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小　舅　

马汝建

小舅是我母亲拜交妹妹的三哥，今年五十五岁，我仍然称他小舅。

前些年，我觉得小舅年纪大了，再小……小的叫，有点那个，过年看过了我的亲舅再去看他和大舅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改口称他三舅。小舅听了，答应还是答应，就是不甚痛快不甚清楚了。小姨也就是母亲的干妹妹听我三舅三舅地叫，脸色倏忽一暗，快得让人看不出，又如刚才那样灿烂地笑着说你不来你小舅盼盼地坐不下站不下……你大舅和你小舅早就说过，你今天一定来，果然你就来了。显然，她不乐意我称三舅，我就还小舅小舅地叫到现在。

大舅没家小光因为长了徐九经一样的歪脖子也就罢了，脾气还古怪，打光棍当然不屈材。小舅和大舅正相反，身材魁梧，国字方脸，浓眉大眼，他怎么就当了光崐呢？不知底细的人怎么也不会相信。

记得当年，我随母亲去看望干姥姥，听干姥姥说小舅在学校里排戏，便跑去看。小舅在公社宣传队里吃公家饭，是干姥姥家的骄傲，言必及他。这回英俊的小舅扮了一个汉奸：歪戴礼帽，里面白汗衫，外面黑绸褂，肥大的裤子扎了裤脚，象灯笼，斜背着盒子炮。小舅对演汉奸很不服气，无奈之余，威风凛凛地一扬盒子跑冲一帮演员高喊：同志们跟我冲啊——！排练室内发出一阵阵笑声。有个姑娘一手握木桨另一手攥住齐腰长的黑辫子，紧身的碎花斜大襟褂子勾勒出她苗条丰满的身材，双眼柔柔地看着小舅吃吃地笑，上了胭脂的脸越发红润娇俏。真俊！我不由自主地多看她两眼。一个拿了本子的人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行了行了，一个汉奸充什么英雄的？快先练你的走路！你看我怎么走——他虾着腰示范一遍，小舅再走，还是直腰挺胸。你的腰吃扁担了，汉奸有这么走路的？

小舅一扔礼帽忿忿地说为什么汉奸就得弯着腰走路？观众一看就知道是坏人，我就要演个不象坏人的坏人（他的理论超前了二十年，后来的坏人都不象坏人了）。

那不行，坏人直着腰象坏人吗？

小舅的宣传队后来到我们大队演我见过排练的吕剧《湖上游击队》。小舅一崐汉奸打扮手提盒子炮出场了，还是直着腰走路。和我一般大小的孩伢儿就争论小舅是汉奸还是地下党，都说是地下党，但他将不肯带路的渔家女绑起来送给日本人的恶劲，出乎所有人意料，孩伢儿就不争论了，原来是个真正的坏人，多亏让游击队打死了，救下渔家女。大家纷纷骂将起来，我不敢再炫耀这就是我小舅，而是深深地垂下头，他丢了我的大脸似地。他领着那位渔家姑娘到我家，身后一帮小青年大姑娘亦步亦趋追得紧，其迫切心情比现今追星族差不了哪里，母亲荣耀得了不得。我就没理他，尽管姑娘柔柔的手指捏我的腮蛋子，我一扭头挣脱了。

后来，我听干姥姥说小舅和队里那位渔家姑娘好上了，同时公社革委会主任也看上了她。干姥姥劝他千万别和当官的争，让给主任，平头百姓能到公社里做事就烧高香了，还想咋？他脖子一挺说：人又不是猪狗，给谁就跟谁啊？我不！后来，小舅贴出的大字报出现反革命言论：狼批走资派……革委主任说：革命群众成狼了，这还了得，要狠狠打击反革命的嚣张气焰！不容小舅辨解不是“狼”，是“狠”，就捆到万人会上低头认罪了，划他为现行反革命。就在革委会准备送他进班房时，没想“渔家女”挂到公社大院里“自绝于人民”，小舅便疯了。将他捆在一棵茶杯口粗的杨树上，他啸叫着连根拔出，可见他是怎样的血气方刚虎虎生风了。

小舅没蹲班房回家扛起了半导体（锄头），病竟慢慢好了，就是不肯答应上门的媒人，婚事便拖了下来。

后来，一些人贩子从南方贩来些姑娘，小姨曾经张罗着给小舅买下一个。面对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哀求的小姑娘，他想到了当年跪在革委主任面前哀求的渔家女，便出钱将姑娘送上了回家的火车。

既然年轻的你嫌年轻，上年纪的总可以吧？你去领她回来……小姨劝小舅。因为，在村头的柴禾窝里，有一个女人四十来岁，睡了四五夜没人管。小舅经不住劝，便到村头领其回家，准备过正常人再正常不过的日子，但小舅又送她回家了。原来，那女人有间歇性精神病，正常后告诉小舅她有恩爱的丈夫和可的爱女儿，万万舍不得的。小舅面对责问他的小姨说：为了自己，拆散人家，咱还算人吗？

那——济你吧，俺不是不扒撸你……小姨叹口气说。

气的大舅头歪肩膀上大骂：你个榆木疙瘩，根本就没活在今天里，怎么不和那妮子一块回去（“死”的雅称）？

小舅到现在还是小舅。不过，小舅也看不出愁来，整天笑呵呵地，只要木工活不接连，在家闲了，便听洋戏喝烧酒，京剧、吕剧什么的唱腔传出老远。小三儿这东西倒自在……忙菜忙得脚不沾地的人们会忿忿地说。

有一天我去看小舅，他象喝多了，又象睡着了，没听到我进门，仰椅背上眯着双眼，脸上竟沾着两滴浑浊的老泪。老式电唱机还吱吱地空转，我往下拿片子，发现片名是《湖上游击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