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杀人者凯哥

发表于-2006年02月17日 早上8:26评论-2条

那年,z市发生了一起轰动全市的抢劫杀人案(那天的报纸是这样说的)。死者是z市优秀企业家,市人大代表关旭伟。杀人者是一个有前科的刑满释放人员,他的名字叫白新。

在市里的从重从快的敦促下,公检法同时介入。一个月后,白新被押赴刑场执行了枪决。

这两个人我都认识。

白新是我的初中同学,大学同学,是我的一个哥们。对于白新会动手杀人这种行为,一般人会觉得顺理成章,因为他是属于通常意义上的那种社会异类,杀人要偿命,天经地义,这似乎没什么可说的。唯我不以为然,虽说他表面浪荡,游离于这个社会传统道德的边缘,杀人便杀了;但他不会去抢劫,更不会为了钱财去杀人。因为我知道其中的因由,我坚信这一点。

至于关旭伟,我们有过几面之交。他是一个派头很足的人,从头到脚一袭的世界级名牌。四十四五岁的年龄,头上光环闪耀,也算风流倜傥。对他的再深一步的了解主要来源于道听途说,因为我们属于同一个系统。

我和白新是初中认识的,那是一所市里的重点中学。

初一时,白新留给我的印象是一个乖孩子,乖得甚至有些懦弱的那种,不过学习很好,人也很善良。他总是面带着微笑,即使别人叫他的外号,他也是微笑着。他很热情,总喜欢邀请要好的同学到他家去玩。

我就曾接到过他的邀请。记得那天下午没课,我和另一位同学叫张军的,中午放了学之后就和白新一起到他家去玩。白新家有好多小人书,什么《三国演义》、《杨家将》、《岳飞传》之类。在七十年代末期,这些书是很难见到的。白新自己对这些书视若珍宝,书从不离开他的房间,只有要好的朋友才有幸到他家里一睹为快。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听白新说那是他用零用钱,花了两年时间,满z市的旧物市场地逛,好不容易才凑齐的。白新和我们讲起这些书的历史时,满脸的自豪。在那时我们初中学生的眼里那无疑是个宝藏,充满了诱惑。

那天我们也真是着了迷,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甚至有人走进房间,我们也并没察觉。当我们听到一声断喝时,一个黑脸大汉圆瞪着双眼立在我们面前,我们都吓得跳了起来,以为是三国里的张飞,《岳飞传》里的牛皋。白新那时已体似筛糠,耷拉着脑袋双手垂着站在那个黑脸大汉的跟前。黑脸大汉一声‘为什么不写作业’的怒吼之后,随即‘叭’的一声,白新就踉跄了几步,倒在了地上。我和张军哪见过这种阵势,撒腿就跑,书包也忘记了拿。我们在楼下转了半天,谁都没勇气将书包取回。

当晚我和张军合计一下,只得回家撒谎说是书包放在了学校。第二天,我和张军早早地来到了学校的门口,忐忑地等待着白新。白新却是一脸微笑地背着三个书包在校门口出现,只是微笑之中充满了歉意。我还是看到了那依稀红肿的脸。不久,白新的爸爸是个恶魔的说法就在学校里传开了。至那以后,如果实在抵挡不住小人书的诱惑时,在白新家我们总是始终绷着时间这根弦。

白新并不以此为然,依旧微笑着,一得时间依然带同学回家。

后来得知,其实他的父亲是个知识分子,只不过是属于那种自觉怀才不遇的那类,他自己将自己的前途放弃了(不得不放弃吧),就把毕生的希望全放在了孩子身上。

大概是初二的下学期吧,有一段时间白新脸上的微笑忽然之间就消失了。后来,听跟白新同住一个楼的同学讲,他爸出事了,被关进了公安局。

其实真实情况是他爸那天晚上喝醉了酒,认错了楼,敲错了门。更不幸的是这门里当天只有女主人在独守空房,听到敲门声就急切地开了门,而白新他爸进了房门,就一头栽进门里不醒人事,女主人尖叫之后,就有邻居出现,然后就进了公安局……不过酒一醒就被送回了家。当然公安局通知了白新他爸所在的单位,当然闹得满城风雨,当然越传越离谱。

现在回想起来,白新他爸的这种误会放到现在就一定不会发生。现在百姓防范意识多强啊!又是防盗门,又是监视器。

也许这次事件受伤最重的是白新,他由此又有了一个更让人抬不起头的外号——强j*犯。没有同学再愿意和他来往,他变得孤僻。

在我的记忆中,白新性格当中另一面的展示是极具突然性的。那时好象我们正在学习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课文当中不是有‘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那句话吗,因此我对那件事情记忆深刻。但我叫不准白新是否是受了那句话的启发。白新把张军给打了,打得鼻口窜血。事情的起因是,张军闲着没事,在操场上看到白新就喊他的外号消遣,可是这回白新没报以微笑。白新瞪圆了愤怒的双眼问张军,你敢再说一遍。张军做梦也没想到过后发生的事情,就又叫了一遍,之后张军的脸上就捱了一顿乱拳……

老师把他们双方家长找来时,我看到白新他爸满脸涨得通红,一个劲道歉,白新还是梗着脖子,一脸的不服气。

一段时间以后,白新又恢复了以前的微笑,只是没人再喊他的外号,他的微笑里也消失了以前懦弱的影子。

初中升高中时,我们分开了。他考上了市重点,我则上了区重点。当时我和白新的关系只是同学关系中极普通的那种,高中三年我们一次面也没见过。

也忘了是在那部武侠小说里看到过‘人生何处不相逢’这句话,我挺信的。也相信人生如戏的说法,生活当中的许多事情极富戏剧性。

时至今日,我回想起与白新的再度相见都觉得象是一场梦。上大学时,我是最后一天报道的。记得当我走下学校接站的大客时,就发现一个熟悉身影冲我疾步走了过来,我一下子就认出了那张微笑的脸。见面他就跟我说,我第一天来时就在新生的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就开始找你,左等不来,右等也不见,你可真够稳当的啊。

我们不在一个系,但有着老乡加同学的关系,关键是性格方面的相近,我们谈得来,就成了哥们。他总到我班宿舍来,一来二去跟我班同学混得也相当熟。他是学校足球队的中场绝对主力,但我所关心的倒不是他的球技,而是每月发的训练费。

八十年代在学校读书的学生都比较穷,每月家里给邮三十、四十元的生活费,除了吃饭、吸烟,就不剩什么了。而所谓的独立生活,青春期的躁动与彷徨又使得我们对酒情有独衷。尤其是到深秋,几个人在一家小酒馆里,叫上两个便宜的小菜,一碗浓烈的白酒下肚以后,就满身的豪气。夜晚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夜幕下踏着满地的落叶,就怀着满腔的凄凉,胸中涌动着莫名的冲动,扯着嗓子来上一首《一无所有》或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就冥冥之中感觉到感动了那位眼前时常晃动的漂亮姑娘,就感到一种宣泄,一种通体的舒畅。

由于这种感觉需要金钱来购买,而且对于我们学生来讲又是那样的昂贵,自然白新就成了我们几个老乡的中心。现在我还记得,白新发训练费后脸上那满足的微笑,以及买单时那声‘结帐’里透着的那种豪爽。

熟话说,三岁看到老。小时侯不以为然,那时从白新身上我开始信了。就说白新脸上具有标志性的微笑吧,多少年了,只是里边的内容丰富了一些而已——微笑之中又多了几分孤傲。

那天我们几个老乡喝完酒,当然那次还是白新请客。在酒馆门前的菜市场,遇见了两个社会地痞,虽然我也喝了不少,但我也能感觉出对方的酒气熏天。记得那两个小子迎面过来时,故意撞了白新一下,然后就让白新下跪赔罪。我们其他几个人当时很紧张,因为这些社会的地痞欺负我们学生不是一次两次了,一般我们都绕着走,今天狭路相逢。白新依旧微笑着,慢慢伏下身去。他瞧准了路边两块菜摊压帆布的砖头,迅速地捡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右开弓拍在那两个地痞的头上。然后,我们逃之夭夭。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第二天晚上,我和同班的同学小付下了自习回宿舍。在途经白新宿舍时,就看到一群小子向我围了过来。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急喊身边的小付去找白新。还没等那群小子的其中一个‘就是他’的话音落下时,白新已光着膀子,拎着一条板凳腿大喊着冲了出来。他的身后他班的二十来个同学,手里拎着桌腿、啤酒瓶之类浩浩荡荡跟在他的后面。那几个地痞见到这阵势,撒腿就跑。

从那以后,社会小地痞骚扰学生的事件很少发生。白新过后又微笑着给他班同学每人买了一盒带嘴的‘金花’香烟。过后他被叫到学校的保卫处。为了这事我差点没跟白新急眼,说是我的事怎能让他承担。他说我班同学出去打架,你带头谁信哪?结果不是卖一个又搭一个。我这才不和他争。白新由此获得了全校的通报批评,我老为这事过意不去。每到这时白新总笑着跟我说,要感谢你给我提供了演绎英雄的一个舞台。

确实至那以后白新成了学校的名人,就拿去食堂吃饭来说,一路上碰到十个人会有七、八个和他打招呼。这一点并不奇怪,中国大部分人骨子里惧怕权贵,得机会总愿巴结,无论这种权、这种贵是因何而来。学生也不例外,都是炎黄子孙吗。老乡都愿意和他交往,老乡的同学也敬重他三分。

这之后白新依旧微笑,微笑中多了几分霸气。

毕业了,白新通过他父亲同学的关系进了一家设计所。由于他所在的行业属于特种行业,又处在黄金期,工资要高出我们同期毕业的同学许多。八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再加上白新一张刚毅的脸,运动员一样的体魄,那段期间给他忙得够戗。

当有一天白新兴高采烈地邀我吃饭时,我见到了他的未婚妻。说实在的,那个女人确实相当的漂亮,只是说话唠嗑之后给我一种轻浮的感觉。白新给我介绍,她的名字叫边欣,是一所小学的副校长,这一点也让我感到恐惧。我总是对年轻女子当官感到恐惧,别人跟我说这种心理叫大男子主义,看来白新没有大男子主义。我不知道白新为什么这么注重容貌,而忽略了其他方面,也许恋爱真是一种病。过后白新问起我对他未婚妻的印象时,我只是说,确实很漂亮。白新听了就一脸的高兴,我确信他真的病了。

他是我所有朋友当中第一个结婚的,由此我领教了新婚男子所犯的通病,后来我给这种通病起了个名叫新婚综合症。它的心理表现为重色轻友;临床表现为,朋友聚餐基本不参加,扑克麻将基本不碰,打电话基本脱不开身。

那几年我们几个朋友陆续地都成了家,见面的次数很少,后来我和他计算过,平均一年见两次面,其中包括平均一年我们共同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只有春节前后的聚会相对固定进而约定俗成,也只有在那时我们才能敞开亮地喝酒,毫无防备地说一说哥们话。

毕业以后的几年应该说白新一直活得很潇洒。单位就十几个人,所长很看重他。白新跟我说过,私下里所长和他象哥们一样,类似于给领导送礼等“地下”工作都是两个人共同完成的。

大约是白新结婚三年后吧,边欣为他生了个胖儿子。满月酒那天,白新请了许多人。他微笑着穿梭于亲朋之间,微笑中失去了霸气转而代之以安逸。

人说‘世事难料’,这话不假。那几年白新开始走背字,倒霉的事一件接一件。

首先白新所从事的行业开始走下坡路,而且下滑的异常迅速。再见到白新时,他虽然依旧微笑,只不过微笑中让人感到一丝丝的苦涩。他所工作的设计所,好长时间没活干。白新把时间几乎都耗在麻将桌上,白天即使工作时间给他打电话时,他都是在麻将桌边接的。

如果能够安心打麻将,也算不错。可是白新偏偏被同事挣钱的效应搅得眼热心跳,就义无返顾地杀入股市,没想到是在高位接盘,不到一年的时间,资金就被腰斩出局(股市里将初始投入资金损失一半叫腰斩)。那时白新的脸上就只剩下苦笑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彻底地将白新的笑容从脸上删除了。

过后听他讲,那天夜里他打完麻将回家,路过一家洗浴中心,就看到两个服务生在街边殴打一个女孩。回过头想,那女孩肯定是位小姐。白新就看不下去了,上前进行干涉。那两个服务生哪把他放在眼里,挥拳相向。白新不愧是踢过足球的,只几下就把那两个小子踢趴下了。那个女孩跑了,白新还没来得及自鸣得意,就被洗浴中心的一群保安给围上了。我想如果洗浴中心的其他保安再迟一步的话,白新就能好好地微笑一下了。

白新被打翻在地,一群人一顿乱踢。之后一辆警车将满脸是血的白新押回派出所。再后来白新被劳动教养了六个月。警方给出的解释是,疑似偷盗同案犯,最主要的是扰乱公共治安和人身侵害。白新无法辩驳,他既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那个女孩早就没了踪影。而洗浴中心有二十几人作证。

证明

xx区公安分局:

非常感谢警察同志的辛苦工作,十分钦佩你们为保一方平安所表现出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为配合警方的工作,将社会败类绳之以法,现将x月x日在我洗浴中心发生的偷盗事件的真实情况证明如下:

当天本洗浴中心服务员张姓女子偷盗顾客财物,并携款潜逃。当我洗浴中心人员将其逮住时,一男子将我洗浴中心人员打伤,促使偷窃者逃跑。

我们以我们的生命证明以上所述的真实性。

证明人:……

我从白新的父亲那得到了这一消息,就拐弯抹角找了关系。那天我和白新的父亲一起去了分局,分局的小张给我看了那份证词。它使我对洗浴中心的工作人员有了重新的认识,很佩服他们的文字水平。

小张在办公室里只不过大讲法律政策,白新的事情看来无法逆转了。

当我扶着白新的父亲走过分局门前那条街的转角时,小张从后面赶了上来。小张把我拉到一边,满脸愧疚的对我说:“对不起!你知道那家洗浴中心是我们的一位局长夫人开的。”

……

过了大约三个多月,我接到了白新父亲的电话,白新的母亲住进了医院——脑溢血。他父亲是托我照看一下白新的孩子,听白新的父亲说白新的老婆已到南方另谋高就去了。

这期间,我到劳改农场看过白新,给他带去了几条烟。白新较进去前明显瘦了许多。他对家里这期间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和我的谈话也异常地轻松。他说:“我到觉得这不是一件坏事,也许是一个转机。我在这里想了许多,我出去一定要改变我的生活。”这时正有一抹阳光通过高高的小窗射进房间,逆光下白新的上半身形成一幅剪影,那时我感到了一丝欣慰,也感到一丝的凄楚。

六个月后,我请白新在一家酒店喝酒。席间,我将事先准备好的五千块钱递给了白新,白新犹豫了一下收下了。临了对我说:“算我借的。”

白新是被开除的,其实不开除白新也不想再继续做下去。他在劳改农场认识了一个朋友叫刀疤的,刀疤又通过朋友认识了赌球公司的上线,他们开起了赌场。

对于白新的这项决定,我很是惋惜,总想找一个机会劝说一番。

那是一个周末,妻要带孩子回娘家,我跟妻推脱有事,就给白新打电话。白新在电话那头说:“正好今天没什么赛事,想回家看看,不如叫我爸炒两菜,到我家喝吧。”我清楚干白新这行的,满世界的足球赛事几乎没有不赌的,从欧洲的五大联赛(意甲、英超、西甲、德甲、法甲),到瑞超、挪超之类,就连日本的j联赛、中国的甲级联赛也不放过。由于时差的关系,一有赛事就成宿回不了家。我体谅白新的心情。再者我也有段时间没去看他的父母,听说他的母亲出院后就瘫在了床上。

白新从劳改农场回来后,就住在了父母那。妻子杳无音信,正在读书的孩子需要照顾,母亲又瘫痪在床,这样便于照顾。白新干上这行之后,所有的家务就都落在了白新父亲的身上。

我特意跑了一趟超市,买了一些水果,拎了两瓶五粮液。

这是一栋七十年代的建筑,四层的清水房。好在是建在七十年代的后期,上下水一样不少。白新的父母住在二楼,三阳两室一橱一卫的房子。

我敲门,开门的是白新的父亲。我发现只两个多月他的头发已几乎完全斑白,背也弯了下来,原来高大的身躯也由此不再高大了。其实他那年刚刚六十三周岁,短短半年时间对他容颜的改变犹如经历了十年。白新从厨房里跟我打着招呼,我说你忙你的,我去看看大姨。

我跨进了东侧的房间,白新的母亲呆呆地躺在床上。白新的父亲随我走进房间,冲她喊:“你看谁来了?”白新的母亲略微转过头,用无神的眼睛看着我。这时,白新的儿子放下手头的作业,问了一声叔叔好,就赶到他奶奶那,扶起她半躺在床上。白新的母亲终于认出了我,嘴蠕动着,发出呜呜的声音,两行老泪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直到坐在另一个房间的酒桌旁,我的心都是沉沉的。

白新的父亲见了我带来的酒,十分的高兴。他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先喝了一口,嘴中发出‘啧’的一声。说:“这酒就是好喝。那年在xx矿,我们设计的一个工程竣工时,我作为设计组长和矿长一桌,喝的就是这种酒。我差不多喝了一瓶,还得是这种酒。”白新微笑着给他父亲又一次斟满。白新的父亲兴致不减,吃了口菜对我说道:“我跟小新说了,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小新又能有今天,也多亏了你们这帮小朋友。”又转头对白新说:“好好做你的生意,你放心,家里有我呢。”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但要记住一点,无论谁坑了咱,咱也不能去坑别人,咱不挣昧心钱。”白新微笑着点着头,只是微笑得相当空泛,没有一点内容。

我感到这时我说任何话都是无用的,白新无法回头,这个家庭无法再承受任何一点点的打击。也许我应该象一个大义凛然的正义者一样去说服白新,告诉他回头是岸。然后他该怎么办?去出卖自己的体力,换回可怜的那几个钱。那么他的家人怎么办?他的父亲退休金时断时续,他母亲单位尚歉着医药费,孩子还要上学……

也许社会的道学家们会不齿于我的想法,但我知道任何时期的道德规范都曾经害过无数原本善良的人们。

那个夜晚月亮不知藏在了什么地方。白新送我到楼梯口,我转身与他道别,说道:“多保重吧。”黑暗中,他冲我点了点头。

那年八月份以后,白新忙得要命,但他没有挣到什么大钱。白新立了一个规矩,不接受五b以上的投注。(b为投注单位:1b=1,000元)他给他那帮朋友加合伙人的解释是,受注太大风险也大,不用暴力追缴不行。用暴力又会有两个不利:第一成本太高;第二弄不好得掉到局子里。我了解白新,我知道这里肯定包含着他的其他想法。一开始刀疤还有些异议,不过他们一起的其他人都愿意听他的,他有这个威信。

作为初到这个圈子里的白新来讲,一开始的两件事情做得相当漂亮。

哪个圈子都会有哪个圈子的规矩,哪个圈子的思维。白新时常会出入于桑拿洗浴、夜总会及练歌房之类的场所。有一次白新带了几个人又来到了曾经致使他进劳改农场的那家洗浴中心。他们没有洗浴而是直接进入了练歌房,他们要了酒菜,没要小姐。第二箱啤酒上来之际,他们扣留了第一位服务生。那位服务生被一阵拳打脚踢之后,被喝令靠墙跪在那里,他们的本意是想调出这家洗浴中心的老板。第六箱啤酒上来之后,服务生已顺墙跪了一溜,他们也没能调出老板,警笛声却在窗外由远及近的响起。面对着连窗户都用砖堵死的洗浴中心,与白新同来的几个人霎时都已慌了手脚。

这时白新站了起来,让同伴打他一拳,同伴不肯。他就冲同伴打了一拳,同伴被逼急了,冲着他的鼻子打了一拳。白新的鼻子淌着血,拿着手机走了出去。他来到门口,警车刚刚赶到。一个警察冲他喊:“刚才是谁报警?”白新答道:“是我。刚才一伙人把我们打了,向那边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向旁边的一条小巷。

这之后白新跟我说,他真的拉开架势等着警方的传唤,可是不知怎的就变得无声无息。

第二件事情是这样的:白新的那家店的门前是一条小街,小街上开着几家饭店以及美发超市之类,离小街最近的那条大街也就十几米的距离。也就是那件事情发生前的一个星期吧,小街的出口出现了一条黄实线,而那些天经常会有两个警察埋伏在白新那家店的门前。这样到他家的客人加上在他家门前等客的出租车司机就经常的抱怨。

那天,白新看到了两个警察又埋伏在他的门前。白新向客人借了一辆车,绕了一圈,从那条大街上拐进了小街。当然没逃过警察的眼睛,白新被那两个警察拿下了。白新微笑着,靠近其中的一个警察,低声的骂了一句最通俗却是最惹人愤怒的一句话。警察愤怒的拽住了白新的脖领子,白新一挣,两颗衬衣扣子掉了下来,白新扔下驾驶证就走了。他投诉到了交通支队,那个警察受到了处分。之后,白新特意找到了那位警察,陪了不是,他们成了朋友。再之后,除了偶尔赶上警察大干,平时警察就不怎么出现了。

总的说来,那段时间白新过得也算安稳。也是白新的那家店离我单位比较近的缘故,一般白天无事,偶尔我会到他那闲扯上一阵。

一次偶然,我们提起了边欣。

我问:她还是没有消息吗?

他说:一切都结束了。

我说:她找过你了?

他答:是。

我问:离了?

他说:你认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吗?

我说:我只是觉得挺可怕的,这种人。

他说:所以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我说:现在你也该再找一个了。至少为了你的家庭。

他就苦笑着说:你以为我是周润发,说找就能找到。

这时在电脑旁的一个小兄弟探过头来说,新哥早有了铁子,贼靓。白新就转过头去虎着脸说,哪凉快哪呆着,大人讲话你也敢插嘴。那个小兄弟就做了个鬼脸,继续敲着他的键盘。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白新坦白了。

其实所谓白新的铁子就是他那夜营救的那个女孩,那是在一个不经意间在一家歌厅里又碰上的。那天白新觉得她面熟就点了她。谈话间她也说觉得白新面熟,白新开始还以为这是公关的外交辞令,但他确实很喜欢她,她的名字叫张萌。因此,白新赶上机会就经常光顾那里。一来二去,他们就认出了彼此。张萌就泪流满面跪到了白新的面前,说他们逼她出台,当时只知道赶快逃跑,不知给你找了那么大的麻烦。白新就说这又何必呢,事情都过去了。这样白新一来,张盟铁定陪了他。后来,张盟就住在了白新那。(白新他们为了方便在他们店的楼上租有两室的住房)

张萌曾试图找个其它的工作,但始终没能成功。白新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也不想节外生枝。

白新父母住的老楼要动迁了。开发那块地的正是关旭伟管理的集团公司下属的开发公司。张贴公告的头一天,居民们围在公告旁。动迁定为一次性动迁,不予回迁,动迁每平米补偿费为一千三百块钱。居民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个说,这也太不合理了,这地方的新房子要买到三千五百块钱,动迁费才给到一千多,凭什么啊?那个说,城边上的房子还两千多呢。又一个插言,再说我们现在都住多少平米呀,大部分都五十多,现在新开发的房子最小的房子也要百十来米,打死我也买不起呀。另一位妇女忧心匆匆地说,就算到城边买房子,我们上班远一点到还可以,孩子上学可咋办啊?不知谁喊了一句,这种条件我们不搬,我们街对面那楼动迁时还每平米一千八呢!大伙就一口同声地说,对,不搬!不给我们满意的说法,我们就是不搬。

公告规定的最后动迁日期就快要到了,居民却没有一户去登记的。开发公司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开始挨家挨户去动员,去威逼,去利诱。可是最终也没见成效。开发公司开始使用上了杀手剑。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十几条黑影潜入该地……全楼都被‘哐哐’以及稀里哗啦的响声惊醒,一楼几户人家的窗户的玻璃已被砖头砸碎,在楼东面住着的张姓老两口的窗前,几根短木冲窗戳着,燃起了熊熊烈火……

救护车赶到了,将几个被玻璃划伤的居民拉往医院。警车赶到了,两个年轻的警察在认真地询问居民,详细地勘察着现场;几个老警察满脸同情地冲着其他居民保证一定要尽快破案。

这件事情给了这里的居民不小的震惊,大家都清楚这件事情是谁干的,但却无法提供有利的证据,无法将他们绳之以法。

白新接到他父亲的电话回来了,他告诉邻居们他来解决这个问题。他将张姓老两口寄宿到楼上一户邻居家。叫来了几个朋友,又召集了几个邻居小伙,在张姓老两口家中打起了地铺,开始埋伏。遇到这种情况时,邻居们显现了异乎寻常的团结,有好多大老爷们自告奋勇轮流站岗放哨。

又一轮的威逼利诱失败以后,几条黑影又潜入该地。但这次真的没有上次那般幸运,他们刚刚从楼的东侧进入这个死活同的小院时,就被一群提着棍棒的二十来人堵住了他们的后路。一声呼哨过后,楼上的许多窗户洞开。多日积压的愤恨的啤酒瓶、蔬菜水果垃圾之类顷刻间雨点般砸向院中,那几条黑影被砸到院墙根底,跪在地上抱头冲墙连喊饶命。

之后,这几个小子被捆绑着押进了张姓老两口的双室。在所有的问题都澄清以后,那几个小子签字,按上了手印。过后,一辆警车将那几个小子带走了。

市里领导知道此事后非常震怒,对此事做了重要批示,并通过媒体阐明了政府的严正立场。那几个小子被判了刑,那家开发公司的经理被免职并受到了党纪处分,关旭伟负有领导责任被本系统通报批评,并在一次全系统的大会上做了深刻的检查。市里责成规划土地局重新修改了规划,确定此地动迁要对老百姓进行回迁安置。

这件事情在我所在的系统也传得沸沸扬扬。有更内幕的消息说,关旭伟与开发对面楼盘的老板早有宿怨。关旭伟本想通过压低动迁补偿费的方式来与对面那个楼盘进行竞争,没想到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白新他爸没等到回迁就去世了,一天早上在买菜的路上死于脑溢血。

出殡的当天,白新哭得肝胆欲裂,把周围人的眼圈哭得红红的。过后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跟我感叹,他爸这辈子很辛苦,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他说,他这辈子到现在最失败的事情就是没尽好孝道。他爸爸跟他操了一辈子心,没能跟他过上一天好日子。

张萌住进了白新家,担当起了照顾白新母亲和孩子的责任。白新在他父亲去世后也厌倦了赌场中的生活,在朋友中张罗借了一些钱,加上他和张萌的积蓄,在即将回迁楼房的楼下买了一处门市,准备将来开上一家酒店。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白新购买的那处门市一夜之间就从人间蒸发了。开发公司给他的解释是:规划中这里将来要有一条干道,原规划中临街的门市一律取消,将来临街的楼前空地要做草坪。白新虽然感到恼火,但也只能去接受这个事实。他去找开发公司经理交涉,开发公司经理一脸的委屈,以这是市里的决定为由拒绝了他的赔偿要求,只答应退回原款并按银行的同期利率给付利息。白新考虑了一下,一想算了。开发公司答应一个星期以后给付现金。可是一个星期过后,开发公司又以资金暂时短缺为由,让白新再等一星期。

白新一天走在大街上时碰见了和他同样购买了门市的老王,谈起这事,老王一脸的困惑说:“没听说要退钱啊。”

白新感到愤怒,他在腰上别上一把菜刀来到那家开发公司,径直走进了总经理办公室。总办外间的秘书见此情景试图阻拦,被白新一把推出了门外。他来到目瞪口呆的那个经理面前,抽出菜刀仍到了板台上。那个经理就结结巴巴地说,这都是领导的意思。白新鄙夷地瞧了一眼这个并不忠实的走狗,一言不发地收起菜刀,转身走了出去。门口一时聚集的人群闪出了一条道,默默地目送白新下了楼。

没等白新踏进关旭伟的办公室,他就被几个埋伏的警察按倒在地,从他身上搜出了那把菜刀。

我是第二天才从张萌的电话里得到这一消息的。一得消息,我急忙给分局小张去了电话,小张现在已经被提拔当了治安科长。我担心几年前的事情重演。小张在那边没好气地对我说:“你那个朋友傻呀!随身带着那把破菜刀。要砍人也没这么砍的。”我说:“你了解情况没有?换谁能压下这口气?”小张说:“我了解了,那个关旭伟也真他妈不是东西。完事还打电话给我的分局长,让我们往狠里整。”我说:“你没照办吧?!”小张说:“哪能呢?咱可是依法办事。不过拘留十五天可是一定要有的,要不我还是违法。”我说:“得,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十一

人的一生恐怕真的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暗地操纵着。

就在白新被拘留的第十二天的中午,张萌给我打电话,说白新的母亲快不行了。我问张萌现在在哪里?她告诉我,刚刚被120拉到医院。我说你不要着急,我想办法把白新接来。她带着哭腔说,你快点吧!他妈恐怕没多长时间了。

我找到小张,小张二话没说开了车直奔拘留所。拘留所的所长是小张的一个哥们,那位所长一边和我握着手,一边对小张说,人我可交给你了。小张急急地说,你放心吧。

当白新冲进医院的急救室时,他的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十二

白新母亲出殡那天的午后,白新送走了最后一拨亲朋。他让我等他一等,转身走向张萌和他的孩子。我在远处望着他们三个,他和张萌说着一些什么,然后蹲下身,双手扶着儿子的肩膀,又叮嘱着什么。之后他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背对着我目送着张蒙他们远去。

我们来到了一家小酒馆,捡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我们要了几个菜,点了一瓶白酒。他举杯和我干了一杯,然后双眼望着窗外幽幽地对我说:“还记得在学校时吗?”我望定他说:“怎么能忘记呢?”他喝了口酒叹息一声说道:“一晃十几年了。”我答:“整整十三年了。”他说:“想想学生时代真是幸福,可是那时总盼着快点长大。”我冲他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没有回答。

沉默了一阵,他抬起头望着我说:“你知道为什么今天我要拉你喝酒吗?”

我也望着他,没有做声。

他接着说:“恐怕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剩你这么一个最近的哥们了。”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疑惑地看着他。

“刀疤卷钱跑路了。”他一字一顿地说。

“会有这种事?”我才回想起,白新母亲的葬礼上刀疤没有出现。

“一个小兄弟告诉我的。我离开这几天,刀疤接了一个大单子。50a(50万)啊!听说是关旭伟从中担的保。这小子犯傻,不想一想关旭伟是个什么东西,见钱眼开就接了。最可恨这小子从一个客人那得到一个‘报料’(比赛的内幕消息)就信以为真,就留下这个单子准备自己做,结果……”白新讲这些话时,眼睛一直盯着窗外。“张萌前些天去取那笔房款时,他们只付给了一半,说剩下的一半等有钱再给。”

“我要杀了关旭伟!”他转过头满眼的杀气。

“何必呢?你要想一想孩子。你犯得上吗?咱们大小也是读过书的人,他是什么人?还有张萌呢,你这样做能对得起她吗?”我劝着他,认为他只是一时冲动。

“张萌是一个好姑娘,虽然她曾经干过那个行当。孩子有我这个倒霉的爹有什么用,跟着张萌,我放心。今天找你喝酒就想让你转告一下张萌,我要出了什么事回不来,告诉她,‘我对不起她’”说完他干了那杯白酒。

我也干了说道:“不要做傻事,人间自有公道,关旭伟这种人早晚会有人收拾他。咱何苦搭上性命呢?!”

……

那天我一直拖着白新,说了许多肺腑之言,直到我认为白新平静了,才送他回到了拘留所,因为他还有一天的拘留期。我跟他说后天下午我请假来接他,晚上找几个哥们给他接风。他点了点头。当铁门关闭的一瞬间,白新回头微笑着看了我一眼。那是我这辈子看到他的最后一面,现在回想起那个微笑,眼睛是冷冷的。

十三

等到白新出拘留所的那天下午,我和妻子都请了假。我借了一辆车拉着张萌和白新的孩子赶到拘留所时,白新早没了踪影。看守说,白新一早就离开了。

不愿看到的一幕到底发生了。

白新就没想到要逃跑。他那天一早就混进了关旭伟所住的小区,藏在一处。等到关旭伟的轿车驶进小区时,他尾随来到关旭伟的楼前。当关旭伟和他的老婆孩子出现在单元门的一瞬间,白新冲了上去。他没难为任何人,只是逼着关旭伟回到了楼上。当警察五分钟后将整栋楼包围起来时,从四楼关旭伟的住所的窗户里飘下了雪花一样的百元钞票。当警察开始喊话时,白新举着双手走出了楼门。警察上楼后发现了关旭伟的尸首。

媒体对关旭伟的追悼会的报道是低调的,在报纸上只占据了新闻版紧底下的一小条。

过后我还听说,关旭伟所在集团有的员工还放了鞭炮。说是关旭伟在任七年从来就没给底下员工涨过工资。

十四

一个月后,我本想和白新的那帮兄弟去送一送白新。张萌阻止了我们,她说,白新跟她讲他没脸去见他的父母,他把尸体捐给了医院。白新的那帮兄弟纷纷说,晚上在自己的住所楼前的街道上给白新烧张纸吧。

再一个月后,张萌带着白新的孩子离开了z市,她说孩子应该换一个环境。

一年后,z市刮起了廉政风暴。关旭伟所在集团是重点查处的对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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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吟媚点评:

非常娴熟的叙述方式。生活是一条河,向左流向右流有时好象不是完全由自己选择。期待更多的原创作品。:)

文章评论共[2]个
随便的誓言-评论

有时候,人们对于这种事情,总是会有一些莫名的感想,说什么可以换一种方法解决,或者说什么太冲动啊,等等,可是我想,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要是我选,我也会选和他一样的路,有些时候可能看起来很多条路,但是当你去选择的时候其实只有一条,有的事情只能用一种方法解决.
  【凯哥 回复】:个人的性格,更主要是一种环境。在上述两者的共同作用下,方式与结果都会成一种必然。
谢谢你的评论。 [2006-2-18 10:05:59]at:2006年02月17日 中午12:30

简竹-评论

不错的短篇~:)
  【凯哥 回复】:谢谢. [2006-2-18 10:02:11]at:2006年02月17日 晚上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