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学上，形式美认为明晰是美的，朦胧也是美的；从语言美学上说，清晰是美的，模糊也是美的。

借以交流思想、传递情感的人类语言，从宏观上去考量，大体包括了两个大的类别：一是精确的语言，一是模糊的语言；而在人类语汇中，普遍的大量的存在的是模糊的语言。

什么是模糊的语言呢？模糊语言是指词语概念不明确，词语外延界限不清晰，词语内涵不稳定的一种语言。比如，美丽、正确、良好、优秀、丰满、典雅、好看、美不胜收、妙不可言、落后、荒疏、萧索、丑恶、荒谬、残忍、玄之又玄、丑八怪、不堪入目等等。这些词语，在意义上没有明确的“度”，是模糊的，全赖使用者对表述对象大意的领悟，依靠对这些词义理解上的约定俗成，使这些词语与想表达的意思在最相似处联系起来，从而使人明白它的意思。

我们常说，语言表达要清楚、鲜明、准确；但奇怪的是，需要清楚、鲜明、准确表达的意思，竟是由模糊语言组成的。这时，如果取消模糊语言，用精确词语代之，反而会文理不通，词语不准确，达不到以语言交流思想、传递情感的目的。

人们在使用语言交流思想感情时，在多数情况下使用的是模糊语言；然而，恰恰在这一点上，常常为人们所忽视。所以，英国语言学家琼斯说：“我们大家，包括那些追求‘精确无误’的人，在说话和写作时，往往使用不精确的、模糊的、难于下定义的术语和原则。”

模糊语言在文学作品中，更表现出特有的美感，更具有广泛的文学描写特性和功用。即便是最伟大的文学家，想把一件事穷形尽象，都是非常困难的。他们只求其相似乃至不似；而且，如果一味追求其完全相同，便失去了文学描写的意趣和风味。为此，他们往往要使用大量的模糊语言。就是这些模糊语言，使他们登上了通向语言艺术殿堂的一级级金阶。

这里笔者试举我国宋代著名女诗人李清照的《题八咏楼》一诗为例。诗云：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在这短短的四句诗中，即用模糊词语“千古”、“风流”、“愁”、“三千里”、“十四州”等五个之多。她的著名绝唱“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龟雄”中的关键词语“人杰”、“鬼雄”也是外延和内涵都可以伸缩、收展的模糊语。如果这些模糊词语，都改作准确语言，其诗怕会意境全消而不成其为诗了？

精确的语言，给人以爽快、鲜明、实在的美感；模糊语言，则给人以浑厚、深沉、空灵的美感。然而，模糊语和精确语是可以互相转化的。比如，“九霄云外”、“十恶不赦”、“三教九流”等等语汇，在过去曾是精确语，而今已转化成了模糊语。“九霄云外”，古指“九层天之外”，而今只去其极言天空之高的模糊意义了。“十恶不赦”的精确意义是：封建时代的统治者为了维护其专制统治，在法律上规定有“谋反、谋大道、谋叛、恶道、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逆、内乱”等十种遇赦时不在赦免之列的死罪；而今已转化成为难于精确地下定义的“罪大恶极，不可饶恕”意义的模糊语了。“三教九流”的精确意义是，三教：儒教、佛教、道教；九流：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而现在的“三教九流”之义已彻底转为模糊语了。用这个词语的人即使用得十分准确，也未必知晓何为“三教”，何谓“九流”罢？

关于模糊语和精确语的转化使用，有一个很有趣的例子。唐代诗人杜牧的《江南春》绝句云：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据说，明代文学家杨慎读了此诗后写道：“千里莺啼，谁人听得？改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境、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

这位生长在天府之国新都的杨升安（即杨慎）显然是以语言的“精确”与否来责难杜牧的了。没准儿，他还会试问杜牧：“四百八十寺，您亲数过乎？”我想，这一问定然会问得杜公哑然了罢？因为，南朝江南之寺庙确实不为“四百八十”，而是“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杨公怎知杜牧正是利用了语言“精确”与“模糊”互相转化的现象，适才生动形象地表现了江南地域之广袤，僧寺之众多的。难怪文人何文焕在其《历代诗话考察》中对杨慎讥道：“即作十里，也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题云《江南春》，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水村山郭无处无酒旗，四百八十寺，楼台烟雨中也。此诗之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

诗中的“千里”、“四百八十寺”，显然是“不得专指一处”的模糊语。也正是这“模糊”，才是诗意准确起来，美起来。如若取消模糊语，用准确语相代，此诗怕是会文理不通，语汇不确，而形成不了此诗所传递的声色交织、红绿掩映、远近组合、虚实合璧、广袤繁复的立体美感了罢？

总之，模糊语言能够把文意或诗意完善地、精确地体现出来；而且使文句和诗句本身显示出一种艺术的语言美。

模糊语言是语言艺术美的精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