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记忆深处，故乡的岁月是贫瘠的，乡亲们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十分的清苦，十分的艰辛。一年四季过到头，除去过年会吃上数得清的几顿饺子之外，几乎日日吃的全是我们那里所特有的莜面。只有家里来客人了，才会偶尔吃上几次白面馒头或者烙饼。因此，在那个年月，白面馒头成为乡亲们用来待客的最好的饭食。也因此，把吃上白面馒头视为过上好日子成为人们的一种奢望。而我们这些小孩子，便也盼着家里天天都来客人。偶或的，看到谁家在吃白面馒头，常常会悄悄的吞咽口水。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孩提时代的我们是多么的傻，但却浸透了满腹的辛酸。

至于蔬菜么，除了夏季里在自家的菜园种上一些诸如菠菜、韭菜、白菜、芹菜、南瓜、萝卜之类的瓜菜，也就没有其他的可种了，而这些菜一般也大都要到立秋之后才可以吃得上。所以，一日两餐的每顿饭，除了莜面就是土豆了。可以说在我们那里，土豆能当半年粮。故而，乡亲们便会到野外挖一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回来，而春天里的苦菜芽芽儿则是乡亲们的最爱。

这个时节里的苦菜芽芽儿，头是紫红色的，而埋在土里的身子却是白白嫩嫩，看上去嫩生生水灵灵的，晶晶莹莹，犹如白玉一般。虽然稍有一些淡淡的苦味，但拌做凉菜吃却极佳，可以说是上苍赐予农家人的牙祭。

因而，在这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村里人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够透透的下一场雨。这雨最好是那种绵绵的细雨，一点点一滴滴地全部融入土里。

一场雨过后，用不了多久，原野上便会冒出许多的苦菜芽芽儿。随便的走在田头路畔，在那黑黝黝的土地上，满眼都是紫红色的苦菜芽芽儿，或一株株，或一簇簇，或一片片，煞是喜人。

这是沉睡了整整一个冬季的大地，在春天的脚步响起之时送给人们的第一份礼物。虽然这份礼物并不丰厚，也不贵重，但善良的乡亲们已经很是知足了，每个人的心头都溢满了喜悦，似乎积攒了整整一个冬季的喜悦都在这一刻像花儿一样绽放了出来。

于是，村里的那些老婆婆们、那些婶子大娘们，还有那些小媳妇大姑娘们，就像是去赴一次盛会，一人挎上一只小篮子，或三五结伴，或几人成群，浩浩荡荡，络绎不绝，带着满腔的无比兴奋，带着满面的无比喜悦，沐浴着和煦的春风走向原野——走向那久违的原野、走向那复苏的原野、走向那带给她们喜悦的原野、走向那带给她们希望的原野。

到野外挖苦菜芽芽儿的时候，无论是谁都不会忘记喊上左邻右舍或是亲朋好友。常常的，只要有人站在巷子里喊上一声：挖苦菜去喽！喊话刚一出口，立刻便会有许多人来应和。你看吧，一扇扇门窗打开了，一句句应答声飞出来了。你再看，那左邻右舍的门里便走出来一张张灿烂的笑脸，便飘出来一串串愉快的笑语。

记得那时候，幼小的我经常牵着母亲的衣襟，同村里的这些婶子大娘们一起到野外去挖苦菜芽芽儿。有时候，母亲忙起来实在走不开，也会把我托付给一位婶子或是一位大娘带着我去。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我总感觉到挖野菜是一种快乐，一种幸福。这是我从母亲与那些婶子大娘们的眉梢间读出来的。我知道，大人们每逢遇到烦心事，都会把眉头紧锁起来。而每一次挖苦菜芽芽儿时，我总会看到她们的眉梢是那么的舒展。所以，让年幼的我在初谙世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懂得了生活的困苦与人生的艰难。

那些老婆婆和婶子大娘们一边挖着苦菜芽芽儿，一边拉着家常谈着年景。而那些小媳妇大姑娘们则一边挖着苦菜芽芽儿，一边叽叽喳喳，有的美滋滋地轻声哼上几声小调，有的相互打趣，开一开某个人的玩笑，善意地调侃一下，问她看上了村里的哪个好小伙。

说是说，笑归笑，挖起苦菜芽芽儿的时候却是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一根根精挑，一根根细选，不能让里面有一根杂草。挖满了一把，便整整齐齐地码进小篮子里。谁也不贪多，只要够吃上一顿就可以了。今天吃完了，明天再来，反正这满野上有的是。即使今天全都挖光了，明天照样又会从地下冒出来许多。

回到家里，母亲便开始忙碌起来。我就趴在灶台上静静地看着母亲，偶尔的也会帮母亲一个小忙。

把苦菜芽芽儿做成凉菜需要经过洗、炸、调、拌这样几道工序。先说洗，母亲先是把苦菜芽芽儿放进水里一遍又一遍的洗，直到一点点儿泥土都没有了方才住手。再看这苦菜芽芽儿，几次洗涮下来，经水这么一浸润，不仅变得白白净净的，也变得水灵灵的了。洗完之后，母亲又舀一些水到锅里，拉起风箱开始烧水。不一会儿，锅里的水开了，母亲把这些苦菜芽芽儿放进锅里，这叫做炸。炸菜时要注意火候，这火候不可过也不可欠。火候太过了，菜则过于熟烂，吃起来没有了味道；欠了火候，吃起来则又满嘴的生菜味。待菜炸好，再放进凉水里降温，否则做出来的菜就会是温菜而非凉菜了，自然也就不会很好吃。接下来就是调了。母亲把我们北方食用的胡麻油放在锅里加热，并加入调料，还要适当的放些酱油、醋、葱花和盐，作为拌凉菜的油料。最后是拌，把炸好的菜从凉水里捞出来放入一个大一些的盆子里，再把调好的油料泼到上面，母亲便开始用筷子不停地搅拌。几次搅拌下来，满屋子里都已经是这菜香了。而此时，我已经开始流起了口水。

看着母亲做好了凉菜，我就赶快爬到炕上坐在炕桌前挑一双新筷子，嚷着要母亲快些给我弄些菜上来。等母亲端一碗凉菜往我的面前一放，我就低下头去迫不及待美美地吃起来。顷刻之间，满满的一碗菜便被我狼吞虎咽般一扫而光。对着碗底儿瞧一瞧，咂一咂小嘴，品一品味道，感觉极佳。于是便又向母亲嚷起来：再给我来一碗！母亲此时一边给我往碗里盛着，一边笑着说：不要急，管你吃个够！

而今，掰着指头计算一下，我家举家迁徙至距离故乡上千公里远的地方已有十年之久。当时的我，便也跟随着父母一起离开了故乡。在离开故乡的这么多年当中，我一直在外忙着读书、工作，还没有机会回去过。我不知道现在生活已经富裕起来的乡亲们是否还会像当年那样期盼着春天？每年的春天是否还会到野外挖苦菜芽芽儿？是否还会像母亲一样做凉菜吃？

但是，每逢春天来临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这苦菜芽芽儿，想起母亲给我做的苦菜芽芽儿凉菜。

我想，如若有那么一天，当我重回故里，我一定要到原野上挖一些苦菜芽芽儿，再做一回苦菜芽芽儿凉菜，再品味一次那充满乡情野趣的牙祭。

2006年2月3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