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无话可说的份上，还能谈爱情吗？王老汉蹲在门外不停地吸着烟，屋内的她在剧烈地咳嗽。他几次欲挪步，总觉得那熟悉的门坎很高很高，矮小的身躯无法跨越。蹲下，站起，再蹲下，再站起……几次反复，王老汉的腿又酸又麻，苦涩的烟丝舔着他干燥的喉，他也有种想咳嗽的欲望，他咽了把口水生硬地吞了下去。

天越来越黑，外面起风了，有点凉意，可以听见窗户被风刮时的碰撞声。小倩的窗户没有关。念着小倩的名，王老汉心中生出柔柔的情愫。哎，同一屋檐下的两个人，保持五年的沉默，容易吗？

自从五年前王老汉青梅竹马的表妹玫来过以后，小倩一直和他赌气。

岁月不饶人，二十年岁月的雕琢，玫也显出了老态，加上她男人早逝，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玫的日子就更艰难了。

玫想起了这个表哥，王老汉心痛这个表妹。王老汉为玫的处境搞得满脸泪痕流，他留了一个月的家用，将所有的积聚都给了玫。

小倩知道后，一直认为王老汉还念着玫，心里想着玫，在玫走后，就与他分家，各自为政。

王老汉现已五十岁的人了，膝下无子，二人分开，自然显得冷落凄凉。

王老汉几次找小倩说话，小倩都固执地扭过头，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回自己的房间了。堂屋的右面睡着小倩，王老汉睡在左面。

右面的阳光较充足，透风条件也好，小倩睡在里面并不踏实。一想起自己的男人为别的女人慷慨解囊，伤心流泪，小倩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如果他心中没有玫，他干吗还要为她哭？干吗一甩手就连家底都端了？难道这个家就不需要过日子了吗？小倩一直愧疚没给王老汉留下半子，但她现在释然了，她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

二十年的牵手，王老汉与小倩的生活都没有太大的起伏，没有太多的激情，象农村所有的夫妻一样，整天围着柴米油盐转。两个人的日子真单调，小倩每当听见孩子的声音时，就不由自主地翘望。她想：有一个孩子陪伴，该是怎样的幸福。

小倩几次催促王老汉领养一下孩子，王老汉都以生活拮据，怕委屈孩子推辞了。王老汉怕领养的孩子不把他们当亲爹亲娘，更怕倩儿会为以后出现的事情伤心，所以他觉得自己能够握着小倩的手，走向老也是一种幸福。

没有孩子的世界是冷寂的，小倩越来越沉陷于一种虚幻中。她觉得王老汉心有依托，玫的孩子就是王老汉的孩子。当玫的孩子拿着王老汉买的东西，亲热地叫“小爹”时，小倩心中就隐隐作痛。

她觉得二十年的夫妻抵不过王老汉青梅竹马的情，但是她又下不了决心找王老汉离婚。如果真离了，王老汉有他的去处，他会有妻子还有孩子。而她呢，只能一个人独守空房。权衡再三，小倩选择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不住同一房间，她得不到幸福，王老汉也别想轻易得逞。

就这样在一种心痛的缠绕中，小倩与王老汉在同一屋檐下形同陌路，生活了五年。

五年内，王老汉试图解除小倩心中的疙瘩，都没成功。他知道小倩是个很傲气很执拗的人，她认准的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笼罩了五年的黑色铅云越来越重，小倩觉得自己这次真要死了，她的口干得会喷出火来，身上滚烫滚烫的，不停地咳嗽让她喘不过气来。爬进窗户的冷风让她伸手拉了拉单薄的被子，还是觉得冷，她痛苦地呻吟着。

呻吟声喘息声咳嗽声穿透了王老汉的耳膜，象惊雷乍起。他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襟，朝那个熟悉的门走去。他伸起了粗糙的手准备敲门，手在空中象凝滞了一样，迟迟没有落下。他怕听那个冰冷冰冷的声音“别管我，你去管你的玫吧。”一听小倩这话，王老汉心就痛得要命，玫是他的表妹，是一个苦命的女人，拉她一把有错吗？王老汉眼角酸酸的涩涩的，他怕自己又要流泪。他听见小倩在床上挪动身子的声音，小倩的喘息声咳嗽声此起彼伏，他听得慌乱。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很重的东西砸在地上。

“糟糕，小倩摔下来了。”王老汉一个健步跑进屋里，小倩正在地上挣扎。王老汉将她抱起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关好了窗户。

小倩扭过头不看王老汉，但是他能感觉到小倩在抽泣在流泪，小倩的身子起伏很大，象潜藏着千年的忧愁与悲哀。她的抽泣声越来越大，终于她号啕大哭起来。

王老汉就这样站着，一行老泪顺腮而下。他慢慢地移进床铺，靠着床的边缘坐下。他从夹衣的里层掏出一块绣着两颗心的白手帕，从小倩瘦削的背后递过去。这手帕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颜色有点发黄，很干净，找不到一点黑色的印迹。小倩用手不停地摸着两颗红艳的心，那是两颗依偎爱恋的心。“心心相印，不离不弃”这是王老汉捧着手帕对她说的。她记着，永远记着。

“心心相印，不离不弃”，王老汉说着，两手轻轻地搭在小倩的身上，小倩被这话一激，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她用手帕捂着嘴巴。

“血，血，血……”王老汉的眼里满是惊恐，他看见小倩的血浸染了那块白手帕。

小倩慢慢地转过身子，她看见了王老汉浑浊的泪眼。

“小倩，你这是咋了，别吓我。”

小倩软软地倒在王老汉怀里，她在笑，嘴角在笑，眼睛在笑，整个心都在笑。但眼泪还是嘀哒嘀哒地落下。

“去医院吧，小倩。”小倩注视着自己的丈夫，点了点头。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王老汉背着小倩向五里外的乡镇卫生院走去。

夜隐匿了行人，各家各户院子的门都关闭了，几声狗吠让夜显得更加阴森。

小倩伏在王老汉身上，一只手打着电筒。她的身子太软了，连拿电筒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把电筒放在高出王老汉的肩上，用脸靠着电筒，使它不掉下来。

小倩感觉她熟悉了二十年的身体不再那么强健壮实了，两个瘦骨嶙峋的身体挨着挤压着，竟有一种痛的感觉。她未干的泪水又流下来了。五年来，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在冷漠中对抗着，互相折磨着，到头来都伤痕累累。如果不是小倩太计较，如果两个人都能坐下来互听心声，这个家应该还象个家。至少能彼此相拥，彼此关爱，彼此牵手共度生活的难关。

心累，身累，这时有了依靠的肩膀，小倩竟伏在王老汉身上睡着了，她很久没有这样踏实地睡觉了。

五里路，单走不算长，背人对五十开外的王老汉来说，还真有点吃力。王老汉嘴里吐着粗气，他托住小倩的屁股往上抬了抬，一会儿又滑下了。

走了近一半路程，小倩的脸挪了位置，电筒啪的一声掉了下来。王老汉蹲下来捡电筒，一个跌跄跪在地上，小倩的身子偏倒在地。

王老汉心痛地抱着小倩，“跌在哪里了？让我看看。”他一边给小倩拍身上的灰尘，一边揉着小倩跌撞处。

“疼吗？疼吗？”

小倩象从梦中醒来，看着一大把年纪的王老汉为自己拍这揉那，有点不好意思。

“哎……不服老不行，老婆都背不起了。”王老汉的叹息声砸在了小倩心上。这五年来没好好照顾他，他没有以前强壮了。

不倩用手摸着王老汉杂乱的胡子，一点点将它理顺，说：“你也苦，我知道。”　

小倩这句话让王老汉听的心酸心痛，老汉的泪又流了下来，小倩用自己的衣袖替他擦拭。

“怎么搞的，你现在总爱掉泪，这么大的人还哭。”小倩眼里闪着亮光，是一缕爱恋心疼的光。

泪在流，心欢畅，王老汉浑身长了劲，抱起小倩小跑起来。小倩靠在王老汉背上舒心地笑了。

王老汉有很多话想对小倩说，嘴巴哆嗦了几下，还是没有说出来。

到了卫生院，值班的医生给小倩量了体温，摸了脉相，听了肺部，断定小倩因为高烧引起了轻微肺炎。

“要在这里住几天院。”医生征求着二老的意见。

“还是别住了，这医院寻常百姓家是住不起的。”小倩固执地想起身。

“听医生的，小倩，这五年来我存了一些钱，正好用上，你的身体要紧。”

王老汉按着小倩躺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一股温流传遍了小倩全身。她感觉到那块很厚的冰在消融，冰冻五年的爱情复苏了。

医生给小倩挂盐水，王老汉静静地坐在床边守护，小倩目不转睛地盯着王老汉。　“你还是那么傻，这五年里我一直想着你开口对我说话，说三次我就会原谅你，然而你只说过两次就退缩了。今天你终于又开口了，我很开心，其实是我的错。”

王老汉嘴一直哆嗦着不停，千言万语说不出，他憨憨地笑着。

人呀，常常因为执拗让幸福从身边溜走，经过深深的刺痛后，才知道两个相爱的人彼此对抗是多么残忍的事儿。

五年的铅云消散了，久违的微笑跃上了嘴角。

天放晴了，风雨过后才能看见美丽的彩虹。

浪费了五年的美好光阴，生命不能再等待了。王老汉想用余生呵护经过风雨洗炼的爱情，再演绎一场美丽的夕阳晚恋。

病房里，王老汉把在心里编织了五年的故事一一倾倒出来。他告诉小倩院子后面那个蝴蝶小罐里，盛满了他五年来的思念与痛悔。

小倩苍白的脸色渐渐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几条皱纹笑的挤在了一起。她捧着王老汉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心心相印，不离不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