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除非有特殊情况,周文慧每天都有午休的习惯。虽然她已经是个成年女子,并且已经在谈恋爱了,但她仍是那么的纯真,几乎跟少女时代没有两样,头脑里可是很少有杂念的。照她自己的话说,睡好中午这一觉,是为了下午更有充沛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所以,每每午饭后,她在客厅里稍坐会儿就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休息了;而每每往床上一躺,很快就会进入梦乡。然而,今天中午她却迟迟无法入睡,什么原因呢?当然就是那两个在她的心目中已经成为传奇人物的少男少女“搅”得她心神不宁。
王姨所讲的关于凌翀和云芳的故事,早在她那最容易激动的心房里掀起了阵阵波澜,而且是久久无法平息的。她曾这样问过自己:二十多年前的凌翀和云芳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呢?王姨的描述,当然太过简单了。凌翀且不说,就说云芳吧,光“漂亮”二字就能把她描述完整吗?她究竟有多漂亮,究竟是怎么个漂亮法,就王姨的眼光和水准,当然无论如何也描述不尽的。而周文慧不仅有特别强的好奇心,而且还有超乎常人的想象力。此刻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边结合着王姨的简单描述,边勾勒出了那对少男少女的身形,而后又加于描绘,而且是尽可能细腻的描绘。终于,在她的脑海里清晰地出现了这样一对人儿:男的身材修长、偏廋,但四肢匀称,所以并不显得太单薄;一张略显清癯的稍长的脸庞,但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一付斯斯文文的模样儿(这应该是他出生在一个教师的家庭里而固有的特征吧);女的呢,一付亭亭玉立的身材,虽然还没有发育全,还没有成熟女性的那种妩媚的风姿,但却是青春的,充满着朝气的;她的脸孔呈鹅蛋型,皮肤细腻光滑,白里透红,五官更是搭配得无比工整,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会传情,会说话;她有一头乌黑的秀发,扎着两条长长的辫子,更使得她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超凡脱俗的清纯、淡雅、秀丽。
“金童玉女?”周文慧突然自己笑了起来,“我可把他们描绘成传说中的金童玉女了!哈,就当他们是金童玉女吧,可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他们了,离现在也太过遥远了,我还费这心思干什么呀?对,我这就叫做‘痴’!不要说我根本无法凭自己的想象力去再现他们当年的容颜了,就是他们自己肯定也早就忘掉了他们少年时代的模样儿了。算了,别再痴了。”
“王姨,”她曾向王姨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当年他们没有分开的话,您说他们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这可不好说呀!”王姨深有感触地说道,“凡事都是注定了的,特别是命——或许你并不相信命,但我信,你奶奶也信。许多许多事情都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谁也无法猜测其后果。我想呀,他们这一生或许就注定只有这么几年的缘分吧。”
“可这短短的几年相处,他们幸福吗?”这句话当然不是刚才问王姨的,而是此刻自己在问自己。几乎和问题出现的同时,周文慧也有了自己的答案,而这个答案是根本用不着思考的:“他们能有这样一个简直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缘分,相处的日子肯定是幸福的。”
是啊,如果照王姨的逻辑,凌翀和云芳这一辈子注定只能有那么几年的缘分的话,那么,那短短的几年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生中最最珍贵的了,也无疑是最最幸福的了,更应该是他们永远都会留在心间的最美好的回忆了!
于是,周文慧凭着自己那超乎常人的想象力,开始想象起当年凌翀和云芳在那间屋子里朝夕相处的情景来了。虽然,这二十多年来她从未体验过她正在想象中的那种绝对不同于世俗的恋爱范畴的生活,但她却能借鉴从小说或影视剧里看到的某些类似的情节,进行精心地加工,从而把那对少男少女的虽说是非常短暂的几个春秋的朝夕相处,想象得无比的甜美和幸福,而那种她想象中的甜美和幸福,又绝对是在当时他们那个年代和他们那个年龄所特有的,恰似亲兄妹又胜似亲兄妹的纯洁、真挚、充满着诗情画意……
差不多整个中午,周文慧都沉浸在如此亢奋的想象之中,以至于丝毫无法入眠。
下午上班时,周文慧推着摩托车出了大门,不像往常那样一出家门就急急忙忙地骑上车朝巷口驶去,而是下意识地站了下来,抬眼朝另一个方向看去。只见十五步开外的那扇十年来她从不曾看见打开过的木板门此刻依然是关着的,但门上那把生满了锈的大铁锁却已经换上了一把崭新的铜锁,阳光下熠熠生辉,格外耀眼。显然,在她吃中饭和午休的那段时间里,王奶奶已经和请来的帮工一道,把那间在她的想象中是既小又脏的屋子打扫干净了。
“凌翀回来后,可有工作做?”这个问题,又是周文慧差不多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思考着的。她不仅富于想象,而且还善于思考,这样一个根本用不着她去思考的问题,她竟然在脑子里足足翻腾了半天。是啊,一个从大西北回来的人,一个以前在清风巷可以说是臭名昭著的人,如今虽然获释回了家,可人们会很快就接受他吗?和所有的人一样,他也得生活,也得吃饭;可要生活,要吃饭,就必须得有活干呀!他是个重获新生的人,靠劳动养活自己,不但是天经地义的,而且那还是他在劳改期间所完成了的一门最重要的功课。而要干活,就得有个干活的地方呀,像他这样的人,干活的地方好找吗?
“王奶奶一定会帮他找到活干的。”最后,周文慧还是想到了王奶奶。她想,王奶奶既然敢把这样一个劳改释放人员接回来,一定有她的打算,也就是说,她老人家一定会为凌翀今后的生计有所安排的。谁都知道,王奶奶可不是个普通的老人,她可是一位名声在外的老革命啊!虽说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但仍是古道热肠,上自市里领导,下至平民百姓,只要是认识她的,无不对她敬爱有加,只要有她出面,凌翀的工作问题一定能够得到解决的。
“可王奶奶会帮他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做呢?他又适合做什么工作呢?”这又是困扰着周文慧的一个问题了。说是“困扰”,真的并不为过,因为她再怎么会想象,也是无法给自己找出一个比较满意的答案来的。说实在的,跟凌翀回来后能不能顺利地找到工作做的问题相比较,这个问题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个谜,或者至少说暂时还是一个谜,而这个谜底一直到傍晚才得以解开,并且是“清风三侠”帮她解开的。
“清风三侠”?读者一定会对这样一个听起来只有武侠书上才有的名号感到奇怪吧?都什么年代了,哪来的什么‘侠’呀?所谓侠,自然是侠客、侠士之流的人物了;而之所以配得上侠客或者侠士的称号的,必定是武艺高强、义薄云天和舍已助人、见义勇为的绝非等闲可比的人物了,可当今世上,还有这样的人物吗?有,清风巷里确实就有这样三位!论武艺,他们习武多年,个个是一身的功夫;论讲义气,他们自幼就比作刘、关、张;论舍已为人,他们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论见义勇为,他们更是当仁不让!他们就是“清风三侠”,并且让他们感到无比骄傲的是,这样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并不是他们自己叫出来的,而是市长当着全市人民的面亲口“封”的。
话头既然扯开了,咱们就有必要说一说“清风三侠”这个名头的由来了(因为“清风三侠”将在咱们叙述的这个故事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所以这里有必要先把他们介绍给读者认识)。既然号称“三侠”,无疑地必定是三个人了。这三个人,一个就是前一章里已经和读者草草地见过面的罗小虎,不过他年龄最小,在“三侠”里边排行第三;另外两个,一个是周文慧的表哥高文龙,一个是周文慧的男朋友方志鹏。这三个人从穿开裆裤起差不多就是形影不离的伙伴,如果把他们比做大仲马笔下的那三个火枪手,一点也不为过,因为在清风巷老街坊们的印象中,这三个人总是捆在一起的,简直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哩。他们意气相投,许多爱好也是相同的;而在他们诸多的共同爱好当中,有一个爱好是他们公认为最主要和最有意义的,那就是拳击运动。为了学好这项运动,他们曾拜过名师,接受过正规的训练,并且至今仍然是市体委拳击馆的常客(几乎天天去那里练拳)。而就因为他们都练就了一身的功夫,三年前,他们才能凭着各自的身手以三敌五,勇擒五名持刀抢劫横街那个储蓄所的歹徒,为人民立下了大功,同时也为他们自己赢得了荣誉。而在那件轰动全市的大事件发生不久的一个“全市见义勇为表彰大会”上,市长亲自表扬了他们,并亲手把一面绣着“见义勇为,清风三侠”的锦旗赠给了他们。从此,这样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就成了他们三个人头上共有的光环,时刻在他们的头顶上闪烁着;而那面红底金字的锦旗,则每月一次地轮流在他们三人家中的客厅的最显眼的墙壁上挂着,至今仍是如此。
在周文慧的心目中,“清风三侠”是属于最优秀的那种青年,当然也就是青年们的楷模、她学习的榜样了。她敬仰他们,尊重他们,不仅把他们当成是她这一生中最好的朋友,而且把他们敬如兄长,处处以有这样三位朋友加兄长而感到自豪。她很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因为和他们在一起,既能感受到与众不同的快乐,又能学到很多东西。所以,在清风巷的老街坊们的眼中,她和“清风三侠”几乎是连成一体的,通常看到“清风三侠”时就必然会看到她。于是,人们常这样开玩笑地说:如果“清风三侠”是“三个火枪手”的话,那么周文慧就是那个“达尔大尼央”了。
而在“清风三侠”当中,周文慧最敬重的当然是方志鹏了。
方志鹏是“清风三侠”的老二,生长在一个干部家庭里,父母都在政府机关工作,而他本人,高中毕业后就顺利地进入城监大队,如今已经是城监大队里的一个头头。他有一米八的个头,由于长期的锻炼,四肢匀称,肌肉发达,再配上那么一张五官端正的国字脸,浓眉大眼,口方鼻正,真可谓是一位超凡出众的伟丈夫!不论是家庭还是他的个人条件,都应该说是很不错的,所以在两年前,在表哥高文龙和好友罗小虎的极力撺掇下,周文慧便和这位可以说是绝大多数姑娘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谈上了朋友,并且经过一段时间的互相了解后,更是确立了恋爱关系。这对青年真可谓是郎才女貌:男的英俊洒脱,女的娴雅秀美,双方的家长自然是十分的赞成。虽说他们老早就到了结婚的年龄,什么时候成亲都没有问题,但周文慧却非要等到她拿到电视广播大学英语专业本科的文凭后,才答应完婚,而如今要达到她的这一目标,正好还差一年。方志鹏是个心胸宽广的男子汉,自然十分爽快地答应让他心爱的姑娘无牵无挂地去完成学业。
今天是方志鹏的生日。本来就最喜欢聚在一起饮酒畅谈的“清风三侠”自然不会错过这样一个更能让他们有理由欢呼畅饮的好机会,更兼这两天方志鹏的爸爸妈妈都到省城开会去了,没有长辈在家,他们更能无拘无束地狂欢一番。于是,傍晚下班后,高文龙来了,罗小虎来了,被老街坊们称做是“女达尔大尼央”的周文慧也来了。四个年青人聚首在方家的豪华但不失雅致的客厅里,有说有笑,真是热闹非凡。今晚的菜肴由巷口的“清风大酒楼”包做包送,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他们只等着菜肴一送到马上就给今天的这位寿星祝寿了。而等着菜肴送来的当儿,心急火燎的罗小虎就先要来了冰镇啤酒,忙不迭地喝了起来。
酒一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而他一开口说的便是凌翀。
“哎,刚刚得到的一个消息,”罗小虎一口气干掉一大杯冰啤酒后,用他的那蒲扇般的大巴掌在嘴上胡乱抹了一下,便用一种跟他那铁塔似的魁伟的身躯绝对不相匹配的阴阳怪气的口吻对在座的伙伴们说道,“王奶奶可给那小子安排了一份好工作啦!你们猜猜看,是什么工作?哈哈!”
“这可不好猜。”高文龙笑着说道,“但有一点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只要是王奶奶给那小子安排的,应该是一份不差的工作。”
“是啊,”方志鹏也接口道,“我听说以前王奶奶可是把那小子当亲孙子一样地疼着的,而这回又是她老人家不知从什么地方把他接回来的,可想而知,要让他干的活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了,那小子有多大能耐呢?他到底都能干些什么活呀?”
“你们说的是凌翀吧?”周文慧听明白了他们说的是什么人了,于是有点不高兴地说道,“干吗‘这小子’长‘那小子’短的,多难听呀!”
“难听?”罗小虎瞪起了那只完好的眼睛来,粗声粗气地说道,“你知道那小子是个什么东西吗?是一堆垃圾!我们叫他‘小子’,已经算很客气了。等着瞧吧,往后还有更难听的呢!”
罗小虎说着,下意识地摸了下他那边装着颗假眼珠子的脸颊,那神情要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周文慧甚至还能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哎,虎仔。”方志鹏颇感兴趣地问道,“王奶奶究竟给那……(他瞥了一眼女朋友,看到对方也正盯着他,于是即将出口的‘小子’二字便忙咽了回去)姓凌的安排了一份什么工作啦?快说来听听。”
“说出来也叫你们乐乐。”罗小虎脸上又堆起了笑容,一付兴致勃勃的样子,“嘿!王奶奶这回可真是太懂得用人了,竟然想到了给那小子安排了那么一份工作!照我说呀,那活儿就合那小子干,而那小子实在也只配去干那活儿。真没想到,王奶奶竟是这么善于用人!”
“到底是干什么活儿?”周文慧显得比谁都心急。“快说呀,别卖关子。”
“好,我说,我说。”罗小虎又一口喝干了方志鹏刚刚给他满上的一杯冰啤,故意摆出一付怪模怪样的神情,说道,“我先问问你们,这两天咱们清风巷少了一个老朋友,猜猜他是谁?”
说着,他弓了一下腰,样子滑稽至极。
“刘驼子!”在场的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高文龙更是乐得拍手大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王奶奶原来是要让那小子去顶刘驼子的班啊!妙,妙!”
“这就叫做‘量材路用’。”方志鹏笑着补上一句。
刘驼子是谁?是个清洁工,是居委会专门雇着打扫这一片街区的临时工,前些天生了病,而且据说还不是一般的病,没法干活了,两天前在王奶奶的出面张罗下,居委会负责把他送进了医院。这不,别的地方不说,单就清风巷吧,不但没人打扫,从巷头到巷尾的五个公共垃圾箱差不多都满了出来。王奶奶曾焦急地对老街坊们说,居委会近日内若实在雇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来顶刘驼子的缺的话,她老人家可要带头当当这个清洁工了。赶巧,在这节骨眼上来了个凌翀!
“做清洁工就做清洁工呗,干吗说得那么难听!”在周文慧看来,凌翀能在这个时候来顶替刘驼子的工作,也算是“及时雨”了。清洁工的工作也是三百六十行其中的一行,怎么说也是个正正当当的工作,凭什么要遭到歧视?凭什么要如此嘲笑他?于是,她有点生气地这么说道,同时还白了方志鹏一眼,算是给了他一个警告。
“他妈的!”罗小虎显然又有些失态了,居然当着大姑娘的面讲起了粗话,而且还全然不觉,“我看哪,这三百六十行,也就这一行配那小子去干了。阿鹏说得对,这叫做‘量材路用’。你们想想,那姓凌的本来就是一堆垃圾哩,而垃圾跟垃圾打交道,那不正是相得益彰吗?哈哈!来,大家干了!”
“虎仔!”周文慧当真生了气,严肃地说道,“你怎么愈说愈难听了?干清洁工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干吗老是拿话来损人家?”
“我并不是在笑话所有干清洁工的人呀!”罗小虎分辩道,“往高处讲,我也懂得那是个高尚的工作,是要受到全社会尊重的,当然这是指那姓凌的除外。而那小子干清洁工呀,可就不一样了。你去随便问问看,他是不是一堆垃圾?一堆人人唾骂的垃圾?哼!你说我拿话损他呀?这是你太抬举他了,也太小瞧我和太不了解我了!实话对你说吧,我还真恨不得结结实实地揍那堆拉圾一顿呢!”
最后这句话,简直就是从罗小虎的牙缝里蹦出来的,再配上他那付突然变得狰狞可怖的容颜,着实把周文慧吓了一大跳。
“你、你想干什么?”周文慧惊诧地问道。
“干什么?哈哈,这还用得着问吗?!”罗小虎霍地站了起来,同时把手中的空杯子使劲地往桌上一放,仿佛把周文慧当成了仇人似地,朝她瞪起了铃铛大的一只眼,发狠地说道,“二十二年啦,我虎仔等了整整二十二年啦!老天爷今天总算是睁开了眼,把那小子给我送回来啦,否则我今生只怕难报这毁目之仇啦!哈哈,感谢老天爷啊!阿鹏,再给我满上。我虎仔今天可是太高兴了,咱哥们今晚可得一醉方休!”
“虎仔,你先等等!”周文慧着急地说道,“我怎么愈听愈糊涂了呢?什么毁目之仇呀?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难道你至今还想报复他吗?”
“‘还想’?什么叫做‘还想’?”罗小虎粗声粗气地说道,“告诉你,这二十二年来我是无时不刻都在想着报仇,根本不是什么‘还想’不‘还想’的!不错,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可是时间可以过去,我虎仔这深仇大恨怎能忘记?这仇啊,只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愈积愈深,你懂吗,我的未来的阿鹏嫂子?”
“可是……”周文慧语气郑重地说道,“你先别激动,听我说两句好不好?我是说呀,就算他以前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或者直接地说是犯了罪吧,可他已经是被判过了刑、伏过了法的呀!也就是说,他已经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并且也已经因此而获得了新生,这一层不会错吧?谁都知道,对这样的人,纵然有天大的仇恨,也应该一笔勾销了,而你却还口口声声地叫嚷着要找他报仇,难道……”
“行了,不要跟我说大道理了!”罗小虎懊恼地打断了周文慧的话,“好啊,要讲道理么?我也跟你讲讲我的道理!不错,他是去过大西北,是受到了惩罚,可他这是咎由自取,是罪有应得,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说白了,他所受的惩罚,是政府代表人民代表社会向他讨回的公道,也就是说,他和官方的‘帐’算是两清了;可我这里的‘帐’呢,却还没有了结,更不要说什么‘一笔勾销’了,除非他姓凌的赔给我这颗眼珠子!”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周文慧毫不让步,义正词严地说道,“对一个刑满释放人员,你是绝对不可以有这种想法的。你自己想想,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对伏过法的人还不放过,还要追究过去的一切,那……社会不是乱了套吗?”
“我才不管社会乱不乱了套呢,我只记得那小子对我犯下的是他一辈子都还不清的罪行,至于什么判过刑、伏过法,那可跟我一点也没关系!”罗小虎的一张本来也算得上是英气勃勃的圆溜溜的大脸盘此刻在周文慧的眼中可是变了形啦,就连他那说话的声音也全变了调。只见他用他那只充满着仇恨的大眼睛环视了一下所有在座的人,一字一顿地往下说道:“哥们,都听着:我虎仔可不是喝了点酒在说酒话——你们可是知道我的酒量的,这几杯酒呀,才算刚刚润了喉——今天,在这里,我以我这颗被毁了的眼珠子起誓:除非姓凌的那小子再滚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否则,老子一定不会让他有安生日子过的!”
“对,”高文龙附和着道,“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那小子!”
嘿,十足的哥们义气!
“也难怪虎仔如此愤怒,”方志鹏对他的女朋友这样解释道,“这么重要的一件器官平白无故地被毁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呀,又有谁能够补偿他呢?”
“不对,不对。”周文慧根本不同意这种看法,“虎仔算是‘当局者迷’,可你们应该不至于也跟他糊涂到一块儿吧?特别是阿龙,你是司法局的干部,是懂法律的呀,怎么也能说出这种话来呢?你们两个的文化程度都比虎仔高,理应劝劝虎仔,让他尽早打消那个报复的念头才对哩,怎么竟是这样附和着他呢,这样可不对呀!”
“什么?要我打消报复念头,还得尽早?哼,想都别想!”罗小虎恼怒地叫道,“这么跟你说吧,阿慧: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而且还要痛痛快快地报;至于怎么个报法,往后日子长着哩,你等着慢慢瞧吧。我看啊,你才是有点糊涂了呢,竟然忘了我们‘清风三侠’是如同一体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仇同报——这可是我们从穿开裆裤起就立下的誓言,谁也不会违背的。一句话,我的仇,就是阿龙和阿鹏的仇!对吧,阿龙、阿鹏?”
高文龙和方志鹏斩钉截铁地点了下头,简直连想都没想一下。这下,可把周文慧气坏了:
“你们……简直是不可理喻!”
正在这时,“清风大酒家楼”的服务员把菜肴送来了,本来还想跟“清风三侠”尤其是罗小虎争辩下去的周文慧也只好暂时收住了口,忙着帮服务员把菜肴一一摆放到餐桌上去。但是,这顿饭她吃得可实在太没滋没味了——这么多年来,她和“清风三侠”不知聚了多少回餐,而每次从头至尾,她都是有说有笑、非常开心的,从没像今天这样过。无疑地,这是刚刚发生的那场争执而使她心里很不愉快,一时半会的她实在开心不起来。再瞧瞧那三个伙伴,却根本就没把刚刚发生的那场争执当回事儿,一上桌就吆五喝六地猜起拳来,马上便进入到欢快而热烈的状态之中了。这三个年青人就是喜欢搞发明、搞创新,尤其是能让他们三人在聚首时更能体验其自娱自乐的事儿,他们更是喜欢去动脑子;这不,连猜拳行令这挡子事他们竟然也下了老大功夫,并且创出了一套能够让三个人一起划拳作乐的游戏来,他们把这种独创的猜拳行令的方式称作“新三国演义”,也叫“新三国拳”。每当他们三人聚在一起喝酒时,“新三国拳”必然要派上用场,而且一呼喝起来,那种雄浑、威猛的气概,那种独特、豪爽的韵律,真是既动听又热闹,充满着阳刚之气。尤其是像今晚,整座屋子都是他们的天下的时候,更是放开了喉咙大喊大叫,尽情地发挥着。而每次他们在划“新三国拳”的时候,周文慧都非常开心地在一旁欣赏着,像在欣赏着一台格调别致的竞技似的,还不停地为输了酒的一方添满杯。
今晚,周文慧可是和往常大不一样了,不但没了以往那付兴致勃勃的模样儿,而且还觉得这三个伙伴的大呼小叫的猜拳声吵得她心烦,不要说去给输了的一方添酒了,就连自己也不大乐意动动筷子多吃点东西。后来,还是方志鹏发觉她有些不对劲,赶忙关切地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她便顺势点头应是,说是有些头疼,怕是感冒了。于是,在饭局未了之际,她先告辞了。方志鹏要送她回家,她说就这几步路,她喜欢自个儿走回去,没奈何,方志鹏只把她送到大门口。
方家在巷子的尾部,和周家仅隔着六、七十步远。周文慧回家时,必须经过那扇她平素经过了无数次但却从未注意过的木板门。此刻,当从这扇门前经过时,周文慧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同时两眼紧盯着那扇门看。只见两个多小时前她去方家而经过时还看到的那把挂在门上的铜锁不见了,那扇几乎让人随便一脚就能踹开的门板缝里(门板上有好几条裂缝),透出了微弱的灯光。那灯光,尽管微弱,但它却是周文慧这十几年来第一次看到的,登时使她感到这扇木板门突然变得格外的陌生。
“这可是生命之光啊!”周文慧这样对自己说道,“尽管它微弱,但它却在告诉过往的人们:这间屋子已经住人了!它的主人已经回来了!”
周文慧是怀着一种她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情走回家来的。此刻一看到这扇从里面关着的门,她心里头更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罗小虎那张凶巴巴的脸孔又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些恶狠狠的言语又回响在她的耳畔。尽管她相信罗小虎是在说气话——只不过是因为凌翀的突然回来而使他回忆起了那件令他终身难忘的痛楚的往事而说出的气话而已;尽管她更相信罗小虎是个心胸宽广、有正义感又有法制观念的青年,是绝对不可能把那些“气话”当成现实而付诸行动的;然而,当她走到这扇门前时,却又感觉到好像有一种不祥的征兆,正在悄悄地光临这扇木板门,光临门后边的那个人……这种感觉,直到她走进家门才暂时得以消除。
一回到家,周文慧又得到了一个丝毫不比白天那条新闻逊色的新闻,而这条新闻是大姨妈带来的。高文龙的母亲受远在香港的妹妹之托,隔三茬五地就过来陪陪周奶奶,有时搓几圈麻将,有时天南地北地唠着玩儿,总之是在作伴儿打发时间。这会儿,她们娘俩还有王姨都在客厅的沙发里坐着,边看着电视边谈论着这条新闻呢,周文慧一进门正好赶上。好奇心特别强的她,当然不会不被这么一条大新闻所吸引了——她匆忙地和大姨妈打了声招呼后就凑了过来。
大姨妈带来的这条最新新闻是:凌翀不但自己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了一个小女孩,据说是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周文慧诧异地叫了起来,“他还有个女儿?多大啦?”
“听说有七、八岁的光景。”大姨妈回答道。
“您有没有看见过她?”周文慧很感兴趣地问道。
“没有。”大姨妈回答,但马上又补充道,“我还听说呀,那小女孩长得可漂亮了。”
“您怎么知道那小女孩就是凌翀的女儿呢?”周文慧更想知道这一层。
“街坊们都这么说。”大姨妈只能这样回答。
“那……”周文慧又拿出刨根问底儿的态势出来了,“既然那小女孩是凌翀的女儿,那、那她的妈妈呢?也就是凌翀的妻子,怎么没跟他们一块儿回来呢?”
“这我哪知道呀!”大姨妈笑了笑,说道,“我们刚刚还在谈论这件事儿呢。王姨甚至还不相信那小女孩会是凌翀的亲生女儿,猜测不是捡来的就是从哪儿收养来的。对吧,王姨?”
“我是想呀,”王姨点了点头,说道,“凌翀刚刚刑满获释,怎么就会有了个七、八岁的女儿了呢?难不成在劳改场里也能结婚生孩子?”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周奶奶郑重其事地说道,“劳改场能结婚生孩子,那不乱了套啦?我看哪,一准是捡来的。你们想想,内地山区,特别是大西北,那可是苦寒之地,生了孩子养不起的可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凌翀刑满获释了,回家时顺便捡上或者客气点说是要上一个认作女儿,我看也是有可能的。怎么说咱们这沿海地区可比内陆富裕得多,穷人家养不起的孩子送给他带回来养着,说不定还指望着能享个福呢。”
“阿婶说得真有道理。”大姨妈跟着说道,“如果那小女孩是凌翀的亲生女儿的话,那怎么会只有她跟凌翀回来呢?她没有妈妈?不用猜啦,肯定是凌翀收养的。至于享不享福的,我倒觉得还不好说,除非这些年凌翀被彻底改造好了,否则那小女孩跟着他,不但享不到福,说不定还得受罪呢!”
不知为什么,听了大姨妈这最后一句话,周文慧心里登时觉得很不舒服,不由得皱了皱眉毛。然而,她又不好说什么,也感觉到没什么可说的,心想再听下去无非也是和这些话差不多的猜测而已,没什么意思,若想知道些详情,明天或什么时候问问王奶奶不就结了?于是,她推说要去冲个凉,然后温习点功课预备下周期末考试,便告辞上楼去了。
凉是冲了,可周文慧哪有心思温习功课呀?她的脑海里,全部都是凌翀、云芳和刚刚听说的那个小女孩的身影(尽管她一点也不认识他们,但她老早就在心里勾勒出了他们的身形和描绘出了他们的容貌,对他们却已经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了)。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在乎这些跟她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听了凌翀和云芳的故事后她的心里会如此记挂起他们来?为什么罗小虎他们对凌翀的鄙视和嘲讽会引起她如此的反感?尤其是罗小虎扬言要找凌翀报当年的毁目之仇时,为什么她竟会如此的愤怒和担忧……
“虎仔有这样的念头就是不对!”周文慧始终坚持自己的看法,而这样的看法丝毫不存在谁偏袒谁的问题。论交情,她和罗小虎可是十几年的朋友了,而凌翀其人她却是素未谋面,怎么会存在偏袒不偏袒的问题呢?她只是站在公证的角度说事罢了。对高文龙、方志鹏的如此只讲义气不讲道理,她心里也有气,总觉得这似乎不是他们这样的“侠士”的作风。这么多年来,这三个年青人在她的心目中的形象可是非同一般的,甚至有时她还把他们想象成世界上最优秀的青年,想象成正直和勇敢的化身!“他们是年青人的楷模!”这句话已经铭刻在她的心头,本来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会有什么事能使得她对这句话产生疑惑的,然而今天晚上在凌翀这个人的问题上所发生的一番争执,“清风三侠”这么多年来在她心目中的无以伦比的美好形象,却在不知不觉间被打上了点折扣,特别是那楞头青罗小虎,她更是觉得他空有一付魁伟的躯壳而缺乏一个宽宏的心胸!
周文慧觉得开着空调的室内有点儿闷,便拉开通向阳台的玻璃门,走出阳台来了。
周文慧的卧房在三楼,她自己拥有的这个阳台是整幢楼房四、五个阳台中最大的一个,足有二十平方米(与其说是阳台倒不如说是露台更合适些),是当年爸爸为她精心设计的。阳台的当中摆放着一张非常漂亮的紫藤吊椅,这是她的最爱,一有空闲,她就半躺在吊椅上或看书,或听音乐,或闭目养神,让吊椅轻轻地摇晃着,优哉游哉地享受生活。然而此刻,也根本没心思坐到吊椅上去,而是信步来到栏杆旁,两只眼睛不由自主地往下看去。下面,就是巷子,她的眼光是落在那扇她仿佛还看得到那从门缝里透出来微弱的灯光的木板门上的,而且久久地盯着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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