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赤脚踩在撒满粗盐的水咸菜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是脚底厚皮老茧和粒子盐的摩擦声。白菜的清香就着父亲咸咸的臭脚味,年味这时就闻得见了。父亲讲,腌咸菜有个讲究,将要备用的白菜不能过水,(过了水的白菜腌出来发酸)在竹竿晾干至七成,直接下缸腌制,而且要用自家男人的脚,脚越臭,腌出来的菜越香。婶子是干净出了名的人,嫌弃叔的臭脚,入缸的白菜过了水,亲历亲为。我不吃父亲腌制的咸菜,实在谗了就去婶家里蹭,奇怪得是,真吃出酸味来了。惹得婶子发狠得把我家的水咸菜往家里搬。每次家人吃得香的时候,我的嘴里就冒起了父亲的咸脚味。我皱着眉头拒绝。
米酒飘香的时候,空气中都是粘答答的味道,年味也开始绵厚了。乡下人做酒是肃穆的事,需要祭祀仪式,酒的醇正和绵厚预示着来年的五谷丰登。冲缸的时候,女人是忌讳靠近的,尤其是身上来的女人,早早就远远得躲开了,不然,酒要是酸了,淡了,来年就蹙霉头了,女人就成了罪恶之源。
尽管如今的年味越来越淡,老屋祭祖是年下亘古不变的传统,无知年少时盼望祭祖,绝不是领悟了祭祀的真谛和意义,因了那一桌供奉祖宗的丰盛菜肴;为了祭祀中我偷吃的那块肥肉,被从无脾气的父亲咆哮着罚跪在祖宗面前一个小时,我恐惧又委屈。母亲对着饭桌喃喃自语,请求老祖宗的宽恕和保佑。天知道祖宗在什么地方,那时我觉得大人们全是疯子。
老屋风雨斑驳,绵延了一个家族的命脉,承载了一个家族的兴衰和荣辱,一方土地,繁衍出一个姓氏,于是懂得了一系列烦琐的庄严礼仪,都为了感恩祖先给予的平安和仳护,荣归故里的子孙们,同宗同祖的血脉相连,是伟大而坚不可摧的,在父辈的心中,祭祖具有了非凡意义,如同一个必须坚持的信念,代代相传。在点燃的香火中,用高贵的双膝,虔诚地跪下,为他们叩响了头。
鞭炮声里,年摇晃着来了,匆匆换上新年的装束,依然是喜气的大红袍子,还没来得及抹去隔年一脸的倦怠。年,佝偻着身子,很容易想起父亲的影子。
年青人都不喜过年了。懒得和家人团聚。娱乐时代恨不能将暮气沉沉的年遗弃,进口了好多适合狂欢的洋节日,春节就如美人迟暮,只能在角落里冷清地点几支稀拉的炮仗。如翻过的日历,轻易落入时间的风口里。谁说过,遗忘不是罪过,残酷的是,冷漠。于是想,下场雪该多好呵。
都说瑞雪兆丰年,雪说来就来了,万物与天地一色,干净得让人卑微。那种雪白,轻易就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渴望一场大雪很久了,大雪覆盖下不是沙洲的荒芜,而是一岁一枯荣的萌动。春天,就要来了,我再不说那株腊梅了,墙外的那片桃花林,我将在雪落后等待她的花期。油菜也怀孕了,雪融后将开放成黄金海洋,伫立成春天的又一种景致。
当雪吻上年苍老的额头,我庆幸得是,我的心里,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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