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风云录
第一部:古城逸事
文方
谨以此书
献给所有热爱和珍惜情感
的朋友们!
------文方
第一章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个仲夏的中午,随着那扇差不多已经被人们遗忘了的破旧的木板门的突然打开,一个对清风巷的老住户们来说绝对称得上是特大新闻的消息,犹如一阵风似地迅即传遍了这条笔直的、足有一华里长的巷子——
凌翀要回来了!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这条“特大新闻”便很自然地成了人们饭桌上的一道“菜”。是啊,离开清风巷足有二十年之久的凌翀突然要回来了;几乎已经被老街坊们忘掉了的凌翀突然要回来了!这消息怎么会不引起人们的关注?怎么会不使得人们把它当成一大新闻来大加谈论呢?因为,在清风巷的老住户们的印象中,这个即将回来的老邻居可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周家也不例外。其实,周家既说不上是清风巷的老住户,更不认识凌翀其人,甚至可以说“凌翀”这个名字周家祖孙俩也还是此时此刻头一回听到的呢!那么,这祖孙俩为什么也会和巷子里的老住户们一样谈论起这样一个对她们来说绝对是陌生的人来呢?只因为,那扇自从她们搬进巷子里来住的时候起就从没看见打开过的木板门就在她们家的斜对过,而她们家的保姆王姨偏巧又和那个叫做凌翀的人有那么点儿沾亲带故。
“算是远房亲戚吧。”王姨边为周家祖孙俩盛着饭,边用一种不以为然的口吻解释道,“我那死去的丈夫管凌翀的奶奶叫表姑。不过,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虽说和这门表亲同在一条巷子里住着,却并没有怎么走动。说实在的,凌翀可能并不知道我们两家还有那么点儿亲戚关系哩。”
“他家里如今还有什么人?”周文慧是个喜欢问这问那的姑娘,对这样一个人还没有回到家就能引起街坊四邻如此议论纷纷的“人物”,她自然产生强烈的好奇。而搬进清风巷来住的这十个年头里,斜对过的那扇极不起眼的破旧的木板门从没看见它打开过一次,无疑地,那间肯定也是又破又旧、说不定还是脏兮兮的屋子里是没有人住的,所以周文慧会忍不住这样问道。
“没了。”王姨的回答可以说是干脆利索,连想都没想一下。
“啊,没了?”周文慧登时睁大了眼睛。在她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赶忙又补充问道,“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
“和你一样,他也是独生。”王姨的口吻忽然凝重了起来,而且还轻轻地叹了口气,“至于他的父母嘛,早就没了。确切地说,他压根儿就没见过他的父亲,因为在他出生的那一年,也就是五十年代末,他的父亲就被打成了‘右派’抓走了,从此一去无音信,后来听说在监狱里自杀了。他是跟着他的母亲长大的。他母亲姓韩,是个小学老师,人长得端端庄庄的,为人也不错,只可惜命却不长,四十岁不到就因病去世了。母亲去世的那年,凌翀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吧,反正还是个半大孩子。唉,这样的家境说起来也是怪可怜的!”
“是啊,是怪可怜的。”周奶奶也陪着叹息道。
“那……”周文慧皱了皱眉,又问道,“他母亲去世后,他可就成了孤儿了啊!谁来照顾他呢?”
“谁来照顾他?”王姨苦笑了一下,像在回答周文慧的问话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该由谁来照顾他呀?唉,要不是那么早就失去了双亲,我想这孩子肯定不会误入歧途的。”
“误入歧途?”周文慧赶忙问道,“您是说凌翀误入歧途?”
“可不是吗?”王姨稍微顿了一下,马上又接着说道,“他母亲韩老师去世后,虽说有王奶奶在照顾着他,但毕竟不一样呀!那年,他就休了学,在王奶奶的帮助下进了咱们街道办的五金厂——就是现在横街的那家‘新华五金厂’——当了学徒,靠劳动养活自己哩。”
“既然他有了工作,怎么又会误入歧途呢?”周文慧显然对这个问题更感兴趣,并且摆出一付非问个清楚不可的架势,紧盯着王姨说道,“您慢点说,详细地说给我听听好吗?”
“好吧。不过,你可别光顾着听而忘了吃饭。”王姨说完这句话,便敛起了脸,用一种周家祖孙俩很少见到的凝重的语气开始了她的叙述,“我记得很清楚,凌翀是在他母亲去世后没多久就进了那家工厂当学徒的。我也记得很清楚,那时他虽说还是个半大孩子,可个头跟成年人差不多了,高高的,虽然看上去有点瘦,但绝对不是文文弱弱的那一种,因为进了厂子可得干活,而且听说还不是什么轻细的活儿,太过瘦弱了可不成。”
“快讲正题吧。”周文慧生怕一向喜欢唠叨的王姨把话题扯远了,赶忙插嘴说道,“他到底是如何误入歧途的?”
“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讲哩。”王姨打手势让周文慧边吃饭边听她说,“凌翀这孩子从小就性情孤僻,很难和别的孩子玩到一块儿,要不是他母亲韩老师在‘文革’期间收留了一个叫做云芳的小姑娘,他几乎连个孩子伴都没有。韩老师去世后,他……”
“哎,您先等等。”周文慧突然又打断了王姨的话,用一种更为好奇的口吻问道,“您说韩老师还收留了个小姑娘?叫做云芳?她比凌翀大呢还是小?韩老师去世后她也离开了凌翀吗?”
“瞧你这张连珠炮似的小嘴儿!”周奶奶笑着对孙女说道,“你得让王姨一件事一件事地讲哩,着什么急呀?王姨,你别理她,接着往下说。”
“我还是先回答阿慧这串问题吧,省得她心里头打着这个结。”王姨笑了笑,但马上又收起了笑容,说道,“那小姑娘云芳啊,和凌翀一样的岁数,好像比凌翀小几个月吧。她可不是在韩老师去世以后才离开凌家的,而是在韩老师去世的前就被她那‘失踪’了好几年而突然又回来了的母亲接走的。”
“‘失踪’?”周文慧好奇地问道,“您是说云芳的母亲曾‘失踪’了好几年?可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失踪’了好几年才回来呢?”
“唉,说起那些事呀,可要扯远了。”王姨叹了口气,说道,“那都是搞政治运动搞的,你没有生活在那个年代,根本就不懂。还是简短些说吧: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就是六六年,云芳的父母就被打成了‘叛徒’,双双被‘专了政’,关进了监狱,所以云芳才会被韩老师收留哩。而云芳的父母自那年被押走后就没了音信,直到好几年后她的母亲才突然出现,你说,这不就是‘失踪’了好几年吗?(看见周文慧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她便又接下去说道)唉,有些事是注定了的;如果云芳不被她母亲接走的话,我敢打赌凌翀绝对不会走上歪路的。你们可不知道,云芳可是个又稳重又明事理的姑娘,尽管那时候她还小,可我相信她一定有能力不让凌翀走上歪路的。阿慧,关于云芳的故事,等一下我再讲给你听好吗?我先接下去讲凌翀进厂后所发生的事情。
“我刚才说了,凌翀很孤僻,不合群,特别是他母亲去世后,那性格就更古怪了。据后来厂子里的人反映,他的性子有时变得很爆躁,经常和带他的那个姓汪的师傅干仗。哎,你们还记得横街那个摆烟摊的瘸老头吧?就是年初去世的那一个?他就是当年带凌翀的汪师傅。想当年,那可是条五大三粗的汉子。凌翀进厂后不久,不知为了什么就和汪师傅不对劲,经常斗嘴,后来竟打了起来,把那汪师傅打成重伤——那条腿就是那时候残废的。”
“哎,王姨您再等一等。”周文慧不解地问道,“您不是说那年凌翀才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吗,怎么能把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打成重伤,而且还致残?”
“是啊,当时这件事一传出来人们可都纳了闷儿。”王姨稍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可事实就是事实:许多人都亲眼目睹汪师傅是人事不省地被送往医院的,并且现场还有人证呢。后来人们才知道那孩子是在他师傅毫无提防的情况下动的手,至于是怎样把人家打成那个样子的,那可就没人知晓了。”
“可凌翀怎么会对他的师傅下那么重的手呢?”周文慧还是不解,因而问道,“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王姨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反正当时一切证据都是对他不利的,尽管他拼命地为自己争辩,可根本没人听他的。”
“那……”周文慧焦虑地问道,“后来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当然送派出所啦!”王姨加重了语气说道,“这倒霉的孩子可闯了大祸了,他不但打了人,而且是打了不该打的人!为什么呢?那汪师傅一家在‘文革’期间可是靠造反发起来的,在咱们这带呀,名声可大了,尤其是他的哥哥,还是咱们公社革委会的头儿呢。凌翀的事情传开后,王奶奶就急急忙忙地赶到了派出所。谁都清楚,王奶奶是可怜这孩子,想以‘孩子小,不懂事’为由保凌翀出来。可当时她老人家却是碰了一鼻子的灰,因为人家根本不买她的帐,尽管她是个老革命。据说,汪家对凌翀可是恨之入骨的,非要重重办他不可。不过,凌翀这孩子可也滑得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儿,当天夜里就从派出所里逃了出来。”
“逃了出来?从派出所?”周文慧大感兴趣,赶紧催道,“后来呢?快讲,快讲。”
“你可别光顾着听而忘了吃饭——边吃边听我讲,好吗?”王姨和蔼地说罢,便又接着讲下去,“凌翀逃出派出所后,当然没敢回家了。我估摸着,自那天起他就没再回过那间生他养他的屋子了。听说他当时就在外面和一帮街头小流氓混在了一起。哎,阿慧啊,你可知道什么是街头小流氓吗?就是那些有家不回的坏孩子。他们靠什么生活呢?当然是偷鸡摸狗啦,反正尽干些人所不耻的下三滥营生。你想想,像凌翀这样一个涉世不深的半大孩子混在那帮小坏人堆里能会有什么好呢?”
“那只能学坏。”周奶奶忍不住地插上一句道。
“正是,正是。”王姨又轻轻叹了气,说道,“谁也没曾想到,原本有着那么好的家教的一个少年那么快就学坏了。真是近墨者黑呀!据说,他和那帮小流氓不光在街上或公共汽车上扒人家的钱包什么的,甚至还敢潜入民宅行窃呢。更可恶的是,他们偷人家的东西,得手了还罢,不得手,被发现了,就抢,就行凶,简直跟强盗没两样。唉,真是无法无天!”
“那么,凌翀被判过刑吗?”其实,周文慧心里早知道干这种坏事的人肯定要受法律制裁的,但她还是忍不住这样问道。
“判过,当然判过!这种人不被判刑,那还有公理吗?”王姨显得有些愤懑了,“你们可不知道,那时候凌翀的名声可臭着呢。别的地方我不清楚,就咱们清风巷呀,一提起他的名字,人人都恨得牙痒痒。为什么呢?他是那种比一般的贼更让人不耻的不懂得守‘道’的贼!古人说,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得守自个的道。比如说吧,当官的要守当官的道,经商的要守经商的道,演戏的要守演戏的道,等等,等等。这所谓的道,说白了就是各行各业自己立定的规矩,也叫行规。你们一定要问,难道做贼也要守个贼道吗?对啰,做贼正是要守个‘贼道’。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凌翀生在咱们清风巷,长在咱们清风巷,纵然是学了坏,变了质,可也不应该对不住老街坊老邻居呀!你要偷,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要到这里来闹个四邻不宁?这就是说呀,他连个‘贼道’也不懂得守!”
“您的意思是说,”周文慧问道,“凌翀也到咱们清风巷来偷东西?”
“岂止是偷东西,还伤了人!”王姨加重了语气,“你们知道虎仔那只眼睛是怎么没的吗?就是伤在凌翀手里!”
“啊?”周家祖孙俩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因为王姨这句话对她们来说无疑又是一大新闻!周文慧脱口问道:“虎仔不是说他那只眼睛是被……狗抓破的吗?”
“傻孩子,那是气话,你还听不出来吗?”王姨一脸严肃地说道,“说起那件事,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也就是凌翀在五金厂犯事后又逃出派出所的几个月后,有一天半夜,他潜入虎仔家偷东西,被虎仔的伯伯发觉,大喊起抓贼来。你们是知道的,虎仔他们家可是个大家族,一旦动静起来呀,可没那小偷儿的好。当时,凌翀偷盗不成,还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在仓惶逃蹿的时候,不知是无意碰伤还是有意打伤,反正是毁掉了虎仔的一只眼睛。可怜的虎仔,那年大概还不到五岁吧?当然啰,那天晚上凌翀也逃不出虎仔他们一家和街坊邻居们的包围。唉,当时他被众人打得那个惨啊:拳打脚踢,扁担棍棒……要不是王奶奶拼着老命扑上去护住他呀,不当场被活活打死才怪哩。那天晚上,他又进了派出所,不,应该是少管所吧。听说八三年‘严打’那会儿,他也被押送到大西北去了,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自那天晚上以后,我就再也没看到他了。”
虎仔姓罗,大名罗小虎,是和周文慧的表哥高文龙从小玩到大的伙伴,自然也是周文慧的好朋友了。罗家住在巷头,是清风巷最老的住户之一,也是清风巷里所有住户当中人丁最旺的‘大户’之一(罗小虎虽说也是个独子,但他爸爸那一辈却是兄弟五个,而且至今还都一起住在那所他们的祖辈留下来的据说至少有一百年历史的古大厝里)。十几年前,周家还没搬进清风巷来住的时候,因为周文慧常到巷子里来找表哥玩自然也就认识了罗小虎。相识不久,细心的周文慧就发觉这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脸上有一大缺陷,那就是他左眼的眼珠子是假的。后来,周家也在清风巷买了地、盖了楼,成为清风巷的住户,周文慧便也和罗小虎混得更熟了。有一回,好奇心促使她大着胆子当面问起罗小虎那颗假眼珠子的由来(她当然清楚那是后天的)。周文慧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当她问起这件事的时候,本来正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的罗小虎突然“刷”地拉下了脸来,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猛地射出一道极为可怖的光芒。
“这是被狗抓的!”小伙子咬牙切齿地诅咒道,“他妈的,那是条疯狗!”
一直在刻意地模仿着骑士风度的罗小虎,竟当着姑娘家的面说出如此粗鲁的话来,可见一提到那只被毁了的眼睛时他有多么的愤恨,以致全然失了态。当时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的周文慧,因见罗小虎如此的情状,也就信以为真了,更不敢刨根问底了。万万没想到,十年后的今天却从王姨的口中得到这样一个真相!
王姨屡屡提到的那位王奶奶,是居委会的老主任,也是清风巷的老住户,为人热心、正直、德高望重,深受街坊四邻的敬爱。差不多二十分钟前,周家斜对过的那扇很不起眼的木板门就是被这位古道热肠的老人叫人敲开的。为什么说是“敲开”的呢?因为,门上那把多年不曾动过的铁锁已经生满了锈,别说王奶奶手里头没有钥匙,就是有,也是绝对打不开它的了,所以向来做事干脆利索的王奶奶便叫人用榔头把它敲开了。而这位老人家,也是我们所要叙述的这个故事里的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有关她的事迹,还是留待后面描述吧。
咱们还是回到周家的餐桌上来吧。此时此刻,周文慧已然明白罗小虎是因为被凌翀毁了那只眼睛而对凌翀恨之入骨,所以当年才会那般咬牙切齿地回答她的问话。想想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虽然此刻才知道其真相,但显然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她相信罗小虎肯定也已经把它忘掉了。当下,周文慧稍想了一下,便又问道:
“王姨,凌翀一直在大西北呆到今天吗?”
“这我哪知道。”王姨耸了耸肩,说道,“说句老实话,要不是刚才突然传说他要回来了,隔了这么长的时间,我可差不多把这个人忘掉了呢。”
“照这么算来,”周文慧像是在问王姨,但更像是在自个儿嘀咕,“凌翀如今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人了?”
“有四十了吧?哦,我想差不多了。”王姨的口吻更不像是在回答周文慧,全然在自己回答自己,“唉,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呀!当年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呢,这一晃呀,人都到了中年啦,怪不得人老得快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虽然梳理得整整齐齐但却已经白了一半的头发,感触颇深的样子)。也不知那孩子如今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肯定叫我认不出来了。哈,瞧我,都扯到哪里去了!你们祖孙俩还是快点吃吧,这汤呀,放凉了可不好喝!”
“哎,王姨。”周文慧胡乱扒了口饭,边咀嚼边问道,“凌翀还有没有什么近一点的亲戚?”
“这个嘛,我可真不清楚。”王姨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自从那年他爸爸被打成‘右派’后,就好像没什么人跟他们家有走动了,别说是亲戚,就是朋友,恐怕也是没有的。阿慧啊,你可无法理解,那年头,只要谁家成了‘黑五类’,什么亲戚呀、朋友呀都会像躲避瘟疫似地避之而唯恐不及,谁还敢跟他们家走动?反正在我的记忆里,自从凌翀出生后一直到他母亲韩老师过世,那十几年里头除了王奶奶和咱们刚才提到过的那个叫做云芳的小姑娘他们一家外,恐怕再没什么人和凌家有来往的了,至少是近一点的来往。”
一提到云芳,周文慧马上兴致大增。她还清楚地记着方才王姨刚才还曾着实地夸了那小姑娘一番呢,虽然就那么三两句,但在她听来却是大大的不寻常,因为这十年来,她极少或者干脆说压根儿就不曾听到王姨夸过什么人,尤其是个黄毛丫头。什么“又稳重又明事理”,什么“她一定有能力不让凌翀走歪路——如果她不被她的母亲接走的话”,等等。显然,这是个很不平常的小姑娘(当然是指当时她还是个小姑娘)!而这样一个不平常的小姑娘怎么能不令向来好奇心就比别人强些的她兴致陡增呢?于是,她有点迫不及待地问道:
“王姨,咱们现在可以讲那个叫做云芳的小姑娘的故事了吧?首先,您得先告诉我云芳是哪里人——就是说,那时候云家住在什么地方?”
“云家啊?那时候不但就住在咱们清风巷内,而且……”王姨用手指了指地面,“就住在这里。”
“什么?”周文慧差不多是叫了起来的,“就住在这里?您、您开玩笑吧?”
“对,就是这里。”王姨的脸上可是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样子,“你忘了十年前这儿的模样了吗?”
原来,周家这幢漂亮的洋楼的前身,是一座古大厝的一角,大概是三、四间平房,有一个独立进出的大门,据说是因为屋顶漏得十分利害而好几年没有住人了。十年前,在周文慧的大姨妈的极力“撺掇”之下,周文慧的爸爸才向苏家买下了这几间旧房子,拆了,盖起了三层半的楼房。
“原来以前这里住的就是云芳他们一家呀?”周文慧的兴致愈来愈浓了,她激动地说道,“照这么说来,云芳和凌翀可是青梅竹马了?”
“是呀,”王姨深有感触地叹道,“他们确实是青梅竹马!”
“那您快给我讲他们的故事吧!”周文慧心急火燎地催道,“我猜想得到,他们的故事一定是很动人的。快讲,快讲!”
“其实,他们的所谓的故事我也没法细讲,因为我和他们两家并不是很熟,或者说并不常来往。虽然是同在一条巷子里住着,但顶多也只是碰了面打个招呼而已。再者说了,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也没多大印象啦。不过”看见周文慧一付失望的样子,王姨心里有些不忍,赶忙又改口道,“他们以前的情况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那您就快讲吧。”周文慧精神大振。
“好的,好的。可是,先从哪儿说起呢?”王姨稍想了想,马上又道,“就从他们两家的情况说起吧。当时云家的大门可不是咱们现在这大门的位置,而是靠南一些,和凌家差不多是门对着门的。凌家的情况你已经知道了,咱们现在就来说说云家吧。云家在解放前就在这里住了,也算得上是咱们清风巷的老住户了。当时呀,这里有三间或者四间房子,进大门还有个天井,据说是苏厝的一个偏院,独门独户的。云芳的父母在解放前都是搞地下工作的,是老革命了;解放后,他们又都是政府的干部,但具体是做什么的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他们每天都去市政府上班。
“当时云家有一个保姆,是个乡下人,人们都叫她张嫂。云芳上幼儿园的那一段,我看就省了吧,反正也没什么好讲的,何况我真的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她念小学的时候,正好和凌翀同校又同班,于是张嫂可就省了接送这一茬,因为不但那两个孩子有伴,而且还有韩老师哩——我好像听说韩老师还是他们的班主任哪。就这样,从那时侯起,他们两人就几乎成了形影不离的小伙伴啦。而云芳的父母和韩老师的关系也挺不错的,两家可就结为通家之好。”
“您能不能详细说说当年韩老师收养云芳的情景?”周文慧对这个问题更感兴趣,于是紧盯着王姨问道。
“好吧。”王姨稍一思索,便开始了她的叙述,“我刚才好像已经讲过那是六六年的事了吧?哦,对了。就是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一年,那时候的季节好像是冬天,或者至少也已经是晚秋了吧,反正气候已经颇冷了。有一天下午,忽然来了一大帮造反派,气势汹汹的,边喊着口号边把云芳的妈妈从家里楸了出来,并在她胸前挂上一块写着‘叛徒华英’的牌子,推推搡搡地就押走了。哦,我得先说明一下,在这之前,云家的里里外外——不,应该说是有半条清风巷(那时候不叫清风巷,而是被红卫兵改了名,叫做‘红忠巷’)——早就贴满了打倒‘叛徒’云国松、华英的标语和揭露他们所谓罪状的大字报啦;而华英被捕之前,邻居们都传说云国松老早就被关起来了。
“那天,目睹着母亲被五花大绑地带走,云芳哭得那惨啊,这会儿回想起来简直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真可谓撕心裂肺!我为什么印象那么深呢?因为当时我也站在旁边瞧着。韩老师紧紧地把已经哭成个泪人儿的云芳搂在怀里,一边劝着她,哄着她。那时候云芳大概也就八、九岁吧?我本来对这孩子并不怎么注意,就是那天……我亲眼目睹了这样一个场景:华英被造反派从家里揪出来时,小云芳是紧紧地抱着妈妈的大腿一起被拖出来的。在门口,一个造反派掰开了她的小手,并把她推倒在地,而她又立即爬了起来,再度扑向妈妈;当然她又被推开了,而且又是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她又顽强地爬起来,向妈妈扑去……这样反复地折腾了好几回,一直到韩老师赶到。当韩老师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的时候,她还在拼命地呼喊着‘妈妈、妈妈’,尽管那时候华英已经身不由主地被造反派们押往巷口去了……打那时候起,我对这个倔强的小姑娘产生了极深的印象。她长着个圆圆的脸蛋儿,白白胖胖的,头上扎着两条小辫子,那惹人怜爱的小模样儿,我至今还记得颇清楚的。而那个没良心的保姆张嫂,虽说是个乡下人,可势利得很,一看到云家成了‘叛徒’,就拔脚开溜了,说是要和云家划清界限!就这样,韩老师把云芳领回了家,收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而第二天,造反派又来到了云家,把云家翻了个底朝天,说是抄家找罪证,当天就在云家的大门上贴了封条。”
“从那天起,云芳就……就和凌家母子俩生活在一起了,是吗?”周文慧仿佛气也不让王姨喘一下,就紧跟着问道,“那后来呢?”
“云芳和凌家母子共同生活了差不多有六、七年吧,”王姨皱了皱眉头,仿佛在尽量地从脑海里搜寻那些被她遗忘殆尽的记忆似的,喃喃地说道,“反正咱们巷里的人都知道,韩老师是把她从小姑娘拉扯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才交给她的母亲的。”
“她少女时的模样儿一定很美吧?”显然,这也是周文慧最感兴趣的问题之一。
“对,是很美。”王姨不加思索地回答道。
“那……有多美呢?”周文慧紧盯着又问。
“怎么说呢?”王姨思索了一下,说道,“这么跟你说吧,她的母亲华英是人人公认的罕见的大美女,可她呀,比妈妈还要漂亮得多!虽然,那时候她还是个没有发育全的半大姑娘,可那容貌,那身段,嘿,简直不知该拿什么话来形容她才好!”
“呵,显然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我没那眼福,没能一睹她的芳容。”周文慧感慨地这样自言自语罢,突然又问道,“她和凌家母子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分手时一定是依依不舍的吧?王姨,快给我讲讲他们分别时的情景吧。他们究竟是哪一年分开的?”
“七十年代初吧,具体是哪一年我可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当时那两个孩子都是十五、六岁或十六、七岁的样子。”王姨想了一会,又接着说道,“至于他们分手的情景嘛,因为当时我不在场,没有亲眼所见,所以并不是很清楚,有些细节倒是过后听人家讲的。这样吧,我把当时所耳闻的讲给你听,行吗?我曾说过,那年华英是突然出现的,对吧?谁都想象得到,那对久别重逢的母女是如何悲喜交集、如何抱头痛哭的了。据说那天,华英只在凌家呆了不到半个钟头就告辞了,连自己的家也没进去一下。噢,对了,我补充一句:云家自那年被封后,就一直是锁着的,虽然门上的封条早就因为风吹雨打而剩下了点纸屑,但却从来没有人进去过。直到十几年前,政府把这几间屋子归还给苏家,你爸爸才从老苏手里把它买下,盖起了这幢楼房。”
“云芳就是那天被她妈妈带走的吗?”王姨的后半段话周文慧并没怎么听进去,她只是盯着主题问。
“当然是了。”王姨回忆道,“那天,韩老师把云芳她们母女俩送到巷口,一辆军用吉普车在那里等着。据当时看热闹的人说,种种迹象表明那时候华英并不是自由之身,所以那辆军车将要把她们母女俩带到什么地方去她也无法跟韩老师言明。韩老师一直把她们送上了车,才依依不舍和云芳挥泪告别。唉,六、七年的养育之恩哪!老街坊们都知道,那些年里,韩老师可是把云芳当成了自己的亲闺女疼着的,而云芳更是把韩老师视如亲妈。当时巷口的那个惜别的场面,如果我在场的话肯定也会被感动得泪流满面的。”
“王姨,您稍等一下。”周文慧不解地问道,“凌翀呢?怎么没听您提到他?他一定也是恋恋不舍的吧?”
周文慧完全被故事的情节吸引住了。而故事的主人公的生离死别更是令她神往——虽然当时的凌翀和云芳还是一对少年,但她却把他们想象成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了。她自认为自己是最重感情又最容易伤感的那一类人,每每从小说或影视剧里看到类似的生离死别的场景,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也溶化进去,替惜别中的恋人悄然落泪和牵肠挂肚。当然,小说所描写的和影视剧里所演的,不是虚构就是被添油加醋了的,而此时此刻王姨所讲的这个故事,却是真实的,一点也没有经过加工的,并且故事的男主人公说不定她很快就能见着了。因此,她太想知道当年那对“恋人”依依惜别时的每一个细节了。
“那天我不在场。”王姨迟迟疑疑地说道,好像因为无法满足周文慧的这一强烈的愿望而深感内疚似的,“真的没看到那感人的一幕。”
周文慧遗憾地叹了口气,但她仍然想把故事继续听下去,于是又问道:
“云芳自从那天离别后,有没有再回来看望凌家母子?”
“没有。自从那天离去后,就再也没有看到她的影子了。”王姨万分感慨地喃喃道,“唉,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当时那个清纯可爱的小姑娘也已经是个中年妇女了,也不知她如今在什么地方?这人呀,就是感情的动物,过去了的事不提吧,也还罢了,可乍一再提起,怎么就一鼓脑儿地又都在眼前出现了呢?本来嘛,我和云芳也没什么瓜葛,甚至也没说过几回话,顶多只算是同条巷里住着的邻居罢了。只是这孩子长得太招人疼了,碰面时就喜欢多瞅她两眼。不过自从她跟着她母亲离去后,我也便渐渐地把她淡忘了。说真的,要不是这会儿从凌翀身上再度扯上了她,我的脑子里当真已经没有这么个人的存在了,而此刻又回忆起她来,倒是又勾起我……”
“您指的‘没有她的音信’,是她连一封信也没给凌家母子寄来吗?”周文慧打断王姨的话,“也就是说,她从此没再和凌家母子有任何联系了?难道……她就这么绝情?”
不知为什么,那个毫不相识的小姑娘已经给了周文慧非常美好的印象,而在她的想象中,这样一个完美无暇的天使般的小姑娘是绝对不可以和“绝情”这样一个令人憎恶的词儿沾上丝毫边边的。而在这一点上,王姨显然和周文慧是有同感的,只见她皱着眉毛嘟哝道:
“按理,韩老师对她有养育之恩……我瞧云芳那孩子也是重情重义的人,绝对不可能就这样一去无音信的。或许有别的什么原因吧?那年月玄哪,好像一不留神灾祸就会降临到你头上似的,特别是对那种属于‘黑五类’的家庭而言。当然了,有些事情可不是我们能胡乱猜测的。再者说了,书信的往来可不比人的走动,没张没扬的,也不好说那段日子里他们就一封信也没通过,只是她走后不久韩老师就去世了,而凌翀又成了不着家的坏孩子,他们之间的事更没人知道了,除非王奶奶……
“您是说王奶奶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周文慧几乎是嚷起来的,情绪显得格外激动,“就是说,他们自从那年分手后有没有保持联系什么的,王奶奶全知道?”
“我也只是猜猜而已。”王姨解释道,“因为,当时咱们清风巷人人都看得出,王奶奶是非常疼爱这两个孩子的。她老人家呀,常去凌家串门,和这两个孩子的亲热劲儿,一点也不亚于奶奶和亲孙子、孙女。你想想,要不是她老人家真心地疼着凌翀啊,那年虎仔他们一家恨不得把那孩子生吃了,她老人家怎么会那么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护着他呢?据说呀,那时为了护着凌翀,王奶奶背上还挨了好几棍棒呢,要不是她老人家身子骨硬朗那可就糟了。我猜呀,这回肯定是王奶奶把凌翀给接回来的。”
“我一定要找个时间去问王奶奶。”周文慧激动地叫了起来,“她老人家一定会给我很多很多答案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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