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春,飘着雨的黄昏。
林音刚刚洗过澡,一袭黑色的吊带裙罩着她那细瘦的身躯,光脚穿着黑色细高跟系带凉鞋。湿漉漉的长发像一肩浓郁的海藻,未施脂粉的脸上,一双乌黑的眼睛像海一样深邃。她吸着烟仰坐在沙发上,听着她喜欢的越剧。她喜欢那个听起来软软的地方剧种。此刻房间里正放着浙百戏>,矛威涛的那一折>是她最喜欢的。
24岁的她,单身,大学毕业后一直做着日、俄、英语的翻译导游,偶尔兼职做电台的主持人,个性独立自由。在这个另人眼花缭乱的世界里,她懂得怎样找到自己的位置,并能够把自己发挥得淋漓尽致。当然她的身边会聚集形形色色的有着不同目的的男人,她同他们嬉笑人生,在心底她是清楚的,一切都只是假象,真实的假象。她频繁地更换着身边的男人,尽管他们也不失优秀与真诚。很多的时候她能够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冷漠与空虚,她只是在与自己对抗,以一种空虚来填补另一种空虚。可是最终得到的还是无尽的荒漠。不是不想真心的去爱一个人,与他相知相惜相濡以沫,只是只有她知道她的爱已经残废,在还没有绽放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颓败。
电话的铃声响起,她拿起了话筒,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沥沥的雨声,沉默了一会,一个她熟识的声音∶“林音,是我,你在吗”?她知道是他—袁柯平。她的心隐约的疼了一下,像潮水的扑打。:“怎么了柯平,有什么不对吗?”,又是一阵沉默。:“林音,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对方语无伦次的说着,“到底怎么了,你在哪里,柯平告诉我”,“我在街上的电话亭里,雨下得好大,林音……”他几乎是带着哭腔。“你等着,柯平我这就过去”。
袁柯平,她的中学同学,大学又同在这个关东最美的海滨城市。她大他一岁,他们一直是要好的朋友。他是个温和淳朴的男人,高高的个子,有着健康明净的笑容,清瘦的样子给人干净的感觉。是那种由外表联结到内心的洁净,而不象这个城市里的其他男人,有着一脸的暧昧。
她喜欢他,偷偷地喜欢了他八年,从十六岁。可是情缘错落,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向他表明心迹的时候,这个淳厚的男人却把他爱的人带到了她的面前,那个女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外语系的高才生。她明白了一切,她恨过他,也自己偷偷的哭过,难道他真的把他们之间的一切看作了纯真的友情,难道他真的看不出她喜欢他吗?她变了,尽管她依然和他在一起,可是她坦然了,像他那样坦然。爱真的可以无私吗?她终于能够无言,把一切沉入心底。她不记得是谁说过,爱只是一个人的事情,爱和不爱只能自己了断。她是那种知道什么是失落,什么是盲目的女子,只是,那抑郁在心头的痛楚,难以言喻。
如今,大家都走出了校园,在这个城市里打拼,他经常的带哪个女友来她这儿,他或许真的春厚的看不出来什么。
那个女子在一家外企工作,穿着昂贵的套装,有着一张充满欲望的脸,一双眼睛很美。林音只是觉得那双眼睛犹如一面镜子,仿佛能够把所有的得失映在里面。柯平与朋友合作了一家广告公司,而她却总是为这个与柯平吵架,她希望柯平能够进入大的公司或机构工作,而不是像这样做些小男人做的事情。她把柯平的广告公司看做是混日子。
柯平曾几次地问过林音,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总是在挑剔和抱怨呢,林音也曾开玩笑对他说,也许赚到的钱多些,她的抱怨会少些吧。其实林音是知道的,像她那样的女子,很显然是那种需要进口化装品高档套装,名牌鞋子和皮包,还要经常出入美容沙龙和健身中心,出入有高级轿车。其实这些都不是她的错,这个社会会把一切改变和渲染的。她工作在市区最高级的写字楼,身在其中,有能怎样呢。只是林音没有告诉柯平,他已经跟不上她的步伐。
当林音在街上找到柯平的时候,他正靠在雨中街角灰暗的残壁上。
他说,林音,我和她吵架了,我们分手了。
都大男人了至于吗,不就是吵个嘴吗,没什么的,过去了会好的。
不,林音,不会了,这次真的完了。
为什么,她呢,她在哪儿?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在酒店里,她的韩国老板还有她的同事在给她庆祝生日,她说她不要再见到我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她的那个韩国老板在追求她……
柯平无助地把双手插入自己的发中,在雨中蹲了下去。
林音看着这个浑身湿漉漉的男人,这个温和纯朴感情执迷的男人,这个不理解情感与现实的男人,这个她从十六岁就爱上而又不得不放下的男人,心撕裂般的痛。
柯品,你起来,我们走,找她去。
她拉起失魂落魄的他,在雨中向那家酒店奔去。
一个豪华的包间里,一屋子喧哗的男女。林音把柯平推了进去,她摸出被雨水浸湿了一半的香烟,点燃了另一半,倚在门框边的角落里。柯平怯怯地走向那个他深爱的女子,他说·跟我走把好吗,不要再闹了,我们走吧,好吗,别再闹了……
那个一脸冰霜的女子,在她的韩国老板身边,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轻蔑地对他说,你不要再说了,我们之间已经完了。然后略有惶恐地转过头去,对那个韩国男人说,好了,没事了,一个朋友,喝醉了喜欢闹事,别理他。像是解释。
林音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把烟蒂仍到了地上、走过去一把拉过还在企求的柯平,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你到外面去,柯平。她转过身来,对着那个女子说,对不起,我替这个男人向你道歉,但是,请你记住,你今天给予他的是什么,最好永远都不要忘记。还有,这个男人以后不会再和你有任何的纠缠了,他曾经对你付出的真心,为你耗费的时间、精力、金钱,对你承诺过的海誓山盟,从今以后一笔勾销了,如果你仍不明白什么是恩断情绝,那么,我来告诉你,她拿起桌上的啤酒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在混乱和尖叫声中,拖着柯平出了酒店。
出租车上,她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久违的泪水无声地涌出了眼眶。
多少年来,她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拼搏,她告戒自己,无论多苦多累多难,都要默默地去背着扛着忍着受着,无论她怎样地在生活中放逐自己,去和这个世界游戏,她都是笑着去面对的。她只是不想要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不想让别人窥视到自己内心的软弱与游移。因为她知道,只有如此的坚定,才可以让自己一意孤行。其实,生活原本就是一场长长戏,每一个人都有其早已注定的角色。所以不能有任何的怨言。当然,人的血性不同,过于执意的中途退出了角色,了解了一生,而那些仍在坚持的,谁能说累与不累呢。当看到自己心底的爱被折磨得如此狼狈,谁又能无动于衷呢。
湿淋淋的柯平把头埋在林音的长发里,喃喃地说,告诉我,林音,这个世界上有真爱吗,有吗?她感觉他在发抖,她多想告诉他,有的,柯平,只是你不曾在意,你知道吗?可是,她没有说,她什么都没有说。
林音的家里,她默默地给他倒酒,听他说心里的痛苦,她陪着他喝,她看着他哭。听他说他和那个女子的过去,点点滴滴。他说他不知道原谅过她多少次了,因为他真的很爱她,可是这一次真的走到了绝壁,他不会再原谅她了。他说了很多,酒也喝了很多,说累了,也醉了,趴在了桌子上,脸上还挂着残留的泪。
她把他扶到了床上,雪白的床单,为他脱去了湿漉漉的衣服,用热毛巾给他擦拭,用被子盖住他。坐在床头,双手撑着下额,菁菁地看他,酒醉的柯平睡得像个孩子。有人说男人只有在睡觉和吃饭的时候才恢复他们纯真的天性,林音用手指缓缓地触摸这个男人的脸,泪水再一次涌出,心力绞瘁的痛。她把脸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胸口,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好累好累,她真的想让自己就这样睡去,不再醒来。
凌晨的时候,她在厨房给他准备早餐,柯平在房间里叫她,她对他说怎么不多睡会儿呢,他看着她,第一次相互把目光凝视得这么久这样深,长久的注视里,她仿佛能看到他眼中不曾有过的疼惜和歉意。她一生都不会忘记。
谢谢你,林音。他打破了沉默。
柯平,我只是不想你受到伤害,我只是不想你不快乐,柯平。
两个月之后的本市晚报上刊出了这样一则社会短讯,一外企年轻女子因情感问题服毒自杀,因发现已晚,经抢救无效死亡。
又过了一个月,林音接到了柯平的电话,他告诉她他要离开这个城市,他说她来找过我的,她哭着要我原谅她,林音,我真的没想到她会走上这条路,林音没有做声,只是沉默地听着他说。林音,为了生活我们需要工作,可是工作已经让生活变得面目全非,我痛恨利益,那种随时都可以发生的背叛、欺骗与反复,也许我是个不适应商业社会的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认识了你,林音。她流着泪听着他说,告别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口,心上的人已经舟逝天涯,离开了这个城市,离开了她。
其实,她知道,她一直都不曾拥有他。
日子始终是继续的,除了工作,林音把自己的生活空间安排得满满的,她怕自己静下来,怕静默中的孤独会吞噬掉她的心。唯一不同的是,她身边的男人换得比以前更加频繁了,面对离别她是那样的冷酷和决绝。只有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她喜欢在高大的落地窗前,眺望远空那些大片大片的云朵,看它们以优美的姿势漫过这个城市,她仿佛能够听到那回旋与天际的风声,一如窗前的风铃,那声音如此清脆,又是如此的寂寞。而心却又是这样的沉静。
2003年,又是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林音一个人在潮湿阴暗的房间里吃着泡面,这样的天气她不喜欢出门,房间里依然放着矛威涛的那一折《浪迹天涯》。一封来自西藏贫困农村校长的信,袁柯平在这里教了两年的书,在一次地震中为了抢救他的学生,为了藏民的孩子,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在整理他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封写好的没有寄出的信,是写给林音的。
林音,对不起,我只能这样对你说,原谅我,许多年来,我一直执迷的投入自己的情感而忽略了身边的真爱,直到有一天心溃烂掉了,才发现自己失去的是什么,我不敢回头,请你原谅我,原谅已经四分五裂,残缺不全的心。
泪水在林音的脸上像两条平静的河流,无声地淌着。
林音,我已经学会习惯收拾自己的自尊,告诉我,林音,如果没有了眼泪,心会不会只是一面干枯的湖,我渴望蓝天、净土、真情,当从繁华的都市来到这里,才惊异的发现,这才是最适合我的地方,从阿里到那曲,那碧蓝的天空,呼啸的风,明亮的阳光,还有那些纯孩子纯真的眼神,真好!远离都市利欲的冲突,远离所有的尔虞我诈和是非,我终于能够释然,林音…
她没有再继续看下去,她大口大口地吃着泡面,她感觉从未有过的饥饿,大颗大颗的泪滴滚落碗里,她只是满口满口地吃着,和着泪水。
房间里始终响着那折越调:“浪迹天涯三长载,暮春又入沈园来。输于杨柳双燕子,书剑飘零独自回…为什么红楼一别蓬山远?为什么重托锦书讯不回?为什么晴天难补鸾镜碎?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
西藏,碧蓝的天空下,一个留着短发,身着纯白衬衣和仔裤,脚穿红色球鞋的女子在抬头仰望着蓝天,仿佛在寻找什么,又好似在思索着什么。其时,天上只有几朵远去的白云,还有身旁空荡荡的风。
一群天真可爱的藏民孩子从远处跑来,小林老师…小林老师…
声音响彻蓝天!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6-2-4 17:02:0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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