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岁月悠悠(四)白雪飞扬

发表于-2006年01月26日 下午3:39评论-3条

年少的悠悠岁月和镶嵌在其中的往事象躺在落潮后沙滩上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贝壳一样,在记忆深处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在适当的氛围里,记忆的闸门不经意打开,那些天高地远,云淡风轻的事在胸中激荡。 ____题记

张婶 

张婶一家住正房南端的两间。张叔叔在电业局工作,婶婶在一个大集体的纸箱厂上班。夫妻俩有五个孩子,差两岁一个,前四个是千斤,女儿们的名字很特别依次叫:冠华、剑英、鹏飞、兵舰。张婶的妹妹住在她家。

婶婶个子很高也很强壮,白净脸大眼睛,高高挺拔的鼻子,很好看的一张脸,可惜因产后遗留的红丝遭到破坏。我认识时,她已经三十又过半,原本稍长的眼皮有点耷拉,张叔叔叫她“大眼皮”。

婶婶是我县的杏山乡徐家屯人,那个乡有一座在我县这块一马平川的平原上少见的大土山,山上密密麻麻长着野生的杏树。每当骀荡的春风吹来时,满山的杏花绽放得挤挤挨挨、异彩流光、灿若彤云,这乡因这亮丽的花得名。

婶婶是个苦命的人,只有姐妹俩,父母早亡,是她一手拉扯大的胞妹。她父母的感情极好但身体不很好,母亲的更差。她是他们的大女儿,在重男轻女极其严重的塞外农村,父亲没因她的性别而稍有怠慢。父亲也感激她多病的母亲,给予他一个孤身要饭到关外的流浪儿一个虽贫穷但温暖的家和全部的爱。父母待她如掌上明珠,应了那句含在口里怕化,顶在头上怕吓。在父母的精心喂养下,她个子一直比同龄人高。念到初中时,妈妈又怀孕,孤单的她要有伴了,很欢欣。妈妈肚子越大人却越羸弱,生下妹妹才五个月,骨瘦如柴的妈妈睁着大大的眼睛入的殓。丧母的泪还没抹干,体弱的爸爸忍受不了丧妻之痛,五个月后也追随母亲而去。好好一对恩爱的父母,梦一样随风而逝,只剩孤单的她和嗷嗷待哺的妹妹。她也想一了百了,爸爸下葬时,她决然地跳下墓坑,躺在世上最疼爱她的人的薄薄棺椁上,昏死过去。等她清醒时,她和妹妹都躺在自己家冰冷的土炕上,妹妹已饿得光嘎巴嘴哭不出声。队里羊倌雪中送炭,送来的一碗羊奶,才鼓起她活下去的勇气。热开了奶,一勺一勺地喂饱妹妹,吃饱的妹妹睡了。自己又热好爸爸煮的饭就着辛酸泪添饱饥肠。

欢声笑语、其乐溶溶的日子消逝在时间的长河里成了过往,姐妹两孤单凄凉的日子从此拉开序幕。先去喜欢她的老师那退了学,开始了长姐如母的苦难日子。好在她生性勤劳,父母在世时,也经常抢着做事,所以家里地里的活都会做。她的身体特强壮,干活一点不打怵。当时是深秋季节,节俭的父母留下的粮食够她两人吃很很久。羊倌隔天送来一大碗奶,够妹妹喝一天。羊是生产队养的,善良的队里人可怜她们俩,大家对此都睁一眼闭一眼。间隔那天她就炖烂烂的小米粥给妹妹吃,开始要嚼碎了喂,渐渐地妹妹自己就能吞下了。

春风又绿塞北大地时,她已经去生产队干活了。一天风异常猛烈,她留妹妹在家,自己去地里播种。正弯得腰酸背痛时,邻居家孩子旋风一样落在她眼前,结巴出她家着火了。她踉跄到家时,房上苫的草已经着了,从浓烟滚滚的屋里,时断时续地传出妹妹微弱的哭声。尽管两臂都有人死死拉着,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终冲入大火,摸着已经滚落地上的妹妹。刚背着妹妹摸索出家门,房架轰然塌落。不知是命运之神眷顾还是她们的苦难没受尽,她俩比死神跑快了一步。她毫发无损,只妹妹满脸的水泡。她坐在地上呆呆看着火舌肆无忌惮,早在葬母葬父中流干眼泪,现在连哭都忘了,只剩一脸的麻木。

找了村头远房寡妇婶家的北炕,她和妹妹算安顿下了。羊倌从队长家拿来些獾子油,每天按时给妹妹的脸上油,烫伤渐渐好了。妹妹原本白皙的小脸留了密密一层褐色的疤。在自己家的灰烬里扒出两坛子还勉强能吃的米,姊妹俩对付到收获的季节。

生产队分粮时,她索性和婶子家搭伙。她忙地里活,婶子忙家里或做。大她三岁的羊倌一直尽量接济她们姐俩,渐渐大了,她明了羊倌的心意。但她不喜欢矮小的羊倌,也不愿意在感激下过活,更不想一辈子生活在这伤心地。找了个机会和羊倌说清楚了,她继续心如止水地打发日子。

几度花开花落,她已经二十有一。当满山压弯枝头的杏熟得要透明一般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张叔在乏味的小城游荡烦了,和杏山徐家屯的同事去杏山观杏赏杏品杏吃杏。他气喘吁吁爬上山顶回头一瞥,正看见山根处跪在父母坟前发呆的女孩。他的心被女孩满脸掩饰不住的伤痛抓牢,砰然而动。挪不开眼也迈不动腿,急切的想拯救女孩出水火。直等到女孩走远不见了,才回过神来和身旁同事说了自己的想法。同事介绍了女孩的凄凉身世,他已然春心荡漾,根本没听清对方所言,就请求对方去提亲。女孩和他的同事一家人很熟,只说必须带着妹妹出嫁,他欣然同意。他担心夜长梦多,约好下周日来接女孩结婚。 

女孩是急于离开才痛快答应的,当然张叔的闲适潇洒也强烈吸引了她。回家和婶子讲清情况,善良的婶子也同意她的决定。她们姐俩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每人两件旧衣服,一个小包就装下了。帮婶子把地里的活做完,又贪了两宿黑就着油灯把手里的鞋赶完周六的夜晚悄悄的来了。她一个人座在漆黑的屋里,双眼怎么用力也川不透眼前无尽的黑暗。她也象看不透这黑暗一样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在冥思苦想中,黑暗渐渐薄了淡了,对她意义深重的那个星期天的早晨不紧不慢地走来了。当红日喷薄而出撒下满天彩霞时,娶她的人着崭新的衣胸腔戴着红花骑着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也如约而来,还给她带来火红的新嫁衣。她和婶子死死抱着不肯放手,她嘱咐婶子照顾父母的墓。婶子千叮咛万嘱咐她照顾好自己和妹妹。婶子流着泪看着她抱着妹妹跨上了自行车,渐行渐远,转过山弯就不见了。

刚到城里时,她和婆婆在一起住了半年多。她婆婆是那个年月罕见的妖道、富态且自私的人。新媳妇到家时,连床铺盖都没给准备。新婚夫妇和小妹妹盖新郎的旧铺盖将就到张叔开工资。新媳妇才不得不给自己张罗新婚的东西。婆婆也不喜欢她,嫌她命硬克死了父母,嫌她不爱笑不喜气,更嫌弃她拖来的油瓶——小妹妹。后来叔叔单位分房,他们三人搬出来单住。

我家在一个天上飘满雪花的冬天搬来的。我妈妈正在给我们做过年穿的新棉鞋,而张婶却在做春天穿的鞋。我有点奇怪,她二女儿趁她不在时打开衣柜,里面整齐地摆着好多新棉鞋,各不重样的花色美丽着。鞋下面放着新衣服,也都各不相同灿烂着。那时张婶的小儿子不满周岁,还不会走路。大女儿上四年级,文革时期,学习很松,一天只念半天的书。她和二十岁的老姨轮着照看小弟弟。她是个大方豪爽的人,正处于对异性朦胧又渴望的青春期,妈妈恰好给她生了个活教材。她对小弟弟的生殖器非常感兴趣,当着别人的面她都会肆无忌惮的亲或把玩那个部位,我们小孩不在意,但徐娘等大人们就常背后嘀咕她不检点、不知羞。俗话说:三岁看老。她果然对男女之事感兴趣。上初中时,从没见过她看书写作业。无论和谁说话,三句话离不开她班那些成双入对的事。每对的起因、经过、发展、高[chao]、结果、谁牵的线、在哪条街第几棵树下约的会、女孩怎样羞红的脸、男孩拉女孩手的细节,她都能说的惟妙惟肖、亲身经历一般的合乎逻辑、合情合理。一问才知,她都已经是三、四道贩子,不得不佩服她在这方面丰富的想象力。她的心思全在这,自然疏于学业,勉强念完初中就辍学了。张婶的三女儿有点才气也手巧。四、五岁的时候,就做出一只小小的鞋,仿佛会走路一般,令人刮目相看。刚开始提笔,字就写的横平竖直、大大方方,书念得不错。念完了大学,嫁了大学同学。她家现在只有她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年三十的头一夜,张婶用一个盛满热水大大的搪瓷茶缸把孩子们的新衣服以及门帘沙发罩等烫得平平整整。放在孩子头对着的炕沿,只等她们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时满面的欢笑。

春节时,没见张婶家去婆婆家过节,也没见婆婆来。以后她婆婆也很少来,偶尔来了,也没见她象我奶奶护着爸爸和哥哥一样喜欢她的命根子——张叔和他的小儿子。

春节的假还没休完,张婶已经把孩子们换下的不能再穿的衣服撕成尽量大的布块,揭下袼褙板上干透的袼褙,用浆子把布块一层一层地粘在板子上。这层干了,就粘下一层,过了很久方知,那块板子一直没闲过。张婶手里的鞋也就没完没了。棉鞋、单鞋轮流往复,棉衣、单衣穿插期间。开春前做夏天穿的夹鞋和白色的衬衫和兰色的单裤,当她一针一线地缝一件小小的白衬衫时,因那衣大女儿穿着显然太小,我不解地问是谁的,婶婶说给二女儿的,她九月份该上学。我早就急着要上学,赶紧说:“给老二报名时,给我也报上”。婶婶难得一笑,很郑重地应了。

当时还没吃上自来水,几十户人家从同一口室外水井取水。每人取水时都滴哒一些,夏天一会水就蒸发了;冬天时,水滴随滴随冻,井台周围渐渐围成一座小型的富士山,山顶立着那口井。从井台上拎水下来是很危险的,这天经地义是男人的责任,可另类的张叔才不管男人的责任义务什么的。张婶晚间下班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不敢摸黑上高高滑滑的井台,只好利用短暂的午休时间。每天中午,她骑着那辆娶她时立下汗马功劳已经超期服役的老车急匆匆赶回家,囫囵吞下饭,攒足力气才去挑水。桶里压满水,她得拉着桶梁小心翼翼从台上慢慢的出溜下来。冰面没那么平整,每次滑下水都撒一些;有时遇到较大的冰楞,盛着水的桶还会翻船。桶里的水会泼婶子一身,地冻天寒,衣服上的水马上结冰。她不得不战战兢兢再次历险,然后挑着水急忙往家赶,身上的冰象穿了冰铠甲一样闪闪发光。无论棉衣湿得多严重,她都得接着穿去班上。当年只有穿开裆裤的孩子才享受多条棉裤的待遇,其他平常百姓一冬天都只有一套棉衣。毛衣毛裤是稀罕之物,只有富裕人家的新媳妇才能穿上。

所以三九严寒最怕的不是无可替换的棉衣破了,能马上修补,而是怕它湿了,无论怎么急,你都出不了门;

再怕的是冻伤。末梢循环不好的小孩子,手脚平时就比较凉,冬天更甚。小孩子冬天又经受不住洁白闪光的雪的诱惑,只要一次雪仗或稍长时间的户外活动(棉手套对这样的孩子不管用,他们手的温度根本焐不热手套),手就会冻坏。开始发热发痒,后发炎转化脓,严重的成大面积的伤口,还不时向外淌脓水。冻伤的手既不能沾水,又其痒无比,非常不便和遭罪。一旦冻伤了,那个部位特别脆弱,稍微冻着或被风吹着,冻伤就复发。生理的不便和心理的恐惧折磨得人异常痛苦。不知为什么,冻伤多发生在小孩的身上;

其次怕的是清晨起床的那份冰凉。我们住平房的人家都睡火炕,里屋的炕和厨房的灶台相连,做饭的烟就顺路烧热了炕,我们通常做晚饭之前就铺好被卧,防止宝贵的热气散掉。屋里地中央再生也个取暖的炉子(很多人家图方便,炉子和炕相连,这也很危险,炕上玩耍的孩子很容易跌落上面而烫伤)炉子和烟囱之间用薄铁皮打的筒子连接。为了有效利用热源,炉筒子要尽量长。晚饭后,是我家里最温暖的时候。爸爸只要在家,就把炉火烧得通红,有时候紧挨着炉子的那段筒子都红一大节,室温也只有10度,我们都是家里家外一身皮。晚上休息前一定得熄灭炉火,我们申请好多回,爸爸总是一意孤行。三九天的清晨,脸盆里的水面经常会结一层薄薄、晶莹剔透的冰。爸爸虽然已经生好炉子,室温仍然非常低。我们都需要喊着一不怕苦二不怕冷的号子才能无比勇敢地掀开温暖的被卧,把自己裸露在寒冷里,皮肤马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寒冷无处不在,实难消受。现在想来,仍发怵;

再次是怕出外凉洗干净的衣服。当时我们洗好的衣服都搭在院子的晒衣绳上,身上湿淋淋、冷得上牙打着下牙搭完衣服,急急地去抓比冰还凉的门把手,湿湿的手就被金属把手沾去薄薄的一层皮。手已经冻麻木了,根本不疼。只见花一样鲜红的血马上浸出来,滴在地面的积雪上。很快就在洁白上融化出一个个红红的血洞,那红和白的强烈对比异常触目惊心。到屋里揉搓一会儿手,那钻心的疼痛才使你切实地感受到伤是在自己的手上。

最难堪的是当时的个人卫生出奇的差。我们当时一年最多能洗两次澡,春节前一次,初夏换单衣前一次。我们全城就一个小小的浴池,没有淋浴,只有盆汤,女浴室有五六间屋子,每屋放两个澡盆,全城的二十多万妇女一人洗一次需要轮一年。中国人都讲究新年新气象,里外全新,自然不想把去年的污垢带到新的一年。所以春节前经济条件过得去的人家都想洗个澡,去了身上的黑铠甲。因此节前浴池里人挨人、人挤人、熙熙攘攘、门庭若市、热闹非凡。身强力壮能挤上的洗干净了,一身轻松高高兴兴回家过年;力气没那么壮的挤不上的,装着一肚子牢骚委屈也得回家过年。初夏的情况好的多,因为时间比较富裕,大家都能如愿。剩下那些慢长的岁月里就只有脏着。尤其冬天,人人只有一套棉衣服,好多困难家庭的孩子根本没有线衣线裤可穿,裤衩外面直接套棉衣,一连穿五六个月,衣服不洗澡人也不洗澡,肮脏无比。自然生虱子,下虮子。虱子和虮子在人身上子子孙孙、无穷溃也得繁衍着。当时无虱子光顾的家庭少之又少,大家却都不敢承认这个铁的事实。衣服里的虱子还讲究些,一般不会公然爬到大庭广众之下丢你的人。最挠头的是学生头发里的虱子和虮子。坐在阳光普照的教室里,暖洋洋的阳光如果正好能照到你的后脑上,胆大不怕死贪图温暖的虱子就会爬出来,在你梳得光光亮亮的头发上自由自在地徜徉。你虽然能感觉到痒,却不敢去抓挠。一旦挠了就说明你明知自己身上生着不洁之物却不去消灭它。你只有硬着头皮撑着不动,任那个家伙随心所欲地现你的眼。同学间心照不宣,都不议论虱子的事,因为谁都不能保证下一个现眼的不是自己。头发上的虮子也够吓人的,它没长什么眼力见儿、不分里外的长,长哪哪就白花花、明晃晃的一片。当时又没有过硬的洗头用品,只能用碱水,其去污效果不理想,所以那时女孩留长发实在有点死要面子活受罪。那时的商店都卖各种各样的篦子,和梳子很相象,只是齿间距非常小,能刮下发上的虱子虮子。为适应那时的条件,学校里每星期都检查大家的个人卫生。我班一个长的黑的同学,无论怎么洗,脖子也不合格。最后终于和老师吵翻而转学,他也养成了干净整齐的良好卫生习惯,受益终身。

春节刚过,家家大门上的红火喜庆气还没散尽,租我们邻院房子住一对新婚才三天的夫妇因煤烟中毒而香消玉损。

他们的悲剧非常有普遍性。为防止第二天起床时室温过低,临睡前在室内的炉火上压了足够燃烧到清晨的煤。后半夜风向转了,煤烟从烟囱走不通,便徐徐地弥漫在屋里,熟睡的他们并没察觉,就已经慢慢地共赴黄泉路了。因为这是寒冷地方常见、大家极容易忽视的一种危险,所以我们委的委主任和组长——两个很有气度的女人在死者的旁边召开现场会,介绍了不幸发生的经过和也着重了强调其中隐含的危险,希望大家能借鉴。我们一群小孩子跑去看热闹,只看到两具尸体相互依偎着躺在被窝里,闪光的红绿锦缎被上绣着的龙和风舞的正欢,女人头发上的波浪正汹涌着,更加深了悲凉的氛围。后来常常想起,是他们彼此的缘分太深,应了没能同生宁愿同死的那句老话,只不清楚他们发过这个誓没有。也很羡慕他们在最年轻最灿烂爱情还象初开的玫瑰般新鲜美丽没被红尘漂白时就戛然而止,令人回味无穷。象流星、闪电一样虽短暂却恒久。

乍冷还寒难将息时,有一个神圣且忙碌的日子——农历三月初八,世界三大名教之——佛教一位佛祖的生日,千千万万佛教徒的节日。信仰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上层建筑,人只有在身体有了合适的归宿之后才寻求心灵的归宿。我们老百姓当时忙的永远身体的归宿,再加上当时信仰也不自由,我周围的人里没有佛教徒。只知道我妈妈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在全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的五台山出家,后来有缘见过一面,光光亮亮的头,着袍,很严肃,看不出性别,只打了个招呼,就视我如不见,很不着人喜欢。

我们在这一天忙着下大酱。大酱是我们塞外平凡人家的宝贝,它能帮我们打发无菜无肉平淡如水的慢长光阴。尤其在农村,贫穷人家里必备一缸酱,连盐巴都省了,一分钱没有也能将就度日。

酱的原料:黄豆和大粒盐。在广袤肥沃的东北平原上,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地生长着许许多多种农作物,其中最负盛名的有:大米和大豆。酱的主要原料就是大豆。

东北大米一直美名满天下。87年放暑假在北京倒车时,趁着间隙去一个级别很高的军官家做客。我们被盛情款待,席间美味不断,主人却以他家拥有一小袋东北大米为骄傲。我当时欲言又止,当时我家一个普通的东北人家,已经因近水楼台可以随心所欲品尝大米了。96暑假乘汽车去镜泊湖,途中见一大片碧波般荡漾的稻田,旁边竟然插着大大的牌子上书:“邓小平田”四个大字。我惊讶于人民公仆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搞特殊化;也惊讶于本土大米的优良品质。在八百里秦川生活四年,享用了各种各样美味的面食,我朝思暮想的还是家乡的米。学校的米饭,已经失去了米饭的柔、绵、滑、香全部优点,颗颗米粒都坚硬异常,我们东北籍学生根本不稀罕吃。许多来自南方的学生为那么难吃的东西每天不辞劳苦挥汗如雨去排长长的队,有时还和插队的同学大打出手,真有点匪夷所思。我们这儿叫那样的米做线米,因每颗米粒上都有一根从头到脚的白线。偶尔粮店供应线米,我们本地人宁可吃金灿灿的小米或紫红的高粱米等粗粮,也不选它。

东北大豆(本地叫黄豆)的威名丝毫不逊色于大米。大豆的用途颇多:撵压出的豆油,香飘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不夸张的说它是油类之最;水豆腐,软软、白白、嫩嫩的,拌着吃有小葱拌豆腐、酱拌豆腐、虾酱拌豆腐,炒着吃有麻婆豆腐、麻辣豆腐、鸡刨豆腐、煎豆腐、炸豆腐、酸菜墩冻豆腐加几片薄薄的白肉飘浮在汤面上,养眼有养胃;干豆腐,薄薄的、细细的,用开水一烫,切成细丝拌凉菜或和绿豆芽一起抄、切成菱形块和尖椒一起炒、配上其他的菜做很多口味的豆腐汤、直接蘸酱等;豆腐脑,豆浆,豆汁都百吃不厌,令人回味无穷。它是帮助我们战胜恶略气候的有利武器。富含蛋白质、其它营养也丰富,好吃还便宜,老百姓都吃得惯也都吃得起。

当年流行的三大便宜:吃豆腐、抽金乌、和康夫。

大豆做酱的方法是:头年的秋天,把新鲜的大豆选洗净、烀烂、捣碎、揉匀、摔成长约30公分宽高各约20公分的长方体的酱块子、用洁净的纸糊严、阴干、存放在温暖的地方待用。

来年三月初八前后,刷净面纸,掰成拳头大小的块,放在大缸里,加适量盐和水,盖严缸,等待发酵。一般,满月后散发出浓郁的酱香即可食用。

酱缸需要放在户外的院子或园子里需要充足的日照才能发酵得充分。酱缸如果在园子里,它的周围通常栽着发芽葱,种着白菜、香菜、生菜、黄瓜、尖椒等。酱刚能吃时,发芽葱的叶子正泛着青,蘸着酱正好,比陈葱的辣味淡又有淡淡的清香。待葱吃老了,密密麻麻的小白菜等刚刚长出三、四个嫩绿的新叶,每天间一把,洗净蘸了酱吃。这些小菜吃大了,翠绿的尖椒、水黄瓜、旱黄瓜也相跟着下来了。这些菜吃过了,无菜可煮无肉可炖的春天也过去了。炎热的夏天来了,茄子、豆角都牵牵绊绊挂满枝头,家家才能大大方方的炖菜吃。

秋天,酱的用途更大。我们这家家户户都喜欢吃烀土豆,粮食短缺时当饭蔬菜缺乏时顶菜。做着简单又不乏营养,每天吃剩的土豆去皮后都放到酱缸里;我们这只吃芹菜的杆,摘下新鲜茂密的叶子洗净用大头菜叶结结实实包两层绑好也放酱缸里;秋天罢园的苦瓜蛋子、小黄瓜也放里。隔段时间就成美味的酱菜,它们伴着我们度过漫长寒冷的冬季。冬天能蘸酱吃的就只有葱和蒜了,很多乡下人几瓣大蒜或半棵葱蘸着酱就能香香饱饱地吃顿饭。初到城市的许多年吃不上家里的酱,就只好蘸着酱油吃蘸酱菜。最近几年,市面上有袋装的家乡酱卖了,我才了了相思之苦。

春暖花开,孩子换下棉衣后,张婶开始拆洗旧棉衣,在旧棉套上都续上薄薄一层新棉花,再该扩的扩、该缩的缩,密密细细的缝好,虽然她家孩子穿的很多是旧棉衣,但年年都翻新,比新棉套的实也比新衣挡风所以更保暖。收拾完衣服收拾棉鞋,用洗衣粉水泡透,刷干净,阴干,每双都细心整形,存放好,待上冻时再用。

七月流火的天是她做棉鞋的时候。她有很多块颜色各异的条绒布,每块上每次只剪下一双鞋面,所以她孩子的鞋面各不相同。不象我妈妈,只有一块黑色的,我们的棉鞋都只是单一的黑色。

金秋九月菊花艳,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时,张婶给我和她二女儿在小学校都报了名。我们俩都成了光荣的一打一哈腰的一年级的小豆包,手牵着手上学去了。那个校离家很近我们也很熟悉,上学前就经常跑去观看运动会、歌咏比赛什么的。我们俩勉强做了一年的伴,我嫌她慢,她嫌我燥。我每天都急着去学校,学校的天空没有阴云密布和电闪雷鸣,老师也不会使我提心吊胆和瑟瑟发抖。她却一点不急,我都找到她家时了,她不是还没吃饭,就是还没梳头,终于一切收拾停当,还得四平八稳系好每粒衣服扣子,照两照镜子,梳梳刘海才慢慢挪出家门,又不会大踏步地走,总是踩着上课铃声进教室。

我们也谈不一起去,我说的全是学习的事,她关心的都是仪表和形象。她一年级的班主任是她奶奶家的邻居,本打算让她当班长,因她不上进最后和班长也擦肩而过。

我却出奇地喜欢念书,教材上的每个字符都被我研究的滚瓜烂熟。我那时候就开始羡慕老师,小学教过我的老师都依然清晰如昨。

只教我们一年级的已近中年的陈老师,经验丰富,连吓唬带哄,很快就收买了我们。

二三年级的班主任是位很漂亮也很不幸的上海女知青,因跟本地知青结婚而沦落在我们那闭塞的小城。当时她们已经有两个长着小鹿一样善良大而黑的眼睛的儿子。她的心理还没长大成熟的细了高挑大眼睛的丈夫,厌烦了柴米油盐的家庭琐事,外遇不断。她忍无可忍终于离婚,独自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她根本镇压不住我们班的淘气孩子,却从不没皮没脸地大声训斥他们,只是小声耐心地讲着道理。那时并没人重视学习,上课糊弄是很常见的。她却一直认真,哪怕还哭红着眼睛。她的课也很特别,只讲三十分钟的课,剩余的时间念小人书给我们听。她选的小人书都异常悲惨如《一块银圆》、《雷锋的故事》等,她总念得声情并茂,我这样冲动的孩子经常听得号啕大哭,其他孩子也都感动得潸然泪落。她是希望我们能珍惜眼前的幸福生活。可我那时从没感觉到幸福,家里充斥着爸爸的吼、妈妈的漠视、奶奶的唠叨,我早已不胜其烦想脱离苦海。很多年后,纠缠在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中,才能体会当时的单纯美好、无忧无虑。我们为了尽情欣赏她的朗读而认真听好了前面的课。

四、五年级换了一位教体育出身的班主任,个大、嘴大、声也大。刚上任,就把我们班最淘的一个孩子发配到二班,由一位阴损话说不穷道不尽的厉害老师看管,新老师并没教育好他。在84年严打时被判刑发配到新疆,我参加了他的公审大会,心理很难过,印证了我的当年送他走的行为欠妥的感觉。新老师非常喜欢我,因为我在她接班第一学期的全县统考中得双百,为她挣足了面子。她使我臂上佩带上了三道杠,是文革后刚恢复的,街上还买不到,心灵手巧的爸爸给我做的。她也让我成为光荣的值周生,在做值周生工作中,简单的我也认识到有位满身正义满脸沧桑的老师竟然能当着自己学生的面说谎、有个子身材高大的老师的心胸竟然那么窄小。在她的赏识下,我顺风顺水顺到依抗日名将李兆麟将军的名字命名的省重点校。

现在想来,她那时已经意识到美了,她因为早连初中都没念完。我却迟了好些年,我也因为迟给自己的人生一个较好的开端。

张婶手在飞针走线,耳朵却听着八方。喊小女儿擦鼻涕,告诉老儿子提裤子,冬天还得注意屋里炉子燃烧情况,事事都四平八稳了,皱紧的眉头才松开,一脸平和的讲起故事来。她讲了许多,我能记住的只有:《赵氏孤儿》、《苏武牧羊》、《牡丹亭》、《窦蛾冤》、《西厢记》、《杨乃武与小白菜》。五月初五讲伟大的爱国者屈原,讲他满悲愤地大喊着天下人皆睡惟我独醒而随汨罗江水滚滚流走,一去不返,讲当地的人民为了保证他能留下囫囵尸体自愿向江里撒棕子和白水煮熟的白肉,进而流传开来形成古老的民族节日——端午节;七月初七讲牛郎织女的鹊桥会。还告诉我们,那晚上躲在葡萄架下能听到相会的人说的悄悄话。可惜当时我们周围都没有葡萄,也没能成就偷听的心愿;八月十五讲“梦里不知身是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身在异乡的人们,看到圆圆的明月,联想到月能圆人不能圆的悲哀,人更悲,哀更甚,此情何以堪?九月初九讲身在外乡的古人们拔山涉水历尽艰辛走回家看望父母;春节前讲有关年的传说和元宵节用花灯和元宵代表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她讲时我总睁着亮闪闪的眼睛看着她,满脸的陶醉和羡慕,她知道那么多故事,懂那么多道理,也很奇怪一个物质和精神同样贫瘠的农村长大的人怎么受过那么良好的教育。

张叔中等个,很魁梧,薄薄的嘴唇,齐齐的牙齿,下巴稍上翘,样子有点象西方人很潇洒,他活的更潇洒。我几乎没见他蛤过腰,一点家务不做。张叔比较忙,有时不在家吃晚饭。如果在家,也不甘心无酒的晚餐,会让张婶张罗四个菜:炸虾片、炒花生米、炒鸡蛋、糖拌西红柿(夏天)或汲菜粉(冬天)。然后强拉着我爸爸过去,爸爸抹不开脸拒绝。爸爸是个不甘于平庸的人,可生命中一直没有闪光的迹象出现;他乐善好施,有拯救全天下于水深火热中之人的慷慨之心,怎奈自己一个普通工人却力不从心;妈妈也不理解他;因此他一直郁闷不得志,正想着借酒消愁。张叔的邀请有如天赐良机,有求必应。爸爸酒量浅,郁闷酒每喝必醉。自己遭罪不说,还骂老婆打孩子,闹得鸡飞狗叫、四邻不安。他的出气筒通常是奶奶的命根子——我哥哥。奶奶怎忍心自己惟一的儿子和大孙子遭罪,所以爸爸一走,奶奶就开始为爸爸提心吊胆,为我哥哥担惊受怕。自己又不能出面去叔叔家找,只好派我去扫人家的兴。我也厌烦爸爸的酒后无德,更心疼奶奶。爸爸醉酒许多次后,我终于鼓足勇气推开叔叔家冰冷的门。大人们正喝得高兴,叔叔还请我也入席。我说明来意,叔叔仍不肯放他的酒伴走。我不得不义正词严说出自己的想法:“叔叔你游手好闲,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一把;还总麻烦婶子做下酒菜;你还经常让我爸爸喝醉;我们家人都不喜欢你,请以后别再叫我爸爸喝酒。”说话时手还无理地指着叔叔,满屋的热闹如冰封了的滔滔江河,一刹那无波无澜寂然无声。叔叔被正中要害无言能辩,爸爸一时回不过神只好乖乖地跟我回家。我们都没再提起这事。爸爸也没再去叔叔家喝酒。

我大闹酒桌事件后,只有少少的几天强忍着没去婶子家。在家对着讨厌我的奶奶实在无聊,最后还是怯怯的去了。叔叔大人不记小人过,他和张婶的态度都没什么改善,我才照旧去玩。过不久,她家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一个夜里,张叔和婶婶打起来。势均力敌的两个人正互相架着双臂较着劲,大女儿被惊醒了。开始她是拉架,可她怎么也拽不开。孩子早就恼父亲的不负责任,轮起胳臂,左右开弓狠狠打了父亲两个嘴巴。父亲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大呼大叫。正是夏天,当时的社会治安好,家家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夜里各家的窗户更开的老大。邻居都被叫声吵醒,我爸和徐伯伯都去劝架。说了好多孩子的不是,最后勉强认定孩子是吓着了,荒乱中犯的大错误,叔叔的哭闹才停止。不知他怎么理解的,他并没太大的长进。

张叔的一大爱好是:喜欢别人家的新颖家具并占为己有。他只要看上谁家的东西,就会不厌其烦的去人家串门,说尽奉承话,也用最恰当的语言表述出对那样家具的喜欢。人家如果还没反映,就不断请人来自己家里吃饭。张婶就得费尽心计不断地准备下酒菜。她那时候做菜的本领已经很过硬了。酸菜汤是当时最常见的菜,酸的要命很难喝。张婶会在里面放几片薄薄的白肉,酸菜下锅前用清水泡一会,既解了酸也加了油水,味道马上不同凡响(当时的肉以肥为金贵)。萝卜汤清汤寡油水的也不好和,张婶会在里面汆几个肥瘦兼顾的肉丸子,再稍放些古月面,色香味全了。焯几张干豆腐、切点细细的葱丝加一碟大酱也是一盘菜。西红柿拌糖也是一盘。最喜欢看张婶炸虾片,薄薄小小透明的片片放进滚烫的油锅里,快快地绽放出淡粉或淡绿色美丽的花。许多看着不怎么样起眼的菜,经她手一折腾就变成一盘美味。被请的人多数还没把她家菜的花样吃遍,就消受不了这份被人没完没了的惦记,举手投降,张叔就喜滋滋地抬新家具回家了。他的兴趣很短暂,新家具在他家一般都过不了满月,他已经喜新厌旧了。他就接着去泡别人的,这回不再是要而是换,要容易一些,所以他家能跟上家具的潮流。什么人造革的沙发、用烙铁在板上烫出各种花草图案的高低柜、透明玻璃门的酒柜等,都是在他家开的眼界。张婶的主食虽没徐娘那么多的花样,但家常的都做的好。尤其玉米面和白面两和面的发糕最拿手,稍微加些糖精,端在手上颤巍巍地又喧又香还有一丝丝的甜,美妙之致。

夏天晴朗的傍晚,她们一家人在自家的院子里共进圆桌晚餐。有时候吃饭包,在大大新鲜的生菜叶子里,放上金灿灿的小米饭,加些蘸酱菜和酱,包起来吃。没吃过时我是搀那种吃法,吃了几次后方知:自己搀的是他们一家人团团围坐、其乐溶溶吃饭的氛围。那一直是年幼的我心中的一幅家庭幸福美满图,是一个象征,是一个理想,是一份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思。

秋天要准备过冬事宜,所以是最忙碌的季节。买煤柴秋菜、烀酱、淹酸菜、淹咸菜、封窗户。集中做这些活的日子恰好在十一的两天假期里,所以国庆节在我们这里是个特别忙碌的节日。孩子们喜欢过这个节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能吃上白米饭。米饭现在天天能吃到,已经象白开水一样食而无味了,那时却是孩子们公认饭中之最。不仅是它的好味道,还因为稀少。只有在春节、元旦、五一和十一这样法定的假日粮店才每人供应一斤,只够蒸一次的,所以当时有一句骂人的话:大米饭,抄鸡蛋,称得王八可地转。再就是谁开运动会、下乡劳动等需要带饭时,是这个家露脸的日子,妈妈为了面子,才蒸盒米饭给孩子带上。为了能吃上它,我们都殷殷的盼望着那样的机会。吃那顿白米饭,孩子们通常细嚼慢咽,不仅因为那半透明饱满的米粒,吞咽时那滑滑的感觉,那浓浓的饭香,使我们不忍草率结束战斗,还因为一旦吃完饭了,就得投入紧张的战斗中去。

再懒的男人这时候也得和媳妇合力打点一切,张婶家是例外,从来都没见张叔帮过忙。张叔只负责把东西买到家,他就会扯着嗓子叫婶子,他就算完事了,四处游荡,婶子领孩子们肩挑手抬往家里送。

煤块直接选出来放棚子里,煤面暂时放到自家院子了。煤面绊些泥和着水做成球,冬天时易点着,还节省。所以,秋天晴朗的傍晚,张婶带着孩子们摆满院子密密麻麻的、黑黑的煤球,转天在秋日的暖阳下闪着明明灭灭的黑光;买回大块的柴得劈成小小的块,叫劈半子,因为一斧子下去分出的两块不知飞向何方,很容易崩着周围的人,老人都说:宁看人拉屎,不看人劈半子,足见起其危险。张婶先把孩子们赶进屋,一个人在院子里挥舞着斧头,要劈好多个晚上,才整整齐齐码一垛,够一冬用的;白菜需要收拾好了,淹到缸里发酵成酸菜;黄瓜用咸盐卤成咸菜;茄子蒸熟、顺长豁开抹蒜酱再加盐淹;剩下茄子、豆角切片凉成干菜,白菜、土豆、萝卜等下窖储藏。

封窗户是东北特色。把窗框和玻璃擦干净,再在各处的缝隙粘上厚纸条。是很烦琐的活。在妹妹和孩子的帮助下,张婶一家能很快解决的。

日月如梭,两年的光阴在忙碌中飞逝。在寒冷的冬子月(农历十一月),坐在缝纫机旁刚刚做完孩子春节要穿的新衣的张婶,抬起头长长舒了口气。却看到平常很活泼5岁的小女儿老老实实地坐在炕上,脸上多了好多紫色的大疙瘩。赶紧冲到孩子身边,小心脱去孩子的棉衣,身上也都是。第二天去医院,县医院治疗不了。晚上和张叔商量去省城,张叔不同意去劳民伤财。张婶和院里邻居家挨家借了各家的积蓄就独自带着病女上路了。临年时,一脸疲惫的张婶花得身无分纹却领着康复的女儿回家了。孩子得的是过敏性紫癜,当时是非常难治也不易去根的病,不是张婶的坚决和及时治疗,孩子就只有等着扔了。老四后来一直很健康,个子虽不高,身子骨却很硬朗。书念得不怎么样,自己很早就找了个对象,小伙子对她很好,18岁时就和大姐、二姐在同一年出嫁了。那一年,她三姐考到武汉去上大学。家里一小时出奇地空。

私下问过张婶,叔叔怎么这样?张婶一脸无奈地答:当年带着年幼的妹妹嫁过来,自然事事都得让着他,什么活计自己都得抢着做,他就成这样了。

老四康复的第二年夏天,张婶给妹妹寻了婆家。对象是个瘸腿的修鞋匠,家住在北街临街的筒子房里。最外面一间是工作室,接着是两个卧室,最里间是厨房。金秋时节,霜叶满天飞舞,结的婚。转年生了女儿,也有点爸爸的毛病。婆婆家经常捎信说儿媳妇的不是。再后,生了个健康的儿子,婆婆再没捎信过来。

我家在她们姐仨出嫁的前两年因和徐娘家发生的不快而搬走的。头一晚去和张婶告别,婶子抱着我久久不放手,很久才喃喃说出“婶子喜欢你胜过自己的女儿”。我也问了自己疑惑很久的婶子的身世。她断断续续地说了,也说了我可能是惟一知情的人。婶子的爸爸出生在江南的一个大富人家,他爸爸小时候家里老人过生日时唱得起堂会,爸爸很喜欢听戏,也就记住许多的戏文。她爷爷是个败家子,自己什么不会干却和三位太太整天的抽大烟,终于抽没落了家。她爸爸18岁那年春天家乡发大水,家淹没了人也寻不见了,只身随逃难的人流闯关东。一路要饭到杏花山下就晕倒了,被一个孤女搭救,孤女后来就成了张婶的妈妈。张婶又说了小时侯被父母的宠爱和父母的相继身亡的荡气回肠的事,我哽咽着说“我也非常敬重您,会记得您的”。

张婶刚刚打发走女儿们,她婆婆却得了小脑萎缩。炕上吃炕上拉伺候了三年多,刚发送了老人。小宝贝儿子又丢了。找了半年多白了两鬓,孩子在长沙的姑姑才来信说孩子在那里。原来儿子和几个同学街上闲逛,开玩笑说要抢银行,他们说得惟妙惟肖,被恰好走在身后的警察听个清清楚楚,警察误以为真,冲上来抓那个白话得正欢的同学,其他人吓得四散而去。等他们又会合时,私下合计着抢银行可是死罪,都吓坏了,就相约着逃离家乡,他扒火车到了姑姑家。张婶去打听被抓孩子的下落,抓人的警察问明真相,虽窝火,无奈孩子也没触犯什么,只是教育了“不许乱说”等几句话,就放了他。张婶的儿子才敢回家。花了家里全部的积蓄,给儿子讨了媳妇,媳妇又嫌弃儿子不能挣钱。千辛万苦帮儿子开起一个烧烤店,生意刚走上轨道,儿媳妇又嫌她能张罗压了她的风头,她再怎么担心也不得不放手。

才清闲没多久,二女儿离婚带着孩子回家来了。接着张叔又得了狂造型精神病,见谁打谁,经常打她得她鼻青脸肿,身上的伤新旧相连就没断过。张叔终于在得病四年后的一个寒冷的早晨偷跑出家。第二天找到时,已经冻死了。发送了丈夫,张婶才发现,自己没有退休金,已经没饭可吃了。

她在我小学的母校边上租了间房开了个店,卖办公用品和小食品。孩子的钱好赚,她的收入富富有余。我暑假回学校时张婶的店恰好休息,我们失之交臂。

妈妈说能经常见到她。她说她自己原先总惦记着儿女们,大半辈子为他们,自己累够戗,也没帮好谁。现在想开了:谁也替不了谁一生一世。他们自己的梦自己圆吧!我也只圆我自己的梦!

妈妈说张婶现在是白发如雪却笑颜如花。从来没见她这么轻松愉快过!

本文已被编辑[烟雨琳静]于2006-2-9 21:59:2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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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细腻的文笔,真实的情感。
祝张婶健康长寿。

文章评论共[3]个
白雪飞扬-评论

谢谢编辑,辛苦了!新春快乐!事事顺!at:2006年01月26日 晚上10:01

文清-评论

太客气了。你真实的文字,感人至深。祝新春愉快!
  【白雪飞扬 回复】:能得到承认,我实在非常高兴!我会继续的.问候你! [2006-2-5 9:15:00]at:2006年01月26日 晚上11:28

钟雨洛-评论

人物刻画很成功,很真实!越来越棒啦。高兴。欣赏。
  【白雪飞扬 回复】:能得到你这个大编辑的认可,我的底气也足了!问候并祝福你!心想事成! [2006-2-5 9:13:30]
  【钟雨洛 回复】:太抬举我了。大编辑,我可不敢当。
新年快乐! [2006-2-6 15:19:16]
  【白雪飞扬 回复】:只要是过就永远是.你不用那么谦虚的.也祝你快乐! [2006-2-10 16:29:47]
  【钟雨洛 回复】:元宵节快乐.祝您全家幸福! [2006-2-12 14:46:52]at:2006年02月04日 下午3: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