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春天，燕子在我家屋檐上乱飞，田里的青蛙在呱呱叫。我家门口的那棵釉子树也刚满了乳百色的鲜花，散发出一阵阵的香味，飘在了村庄的上空，一阵风吹来，这香味一直飘向远方。

也就是那年春天里的那一天，刚吃过早饭，我正坐在我家门槛上抬起头看釉子树上花一片片的落下。他就来到了我们村庄。

他是和他父母一起来的，他父亲推着土车，他母亲在前面买力的拉，而他却空着手走在父亲后面。

当那天他从我家门口经过的时候，他冲我笑了笑，我也对他笑了笑，很自然的那种，好象以前我们认识似的。

他身上很脏，脸上衣服上都是泥巴，脚上穿一双已经有几个洞的步鞋，几个脚趾也露了出来。屁掂屁颠跟在他父母屁股后面，走远了还不时的回来看我，终于在转弯处消失了。他走后我又抬头看釉子树上的花一片片的落下，一阵风吹来，树上的花落了一大半，之后我就回家里去了。

他是来我们村里定居的，因为他原来的村庄被洪水淹没了，家园也就在那一刹那间消失了。不得已，按照县里的指示他迁移到了我们村庄里。这些是他来我们村里第二天告诉我的。

他叫阿毛，是他的真名也是他的乳名。我很奇怪，这么会有这样的名字，我问他，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说是他父母给他取的，以后也一直用这名字。这些是他来我们村的那天下午在我家的釉子树下他告诉我的。

从那天起，他和他父母也就成为了我们村里的人，享受村里规定的权利和义务。

没事的时候，他经常到我家里来玩，还经常带一些好吃的零食。那些零食在我们村里没买，只有在他原来村里才有。他母亲本不想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过来，但他喜欢吃，缠着母亲带过来，没办法就带过来了。这些都是他在我家玩时对我说的，说这些话时口里还很有味道的吃着那些零食。

他父母都是农民，地地道道的农民，从他们的脸上和身上就容易发现。

那年他和我一样大，四岁。可四岁的他就经历了搬迁的生活，我没有。

我们晚上吃完饭后经常到我们村里的那口窑洞上坐，看天上的星星和弯弯的月亮，听从田地里传来的青蛙叫声。那时他就给我讲他四岁前的生活，讲他们村里发生的那些有趣的故事。讲着讲着，他就睡着了，倒在了我的肩膀上。没过一会儿就发出一声声的鼻声。在淡淡月光的照射下，他看上去格外的可爱。圆圆的脑袋，扁扁的鼻子，短短的头发。

看他睡的那么香，不想打搅他的美梦，我只好背他回去。他很轻，从他瘦瘦的身子就能看出他不重。每次我把阿毛背回去要回家睡觉时，他父母都会送给我一些我从没吃过的零食。还笑着跟我说有空多到他家找阿毛玩。走在回家的路上，吃着那些好吃的零食，听着树上鸟唧唧喳喳的叫声，心里可高兴了。心想，以后要多背几次阿毛回去，这样他母亲也就能够多给这些好吃的零食了。

阿毛不喜欢跟村里的孩子玩，因为他知道这些孩子会欺负他，要他把家里好吃的零食给他们吃，他不想，他很讨厌他们。

放牛时，他也跟我在一起玩，那时的我们就坐在草地上打扑克。每次都是他输，那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知道他的脑子有点傻。这些是他母亲跟我说的。说阿毛在二岁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把他的脑子给烧坏了，反应能力很差。以后每次跟他打扑克的时候我都会让着他，故意出错牌，看他赢了时笑得那么开心，我的心里也很开心。

因为他傻，也就注定了他善良。这是很自然的，在我们那些偏僻的山村里这样的人很多。

每次他去田里给自家的田灌水时，他都是先把别人家的田灌满了才把自己家的田灌满。每次他父母都对他说要把自己家的田灌满了再帮别人家灌满。可他每次都不听他父母的。最后他父母也都不说他了。

阿毛很勤奋，在干活方面。碰到天气好的日子，他经常挑个担子到山上砍柴，去时他还不忘带上一瓶井水。他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把活树砍掉，他都是砍干掉了的树枝。虽然这样，但每次他回来时都挑满满的一担子回来，村里人都夸他很能做事。

回到了家里，他父母看他累得满头大汗，想奖励他一下。于是给他煮了两个鸡蛋。那时的他就会端个碗跑到我家的厨房来给我一个，说是他母亲给他煮的呢，他吃不了这么多就给我一个。看他这么好，我就会把我碗里的菜夹到他碗里。然后他就高兴的跑回家去了。

我和他经常到镇上玩。一路上，我们蹦蹦跳跳，捉路边的蝴蝶，田里的青蛙。到了镇上，我们什么都不买，因为身上没钱。但我们很喜欢看热闹，特别是镇上那些演杂戏的，我们两个人蹲在那里一看就看一个上午。看完，知道肚子饿了就又一蹦一跳的跑回家去。如果实在是饿了就喝路边沟里的水，要么就跑到别人家的田里拔几个萝卜吃。

因为他家里穷，没什么经济收入，父母都是农民，每天守着那几亩贫瘠的土地。他家里养了很多猪，那时我家也养了不少。于是我和他经常在村前村后摘野菜。早上我和他早早的就起来，那时天上全是雾，只能看清楚前面几米之内的东西。我们那时身上穿着薄薄的单衣，感觉有点冷。为了趋寒，我们使劲拔野菜，还比赛看谁拔得快而且多。一个早上我们就能够摘满一篮子野菜。当我们提着野菜回家时，太阳公公刚刚出来，白茫茫的雾也消失了，村里人也出动干活了。可我们却带着胜利的心情回家。

夏天到了，天气热了，农忙也来了。他每天跟着他父母亲到田里干活。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流下来。他打着赤脚在田里跑来跑去。一直要忙到中午十二点多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回家的路上他还要帮他父亲拉土车，他在前面使劲拉，父亲在后面吆喝着使劲推。到了上坡的地方时他就把身子倾下去，双手握着绳子，一步一步往坡上走去。

热天的时候，他喜欢到村前的小溪里玩水。那时的他把身上的衣服都拔光。裸着身子跳进水里，溅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当他玩得正高兴时，村里的那些坏孩子就偷偷的把岸上的衣服都藏起来。当玩腻了上岸时，发现衣服不见了，他就到处找，裸着个身子。如果看到有女孩子在路上，他又跑到隐蔽的地方藏起来，等女孩子不见了再出来。当他把衣服找到了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那时的他哭着鼻子走回家。母亲问他谁欺负他了他也不说，因为他也不知道是谁把他的衣服藏了起来，他也不想说给他母亲说，怕他母亲去找那藏他衣服的孩子，弄不好还会和他大人吵架呢。

六岁那年，我和他都要上学了。那天他背了个新书包，是他母亲为他缝制的，很好看。那天的他格外开心，以前从没见他这样开心过，笑得跟太阳一样。

他和我坐一起，坐在最后一排。上第一节课时，他可激动死了，捧书的那只手都在发抖，看他那样子，叫他不要那么激动。可他那只手就是控制不了，抖个不停。

可能是因为他有点傻的原因，他第一次考试就考了班上最后一名。班里的同学都嘲笑他，说他真的是他傻子，这么容易的题目也不会做。老师也批评了他，说就是因为他使班里的平均分少了很多，没有被评到优秀班级。那天下完课，他哭了，一个人偷偷的趴在桌子下哭。看他哭得那么伤心无奈，安慰他不要哭，可越安慰他哭得越伤心了，眼泪一把把的流下，掉在地上，把地面都湿了一大块。

那天下午放学后，回到家里后他也不来我家里玩了。听他母亲说在房间里哭，一边哭一边做那张考试卷。

第二天，上课时发现他的眼睛都哭肿了，眼睛却死死的盯着黑板。下课了也不去玩，就呆在座位上做书本后面的习题。

从那天后，每天晚上，我都跑到他房间里教他做数学题目。在淡淡的煤油灯下，他听得很认真，不懂的问题就问，打破沙锅问到底。一直到晚上十点钟才回家里睡。出他家门时，他会送我回去，打着手电筒，怕我在路上害怕。

尽管他是那么的努力，可一次次考试他总是考不好。他自己开始责怪起自己来了，骂自己，有时还哭。

一次上课，老师问他童第周到哪个国家留学，本来这样的问题很容易，在书上就能找到答案，可他却答到中国留学。这怎么可能呢，中国是自己的国家，哪是外国呀！老师也火了，在他后顶上恨恨的敲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班里的同学都朝他看，但他没哭，而是很委屈的坐在位置上。

因为碰巧我们那时是九年义务教育，不留级。他也勉勉强强从一年级一直到初中。如果是以前，按他这样的成绩一定要留级。在读书的那段岁月里，他都和我坐在一起。他还是那样的努力，尽管考试一次次的不及格，老师一次次的骂他。但上课时他照样认真听讲，下课时也照样做书本后的题目，不懂的还照样问我。

在初中的时候，他喜欢班里的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很漂亮，成绩很好，而且家里很有钱，父母都在镇上的单位里工作。他只在心里喜欢，从没对他讲过，他怕别的同学说他烂蛤蟆吃天鹅肉。而且在他自己心里也害怕，因为他认为他与他相差太远了。那些都是他偷偷的在厕所告诉我的，别的同学都不知道这回事，于是我鼓励他去追，不用怕。还教了很多种追她的方法。可最后他还是没勇气去追。直到他离开学校那女孩还不知道有个男孩子在心里默默的喜欢她。

中考毕业了，他也没再读书了。他家里也不让他去读，因为从小学到初中为了让他读书欠了一屁股债还没还清。况且他自己也知道他的成绩实在是差，再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早点到外面攒钱，减轻一下家里的负担。

中考成绩出来时，他的成绩离县高中差了一大截，他也没去学校看他的成绩。因为在成绩出来时他已经踏上了去南方城市的火车。

他走前一天，我和他到我们小时候玩过的地方走了一遍，最后来到了我们村前的桥上，坐在前边缘上，两只脚掉在空中。一直坐，到夕阳落上，到黄昏来临，到看不见身边的东西我们才起身回家。那天我们聊了很多，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

最后他还是走了。那天，天上下着毛毛细雨，使人的心情很低落。他手里提着沉重的行李，都是些旧衣服，走在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因为我们知道说太多他都要离开。离开他曾经生活过的村庄，离开他和我在一起的岁月，到陌生的城市去。

当他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他说话了“以后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我还要喝你的喜酒呢”说这话时，我能明显看见他的眼睛湿润了，在眼里打着转。那一刻，我对他点点头，滚烫的眼泪也在那一刹那涌了上来。

走了，他终于走了。我向他挥手，一个劲的挥，可他还是消失在远处，消失在乌黑的空气里，消失在毛毛的细雨中。

他走后，我就上了高中。

从此我身边好象少了一个人似的，上课总想找个人说话而这个人却不在身边。他的身影时常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晚上睡觉时经常梦到和他在一起时的岁月，和他一起在大热天到田里捉泥鳅，当从洞里抓到一只大大的泥鳅时，他的脸上总是露出很纯洁的笑。当半夜我从梦里醒来时，我发现我又在想他了。

从他离开的那一天起，我再也没见过他了，真的是永远的离开了。因为他离开家以后在一家名营企业了工作，一天晚上，当他睡得正着的时候，他们宿舍起了的火。当他醒来时发现大火已经蔓延到了他宿舍里。他慌忙从宿舍跑出来。当跑出宿舍时，他才想起里面还有他一个同事困在里面。于是他又冲进宿舍去。把他从大火里背出来。当走出宿舍的那一刻，他自己却倒了下去，永远的倒了下去。当公司把他送到医院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永远的停止了。

为了安慰他家里人，公司陪了五万块钱，还把他的骨灰给送了回来。

他的骨灰埋在了我们村后的那棵柏树下。

那年高考完当我回到家时，我才发现他永远的离开了我，离开了他的父母和那个村庄，离开了曾经我们一起的生活。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到他的坟地上看了他一回。土上长满了草，旁边的柏树也长高了许多，树上还有一只黑乌鸦在叫，叫的人的心都碎了。

当我离开时，我回头再看了一下这个荒凉的坟地。心在想，为什么一个这样好的人要这么早就离开了，如果他还在的话应该是个半大小伙子了。

办喜酒的那天，我的心情很低落。因为他不在了，如果他还在的话他一定很高兴，能够和我一起分享这喜悦，可他却永远看不到这天。

之后带着低落的心情我上了大学。空闲的时候总喜欢一个人走在黄昏的路上，想起他，和他在一起时的岁月。每当这时我的眼里就浸有泪水，在淡淡月亮的照射下发出一闪一闪的光。

又过了多少年，我家门前的那棵釉子又开花了，我又回到了家里。在那个季节里，我又到了他的坟地，发现他的坟墓旁边也长了一棵釉子树，树上也开满了花，一朵朵的飘在他的坟地上，散发出一阵阵的香味。我想有这棵釉子树陪着他他也就不会再寂寞了。至少每年的这个季节釉子都会开一次花，他的坟地上也会飘满釉子花，把这香味带进他的骨灰里去。我相信他一定能闻到这香味，我也相信在里面他也能记得曾经我和他在一起时那些难忘的岁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