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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逸事 第四章文方

发表于-2006年02月23日 早上8:33评论-1条

第四章

好多年来,周文慧一直保持着一个早起的良好习惯,今天也不例外,不到六点就起床了。濑洗毕,她照例喝了一大杯凉开水,就挎上那只装着英语书本和电子词典、复读机等学习用品的花布包出了门。除非是遇上坏天气,一年里绝大多数的清晨她都习惯到巷尾那条小溪旁学习,因为那儿空气清新,再加上富有节奏感的淙淙流水声,的确是个学习英语的好所在。

周文慧一走出她家的大门,跃入她的眼帘的便是一幅近三、四天来第一次感觉到的景象:整条巷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光亮的水泥路面上真可谓一尘不染,更不用说看得见一片落叶了。每天一出门就看得见的那个公共垃圾箱(这是从巷口数过来的第三个,也是中间的一个,就设在凌家的屋墙边)里的“垃圾山”也不见了,就像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似的。无疑地,这一切都是那个新来的清洁工的劳动成果了。周文慧下意识地作了个深呼吸,仿佛有好几个清晨刚出门时由于有对过那堆“垃圾山”的存在而没有这样痛快淋漓地呼吸过似的。

在经过那扇一向被人们视之为多余的以至来往经过时根本不屑一顾的木板门时,周文慧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两眼紧盯着那扇门看,仿佛要透过门板把屋里的一切看个清楚似的。她知道,此时此刻那个对她来说也带着点神秘感的小女孩还在睡觉。门是虚掩着的,她真想推开这扇十几年来她确实连正眼都不曾看过一下的门板,进去瞧一眼那个还在酣梦中的小女孩。当然,那只是想想而已。

一辆有着绿色铁皮外壳但色彩已然剥落殆尽的垃圾车停在巷尾。对清风巷的老老小小来说,这辆特殊的车子人们可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因为它就是几天前那位因病住院的清洁工刘驼子的“专用车”。此刻,这辆车子停着的地方,正是王奶奶家附近的那个垃圾箱旁边。这个垃圾箱是从巷口算过来的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这几天来,巷子里的所有的垃圾箱都是满满当当的,而这一个更是被李家堆成了高山,这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不过,周文慧此时已经看不到那座“山”了,因为它已经被人“平”掉了。

一个上身只穿着件白背心儿的人还在不停地清理着垃圾箱里的垃圾。周文慧远远望去,只见他伸手到垃圾箱里,或一袋一袋、或一捆一捆地把垃圾提出来,装进垃圾车。从他的动作可以看出,垃圾箱里的垃圾已清理得差不多了,而垃圾车也基本上被装满了。不用猜,这位新来的清洁工肯定就是凌翀。不知为什么,一个很想看一看这个带着不少传奇色彩的人物的庐山真面目的冲动,使得周文慧不但加快了脚步向他走去,而且还紧紧地盯着他看。

当周文慧走到距离垃圾车不到十步的时候,无巧不巧,凌翀刚好转过身来,把手中的两大塑料袋垃圾放在差不多已经装满了的车斗里,这下周文慧和他正正地打了个照面。

一张对周文慧来说绝对可以用刻骨铭心这四个字来形容的熟悉的脸孔,一下子跃入她的眼帘!这是一张五官端正但略显清癯的脸,这是一张眉目清秀得让人看上一眼就不免对其有那种斯斯文文的印象的脸。尽管由于经过了长时间的劳动而令这张在她的深刻的印象中是属于那种较为苍白的脸变得红朴朴的;尽管汗水和尘土把这张脸弄得不那么洁净了,然而,她仍可以一眼就把这张脸认出来,而且是毫不犹豫地把它认出来的!而与此同时,一个深藏在她心里整整十年的“名字”脱口而出:

“老三!”

无疑地,这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姓名,如果不是他的排行也就是小名或者偏叫而已,但这样一个不是姓名的“名字”,却连同这张熟悉的脸孔,陪伴着周文慧走过了整整十个冬夏!可以说,它们已经深深地烙在她的心房里了。尽管十年没见过这张脸,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在不计其数的回忆中、睡梦中,她都看到过它和听到甚至呼唤过它。所以,此时此刻,蓦然见到这张脸,这个在她心里不知被念叨过几百遍、几千遍的“名字”,便如同决了堤的洪水那样地从她的口中喷发了出来!

然而,大出周文慧所料的是,凌翀对她的这一声呼唤竟然是无动于衷,好像呼唤的对象根本就不是他似的。他只木然地看了周文慧一眼,脸上可以说一点儿异样的表情也没有,而手头的活儿也丝毫没有停下——又转过身到垃圾箱里去“抓”垃圾了。周文慧大为诧异了,心想:为什么我的这一声呼唤他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是他没听清楚?是的,一定是的!于是,等那个新来的清洁工再度转过脸来的时候,周文慧便用一种比刚才那一声呼唤更加激动的声调叫了起来:

“老三!”

这回凌翀站住了,不过脸上好像仍是没有丝毫的反应。他边用戴着已经是脏兮兮了的手套的双手在整理车斗里已经装得满满了的垃圾,边看也没看周文慧一眼地用一种近乎冷冰冰的口吻说道:

“你认错人了。”

这五个字,显然是说给在呼唤他的那个人听的,但看那样子,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会的,不会的。”周文慧急了,用一种几乎是嚷起来的腔调说道:“我没认错人,我没认错人。你就是‘老三’,你是的!”

凌翀没再做声,那样子显然是不想再回答或者理睬周文慧了。

周文慧一脸惊讶的神情,呆呆地看着凌翀走到垃圾车前,弯腰扶起了车把,显然要拉车走人了。她更是焦急了,当即快步走到凌翀身旁,激动万分地说道:

“我怎么会认错人呢?不会的,不会的!十年前的秋天,在观音山上的观音洞里,你救过我呀?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可你是我的恩公,我一辈子都会记住你的呀!你就是‘老三’,你就是!”

说这话的时候,周文慧发觉凌翀的脸上好像抖动了一下,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她原以为凌翀这下一定会有反应的,但没想到他却什么也没听到似的,看也没看她一眼,弯着腰,拉着车,只顾朝前走去了。这下周文慧完全愣住了,木然地站在原地,目送着凌翀的背影。

“难道……难道我真的认错人了?”直望着凌翀和他的垃圾车在三十米开外的一个拐角处消失,周文慧才这样惊诧地问自己道。但随即又否认了这个疑问:“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我相信我的眼睛,绝对不会认错人的。他就是‘老三’,他就是十年前救过我的那位恩公‘老三’啊!”她反复地这样自言自语着,先是肯定自己的眼睛,但很快又发生了动摇,因为方才凌翀那付毫无表情的面孔又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五个冷水冰的字又回响在她的耳畔,于是她又这样对自己说道:“他为什么矢口否认他就是‘老三’呢?而且我提到了十年前的事他仍然是一付无动于衷的样子,那付神情,分明是我认错了人。可是,不可能的呀!难道说,世界上真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吗!真的有吗?”

周文慧的心情激动得好久都平静不下来。昨晚她在心里描绘的凌翀的容颜,居然和她此刻看到的这张脸孔如此的近似,而这张似成相识的脸孔,又居然跟她想念了十年的恩公——“老三”——的脸孔一模一样!难道真的会这么巧合?难道世界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她真的是惊讶诧异到了极点,以至愣愣怔怔地在原地站了不知有多长时间,才茫然地走到溪边,在她平日里坐的那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往常,每每在此时此地,她的心情都是跟身旁潺潺流过的溪水一样,清澈无比的;然而,此刻的她却是心潮起伏,别说是跟身旁流淌着的溪水比了,就是跟大海的惊涛骇浪比恐怕也不为过。

渐渐地,在周文慧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十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观音山,在城南二十公里处,因山上有一座观音寺而得名。观音寺是一座千年古刹,规模虽说不上宏大,但却远近闻名,并且蜚声海内外。据说,自古以来观音寺一年四季都是香火鼎盛的,因为盛传那里的菩萨特别灵、签诗特别准。改革开放以来,有华侨自发捐资,于九十年代初把寺庙重新修缮得金碧辉煌,并且还重塑了观音菩萨金身;而从那时候起,前往进香求签的善男信女就更加络绎不绝了,寺庙里的香火也就更旺了。不过,十年前周文慧跟随爸爸、妈妈前往上香的时候,观音寺正值重修之初,远远没有现在的热闹。

那年,周文慧十六岁,照老人们的说法,当时的她还是个不懂世事的小姑娘家。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天,确切地说,是那年的十月十一日,因为那天所发生的事件对周文慧来说可是永生难忘的,所以她即使是忘掉了自己的生日也忘不掉那一天的。吃过中饭,周文慧就和妈妈一道,陪着特地从香港回来烧香的爸爸,上了他们包下的“的士”,望观音山出发了。那年,是周家现在这幢楼房落成的第一个年头,周文慧的爸爸、妈妈是专程上观音寺还愿的。

观音山与其说是一座山,倒不如说是一座大土丘更合适些,因为它方圆虽广,却并不高;观音寺依山而建,山门虽在半山腰,后门却已经到了山顶。那天周文慧他们一家抵达观音山下的时候才下午一点半左右,他们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就来到了观音寺的正殿,也就是圆通宝殿。周文慧是头一次到观音寺的,原本生来就对什么事、什么景物都感到好奇的她,乍到这样一个陌生但看上去却挺好玩的地方,好奇心便即由然而生了。于是,她只陪着爸爸、妈妈朝观音菩萨的金身拜了几拜,便悄悄地溜出了大殿,独个儿四处走走看看去了。

因为那些日子观音寺正在修缮中,那天前往进香的善男信女不是很多,而且绝大多数都集中在正殿里(当时正殿已是修葺一新),其他的地方除了土木工人外,就只偶尔看见一两个出家人走过,根本没有一个游客。周文慧东张西望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寺后。

我们说过观音寺是顺山势而建的,前低后高,当周文慧信步来到寺后的时候,也就等于是爬了一大截了,或者说是差不过到了山顶了。周文慧从一个洞开的小门走出了寺,看见这里山石嶙峋,树木葱茏,觉得比寺内更好玩,便朝前走去,登上一块大岩石。正当她兴高采烈地赏玩着山景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了两个人来,一下子就出现在她的面前。周文慧到现在还能清楚地记着那两个人的“尊容”:一个从左边的额头开始,经过左眼角直到脸颊的一半,有着一道十分显眼的刀疤;另一个则是秃子,分明是害着一种致使他光头的病,整个脑壳光得简直连一只苍蝇也站不住。两人的年纪都在二十五岁左右,并且都是当地普通农民的打扮。

当时,周文慧陡然看见这两个人,自是吓了一大跳,赶忙转身要跑回寺里去,可万没想到那两个家伙竟然一闪身,拦住了他的去路,并且淫邪地朝她笑着。周文慧愤怒交加地问道:

“你们……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嘿嘿!”刀疤脸故意捅了那秃头一下,用一种十分难听的腔调说道:“这位小姐在问咱们想干什么哪!你说呢,兄弟,咱们到底想干什么呀?”

“咱们还能干什么呢?不就是只想请这位小姐陪陪咱哥俩观赏风景哩。”秃头一边淫笑,一边用种极度为轻薄的口吻对周文慧说道:“其实呀,这观音山上的风景本来也并没什么特色,但此时此刻有你这么个天仙般的美女出现呀,不但另有了特色,而且优雅了许多。我们哥俩今天兴致好,偏巧又碰上了你这位能给山景增色的美娇娘,没别的,只请小姐赏个脸,陪我们兄弟看看风景。”

说着话,两个家伙竟然对周文慧动手动脚起来,吓得周文慧双手抱在胸前,边往后退,嘴里边大喊大叫着“爸爸!妈妈!”刀疤脸一个箭步蹿了上去,一手搂住周文慧,一手把周文慧的嘴巴捂住,使她叫不出声来;秃头则趁热抱住周文慧的双腿,两人一下子便把周文慧抬了起来。当时,周文慧使劲地喊却喊不出来;没命地挣扎,更是没用,因为在那两条彪形大汉的控制下她只能是白费力气。不过,明知徒劳,她还是极力地反抗着,直到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当时,周文慧心里已然明白:落入歹人的手里了,最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她是多么的后悔呀,后悔不该离开爸爸、妈妈身旁,更不该独自到这该死的地方来!

那两个歹徒把周文慧抬进一个很宽敞的山洞里,便狠狠地把她扔到地上。那时候的周文慧已经是挣扎得筋疲力尽,甚至可以说差不多已经是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了。当身体碰在坚硬的大石头上面时,疼痛感才使她又完全清醒了过来,但她已经连一点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张开嘴想呼救,刀疤脸又把她的嘴巴捂住了。

“小丫头片子,给我老实点!”秃头凶相毕露,恶狠狠地威胁道,“只要你乖乖地陪我们兄弟俩乐乐,就不会弄伤你,否则,惹恼了老子,就先奸后杀!听见了没有?”

周文慧吓得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团,不要说喊不出来,就是嘴巴没被捂住,恐怕她连喊叫的气力也没有了。当时,她只有绝望得眼泪汪汪,而那两个畜性却扑上来乱抓她的衣裳……

就在那个万分危急的时刻,一个人如同从天而降,突然从洞顶跳了下来,并且在那两个歹徒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一人给了他们一脚,速度之快,可比闪电,只眨眼的工夫就把周文慧从魔爪中解救了出来。

“快出去!”在用他那飞快而有力的双腿逼退那两个歹徒的同时,那人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对周文慧喝道。周文慧记得很清楚,那天她的恩公总共跟她说过三次话,这是头一次,也是最短的一次。

可是就在周文慧挣扎着想爬出洞去的时候,猛然看见那两个歹徒手里各亮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来,吓得她一下子又摊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显然,她眼前的这三个人是相互认识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认识——只见那秃子一只手使劲地揉着刚刚被踢伤的腹部,另一只手用刀指着从“天”而降的那个人,狼嚎般地吼叫道:

“老三,又是你!他妈的又来搅老子的好事!今天,我们哥俩可要跟你拼了!”

周文慧就是从那秃头口中听到“老三”这个名字的,而从那一刻起,这两个字就铭刻在她的心里了。当时,周文慧听到她的恩公用一种审判者的口吻严厉地说道:

“你们这两个畜牲,为什么专干这伤天害理的事!上回我念你们是初犯,饶了你们,但已经警告了你们:若再作恶被我撞上就决不轻饶,你们该不会忘记吧?你们自己说,今天我该怎么处置你们呢?”

“你别张狂!”刀疤脸晃动着手中的刀子,丢开了架势,一边发狠地说道,“上回我们哥俩是赤手空拳,才吃了你小子的亏;今天老子手里可是有了家伙,还怕你不成?老三,咱们今天是冤家路窄,正好老帐新帐一起算!他妈的,不怕死就放马过来吧!”

随即,在周文慧的眼前便发生了一场凶险异常的搏斗!

当时,周文慧是多么担心啊:她的恩公是手无寸铁,而那两个歹徒的手中却各有一口尺把长的利刃,简直太危险了!然而,在她还没来得及祈求上苍保护她的恩公的时候,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格斗已经随着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残叫而宣告结束了。当周文慧战战兢兢地张开双眼时,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她的恩公背向着她站着,显然是一直在保护着她;而那两个歹徒却是分别躺在一旁,不再吭声,分明都已经昏死了过去……

周文慧是被她的恩公搀扶着走出山洞的,因为由于过度的惊吓和方才拼命地挣扎,她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到了洞口,在阳光下,周文慧终于看清了她的恩公的脸孔:一张年青英俊的脸,一张令她永生难忘的脸!而同时,她也看到了“老三”左臂显然是受了伤——鲜血透出了袖子。

“你、你受伤了?”周文慧惊恐而关切地问道,“要紧吗?”

“没事,”“老三”微笑着回答道,一付不以为然的样子,“被划破了点皮而已。”

周文慧记得很清楚,这是那天“老三”第二次跟她说话。而说完这句话,“老三”便脱下了身上的夹克衫,披到了周文慧的身上。这下,周文慧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那两个畜牲扯得不像样子了,登时把一张刚刚还毫无血色的脸涨得通红,下意识地把那件带着她的恩公的体温的夹克衫使劲的往身上裹了裹。只见“老三”敛起脸来,用那种大哥哥对小妹妹说话的口吻说道:“外面坏人很多,以后可不许一个人出来玩了,特别是到这种地方来玩。今天要不是天幸叫我撞上,那后果可不堪设想。你不知道,那两个坏蛋可是没人性的,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记住了,啊!瞧,那不是你的爸爸、妈妈找你来了?”

这是那天他第三次跟周文慧说的话,虽然是最后的一次,但却是说得最多和最亲切的一次。当时,周文慧顺着她的恩公所指的方向望去,的确是爸爸、妈妈边呼唤着她的小名边往这边找来了,于是便大声大喊道:

“爸爸、妈妈!我在这里!”

可是,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她的恩公却不见了,就像一股青烟似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难道……世界上真的有长得这么相像的?”周文慧从遥远的回忆中醒转过来,又反复地这样问自己道,“难道他们真的不是同一个人?难道凌翀和我的恩公‘老三’只是长相酷似而已?”

是啊,凌翀确实和十年前的“老三”长得太相像了,不,简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甚至连他们说话的口音、声调也似乎是一般无二的。只是……只是什么呢?周文慧挖空心思地把记忆中的恩公“老三”拿来和凌翀相比较,或者把现实中的凌翀和当年的“老三”反复对比,尽可能地想从中找出哪怕是一点能证实凌翀方才说她是“认错了人”的地方。然而,愈比较却愈觉得相像,而愈觉得相像她又愈往细里去比较。突然,她找到了一点……对,是有一点不大一样的地方,那就是眼神!她清清楚楚地记着,十年前,在那个可怕的山洞外面她曾和恩公四目相对过,尽管时间极为短暂,但那对眼神却已经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了。对周文慧来说,那是两道极其奇特的眼光,它们是何等的炯炯有神,简直不像是常人的眼光,而是两道闪电,两把犀利无比的剑!她也曾天真地把“清风三侠”中她最崇拜的方志鹏的眼神和她的恩公的眼神作过比较,尽管方志鹏的体格比“老三”强健,相貌也比“老三”英武,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方志鹏是属于那种标准的浓眉大眼的男子汉,但是论眼神却远没有“老三”的锐利!

“对,如果说凌翀和我那位恩公之间还能找出一点点不一样的地方的话,”周文慧这样对自己说道,“那就是眼神了。”

方才,她也曾和凌翀四目相对过,尽管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此刻回想起来竟是那么的清楚——刚刚接触到的那两道眼光,暗淡、呆板,甚至还给人以浑浊的感觉,和她的那位恩公的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是的,这就是唯一不同的地方了。

直到这时,周文慧的心情才渐渐平和了下来,但要完全静下心来学习英语,显然一时半会的还做不到,因为刚刚回忆过的十年前那件凶险无比的往事此刻还在她心里产生着阵阵“余震”。

“也许当真是我认错了人?”她又在心里嘀咕了起来,“听王姨说,凌翀是刚刚获释回来的,也就是说,十年前他还在大西北服刑啊!而既然十年前他人还在大西北,观音山上救我的就必定是另有其人了。这应该是个有力的论据了吧?由此可见,我的恩公肯定是另外一个人,凌翀只不过是和他的长相酷似而已。另外从方才凌翀的表情上来看,也可以证明这一点——如果他真是‘老三’的话,不可能在我两次那么激动地呼唤他的时候一点点反应也没有啊,他又不是聋子!那么,世界上当真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了?‘他们’的相貌是那么相像,说话的口音也似乎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连‘他们’的身高、胖瘦都如同一人,就是孪生兄弟也不一定有这么相像啊,何况凌翀是照王姨所说的独生子哩。难道,‘他们’既不是什么孪生兄弟,也并非长得相像,而其实就是同一个人?难道凌翀不过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而不愿意承认他就是‘老三’而已?会是这样吗?不不,这是不可能的。十年前凌翀明明还在大西北,怎么会在观音山上出现呢?或许……唉!”

周文慧愈嘀咕心里就愈乱了,左想不对,右想也不对,可是不去想呢,又没法把它抛开,好一阵子都没法让自己安宁下来。

“啊,对了!”她的眼前突然一亮,兴奋地对自己说道,“为何不找王奶奶问问?她老人家一定会帮我解开许多谜团的!”

在离周文慧学习英语的这个地方的百步开外,有一株据说已经有了数百年树龄的老榕树,杆粗枝繁,那茂密的树叶绿油油的,远远望去,犹如一把绿色的巨伞撑在溪边。榕树下有一块经过加工了的平地,还摆放着几付石桌、石凳,是居委会为老人们提供的诸多的休闲场所当中的一处。每天的这个时候,榕树下都聚集着一些老年人在晨练,而王奶奶就是其中一个。不巧的是,王奶奶今天没有来。周文慧找不着人,便径直来到王奶奶家。

“她老人家半个多小时前就出去了。”王家的保姆吴嫂是这么告诉她的,“我猜她老人家准是又到什么地方散步去了。最近老太太可喜欢散步了,前天早上她说她一口气就走到了防洪堤那边,回来的时候都快八点了。”

其实,今天早上王奶奶既没有去大榕树下和老伙伴们一起晨练,也没有像吴嫂所说的去什么地方散步,而是一出门就径直去了凌家。是这样的:半个多小时前,王奶奶开门出来时就看见凌翀早就在干活了,心里登时放不下小娟,担心孩子刚刚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醒来时没看见爸爸会害怕,于是便匆匆赶到凌家,想和小娟做个伴。而周文慧找不着王奶奶,只好回家了。当她路过凌家并且两眼紧盯着那扇仍是虚掩着的木板门看的时候,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王奶奶就在这扇门的后面,在书桌旁坐着,眯着眼瞅着酣睡中的小娟哩。

周文慧是怀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回到家里的——她自相矛盾,她惊疑不定,以至在厨房里忙着早餐的王姨问她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她竟然一个字也没听见,径直上了楼,进入了自己的卧室。

这间卧室的一座豪华的大衣橱里,十年来一直珍藏着一件对周文慧来说简直比金银珠宝还要金贵的东西,那就是当年她的恩公“老三”帮她裹在身上的那件夹克衫。

十年前的那一天,从观音山回来后,周文慧就整整齐齐地把这件她视之为圣物的夹克衫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她的衣橱里,打算将来有一天找到了她的恩公好亲手奉还给他,并向他补谢相救之恩——那天由于惊吓过度,她竟连一个“谢”字也没向人家道出来,为此,不要说是她本人,就是全家人,至今还牢记在心哩!

因为四十分钟前差点把凌翀误认做是当年救她的那位恩公,周文慧那本来已经平静了许多年的心情,又如同一石激起了千层浪,十年前那件极为可怕的往事走马灯似地老是在她的脑子里出现。无疑地,就是凌翀的那张脸孔,才又使她的眼前不断地出现她的恩公的容貌,才又使她的心情如此无法平静。

周文慧打开大衣橱的门,小心翼翼地把那件夹克衫捧了出来。好多年前,妈妈就教她用一种塑料的真空袋把夹克衫装着,说这样不会反潮,不会发霉,可以珍藏得更久。塑料袋是白色透明的,从外面就能看清楚它所装着的物件。那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夹克衫,半新不旧,颜色是深灰的,布料是卡基的,一点儿特别的地方也没有。当初在折叠这件“圣物”的时候,周文慧特意把那只沾着血迹的袖子摆在了上面,以便于随时都可以看到它,因为这是她的恩公身上的血,是她的恩公为了救她而流的血啊!

此时此刻,周文慧捧着这件夹克衫,呆呆地端祥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把它轻轻地放在床上,不停地抚摸着,心潮起伏,浮想连翩,以至她奶奶是什么时候走进她的房间的她竟然一点儿也没觉察。

方才王姨瞧见周文慧回来时神情怪怪的,起先还没太在意,但后来愈想愈不对劲,于是忙到周奶奶的房里告知周奶奶,而后者疼孙女心切,当然就气喘吁吁地上楼来看看了。

“阿慧,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一进门,老人就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有回答。周文慧心情紊乱,根本没听见奶奶的问话。

“哟,又在想你的恩公啦?”周奶奶走近前来,才看清楚孙女原来是在对着那件她视若珍宝的夹克衫发呆。每当看到这付情景(十年来这付情景已经不知出现过多少次了),老人总是这么爱怜地问道。

“奶奶,”周文慧并没有回答奶奶的问话,而是激动地说道,“我今天差不多找着了我的那位恩公!”

“差不多找到着?”周奶奶有点糊涂了,赶忙问道,“你在说什么呀,奶奶可没听明白!什么叫‘差不多找着’?”

“怎么跟您说呢?”周文慧由于激动而变得异常地兴奋,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发颤,“这么跟您说吧:如果我果真没有认错人的话,我就已经找到恩公了;而如果他只是长相和我的恩公酷似的话,我想我也算再见到一次恩公的面了,再一次看到那张我所熟悉的脸孔了。所以,我说‘差不多找着’有什么不对?”

“奶奶可一点也没听明白。”周奶奶耸了耸肩,问道,“你能不能说明白点?”

“也难怪您听不明白,”周文慧几乎叫了起来,“因为您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我今天遇到了一个长得和我的恩公绝对相像的人!”

“谁?”周奶奶可是半信半疑,“在那里看到的?真的会有你说的这么相像?”

“我就知道您会不相信。”周文慧有点不高兴地说道,“虽然他说我认错人了,可我一直都怀疑‘他们’其实就是同一个人,要不,世界上真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吗?”

“你说的到底是谁呀?”周奶奶这下可有点着急了,因而大声问道。

“凌翀。”周文慧回答道,“就是昨天刚刚回来的那个凌翀,我们是在巷尾见面的。”

“凌翀?”周奶奶仍是用怀疑的口吻问道,“你说他长得像当年救过你的那位恩公?”

“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哦,是这样啊!”周奶奶这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笑着说道,“你也别说得那么玄乎,世上长得相像的人可多了去了。”

“不,”周文慧坚定地说道,“您根本无法想象得到的,那可不是一般的相像啊!”

“呵,瞧你说的!”周奶奶怀疑是孙女的主观想象在作祟,于是温和地说道,“傻孩子,世间除了孪生兄弟,根本没有你所说的长得那么相像的人,更何况,即使是孪生兄弟,也不大可能当真长得如同一个人一样的。我想啊,准是你心里老惦念着你的那位恩公,而凌翀又确实长得有些像他,所以你就加以想象了,对不?”

“当然不对!”周文慧有点懊恼地说道,“奶奶,我知道再怎么说您也是不会相信的,因为我的那位恩公只有我见过,并且他的音容笑貌已经牢牢地刻在我的心里头了,除非是我,谁也不清楚他究竟长得什么样子,不是吗?这十年来,我今天才头一次说有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对吧?这就是说,十年来我看到的无数个人当中,只有他——凌翀——才能让我一下子想起我的那位恩公来。奶奶,‘他们’真的太相像了,您一定要相信我!”

“好,好。奶奶相信你。”周奶奶看见孙女急了,便有些心疼起来,赶忙说道,“不过,奶奶在这里还得说两句。当年你的那位恩公的相救之恩,咱们可是永远记住的,你也看到奶奶经常在佛祖跟前为咱们的恩公祈福,对吧?人海茫茫,咱们就是一心一意地要去寻找恩公,也无从找起,而什么时候才能让咱们有幸找着他,我看那只有靠上苍的安排了。其实,一切都是注定了的。奶奶吃斋念佛了一辈子,可懂得一些道理:那年,在你最危急的时候,那位恩公能及时出现,把你救出魔爪,那可是天意,懂吗?天意!而我们若能有幸再碰上他,并且能好好地报答他的相救之恩,那也只能靠天意了。这一层,你可能不太明白,可你的爸爸、妈妈是明白的。”

“天意?天意?”周文慧两眼盯着夹克衫,嘴里嘟嘟噜噜地说道,“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其实,作为新一代青年,她才不会相信什么“天意”不“天意”的,但听奶奶这样说也并没有什么不在理儿的,她一时也难以反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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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雪花-评论

文笔精妙,情节感人!好书!at:2006年03月31日 上午1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