让那帮拍曲游戏的乐得屁颠屁颠的，真个以为自己就是搞高雅艺术的人了，掀开裤裆一看，祖辈还就是唱曲卖身的种。这辛酸血泪也就苏州人自己明白，悲喜已是麻木的了。苏州人还是喜欢评弹，靠在藤椅上，一杯香茗，一段才子佳人的旧故事，太阳懒懒地照在身上，闭着眼睛哼着柔水样的腔调，如此的惬意生涯，也许也就在苏州才有。江南的曲巷深宅里，如果缺了这慢条斯理的弦索叮咚，也真的就没有江南的意境了。与昆曲相比，评弹绝对不是高雅的，她的内容里和形式上都是小市民的，老苏州给了一个十分贴切的断语，文盲文学。犹如那位走进大观园里的刘姥姥，满纸权贵的《红楼》里，缺了这个被耍笑的老妇人，也定是不能够演绎下去的。那只成窑的五彩小盖钟，到了她的手上，竟变成了妙玉小尼的苦难根源，所谓“青灯古殿人将老，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却说黛玉初进贾府，宝玉见她：“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活脱脱一个病态依依的苏州美女，哪个见了也要心生爱怜，只是在怜惜背后的念头还是龌龊的。而寄居栊翠庵中的妙玉小尼，虽然孤芳自赏，不合时宜，世间万人不入他目，连清骨绝尘的林妹妹也是俗人一个，到头来还是要被糟蹋，生不如死的。曹家三代沉溺于吴门的烟水中，荣耀和潦倒都溶于期间。到了雪芹笔下，苏州成了某种谶语，面子上好象是虚无飘渺，骨子里却是悲凉的，俗语叫红颜薄命。

小夫人白话了也就是窑姐，管她是秦淮河上的花船八艳，还是《花魁记》里的花魁女，或者是做了公使夫人的赛金花，都逃不了妓女的名分。满人看见苏州的女子连路都走不动了，流着哈喇子，捏着三寸金莲，闻着也香。入关没有几年，马上的工夫没了，嫖娼的能耐见长，汉人的这点祖传秘方尽数偷去。不过清代的爷们比今天的老板们有血性，泡上个烟花女子也是风雅的事情，花费重金娶回家也不是没有脸面的事情。无论是黛玉绰约般的姑苏，还是妙玉孤赏样的勾吴，说到底她们毕竟是凡尘的女子，结局是早注定的，这便是宿命。

（二）

这临水而筑的庭院宛如厚重又无言的吴地刻本，千年的历史也就在那几页透着墨香的书中。哗变后的骚动，本不是苏州的献媚，满清的年轻帝王果然不同朱明那几个昏庸的末代天子。百无一用的书生，心中的一份侠义，有时候会爆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平息这样的动乱却也简单，一场科举几个进士足够了。

大观园中的亭台楼阁，不过是苏州城中那些学士们荣耀后门第的翻版，潇湘馆、怡红院，本是徐家的后园别院。春花秋月，书香门第，却只是烟云般的欢欣，浮云样的美丽，一首《广陵散》曲罢音散之后，空留下几块匾额，数扇花窗，那满园的书声早已随春而逝了。

顺治入关开科取仕，到光绪三十年慈禧七十岁恩科为止，一共开了一百十二科，取了一百十四位状元，苏州城竟然出了二十六名（按今天苏州的辖地）。难怪顾颉刚先生要说：苏州地主家庭训练子弟适应科举制度之才能，其技术性在全国为最高。满人的状元有两个，还是先前满汉各取一名的两科，到了后来即便纳兰性德这样的高手也只不过中了个二甲的进士。

从孙承恩中了清代苏州第一个状元后，徐文元三兄弟中了一状元两探花，彭求定彭启丰祖孙双状元，到那个钱棨连中三元，苏州的读书人对于读书的嗜好到了痴迷的地步，乾隆朝的潘世恩，二十三岁就一跃龙门，真像戏文里演绎的一般，少年英俊，春风得意。也许他还是整个清王朝苏州城里官运最亨通的一个，六部尚书就差一个刑部没有做过，军机大臣，大学士，太保，他是把满清的官做了个大满贯。《清代科举考试述录》称他是“科名官阶之崇，年龄之寿，实清代一人而已。”苏州贵潘由此得名，他的子孙到也争气，没有应了富贵不及三代的民谚，他的孙子潘祖荫堪称晚清的重臣，更是学术的领袖，连傲视群雄的左宗棠也是经他一手保荐，才能够在晚清的政治舞台上显露了一回。

左宗棠倒是知恩图报，他把那举国的重器大盂鼎重金购来，赠给有恩于他的潘祖荫。金石潘家的大克鼎大盂鼎和毛公鼎合称“天下三宝”，读书到了这份上也算是尽头了。可是谁又知道，潘祖荫得了举国的重宝，却落得绝子绝孙，连同他胞弟潘祖年过继给他的两个儿子，也一一早逝夭折。为了传薪烟火，再次过嗣了潘姓族中一男孩为孙，不料又突然病故。无奈再立潘承镜为孙，兼挑潘祖荫、潘祖年两房香火。谁知潘承镜与潘达于婚后未满百日也即去世。如此国家重器还是要福分的，就像宝玉身上的补天石，留给他的也就是祸害。那个端方夺了毛公鼎，终是要横尸街头的。潘达于这个苏州的小女子扛起了护宝的大任，无论是军阀混战的年代，还是日酋蹂躏的岁月，居然能够化险为夷，留下双鼎献给祖国，百岁之际依然鹤发童颜。

只是晚清潘家还是不能和翁家比的，两朝帝师的翁家，一门出了两个状元，四代翰林。翁同龢更是号称帝党的领袖，领着那帮公车上书的书生，和慈禧太后做了一次没有悬念的抗争，落了个监视居住的结果。

陆润痒是苏州在清帝手上获得的最后一个状元，虽然也入了阁，做到了大学士，但已经是宣统的时候了。不过他倒是个实业家，在苏州开办了许多新型的机械化的纺织厂。死的时候溥仪还没有被赶出故宫，给了个“文端”的谥号，算是有了名分。

状元在百姓的眼中很有些神秘，甚至是高不可攀，可是在帝王的心中也就是个装饰门面的奴才。乾隆一生做了数万首诗，光从这个说字上就能够看出他内心对汉人文化精粹的鄙薄，而他在位时大兴的文字狱，不过是用皇权来挑战几千年汉人的文化而已。连嘉庆这个缺少才能的皇帝都知道，断章取义的文字不可能构成对政权的威胁，乾隆这个所谓的“十全武功”皇帝岂能不明白。

那个曾经培养出状元毕沅的沈德潜，算是乾隆朝的文人领袖了，对于揣摩乾隆的诗心和文化意识，可谓是尽心而精细。他的诗论是清一代开风气的宗主，诗选更是独树一帜，慧眼独具。八十八岁那年，进呈《国朝诗别裁集》，求皇帝给写个序言，这样的马屁也只有他有资格去拍，不想这回他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乾隆看到他居然把钱牧斋的诗放到首部，勃然大怒，“此书出，则德潜一生读书名坏！”密令两江总督查看沈的藏书，幸好沈德潜死的及时，没有拖到《一柱楼集》悖逆案之后，所以还能够以太师的名分入土。至于在死后被缺少肚量的弘历夺了谥号，废了阶衔，挖了坟墓，他是没有感觉的，能够感觉心寒和恐惧的是那些还在读书写文章的江南仕子。

写这段文字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是鄙薄苏州，还是在感叹苏州。走进一种文化，掀开表面华彩，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只有悲哀两字。所谓一本《红楼》三种读法，哪一种才是曹雪芹想告诉我们的呢？也许“索隐”真的误入了歧途，“性理”是也有些走火入魔的味道，“钗黛”无非是演绎才子佳人的俗套。说《红楼梦》是部好的小说还不够吗！

“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宝玉这祭语，点到了文人的命脉上了。纵然你是才高八斗的状元先生，在帝王的眼中不过是和戏台上的优伶一般，他捧你才是角。

二00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西苏于吴中沁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