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镇上新开了一家超市。

赶着好阳光好心情，抽了点时间，特地来逛逛。大约四五百平方的超市，有着透明的橱窗，干净得有些光鲜的墙壁，整齐的货架，琳琅满目的商品，忙碌而又略显拥挤的人群。

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超市，让我想到了姐姐。还记得十几年前，在姐姐的那个小杂货店里，她曾很憧憬地对还是孩子地我说：“如果有以后，我想在这里开一家小小的超市。”然后，又摸着我的小辫笑着说，“你还小，不懂这些。”那时候，我还真的不懂。现在想来，姐姐要的超市大约也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姐姐自小就聪明伶俐，讨人喜欢。自我懂事起，我就爱粘着她，她总爱叫我“小跟屁虫”，我总是傻呵呵地叫她“漂亮姐姐”。我的漂亮姐姐是1990年考上苏大政法系的，正当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美好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大二那年，在一次学校体检中，姐姐被怀疑患有某种病症，后经多家医院反复检查，确认为红斑狼疮。这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由于机体的免疫系统对其自身组织发动袭击，从而导致关节肿胀或疼痛，发热，皮肤红斑和肾脏异常，心血管并发症等等。由于红斑狼疮的复杂性，当时没有有效的办法来阻止病情发展，仅能用胆固醇激素和其他一些药物来缓解。姐姐的头发像秋天的草迅速变黄并且大量脱落，身上出现了不少红斑，肤色变得异常难看，身体也开始变胖。突然其来的变故将姐姐一下子打倒了，她意志消沉甚至拒绝治疗。在所有人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出现了。他，是姐姐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

他是姐姐的高中同学，据说，从第一次看到姐姐就暗恋她了。高考落榜后，便跑出租以此谋生。当得知姐姐的情况后，他每天都来看姐姐，带来姐姐能吃的东西，陪姐姐聊天，给姐姐解闷。渐渐地，姐姐开始笑了，也积极地配合医生的治疗。其实，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心意，但是这样的姐姐又如何能接受他呢？所以，姐姐有意识地疏远他，但他并不理会，依然每天守在姐姐身边，并且陪姐姐踏上了去全国寻找良医治疗的路途。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半年后，姐姐的病情就得到了控制。但是医生还是丢下了一个冰冷的事实：如果能再过五年，就能再过十年，但这种机率很小。虽然这很残酷，但是毕竟还是有了希望。他欣喜若狂，并且向姐姐求婚。这个决定让包括姐姐在内的所有的人都意外。除了他自己，每一个人都不能接受，每一个人都说他傻并且劝他，可他永远都只有三个字“我爱她”。为了托累他，姐姐再一次疏远甚至奚落他。可他似乎根本就看不到这些，依然每天来看姐姐，因为姐姐不见他不理他，所以，每天他都搬张小凳子坐在姐姐的房门口，隔着那道门问姐姐今天吃药了没，禁口了没，隔着那道门说他一天的所见所闻，说他们的未来会如何如何的美好。他对姐姐的好，每个人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想姐姐一定也是爱他的，所以，在僵持了半年后，姐姐终于答应先订婚，却提出五年内不结婚的要求。大家都明白，五年之后，是生是死还是一个未知数。现在想来，那一场订婚究竟是算喜还是算悲呢？

也许是爱情的滋润，也许是治疗的缘故，姐姐的身体渐渐恢复，头发长多了长黑了，脸色也有光泽了，生活也可以自理了。为了不让姐姐每天在家一个人无聊，为了能每天都看到姐姐，他把用来跑出租的车低价卖了，租了两间房，一间给姐姐开了个小杂货店，一间自己开了个摩托车维修部。一年又一年，姐姐的身体没有出现过异样，他们甚至开始考虑结婚的事。如果生活可以一直这样下去，那该多好呀！

第五年年末的时候，姐姐的病突然复发，仅仅一周就离开了。她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就含着泪走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1996年12月28日，那年姐姐26岁，那天下了入冬来的第一场大雪，很大，很痛心。

傍晚时分，姐姐被带回了家。待到所有人都进了屋，他才缓缓地下了车。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办法忘记那张脸：清瘦的脸庞，空洞的眼睛，疲惫的脸上溢出了难以接受与痛楚，惊讶与恐惧。他摇摇晃晃地踩在厚厚的雪上，一步一步向前挪来，很沉重很艰难。突然，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头贴着地面的雪，开始呜咽，低沉而又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传来。接着，他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像孩子一样无助地嚎啕大哭，雪一片一片地飘在他的身上，阴暗的天一点一点落在他的身后。我被震住了，虽然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遭遇失去亲人的痛楚，可我还是被这个男人震住了，并且忘记了哭泣。那副凄惨的画面被我永远地珍藏，那个痛哭的男人也让我为之动容！

所有的人都以为姐姐的离开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一种解脱，谁也没有料到那却又是一种枷锁。他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傍晚时分去姐姐的墓地，一个人靠着墓碑说话，有时候说累了，就靠着墓碑睡一朽。都说天与地相隔甚远，可天与地还有在地平线交汇的地方。都说人鬼殊途，也许这就是他在寻找的平衡点，或者也是他的毁灭点。

为了让他恢复正常的生活，在姐姐离开一年后，姐姐的家人按照当地的风俗为姐姐结了阴亲，并且有意没有通知他。当他发现姐姐的墓被破坏，当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暴跳如雷，并且坚持要求退阴亲，有几次没有结果的争执后，他便不再如过去那样来看望姐姐的家人，他说他恨透了他们。

再后来，就很少有他的消息，直到前两年才听说他结婚了。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他后来过得好不好。他对姐姐的爱着实地影响了我。我曾经幻想我可以遇到如此的一个人，遇到如此这般浓烈的爱。可是十年来，当我遇到了经历了看淡了，才知道他的爱是那么的沉重。明知是飞蛾扑火，却一意孤行。如此沉重的爱让如此脆弱的生命该如何承受啊？以我十六岁的心情来看他们二十六岁的爱情，我好羡慕姐姐，有这么一个爱她的人，即便匆匆离开，也幸福过拥有过，不枉此生；以我二十六岁的心情来看他们二十六岁的爱情，我为他们痛心，不是对谁都如此深爱，只是他们无缘分享，如果姐姐看得到听得到，她一定希望他过得好，如果他爱姐姐，就应该好好生活不让离开的姐姐担心，他的生命还承载着姐姐留下来的许多许多，他应该为姐姐努力而快乐地活着！爱一个人不就是应该这样的吗？

怀念着姐姐，把不大的超市逛了几圈，却没有遇到那个我想遇到的人，不是说超市的老板每天都在这里忙碌吗？

带着丝许失望，向出口走去。那里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整理货架，我特地走过去特地撞了一下他刚整理好的东西，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是他，那个在雪中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的男人，那个如飞蛾般的男人，那个曾经影响过我的爱情观的男人，也就是这个小超市的老板。

透过他的金丝边眼镜，我看见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我并不意外。他没有认出十年后的我，可是我有着和姐姐相似的神态和背影，所以，他的眼睛亮了又暗了。我微微一笑，并没有告诉他我是谁，我不想揭开他已经尘封的痛苦回忆，只是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走出来，阳光洒满大地。快乐并轻松着，笑着仰望天空，心里轻轻地说：“漂亮姐姐，这个男人过得还不错！”

我好像又听见姐姐满足而快乐的笑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