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扇读者已经很熟悉了的木板门的后面,是一间十五平方米左右的老式的平屋,外加里侧一间小小的厨房。屋顶的横梁上吊着一盏带着个玻璃罩子的电灯,柔和的灯光照亮着整个屋子。屋子里有一张大床、一张书桌和三、四把椅子;大床旁边靠墙立着一座三开门的旧式衣橱,再旁边还挨着一个可能是当碗柜用的木架子。家具不多,但差不多占去了整个屋子的三分之二空间。
在周文慧从三楼的阳台上往下呆呆地盯着这扇门看的同时,屋子里仅剩下的一点空间里,一个人正背着双手,来来回回地踱着。这是一个年纪在四旬上下的中年汉子,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瘦瘦的,上身只穿着条白背心,露在外面的肩膀虽然肌肉不多,却是宽宽的,显得他虽然瘦削但却并不虚弱。他的脸型稍长,面容清癯,但五官整齐,甚至还显得清清秀秀的,看上去是一付斯斯文文的模样。他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凌翀。而在那张挂着一床崭新的蚊帐的床上,躺着一个小女孩——就是周奶奶她们在揣测的凌翀不知是捡来还是要来的女儿——早已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书桌上的一架台式电风扇在不声不响地工作着,给这间闷热的屋子带来阵阵凉爽,所以那小女孩才能睡得如此香甜。
这间屋子,对凌翀来说,简直太熟悉不过了!因为,他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出生和长大的呀!他在这间屋子里整整生活了十七载。虽然,已经阔别了二十多年,但他对这间屋子的感情却还是无比的深厚,以致于今天下午当他在王奶奶的陪同下跨进那道久违了的门槛时,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立刻涌现在他的心头;他仿佛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热烈地拥抱着他!他进门的第一眼,是看到书桌上方的墙壁上端端正正地挂着的被放大成六寸并且镶在一个宽边原木镜框里的妈妈的遗像;他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拉着女儿的手到书桌前跪下,恭恭敬敬地对着妈妈的遗像磕了三个头;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妈妈,您的儿子回来了!您的不肖儿子阿翀回来了!”
屋子里的每一件家具,他都感觉到是那么的熟悉和那么的亲切,忍不住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心里不住地感激王奶奶,因为要不是她老人家在他到家之前帮他把屋里彻底打扫了一番、擦拭了一番,这些家具哪有这么干净呀!面对着这间熟悉的屋子,面对着屋子里所有和他当年离开时一模一样的摆放着的家具,他真是百感交集!
是啊,这间普普通通的屋子,这间在这个时代已经显得贫穷而落后的屋子,对这位久别的游子来说,真是有着太多太多的感慨,因为间屋子曾带给他人世间所有的酸甜苦辣!在那短短的十七个年头里,这间屋子曾慷慨地给过他世上少有的幸福,让他渡过了一段甜美温馨的日日夜夜;但更多的却是残酷地给了他世上最大的痛苦,让他成为天底下最最不幸的人!本来,他已经发誓这一辈子不再踏进云州城一班步了,也就是说不再踏进这间屋子一步了,因为这个城市和这间屋子给了他太多太多的痛苦了。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在他的记忆里,也渐渐地把这个城市和这间屋子淡化了,甚至不夸张地说,这个城市和这间屋子已渐渐地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这十年来,他过的是另外一种生活,是一种对他来说绝对是幸福的和温馨的生活,并且他也发誓要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然而,三个多月前和王奶奶的一个偶然重逢,却使他改变了主意,甚至严重一点说是违背了誓言——
那是三月中旬的一天,时间是上午的十点半左右,地点是离云州城东三十公里的龙井镇的集市上。身为农民的凌翀这时候卖完了自己磨的地瓜粉(这些年来,他不知来这个集市上粜过多少农副产品了,诸如大米、大豆、花生、地瓜粉什么的,凡是他和女儿吃不完或者舍不得吃的东西,他都用一辆自己加过工的自行车载到这里来卖,而每次来时,都必须把女儿放在自行车前车架上的一把他特制的小凳子上,和他一起来),正准备把女儿抱上自行车回家,忽然,他发觉有一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看,而且眼光特别的奇异。他不由得也朝对方看了过去,只见盯着他看的是一位身材高大、身板结实的老奶奶,虽然已经是一头白发了,但脸色红润,神采奕奕,给人以鹤发童颜的感觉。凌翀心里咯噔了一下:多么熟悉的一张脸孔啊!多么熟悉的一位老人啊!慈祥、可亲……凌翀一下子便认出来了,而且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
“奶奶!”
“阿翀?”老人走了过来,一边用发颤的声音问道,“果真是你吗?”
“是我,是我呀!”凌翀迎上前,握住老人向他伸过来的两只手,压仰不住内心的激动,失声叫了起来,“奶奶!”
这位老人就是王奶奶,就是看着凌翀长大的王奶奶。只见王奶奶睁大已经是热泪盈眶的双眼,紧紧盯住凌翀的脸,哽咽地说道:
“阿翀,果真是你呀!奶奶刚刚还只是觉得你好面熟,不大敢认,想不到真的是你呀!来来,站好,让奶奶好好看看你。哟,十多年了,有些变了样啦,怪不得奶奶看了你好一会儿了硬是不敢认呢。”
“可是奶奶您没有变呀!”凌翀憨笑着说道,“要不,我怎么能一眼就认出您来呢?奶奶,您的身板还是这么硬朗呀!”
“瞧你这张嘴,真会说话。”王奶奶老泪纵横的脸上乐开了花,但马上她又收起了笑脸,严肃地向凌翀发出一连串的问话,“阿翀,当年你出来后为什么不回家呢?你去了什么地方?你知道奶奶和阿芳是多么的想你吗?这些年来你在做什么呀?过得好吗?”
“奶奶,”凌翀笑了笑,说道,“以往那些事呀,可是一言难尽的。等有机会咱们再好好聊,行吗?”
“行,行。”王奶奶显得很是心急,“不过你得先给奶奶说说你的近况,比如说你现在住在哪里,在做什么事?”
“我现在是个农民,”凌翀有些激动地说道,“不,应当说我已经做了十年的农民了,而且是正儿八经的农民。我的家在镇子以北将近五公里处的小龙井村。奶奶,我在十年前就成了家,我的妻子就是小龙井村人,所以我在那里落了户,我们有一个女儿。(他朝站在自行车旁愣愣地盯着王奶奶看的女儿招手)过来,小娟。”
小娟走了过来,依偎在爸爸身旁,两眼仍盯着王奶奶看。
“傻孩子,”凌翀说道,“快,快叫太奶奶。”
“太奶奶。”小娟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太奶奶”,把王奶奶叫得心花怒放。只见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把小娟搂在怀里,本来已经止住了的眼泪又扑籁籁地掉了下来。好一阵子,老人才仿佛缓过了气来似的,颤声说道:
“好孩子,让太奶奶好好看看你,嗯,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告诉太奶奶,几岁啦?”
“七岁半。”小娟毫不思索地回答,样子又天真又可爱。
“好,好……”王奶奶一连说出好几个“好”字,那激动的心情不言而喻。只见她喃喃地说道:“哦,眼睛鼻子像爸爸,这张可爱的小嘴儿呀,太奶奶猜着肯定是像妈妈的,对不?哎,阿翀,快带奶奶去你家里瞧瞧吧。看见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奶奶可是巴不得要马上见到她的妈妈了。”
“奶奶,”凌翀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变了腔调,“小娟她妈妈已经……去世了。”
“啊?”王奶奶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不禁失声咸了起来,“你是说……孩子她妈妈没、没了?”
“小娟出世的那一天她就走了。”凌翀回答道,声音里听得出他的心情是十分沉痛的。
“苦命的孩子呀!”王奶奶一只手把小娟搂得更紧了,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抓住凌翀的一只膀子。凌翀明显地感觉到老人的手在激烈地颤抖着。“苦命的孩子”,分明是同时在指凌翀和他的女儿,因为在老人的眼里,一个是中年丧妻,另一个更是一出世就没见着妈妈,这都是人世间最苦命的啊!好一会儿,王奶奶才止住了抽噎,对凌翀说道:“走,带奶奶回家看看去。”
后来,凌翀才知道那天王奶奶是跟随市里有关部门组织的一个参观团,来参观建立在山清水秀的龙井镇上的一所敬老院的,参观日期是两天,那天是第二天了,王奶奶因听说那天是龙井镇上逢十的圩日,一时兴起,便邀了几位老人作伴到集市上来逛逛,却万万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和凌翀巧遇。当时,王奶奶还简单地向她的老伙伴们介绍了凌翀,说凌翀是她多年不见的侄孙,要和他去小龙井村家里看看,最晚午后便回镇上来(参观团要到下午才回云州的)。
那天,凌翀是用自行车把王奶奶载到小龙井村的。一路之上,老人向凌翀问了许多她一直想知道的事,凌翀毫不隐瞒地一一作了回答。因为那些事还将引出其他的许多故事,所以在这里就先不细表了,留待后文吧。
凌翀的家在村东头的一个小山包上,有三、四间小瓦房,虽然土里土气的,但独门独院,看上去倒还不错。凌翀告诉王奶奶,这所房子是十年前他和妻子用自己做的土坯子垒起来的。而王奶奶是后来才知道当年他们夫妻俩为什么会选在这样一个差不多是在村子外头的小土丘上盖房子的真实情况的,不过这里暂时不表。
进了屋,王奶奶第一眼看到的是厅堂正中的一张小方桌上端放着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被放大成六寸并镶在一个玻璃镜框里;照片上是一位微笑着的容颜秀美的年青妇女,梳着两条粗黑的辫子,分别垂在胸前,给人以一种城里的现代女性们无法比拟的纯朴的美。王奶奶紧紧走两步,来到桌前,清楚地看到照片的下端用清秀的毛笔字写着:
亡妻方秀娟遗像
一看到这行字,老人的眼泪又夺眶而出了。她颤巍巍地捧起镜框,仔细地端详了良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对着遗像哽哽咽咽地说道:
“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孩子呀!但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苦命的孩子呀!”
当天中午,凌翀请王奶奶吃了一顿让这位老人赞不绝口的纯正的农家饭(无非都是凌翀自己种的蔬菜瓜果之类,不过这些年来凌翀着实练就了一手烹调这些普通蔬菜的手艺)。饭间,王奶奶仔细了解了凌翀的近况后,再也忍不住了,激动地这样说道:
“阿翀,咱们回家吧。奶奶的房子宽敞得很,跟奶奶一块儿住去。”
凌翀没有承老人的美意,宛言谢绝了。当然他有他的理由,而且他的理由是非常充分的,以至让王奶奶一时也无法反驳。他说他早就下定了决心不再回云州了,因为云州给了他人世间最大的痛楚,他是发了誓不回去的。尤其是,在妻子在生的时候他对妻子发了这样的誓,而在妻子去世之后,他更是在她的遗像前发誓要一辈子守着这个和她共同建起来的家!
饭后,再谈了一会儿心之后,凌翀仍是在自行车的前头载着女儿,后面载着王奶奶,一直把王奶奶送到龙井镇的敬老院门口。临别时,王奶奶对小娟是又搂又抱,亲个没完,并一连说了好几遍这句话:
“乖孩子,太奶奶会常常来看你的。”
那天和王奶奶的偶然相遇,对凌翀内心的震撼着实不小。在这以前,他的生活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单纯,一心一意只在女儿一个人身上,从来不曾有过其他杂念。一句话,这么多年来,他可以说一直是心静如水的,心目中除了女儿还是女儿,没有别的人和事能让他有所牵挂和分神的。以往的一切的一切,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也就是说,任何往事都不会也不可能再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所以说他的生活是平静而单纯的。然而,这样一个偶然的相遇,竟然一下子打破了他内心深处的那一片宁静,使他本来已经忘掉了的往事,又一件一件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和一般的同龄人相比,凌翀有过更多更多的往事,而那诸多的往事对他来说又都是不堪回首的。这么多年来,与其说是他把那些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倒不如说是他不敢也不愿意让那些往事留在他的记忆里,因为那些往事更多的只会给他带来痛苦。和王奶奶的偶然相遇之后,往事便犹如走马灯似地一幕幕重现在他的眼前,尽管他十分地不情愿它们的再度出现,但它们却是那么顽强地、不可抗拒地出现了。那天晚上,可以说是凌翀这许多年来的第一个失眠之夜。他回忆起了许许多多往事,有童年的,也有青少年时期的,但更多的是少年时期的,因为在那段短短的岁月里,他所经历的人生最大的喜与悲、苦与乐都在其中。在那几个年头里,他有过和云芳生活在一起的难忘的幸福时光,但同时也有过云芳一别后沓无音信的痛苦难熬的日子,更有失去世界上唯一亲人——母亲——的痛不欲生的那一刻……
这样令他一到夜里、一到女儿睡下后就自然而然地在他的脑海里出现的历历往事,一直困扰了他好几个夜晚,尤其是那个他以前不知发过多少次狠要彻底忘掉的云芳,偏偏又是他回忆最多的一个人,甚至当年云芳的音容笑貌竟还历历在目——这当然和王奶奶的谈话有着直接的关系,因为谈话中王奶奶一再有意地提到云芳,其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他彻底清除这么多年来对云芳的误会。而正因为对云芳的误会消除之后,他的心情才会更加复杂起来!
好不容易渡过了几个这种思绪万千的夜晚,凌翀的心情才又渐渐回复了平静。有一天夜里,待女儿睡下后,他搬过一把椅子坐到亡妻的遗像前,和心爱的妻子说起了悄悄话,虽然妻子已经无法和他对话,但他坚信,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每一句话妻子都能够听到的。那天晚上,他着重向妻子检讨了由于偶然遇上王奶奶而使他又回忆起了以往的许多事,但一切又都过去了,他再也不会让那些往事来困扰他了。
然而,就在凌翀再度渐渐恢复以往的平静的时候,有一天上午,王奶奶突然又光顾了他这小而简陋的门庭。
王奶奶的再次光临,给凌翀带来的震撼更是空前未有的!也就是因为王奶奶的那次光临,才使凌翀彻底改变了这么多年来固守在脑子里的一切理念,甚至说得严重一点,是令他不由自主地违背了誓言!那一次,王奶奶可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之后而来的,确切地说,是专程为小娟而来的,其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小娟的入学问题。
王奶奶告诉凌翀,她回家后心里头唯一记挂着的就是小娟。算来,小娟已经到了入学的年龄了,如此乖巧的一个孩子,怎么说也得让她进城念书哩。不错,今年秋季,小娟是该入学了,可凌翀从来没有过让小娟进城读书的念头呀!村里的孩子们,一般都是在村里的学校念完小学,然后再到镇上的中学念初中的,几乎没有例外。在凌翀的主观意识里,小娟的求学之路自然而然地也将是这么走的,压根就没考虑过其他的。而王奶奶的第二次登门,却把凌翀的主观的意念全部打消了。
“你就爽快地回答奶奶吧,”老人说出这趟来的主要目的后,看见凌翀犹犹豫豫地拿不定主意,便有点着急地这样说道,“到底想不想让小娟进城读书?想不想,啊?”
“想……当然想。只是……”凌翀迟迟疑疑地回答道,“能成吗?”
“怎么不能成。”听口气,凌翀并不是不想让小娟到城里去读书的,只是有所顾虑,而且看上去顾虑还不小。但不管怎么说,王奶奶还是松了口气,因为她老人家只担心凌翀又跟她耍犟脾气,特别是再提起他的誓言什么的。当下,王奶奶笑呵呵地说道:“只要你同意了呀,就成了,其他的你就用不着多想了。现在离小娟入学的时间还有将近三个月,对奶奶来说,这时间足够了。好了,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你等着奶奶的消息吧。”
“不,奶奶。您等一等。”凌翀突然又皱起了眉头,喃喃地嘟哝道,“我看还是算了吧,我、我实在是离不开小娟啊!”
“谁让你离开小娟啦?”王奶奶马上明白凌翀的心思了,便故意板起了脸来,说道,“这七、八年来,奶奶何尝不知道你是怎么把孩子拉扯大的?何尝不知道你这个父亲当得比别人不容易一百倍?又何尝不知小娟是你的心头儿肉?如果为了让小娟进城读书,就生生地把你们父女拆开了,那……奶奶心里也不安哪!”
“那……”凌翀迟疑地说,“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王奶奶干脆利索地回答道,“你们父母俩都回云州去。”
“不,不行。”凌翀急了,赶忙说道,“我可不愿意回云州。”
“那就是说,也不愿意让小娟到城里读书了?”王奶奶当真板起了脸,说道,“你难道就要为你的所谓的诺言或者誓言而放弃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的机会吗?你难道会那么糊涂?”
是啊,若能有机会让小娟进城读书的话,那该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哟!如果把这件事拿来和自己不愿意踏进云州城一步的种种理由来比较的话,那后者的理由基本上已经无法说是理由了——凌翀当然明白孰轻孰重。
果然,在王奶奶的一再坚持和开导下,凌翀终于让步了。而看到凌翀让了步,王奶奶当然是非常高兴的,她激动地告诉凌翀,只要他肯带小娟回云州,一切她都会安排好的。首先,他们父女俩可以住在她那里,她的房子宽敞得很,不要说是他们父女两个,就是再多三五个人也住得下;其次,当然对凌翀来说也是最为重要的,那就是工作问题——进了城,就不再是农民了,找个工作做是必然的——王奶奶一拍胸脯:包在她老人家身上。
“就这么说定了,”王奶奶临别时这样说道,“你就先收拾收拾着吧,过两天奶奶再来接你们。”
那天,王奶奶没留下吃午饭,并且也不要凌翀送她到镇上去,因为她是从云州包车来的——当凌翀父女俩送她老人家到门口时,才看到一辆的士在路口等着。
那天晚上,凌翀又和心爱的妻子说了好一阵子的话。他再三地请求妻子原谅他,原谅他违背了当初他对她所发的“一辈子不离开这个家”的誓言。他向妻子解释:这回和王奶奶的偶然相遇,一定是老天爷恩赐的一次机遇(其实他原本是不信天不信地的),因为王奶奶给小娟带了进城读书的机会!而奇怪的是,一向极少做梦的他,那天夜里竟然梦见了妻子,甚至还能把在梦中妻子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楚地记了下来。
“只要是为了咱们的孩子好,你怎么做都可以。”梦中妻子是这样对他说的,“你还记得当初我怀孕的时候,曾告诉过你我的梦想吗?当然,那只是一个梦想而已。我说,如果将来咱们的孩子长大了,能到城里的学校去读书那该有多好啊!万万没想到,我的梦想如今居然能成为现实!阿翀,你说得对,这是老天爷恩赐的机遇,咱们应该珍惜、应该高兴才对呀!”
的确,穷乡村的孩子想进城读书呀,那简直是一种奢望!何况,在方秀娟在世的那个年代,这里更穷,穷得那些到了学龄的孩子们还无法全都入学哩!
有了妻子在梦中对他说的那些话,凌翀更加坚定了带女儿进城念书的信心。至于回到云州后的工作问题,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个谱。原来,近来村子里也有不少人在农闲时就到城里去挣钱的,除了做点小买卖的外,听说还有人在那里蹬三轮赚钱呢。凌翀自己合计着回云州后,就买一辆三轮车(这几年来他省吃俭用,手里边的确攒了点钱),当个三轮车工也挺好,又能挣钱,又不用受人管束——他就喜欢自由职业哩。于是,在王奶奶第三次光临他的寒舍时,他向王奶奶交了这个底儿。
“哈,你可真会想!”王奶奶一听,乐了,笑着说道,“你人还没有进城,头路就自己想好了?你这傻孩子,想得可是天真点了。你以为在城里蹬三轮是有了一辆车子就可以蹬的吗?那种营运的三轮呀,得牌照齐全,可不是随便就能搞得到的。交警对营运的三轮管得可严了。有些农村汉子进城随便弄了辆三轮就想挣钱,那可玄了,三天两头被交警逮住,轻者罚款,重者把车子没收了。当然罗,你真想干这一行的话,奶奶是可以帮你想想办法的。不过,奶奶还是希望你有个固定些的工作做——这也是阿芳的意思。”
凌翀仍然坚持自己的打算,王奶奶无奈,只好说这事等他们父女俩回城后再作决定不迟。接着,他们谈起了住的问题。凌翀提出他还是和女儿单独住的好,因为他一旦当上了三轮车工,早出晚归的不一定定时,恐怕对王奶奶有不方便之处。
“要是我们家的房子还在就好了。”他嘟嘟哝哝地说道。因为,自从上次听王奶奶说他们父女俩回云州后可以住在她老人家那里,他便以为他们家以前那仅有的一间屋子早就已经没了。
“在,怎么会不在了呢?”王奶奶有些激动地说道,“这些年来,咱们清风巷虽说拆的拆、翻的翻,而且还新建了不少洋楼,是大变了样,可它再怎么变,你们家的房子可谁也没敢动过。要知道,你们那间屋子可是有独立产权的——那是五十年代初你爷爷向老洪家买断了的。你还记得吗?那年你妈妈病重的时候,把你托付给我,同时还把你们家的房契(那时候叫房屋证明)交我替你保管着,因为当时你还未成年。那张房契呀,奶奶可是保管得好好的,只是……只是没有照看好你,对不起你那死去的妈妈呀!”
“奶奶,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凌翀紧紧握住王奶奶那颤抖不止的双手,激动地说道,“应该怪我那时候不懂事,才会误入歧途哩。不过,那都已经是过去了的事了,咱们别再提了好吗?”
接着,他把那天晚上在梦里和妻子见面时,妻子对他所说的那些话给王奶奶学了一遍,直听得王奶奶连连拍手叫好:
“好,好哇!这真是太好了!秀娟那孩子呀,奶奶虽然没福见过面,但是奶奶却能肯定那是个好孩子。你想想,一个在这穷山村里土生土长的姑娘,都能幻想着肚子里的孩子将来长大了能到城里去念书,那该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呀!说真的,以前的这种想法,绝对是梦想,可如今,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许许多多的梦想都可以变成现实的。”
那天,王奶奶是要来带凌翀父女俩回云州的,可凌翀说他还有点事要办,恐怕还要拖两天。
“这样吧,奶奶。”他这样说道,“后天我和小娟搭中午的班车回云州,您可千万别再跑来了。”
“那好。”王奶奶兴奋地说道,“奶奶一准到车站接你们。”
果然,今天下午三点左右,当凌翀父女俩抵达云州长途汽车站的时候,王奶奶已经在出口处等着他们了。按照凌翀的意思,王奶奶没有招来的士,而是雇了一辆三轮车。一路之上,凌翀可无心去欣赏那变得让他无法辨认了的城市的街景,只是缠着那位三轮车工问长问短。他们所雇的那辆三轮,牌证齐全,是合法营运的那一类。凌翀从三轮车工的口中得到的信息是:要搞到这样的一部车子是非常困难的,车主除了有极特殊的原因,一般是不会轻易转让的。而王奶奶看到凌翀听了三轮车工的这么一说登时显得很苦恼的样子,心里头很是不忍,连忙用好言来安慰他。
“是啊,奶奶也知道挺难搞到。”她这样说道,“但是,难并不等于是毫无办法呀!你是相信机缘的,对吧?只要你有这份心,再加上朋友的帮忙,机缘一定会降临到你的身上的。放心吧,这个忙呀,奶奶帮定了。”
凌翀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他们坐着三轮车进入清风巷的时候,街坊邻居都在看着他们,并在他们背后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他心知那多半不是什么好话,但只当全然没听见。尤其是到了家门口下车的时候,更是有不少人——特别是孩子们(学校刚刚放假)——像在围观什么似地围着他们父女看,王奶奶实在看不下去,大声说了几句才让大家伙儿散了。
晚饭,王奶奶非要为凌翀父女俩接风洗尘不可,于是吩咐保姆吴嫂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早早地就把凌翀父女俩接到家里来了。饭间,王奶奶一再叮嘱凌翀甭管别人的说三道四,更不要有任何自卑念头,要他挺起胸膛,走自己的路,让街坊邻居们刮目相看。总而言之,一切为了孩子!
“是呀,一切为了孩子!”凌翀想到这里,不由得瞧了一眼在床上酣睡着的女儿。他已经不知多少遍对自己发了誓:为了女儿,他可以付出一切!王奶奶话中有话,他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王奶奶是担心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或说些不中听的话什么的,他会受不了,所以才会对他说那些话的。“奶奶,您尽管放心吧。今天,我既然回到了云州,回到了家,就已经作好了忍受任何委屈的充分准备。一切为了孩子!”
凌翀在这小小的空间里转了无数个圈子,最后面对着书桌站了下来。书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的镶在镜框里的妻子方秀娟的遗像,这是下午他们父女俩到家后不久就摆上去的。
“阿娟,咱们回家了。”凌翀搬过一张凳子,在书桌前坐下,对着亡妻的遗像喃喃说道,“这屋子虽然小点,但它却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怎么说也是咱们的老屋,对吧?不过,你放心,等将来我攒了钱,也一定要和别人一样把它翻翻新,好好装修装修的,让咱们的小娟住得舒舒服服的。阿娟,你看到咱们的妈妈了吗?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守在这屋子里,在等着咱们回来呀!今天,咱们终于回来了,我相信妈妈一定会很高兴的。阿娟,咱们虽然回到了云州老家,但咱们在小龙井村的新家我仍会常去看看的;我已经合计好了,小娟一放假我就带她回去住上一段日子,毕竟那是咱们俩亲手盖起来的房子呀!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当年在盖那几间房子的时候,你吃了多大的苦!你一定不知道吧:一听说我和小娟要回云州了,村里便有人争着要买咱们的房子呢,说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卖了钱拿到城里来花——他们提醒我说到了城里可要没少花钱的。阿娟,你放心,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卖了咱们的房子,即便是到了最需要用钱的时候,我宁可卖血……反正我知道那几间房子对咱们俩的意义有多大!
“阿娟,咱们的小娟可是个乖巧的孩子,那天听奶奶说要带她进城念书,乐得她一晚上都不想睡觉,老是缠着我,问我城里有多大呀?城里是什么模样的呀?城里的小学比咱们村里的小学大多少呀?漂亮多少呀?城里的孩子漂亮吗?他们都比咱们乡下的孩子聪明吗?哎呀,简直问个没完,反正我回答完一个问题,她马上又生出一个问题来,而且都是和城里相关的。说真的,阿娟,这么多年没进过城了,小娟的许多问题我还真答不上来呢。不过,为了不让孩子失望,我就尽可能地编,用我自己的想象来满足她。阿娟,我相信咱们的小娟一定不会比城里的孩子差的,她聪明、伶俐,接收能力还真不错,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她好奇、好问,好多事情都非得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这对将来在学习上应该是有益的,你说对吗?
“阿娟,云州城里确实是变了样,而且是翻天覆地变了样。听奶奶说呀,改革开放以来,城里可是多了好几条街道啦,而且一条比一条热闹,而在我的记忆里却只有一条中山街哩。今天我们坐三轮车回家,一路之上我都不知道哪儿是哪儿了,看来,我想当好一名三轮车工,首先要把那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街道熟悉一番才行哩。咱们的小娟看到街道两旁那么多的高楼大厦,眼睛和嘴巴都张得老大老大。也难怪呀,以前孩子看到的,只有镇政府那栋五层高的‘大楼’,从来也不曾见到过二、三十层高的大厦呢。别说小娟,我也没有。
“阿娟,我觉得对我来说,干什么工作都不如蹬三轮好。你知道吗?那是一个多么自由自在的职业呀,那种职业正是我所企盼的和向往的。再过两个月(或者不用到两个月),咱们小娟就要上学了,那时候,我可以用三轮车接送她,而接送她的任务一完成,我就可以载客挣钱了。你说,这职业多么适合我呀!虽然,眼下咱们还没有车,但直觉告诉我,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的。”
这一次,凌翀真的是太兴奋了,他有说不完的话要对妻子说。于是,就这么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漫漫长夜竟然过去了一大半。凌翀瞟了一眼摆放在书桌角上的小闹钟,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
“好了,阿娟,今晚咱们就聊到这里吧。”他倒了一杯凉开水,一饮而尽,一边站起身来一边继续说道,“反正我也睡不着了,干脆干活去吧。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我可是答应了奶奶要先干一阵子清洁工的活儿的。听说这里原先的那个清洁工因病住进了医院,我就先替他干着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搞公共卫生没个专职的清洁工也是不行的,对不?怎么,你怕我干不好?你忘了,在省监狱我可是干了足足两年的清洁工啊,并且还因为干得不错而受过嘉奖哩。再者说了,别说是干清洁工了,就是再苦再累的活儿,我都干得来也干得好的。”
原来,今天傍晚王奶奶就早早地把凌翀父女请到自己家来,正坐着闲聊的时候,忽听得门外有人在吵架,王奶奶便叫吴嫂出去瞧瞧,吴嫂出去了一会儿,便回来告诉王奶奶,说是隔壁李家在搞小装修,把拆下来的东西都扔进了垃圾箱,使得本来已经快满了的垃圾箱彻底满了出来,邻居无法扔垃圾,因而和李家吵了起来,都指责李家不该把装修拆下的东西扔进垃圾箱,害得人家都无法往里面扔垃圾了,但李家却是不服……
“唉,这么点事也值得吵吵嚷嚷的!”王奶奶向吴嫂挥挥手,说道,“你出去告诉大家伙儿,先凑合着吧,明天是双休日,咱们来个全巷总动员,先把所有垃圾箱里的垃圾清掉再说。”
“奶奶,”凌翀听着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再加上他刚才也看到王奶奶家斜对面的那个垃圾箱确实已经满了,不过仍有点不明白,于是问道,“咱们这里没有专门搞清洁的吗?”
当下,王奶奶把刘驼子生病住院的事说了一遍给凌翀听。
“这样吧,奶奶。”凌翀毫不思索地说道,“我来替那个刘……刘什么来着干一阵子。反正买三轮车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的,而我闲着反而难受。”
在王奶奶看来,这可是求之不得的事。她倒不是担心凌翀闲着会难受,而是有更深一层的想法:如果凌翀真能在这节骨眼上顶上刘驼子的班呀,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因为这等于是给清风巷的老街坊们的一个最好的见面礼。是啊,以前凌翀确实给人印象不好,今天听说他要回来,还有人在说三道四呢!
“你刚回来,还是先歇两天再说吧。”不过,王奶奶还是心有不忍,因而这样说道,“依奶奶的,你倒是先把家里安顿好了,有缺什么的,该添置的先去添置,也不用太着急。”
“不,我看还是明天就干吧。家里什么都有了,日常用品我也带了不少来,没什么好再添置的了。奶奶,就这么说定了吧!”
刘驼子的垃圾车、工具都是现成的,而且都在王奶奶的院子里放着。王奶奶拗不过凌翀,便答应了凌翀的请求。当下,王奶奶把刘驼子平时的工作范围和职责向凌翀交待了一番,并告诉凌翀去垃圾处理场的路。
于是,凌翀的临时清洁工的工作就这么定下了,而这个消息,当时便借着吴嫂的那张“快嘴”传了出来,并且不知怎的那么快就传进了罗小虎的耳朵,所以才有“王奶奶量材路用”这一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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