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老而不死

作者：涂梦非

每周的星期三下午最后一节课是文学社的讨论会。会议上，社员们奉行老子“知者不博，博者不知”的主张，全吝啬于发表言论，关于文学只字不提。三五成群的坐着，交流一些诸如谢霆锋的三角恋、班上哪个女孩最漂亮、及母猪不产崽这类大家关心的话题。陆平实在无聊，干脆坐着咳嗽，一声一声，咳出了音调。梁鸿终究无法做到超然物外，见此情形，喟然长叹，想，如此下去文学社关门倒闭是迟早的事。于是爬出故纸堆，捧了本厚厚的《史记》来打发时间，洗涤文学社的耻辱。梁鸿过于自信，将广大社员视为无知小辈，不讲世家本纪列传，单单介绍司马迁就耗了半节课，仿佛司马迁是什么史前动物，需要他的一番考证。　

陆平苦于若馨在全心听梁老为司马迁同志开的简历，没时间与自己聊天扯淡。陆平闲闷，索性自己和自己聊，聊到可笑之处，径自傻笑起来。巫山云坐在他旁边，疑心他是白痴。一次陆平口没把严，露了风，被梁鸿听见。当时梁鸿正在描述司马迁受宫刑时的痛苦，表情严肃悲愤，好像受刑的是自己，却忽然听见陆平的这种低能笑声。梁鸿没有把学生当成学术来关爱的美德，拉下驴脸，愠怒道：“陆平，你笑什么？！”　

陆平先是一惊，后料他没证据，耍赖道：“我没笑什么啊！”　

“你还说没笑什么？”梁鸿话一出口，颇感后悔，因为他的确不知道陆平在“笑什么”。　

陆平却知道他在恐吓，再次耍赖：“我真没笑啊！”　

梁鸿无可奈何，只恨不能动刑，摆出空城计，说：“你笑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陆平暗暗长吁一口，一时放松警惕，两腿微屈，等他说“坐下”。不料梁鸿不给敌人任何喘息的机会，杀了招回马枪，问：“陆平，那你来给大家介绍一下司马迁所处的时代环境及历史背景。”　

陆平不知，稀里糊涂自娱道：“司马迁，男，汉族，西汉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受过宫刑，写过《史记》，坐过牢房……”　

众人大笑，多半是嘲笑，其中周宏近的声音最大。陆平大窘。　

梁鸿正要发作，巫山云一记闷棍，说：“梁老师，您别光讲司马迁啊！《史记》我——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巫山云原计划只打算说“我”，排除群众，后转念一想，这种个人主义容易触众怒，临时改“我们”。　

于是，“我们”跟着附和。　

梁鸿众怒难犯，不再拖延，决定满足他们的虚荣心，喝口茶，拉长声音道：“那好，现在，我就来为大家介绍一下《史记》，这个……”顿了顿，酝酿好情绪，窃用鲁迅的名言，语气逼真地说：“可谓‘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啊！”　

众人点头称是。　

梁鸿提问：“今天就先介绍‘五帝本纪’，你们有谁知道‘五帝’是哪五位吗？”　

台下一片沉寂，全皱眉在假装思索。没人问答。　

梁鸿暗自得意，好象普天之下除了他梁老夫子就没人知道“五帝”是动物还是植物了。　

兰若馨忽然站起，为广大社员挽回面子。梁鸿收敛得意，笑容可掬道：“好，兰若馨，你来回答。”　

教师的职业优越性在于，刀切豆腐两面光，里外都是人，如果学生回答不出，他就有教训人的机会；若有幸答上，那也是当老师的教导有方。　

兰若馨一捋秀发，答道：“嗯，据《史记》中所载，应该是黄帝、颛顼、帝喾、唐尧和虞舜吧！”　

“好！”语音落定，陆平高声喝彩，连连鼓掌，爱慕之情瞎子都看得出来。片刻之后，忽感觉周围气氛不对，左右一看，全是异样的眼神。陆平独自发出的叫好，如同是黑夜里的一只莹火虫，孤寂得没人伴奏，满脸写着尴尬。　

“陆平，你发什么神经？别乱咋呼，小心梁鸿……”巫山云警告。　

忍耐是一种美德。梁鸿碍于长者之名，不便与陆平当面计较，忍住发作，淡淡说：“好，现在接着往下讲——”梁鸿一时忘了要讲什么，怔怔地站在台上，两眼发直地在努力思索。社员们等了很久，不见他往下讲，以为他老年痴呆，提醒道：“老师，您不是要讲五帝吗？”梁鸿大悟，茅塞顿开，窘道：“啊——”翻了翻书，念：“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　

陆平饱受白眼，听了几段冗长的古文，寡然索味。拿起笔，信手涂鸦了一首朦胧诗：我把你的名字写在云朵上，却被风儿带走了。　

我把你的名字写在沙滩上，却被浪花儿带走了。　

我把你的名字写满大街小巷，结果我被警察带走了。　

陆平作罢，读了一遍咧嘴直笑，只恨无处发表。用手撞了撞巫山云，递了过去，轻轻说了两个字：“情诗”。巫山云一听，两眼放光，低头细品，大笑。　

梁鸿大怒，不再拥有那种美德，斥道：“巫山云！你又笑什么？”　

巫山云向陆平学习，也耍赖说：“我没笑什么呀！”　

然后，转问陆平：“我刚才笑了吗？”　

演技逼真。陆平摇头，说没听见。　

梁鸿吃一堑长了两智，走下讲台，朝巫山云的方向过去。巫山云见状不妙，连忙毁尸灭迹，把手中的纸蹂躏成一团，践踏在脚下，一脸昂然。梁鸿找不到有利的证据，一时进退两难，只好顺势问陆平：“他刚才在笑什么？”陆平不忍落井下石，装傻道：“我没听见，不知道。”又恐效果不够，补充一句：“我一直都在听课，没注意。”　

梁鸿虽然自信自己的课有足够的魅力，却也看出了陆平脸上明显露出的假意恭维，逼问道：“你坐在他旁边怎么会不知道？”　

陆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反问一句：“我坐在他旁边怎么一定就会知道？”　

梁鸿语噎，无以为对，暗叹如今学生的撒谎功夫远胜于他们圆谎的能力，憋了半天，才说：“你们以后要注意点。”　

仅仅是“以后”要注意。　

梁鸿挺挺胸，阔步离去，留下背影供人瞻仰。　

课后，梁鸿让陆平和巫山云各交一份检讨。两人写得文采飞扬，陆平捧了本词典写道：“吾等自知行为不端有辱众誉，心中甚虑，扪心自问。嗟夫！实乃惑矣，夫子之教斅兮，如阘茸林中之澍雨也，涤吾心智，悔之愚眚邪！此刻，顿觉前路之韡韡，大道之皦皦，兴甚至哉！”写罢，陆平忿忿骂道：“老而不死，是为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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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