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师才刚刚跨进不或之年，就感到自己老了。脑门上没几根头发，又短又柔，白了百分之三十三，头比较不大，眼睛略往外凸，几乎要戴上米行先生的老花眼镜，才正常，像一个十足可爱的小老头。皮肤粗糙，早已不反射什么光亮。不过说话声音响亮，同事评定说还有几分穿透力，颇有精神。穿的是那一套褪尽了色的西式衣服，一双旧皮鞋。他还没有打领带的历史，即便是上城办事，也只不过是换一套新的。有人曾当面嘲笑他，上城穿西服不打领带实在蹩脚，他一点儿也不理会。吃教育这碗饭整整二十年了，他真可以算是三分之二个老教师了。一想到他的这点优势，他就禁不隹有些自豪，但他更多的是满腔忧愁，且不说青春早已没有，健康不断地亮黄牌，单就竟一个中级技术职称也没捞着，就是一大悲哀。

大红大紫的宋祖英唱道，“越来越好！”他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现代人十个有九个体重超标，而他不仅没有发胖，反而比较学生时候更加消瘦；他十分羡慕他的同事他的老同学，脖子粗壮，肚皮一带隆起。他搞不明白，从营养学角度看，身体的某个部位出了毛病；饭量大，吃肥肉也在行。夏天不怕热，冬天怕冷。他自嘲说，老头儿嘛，经不住冷！过去，套上一条秋裤就可以过冬，现在非得加穿毛裤不可。他感到可怕的是自己的睡眠状况特别差，一晚上顶多睡上六、七个小时。倘若晚上读了书，写了字，或者说晚自习讲了课，他就要失眠、做恶梦。他还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晚上哪怕是只睡上一两个小时，第二天凌晨五点多就醒，再也睡不着。

他现在害怕用脑。他反应迟钝，记忆下降得惊人，好象患上了健忘症。有时出门，明明门是关上的，他走了几十米，就怀疑了，掉过头白走一遭。玩电脑，他女儿文佳是他的师傅；用普通话朗读课文，文佳帮助纠正读音；唱歌，只会哼上几句，从没有完整唱过一首歌，常常跑调，还被女儿讽刺为开发嗓音。他没有留下几门爱好，对诗和足球，当年的那种狂热和痴情，早已经荡然无存。剩下只是一种习惯，一种感觉，如同生物的条件反射一样，再没想过也没工夫耐心从中获取哪怕一丝儿慰藉。

他天生就没有想像力和创造力，尽管时时胡思乱想，写些无聊的文字，但就是从没有一行字见诸报刊杂志。他眼里充斥的是杂乱无章的活生生的事实，算得上是一个现实主义大师。他看到的荷花并不比普通人美多少，只不过是多喝了几滴儿墨水，记住了几个有名的句子！他脑子里涌现无非是“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或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或者同小学生一般背诵“江南可采莲，莲叶荷田田。”还不错，他能够记住李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至于是否有朱自清先生的丰富想象：“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那简直是不可能的，还好他学过《荷塘月色》，只要搜索记忆就可。

他是不沾染烟的，可谓谈烟色变。说到香烟味儿，他实在外行，他觉得几元钱一支的烟与几角钱一支的同样呛人；酒是可以尝几滴的，倘若别人一定要劝酒的话。五粮液、茅台酒、人头马等高档名酒与他的唇是绝对不相生的，他只知道酒是辣口的，怪味道，喝多了脑袋又沉又痛，还要醉人。四十岁了，醉过两次酒。

他没有钓过鱼，现在甚至将来也无这方面的计划，他没有那份兴致和耐心。他懂得“钓胜于鱼”的道理，也羡慕姜子牙愿者鱼儿上钩的崇高而伟大的境界，更向往张志和“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的快乐与闲情，还对柳宗元“独钓寒江雪”的清纯与孤傲称奇不已。然而这一切都同他无缘分；他长牌认不全，麻将未亲自操作过；小时候，用棋牌赌过几回花生，算是有过不光彩的赌博历史纪录。无怪同事称赞他是好人，是狮子中学的一方难得的净土。他则自惭形秽：人穷嘛，活得窝囊，触不到当代人生活最敏感的神经。正是这些“优点”，在领导眼里，他忠厚老实，是一条好使唤的牛；在同事心目中，他是一个模范丈夫，是软耳朵的杰出代表；在妻子看来，他小事不会做，大事不敢做，只配当一辈子的老百姓；在女儿文佳的印象中，他不会发火，发起怒来，样子也不凶，一点儿也没有老师的威严，因为她只怕教她的老师，只听自个老师的话。他不相信算命先生看手相之类的，却对自己的命运深信不疑：他是纤夫，是船奴。这命他是替自己算了几千回。这几乎是不会改变，永远也不可能改变！

俗话说，屁多无病，话多无命，话说多了要发酸。他平常的话是多了一些。他教语文，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本来很正常。可是，有时候，不分场合，不看对象，信口雌黄，滥发议论，说者无心，听者有耳，遭人记恨。《三国演义》中杨修的悲剧，他是深刻懂得的，给学生分析，可谓头头是道，如木三分。可是激动之时，他就把利害关系抛到九霄云外了。他慢慢地悟出了一条真理：同一个圈里的人，要有地位，才被别人瞧得起；没有权力就应该有钱；而钱不多的人就要会混，瞒哄骗拿，吹捧舔贴，只要略精通其一二，不仅不会磁鼻，反而如鱼得水。而他顾延久，什么也不是，像是悬挂在梁上的团鱼，四脚无靠，又好似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既无家庭背景，起点又出奇地低，又无任何人物可以攀结、依傍，况且他的舌头粗得刺人；可怜他空有一副好口才，满腹经纶，说出来的大实话竟牛脚都踩不烂，他自己就是一条蠢笨的牛。他曾努力地改变过，反复告诫自己嘴巴不要太臭，沉默是金，夹着尾巴做人。二十年教书生活，他堪称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典范，而嘴不争气，常露马脚。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6-1-23　20:32:2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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