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石镜有条清澈见底的山溪,名字很奇特,叫做“九出十没”。小溪由十九个谷箩大的圆形泉水孔(眼)组成,从第一个泉水孔算起,每隔数十米又生成另一个泉眼,泉水一年四季涌溢不断,汇成溪流,或流淌在地上,或隐身于地下,忽明忽暗,蔚然奇观。溪岸耸立着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山丘石崖,山坡石缝到处长满着野藤,枝枝蔓蔓争相攀附,纵横交错,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故乡的野藤有个动人的传说故事。相传很久以前,有一位青年为了到猴古岭山中采药材给他母亲治病,在攀上溪边一座石崖时候,不幸坠涧而亡。为了给后人以方便,他死后就化成了一根长藤,长在崖顶,藤条垂下正好到进山路口上方。人若想攀上崖顶,野藤条就成了个保险绳。从此,这个悲剧再也没有重演。后来,经年累月,野藤条遍地生长,甚至盘结成团爬满了山脚下的村落瓦屋。每到春夏时节,走在茂盛的草丛间,踏在轻草毯铺就的小径,空气中弥漫了清新爽目的花草之香。那满目的翡翠似的常青藤更是手臂一样粗壮,组成一张张遮天蔽日、光线不透的绿色巨网,景色十分迷人。奇怪的是,这种藤无论断折还是枯萎,总是经久不烂,而且非常柔韧。村人常把它砍来剥皮搓成绳子,用来捆柴捆树捆草,比尼龙绳还经久耐用。
故乡的野藤也是一种奇特的药材。记得小时候,父亲抚摸着藤条给我讲了他年轻时的奇遇。那年他进山砍柴,无意间发现石洞里昏迷着一位衣纱破烂、满腿血迹的中年汉子。他仔细一看,发现这汉子是被毒蛇咬了右脚摔伤的。他迅速砍来一根细藤捆住汉子的右脚,防止毒性蔓延。当父亲背着这位汉子来到村中草医家时,意外地发现嫩嫩的藤叶中渗出的乳白色的液汁润在伤口上,汉子的腿奇迹地消了肿,并恢复如初。汉子十分感激父亲,并告诉父亲他是湘南游击队一个中队长,在部队转移途中不幸被毒蛇咬伤的。从此,无论是孝顺的儿子死后化藤,还是硝烟年代藤汁救了革命战士,这些美好的故事在我幼小心灵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故乡的野藤见证了我的成长。童年的我,每每放学之余,常常和伙伴们来到溪岸,割猪草、砍柴、放牛,或攀着细韧挺拔的青藤在石崖石洞嬉戏,或砍下几根苍中藏嫩的红藤编织成好看的花篮,野趣中蕴含着无限的创意。十八岁那年,我离开了故乡去衡阳求学,在解放路一家花店,无意间发现有各种造型的藤制花篮、吊篮、花盆,还有返璞归真的藤编鸟笼,我才知道,这些不起眼的古朴野趣的粗藤,原来可以和盆景、花草相映成趣,真是别有一番新的感觉。店主介绍说,各种藤制的花篮、吊篮、花盆都是用南方雨林里独有的龙藤、链子藤等作为原材料,再与柳藤相配做成的,在市场十分走俏。我就想,要是家乡的野藤能够开发出来制造成各种藤制品,父老乡亲就有条新的致富路了。
野藤没有大树般伟岸的身躯,也没有花草般美丽的面容,默默生长在乡间,毫不起眼,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无论是在荒寂的山岭还是在峻峭的石崖,只要有土壤和水分,它就能固执地蔓延,弯曲中透出生机勃勃,不会枯萎。古今文人中最喜欢野藤的当数明代诗人兼书画家徐渭了。徐渭喜爱野藤,晚年自号青藤道士,但他的一生却像野藤一样曲折,充满坎坷。他天资聪颖,二十岁就考取山阴秀才,然而后来连应八次乡试都名落孙山,终身不得志于功名,空有满腹经纶、空有一腔抱负却无力施展。记得曾经读过徐渭的一首诗:“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这首诗题在他的著名画作《墨葡萄》上,短短一句“闲抛闲掷野藤中”,写出了诗人凄楚、无奈、悲凉的一生。据说,由于他极端郁闷,精神病常常发作,最终自己把自己活活折磨死了。有很多人认为是动荡不安的社会制度造成了徐渭的悲剧。我却认为外因固然可以去影响一个人的命运,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关键还是要调整自己的心态。如果徐渭可以抛开伪善的世俗牵袢,看清腐败的制度,他也许就不会那么执著,就不会郁郁而终。
高尔基说,当一个人回首他的一生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可是究竟什么样的人生才算虚度年华、碌碌无为呢?非得加官进爵或者发大财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人活在世上如果有那么多的牵绊就会过得很痛苦。人生的道路难免会有曲折,只要始终保持一颗宽容平和、乐观向上的心,即便是做株闲抛闲掷的野藤也有存在的价值和快乐。
2006年1月19日凌晨2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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