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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逸事 第五章文方

发表于-2006年02月23日 早上8:35评论-1条

第五章

早饭的时候,出去买油条回来的王姨带回来了一条新闻。这条新闻,对别人来说也许并不会产生多大的震撼,可对周文慧来说,简直就是一枚重磅炸弹:凌翀带回来的那个小女孩,千真万确就是他的女儿,而且是他的亲生女儿!

“这是刚才吴嫂亲口对我说的。”王姨担心周家祖孙俩会不大相信,特别加上了这么一句。

吴嫂是王奶奶最贴身的人,她所说的,肯定是从王奶奶嘴里听来的,也就是说,这条消息是绝对可靠的。

“感情……”周奶奶有点犯迷糊似地问道,“如今劳改场也能结婚亟生孩子啦?难道改革开放连这一层也……‘改革开放’了吗?”

“谁说劳改场能结婚生孩子啦?根本没那回事!”王姨严肃地纠正道,随即又有点儿神秘地说,“你们可不知道,人家凌翀根本就没去过大西北,而且……也不是现在才刑满获释的。”

“那孩子的妈妈呢?”周文慧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没有和他们父女俩一起回来呢?”

“听吴嫂说,那小女孩的妈妈早就去世了。”王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沉重,显然是对个那么小就没了娘的孩子的怜悯。

“可怜的孩子。阿弥陀佛!”周奶奶更是同情地念了一声佛。

周文慧深深地皱了皱眉头,虽然没吱声,但内心深处对那个可怜的孩子的同情和怜悯的程度却是远远超过奶奶和王姨的。并且,在同情和怜悯的同时,她的脑子里迅即闪过这样几个问题:凌翀是什么时候刑满获释的?他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结婚生孩子的?孩子的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回云州之前他们父女俩住在什么地方?等等一连串的问题,对好奇心比一般人都强的她来说,每一个问题都是亟待得到答案的。然而,令她一时感到非常失望的是,王姨根本就无法满足她的好奇。

“吴嫂也是忙乎乎的,想多问她两句都没有机会。”王姨颇感遗憾地说道,“我只听她说凌翀父女俩在回云州之前,好像一直住在龙井镇的一个叫做什么小龙井村的地方。不过,邻里邻居的,想再问点什么,随时都可以找她问去哩。”

虽然,王姨暂时无法满足周文慧的一连串的好奇,但她带回来的这条新闻,给周文慧的震撼却是何其之大!首先一点,凌翀其实并不是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在八三年就被送往大西北了,而是压根就没去过大西北,至于具体在什么地方服刑暂时还不知道;其次一点,对周文慧来说可是尤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凌翀并不是一直服刑到现在,而是早就刑满获释了的。究竟是哪一年获释的呢?按照他的女儿的年龄来推算,起码也得在八年或者九年以前,甚至还有可能更早。这就是说,十年前在观音山上救她的那位恩公,当真和凌翀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了。

此时此刻,在周文慧的脑子里转动的,可以说主要是“凌翀没有去大西北……凌翀早就刑满获释……”这两大焦点问题了,至于其他的问题,尽管她都十分的好奇,但还是暂搁一边了,因为她认为前者是问题中的首要问题,如果前者有了准确的答案,那么后面的一切问题便都可以一一得到解答的。

“不行,我得立刻找王奶奶问去!”她再也坐不住了,于是脱口说道,同时站了起来,一付马上就要动身的架势。

“瞧这孩子急的!”王姨笑着说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吃了早点再去问不行吗?”

“对啊,粥都盛好了。”周奶奶指了指王姨刚刚替周文慧盛好的一碗稀粥,说道,“吃了饭再去吧,但你可别忘了上午要陪奶奶去逛街的。”

王姨只以为周文慧是出于好奇而急着去找王奶奶问个究竟,因为她素知周文慧的好奇心比谁都强,一般的事情都想问个有根有底的,何况她们家的斜对面突然来了这样一户颇带着点儿传奇色彩的邻居?而周奶奶却知道孙女这么急着要去找王奶奶,可是有别于她往常的所有的好奇的,而是另有原由,那自然是她刚才所念叨着的那件事:她觉得凌翀的模样和当年在观音山上救她的那位恩公十分的相像。的确,想要了解凌翀这个人,或者是有关他的事情,除了找王奶奶,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在周奶奶看来,凌翀就是她孙女的恩公的可能性极小,甚至是不可能的事;无论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她都认定孙女是认错了人——当然,不排除凌翀和那位恩公长得或许真如孙女所说的那么相像(世间人长得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的并不是没有,但毕竟是酷似,仅此而已)。

“一个小孩子家,连惊带吓的,哪能把恩公的相貌记得那么清楚?”周奶奶甚至在心里这么嘀咕道,“更何况相隔已是十年之久,就算当年把人家的容颜看清了,记牢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肯定也已经模糊了,根本不可能……得,还是让她王奶奶帮她解开这个结吧!这傻孩子,心里头这个结若不尽早解开,老这么胡思乱想的,搞不好要闹出个什么事来。瞧她多么痴啊!”

周文慧太迫切想得到她那必须得到的答案了,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当下,她急急忙忙地离开了餐桌。

我们知道,周文慧要上王奶奶家去,凌家是她的必经之处。她刚走出自家的大门,一抬眼,就见凌家的门前围着一帮小孩,都是左邻右舍的孩子,大大小小不下十来个,正朝着屋里嘻嘻哈哈地叫骂着。无疑地,这回凌家的门是开着的,那群小孩冲着屋子里嘻笑和叫骂着的对象,不用猜,肯定就是凌翀的女儿!

一想到凌翀的女儿,周文慧的眼前猛然一亮,登时出现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的身形,并且脑子里迅速地描绘出了那小女孩的脸蛋儿。当然,描绘这样一张她想象中的可爱的小脸蛋的基础,便是凌翀的容貌了。俗话说,儿像母,女像父,既然是凌翀的亲生女儿,其相貌想必是像凌翀的多一些。而对于凌翀的容貌,尽管在清晨只是短暂地打了一个照面,但周文慧对其已经有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因为她看到凌翀的第一眼时,便把凌翀的容颜和她的恩公的容颜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了(当然仅除那付她不得不打个问号的眼神以外),而她的恩公的容颜早已清清楚楚烙在她的心里了。那是一张略有些长的脸,看上去虽然显得瘦削,但却清朗、文雅;弯弯、细长而且高扬着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眼角明显比一般人长些的“丹凤眼”;高挺、笔直的鼻梁,端端正正地摆在脸部的中央,显得格外醒目;嘴巴虽然偏阔了点儿,但和鼻梁搭配得尤为工整,特别是下嘴唇比上嘴唇稍厚也稍饱满,更显得端庄而严肃,也显得更耐看些。可以说,那是一张五官端方的脸,只是对于一个男子汉来说,稍嫌得太过清秀、太过书生气些——这是周文慧的感觉。当然,她还觉得她的恩公的容颜,在那清秀和书生气里头,更透出一股常人绝对无法比拟的逼人的英气,就连她最崇拜的“清风三侠”也远远不及,尤其是那两道剑一样锐利的眼光!

不管怎么说,若是那小女孩当真如老话讲的“女像父”的话,那她一定会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这是周文慧最后得出的结论。

不知为什么,乍一看到凌家门前围着那一大堆小孩,嘻嘻哈哈地朝着屋里叫骂着,周文慧一颗心立即提了起来,这当然是为屋里那个她想象得到的正在因为受着委屈而哭泣着的小女孩而提的。于是,她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前走了过去。果然,那群孩子的七嘴八舌的叫骂声飞入了她的耳朵:

“你爸爸就是劳改犯!”

“你爸爸就是小偷!”

“你爸爸就是个坏人!”

“你是劳改犯的女儿!”

“…………”

周文慧来到这帮孩子身后,才看清楚凌家那扇木板门确实是开着的,一个大点的孩子竟然还把身子靠在门板上,其用意不言而喻,就是不让屋里的人关上门;那众多的孩子则堵在门口,朝屋里嘻笑着,叫骂着,以此为乐。周文慧见此光景,当然火冒三丈。

“怎么就没人管管这些孩子!”她冲着这帮小捣蛋鬼大声斥责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这是在欺负人,懂不懂?阿花,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呀?对咱们的新邻居能这样吗?你们都胡说八道些什么呀?一点规矩都没有!以后不许这样了!还不快散了!”

那个叫做阿花的小姑娘冲着周文慧吐了下舌头,扮了个鬼脸,便一溜烟地跑开了;其他的孩子也随即一轰而散,凌家的门口顿时安静了下来。这时,周文慧才听见屋里传出来的小女孩的哭声,抽抽搭搭的,听起来就叫人心疼。再仔细一听,还可听见屋里的小女孩不光在哭,而且还在反反复复地嘟噜着一句话:

“爸爸是好人!爸爸是好人!”

周文慧朝屋里望去,只见屋里昏暗昏暗的(可见这屋子的采光有多差,因为此刻外面已是阳光普照了),一个小姑娘倦缩着蹲在一座大衣橱靠着墙壁而形成的角落里,不住地抽噎着,一边还念念有词。一种由然而生的爱怜的心情,趋使着周文慧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跨进了那道此时此刻她还觉得带着点神秘色彩的门槛,来到那小女孩跟前,并蹲下身来,伸手抚摸着她的头,一边用一种极为温柔的声调说道:

“小妹妹,不要哭了。听阿姨的话,不要再哭了,好吗?那些哥哥、姐姐们都是在逗着你玩儿呢,咱们可别让他们逗哭了,更别让他们笑话,你说对吗?”

“爸爸是好人!”小女孩抽抽搭搭地重复着这句话,“爸爸是好人!”

“对对,爸爸是好人。”周文慧赶忙说道,“阿姨说了,他们是在逗着你玩儿的。爸爸当然是好人了!”

说着,把小女孩扶着站了起来,然后掏出手绢,边轻轻地替她擦着眼泪,边打量起她来。的确,和周文慧所想象的一样,这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尽管屋里的光线不足,无法更清楚地看到她的小鼻子小眼,但完全可以肯定她的这张小脸蛋儿是很漂亮、很可爱的。这时,小女孩止住了抽噎,怔怔地看着周文慧。

“小妹妹,告诉阿姨,”周文慧亲切地问道,“吃饭了吗?”

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个小女孩就是凌翀的女儿小娟。听了周文慧的问话,小娟没有吱声,只是摇了摇头。周文慧站起身来,借着这个机会,迅速地把这间她一直视之为神秘之地的屋子环视了一番。她惊讶地发现,如今的清风巷里居然还有如此破旧和阴暗的房屋,甚至居然还有这样一些早就被人们摒弃了的五、六十年代的旧式家具!屋子之所以阴暗,是因为它的地板不但比路面要低一个抬阶,而且沿街(巷)的墙壁上没开窗户,整间屋子的唯一一个窗子是开在里间(厨房)的墙壁上的,但窗外相隔不到一米便是别人家的墙壁,所以这样一个窗子差不多完全丧失了其采光的功能,充其量只能当作通风之用。好奇心特别强的她,还想细细看看这间屋子,尤其是屋子里的一切摆设(尽管一眼就能看到根本就没什么摆设),但猛然想到眼前这小女孩可能还没吃早饭,便赶忙说道:

“小妹妹,你稍等一下,阿姨马上给你拿吃的来。”

说完,就要离开,但小娟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说道:

“谢谢您,阿姨。太奶奶已经去准备早饭了,真的。”

这话说得多么得体、多么有礼貌啊!周文慧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在眼前这张充满着稚气的可爱的脸蛋儿上,真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尤其是刚刚从农村来到城里,居然能用这么有礼貌的语气和大人说话,而且在周文慧听来,这短短的话语当中,似乎还带着不卑不亢的口气,似乎根本不是一般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女孩能说得出来的。

“太奶奶?”周文慧惊讶之余,还是问起这个更为好奇的问题来,“谁是太奶奶?”

“当然是奶奶我罗!”随着这句话传进屋来,周文慧感觉到屋里突然一暗,原来是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射进来的光亮。来人正是她要找的王奶奶。

在老年妇女当中,论个头,王奶奶应当称得上人高马大了。她是山东人,是解放战争时期跟随支前大队南下找丈夫的,据说当时她的丈夫是部队上的一名营级干部。解放初期,她丈夫被调到云州军管会,于是他们夫妇便在云州安了家,在清风巷安了家。别看她已是八十有五的高龄,但身板硬朗,腿脚灵便,说话做事干脆利索,起码要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二十岁。她在清风巷里已经生活了半个世纪,说的是一口带着点外地口音的本地话,听起来虽然有那么点儿别扭,但挺亲切的。她一进门,就笑呵呵地冲着周文慧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道:

“她爸爸叫我奶奶,她不管我叫太奶奶叫什么呀?哈哈!”

周文慧恍然大悟。原来,在清风巷一带,凡是认识王奶奶的,不论男女老少,都称呼她“王奶奶”,而跟她更近乎些的,如周文慧和“清风三侠”他们,干脆把她的姓也省了,就叫她“奶奶”;至于再小一辈的,如刚才堵在凌家门口调皮的那帮孩子,都叫她“老奶奶”;而眼前这小女孩绝对和王奶奶隔着四辈,叫她“太奶奶”也完全没错,只是这样的称呼,按照本地习俗一般都是至亲才有的,可见王奶奶和凌家父女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奶奶,”周文慧看见王奶奶手里拎着的保温瓶和油条,当然明白是给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当然也包括小女孩的爸爸)送早餐来了,于是亲热地打了声招呼,随即说道:“我正要找您呢。”

“找我?”王奶奶笑呵呵地说道,“这大清早的找奶奶,肯定有事了?你说吧,阿慧。来来,小娟,咱们吃早饭罗!”

王奶奶进屋后,先把保温瓶和油条放在书桌上,而后从碗柜里取出碗、筷,一边盛着稀粥,一边招呼小娟,动作之利索,根本不像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小娟看见王奶奶进屋,便叫了声“太奶奶”,早过来亲昵地依偎在老人身旁了。如此亲热的情景,周文慧真是瞧在眼里,热在心头,脑子里迅即闪过王姨说的那句话:王奶奶可是把凌翀当自己的亲孙子看待的。

“是的,”她暗暗这样对自己说道,“这话一点都不夸张。”

“哎,阿慧。”王奶奶把盛好的一碗粥放到小娟面前,又拿起一根油条,一边用手一小块一小块地往一个空碗里撕,一边对周文慧说道,“瞧你,怎么呆着啦?找奶奶有什么事?说吧。”

“奶奶,”周文慧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似地,问道,“听王姨讲,您是从小看着凌翀长大的,凌翀的情况您最了解,是吗?”

“一点不假。”王奶奶毫不思索地回答,随即问道,“怎么,你这么急着找奶奶,就是要问这事?”

“当然不是。”周文慧本来想着好多问题要向王奶奶问个清楚的,可此时此刻却不知该从哪儿问起才好,倒是脱口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奶奶,您还记得十年前在观音山上我被一位恩公搭救的那件事吧?”

“记得,记得。”王奶奶想都没想一下地说道,“而且你还跟奶奶说过,救你的那位恩公叫做‘老三’,对吧?”

“对,对!”周文慧欣喜地叫了起来,“奶奶,您的记性可真好呀!”

“来来,小娟。”王奶奶把小娟抱起来坐到凳子上,慈爱地说道,“咱们吃饭罗。”

“不,我要等爸爸。”小娟摇着头,天真地说道,“我要等爸爸回来一块吃。”

“傻孩子!”王奶奶爱抚地摸着小娟的后脑勺,笑着说道,“你爸爸这会儿还在干活呢,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还是先吃着吧。”

“不,我要等爸爸。”小娟鼓着腮帮子说道。

“嘿,又是个小犟脾气!”王奶奶乐呵呵地说道,“跟你爸爸一个样!阿慧,你说她爸爸犟是不犟?也不知多咱干到现在了,一个人干了那么多的活儿,奶奶劝他歇着,可他还硬说不累呢(话语中不难听出老人的心疼之意)!得,先让粥凉一凉再吃也成。阿慧,别见怪,奶奶可打了岔了。那么,你这会儿又提起那档子事是什么意思呢?哎,小娟怎么没请阿姨坐呢?你可是这间屋子的小主人呀!”

小娟赶忙从凳子上跳下来,搬过另一张凳子放到周文慧眼前:

“阿姨,您请坐。”

“你叫做小娟?”周文慧坐下后,抚摸着小娟的头,亲昵地问道,“凌小娟?”

小娟点了点头,退回靠在王奶奶怀里。

“多么懂事的孩子呀!”周文慧感慨地说道。她对这小女孩的爱怜之心由然而生,这固然是小娟的天真可爱,但更多的则是因为她这么小就没了妈妈!周文慧不仅好奇心特别强,同时也是很容易动感情和伤感的。刚才一看到小娟时,她的心里就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酸楚,直到现在才让它表露出来:“多么可爱的孩子呀!奶奶,小娟真是太招人疼了!”

“是啊,这孩子就是招人疼!”王奶奶把小娟往怀里搂了搂,深情地说道,“奶奶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但怎么个不一样法呢,奶奶却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觉得她特别可爱,特别招人疼!哎,阿慧,咱们还是先说说你的事吧。你今天怎么又提起十年前那件事来了呢?”

“因为我看到了小娟的爸爸——凌翀。”周文慧又开始激动起来了,从她的声调里完全听得出,“奶奶,您可要相信我的眼睛!他和当年在观音山上救我的那位恩公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

“谁?阿翀?”王奶奶显然吃了一惊,而且是突如其来的一惊。

“是的,奶奶。”周文慧压仰不住内心的激动,嗓音陡然拉高了许多,“‘他们’长得实在是太相像了,我甚至怀疑‘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当下,她把凌翀的容貌、身量甚至说话的口音,和十年前她的那位恩公是如何如何的相像,绘声绘色地向王奶奶作了一番描述。末了,她突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道:

“是世界上真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呢,还是他故意不承认他就是我的恩公啊?”

“这么说,你和阿翀讲过话了?”王奶奶因为听周文慧讲到凌翀连说话的口音也和当年那位恩公一般无二,便很感兴趣地这样问道。

周文慧点了点头,便将今天清晨和凌翀见面并“交谈”的情景向王奶奶叙述了一番。

“奶奶,”她随即又道,“我越想越觉得他是有意不承认他就是‘老三’的可能性多一些。或许这是我的直觉罢了。您是最了解他的,对不?他过去是不是曾经有过‘老三’这样一个名字——当然那不是正经名字,只是小名或绰号什么的?”

“老三?”王奶奶连着重复了两遍这两个字,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听谁这样叫过他。不过,有好长一段时间奶奶和他失去了联系,也就是说,曾经有那么一段不算短的时间里,奶奶对他的一切情况可谓全然不知。或许就在那段时间里他曾有过这么个绰号吧,那也说不准的,你说是不是?不错,奶奶确实是看着他长大的,而且可以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母亲以外,就属奶奶最疼他的了。但是,在他十七岁那年……”

王奶奶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先柔声对小娟道:

“乖孩子,先自个在屋里呆一会儿,太奶奶和阿姨到门口说点事,啊!”

看见小娟点了点头,方对周文慧作了个出去的手势。到了屋外,站下来,老人才这样解释道:

“阿慧,奶奶这是不想让小娟那孩子听到她爸爸以往的事儿。”

“我能理解。”周文慧赶忙说道,“奶奶,您想得可真周到。”

“小娟心目中的爸爸是个好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王奶奶一脸严肃的表情,说道,“无论是谁都不能在这孩子跟前提起她爸爸过去的那些事,以免伤害她幼小的心灵。这一点我可得郑重地跟咱们巷子里的大大小小通个气。”

“对,对。”周文慧赞同地说,“是不能让孩子知道那些有损她心灵的往事。”

话虽这么说,可她心里却在打着嘀咕:刚才那帮孩子堵在这门口,胡说八道的,是不是让小娟的心灵遭受了一定程度的伤害?孩子们根本就不知道凌翀以前的那些事的,完全是从大人口中听来的,王奶奶考虑得对,是得赶快把大伙儿的嘴堵住,否则小娟一定还会受到更大的伤害的!还有,虎仔昨晚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要告诉王奶奶?那楞头青是说说而已呢,还是当真会付诸行动?如果他当真莽里莽撞地干出蠢事来,那对凌翀固然不利,对小娟的伤害可就更大了!应该不会吧?他再鲁莽,也不至于一点法制观念也没有吧?唉,但愿那楞头青昨晚说的那些话只是气话,吐一吐为快而已!

“阿慧,”王奶奶可不知道周文慧心里在嘀咕些什么,只顾说正事儿,“奶奶刚才说到哪里了?噢,对了!阿翀十七岁那年,因犯了事进了少管所。从那时候起,他便没再回到这个屋子里来过,奶奶也便从此和他失去了联系。那年是七四年。直到八四年,奶奶才得知他在省一监服刑,才又和他联系上了,只是……”

“奶奶,”周文慧急冲冲地打断王奶奶的话,“这么说,他真的没被送到大西北了?”

“谁说他被送到大西北了?”王奶奶皱了下眉头,反问道。

“我听说……”周文慧赶忙解释道,“那年的‘严打’对象,统统都要被送到大西北去的,对吗?刚才才听王姨说——她也是刚从吴嫂口中得知的——当年凌翀并没有去过大西北,而且还不是人们所说的那样刚刚才刑满释放。听说他早就出来了,是吗,奶奶?”

“是啊,那年奶奶也是认定他已经去了大西北的。”王奶奶没有马上回答周文慧的问话,而是用自言自语的口吻说道,“没想到他和一批主动投案自首的和没犯过大案要素的犯人被留了下来,并被转到了省第一监狱。是的,他是早就出狱了的,是十年前就获释了的。只是,出来后他并没有直接回云州,而是到龙井镇安了家。从那时候起,奶奶又和他失去了联系,直到三个多月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奶奶才在龙井镇上再碰上了他。”

“奶奶,您觉得这是巧合吗?不是!”周文慧激动地叫了起来,但马上又意识到这样会惊动屋内的小娟,赶忙又把嗓子压了下来,“十年前,同样是在十年前!这就越来越明朗了!奶奶,能告诉我他具体是在十年前的什么时候刑满获释的吗?”

“国庆节前。”王奶奶肯定地回答道,“他说他要到小龙井村和方秀娟一块儿过‘国庆’的。”

“这就没错了!”周文慧显得特别地兴奋,说道,“奶奶,这就没错了!时间完全吻合,一点儿出入都没有的。您说,这里面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这么说,”王奶奶态度严肃地说道,“你当真认定阿翀就是当年救你的那位恩公了?”

“是的,是的!”周文慧连忙回答道。但是,她随即又面现沮丧地喃喃道:“如果不是他的那付眼神,我当真百分之百地确信他就是我的恩公,不管他承认还是不承认!唉,只是那付眼神!”

“眼神怎么啦,孩子?”王奶奶瞧着周文慧突然变成这付模样,不由得着急起来,“你在说什么呀?谁的眼神怎么啦?你刚刚还说得那么肯定,怎么一忽儿却又变了样儿?快跟奶奶说说,眼神是怎么一回事儿?”

于是,周文慧把她所看到的和当年那位恩公绝然不同的凌翀的一付眼神,向王奶奶详细地描述了一番。王奶奶听罢,仍然有所疑惑地问道:

“当真除了眼神以外就没有任何不相像的地方了?”

“没有了。”周文慧毫不犹豫地说道,“除了眼神以外,我真的找不出‘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不相像的地方,哪怕是一点点。奶奶,我就纳闷儿,人的眼神是不是有时候也会变样的呢?”

“这可说不准。”王奶奶若有所思地说道,“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而眼神可就是代表这个窗户的一种灵气了——奶奶是这么理解的。一个人,当他春风得意的时候,应该会是一种眼神;当他失意落魄的时候,应该又会是另一种眼神;而当他喜形于色或怒发冲冠、为非作歹或义愤填膺的时候,肯定分别又会是各种不同的眼神的。总而言之,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其喜怒哀乐多半是会通过眼神表露出来的,你说对吗,阿慧?奶奶想啊,或许你今天看到的阿翀——咱们就假设他就是你的恩公吧——的眼神,是和十年前你在观音山上看到的那付眼神有着时间、背景的不同,或者其他奶奶一时也说不上来的不同的因素,所以便造成了你视觉上的那么悬殊的差别。”

“奶奶,您分析得太有道理了!”周文慧欣喜地叫了起来,随即又说道,“是的,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和不同的精神状态下,肯定有着不同的眼神的。这一层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奶奶,这个观点我绝对同意!只是……他为什么要矢口否认他就是‘老三’呢?这,我就想不明白了。奶奶,您再帮我分析分析好吗?”

“这一层嘛……”王奶奶思索了一下,说道,“看来,这是个一时半会说不清楚的问题。当然,这其中不外乎存在着两种可能。其一,阿翀只是和你的那位恩公长得如你所说的那么相像,而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你的恩公;其二,阿翀的确是你的恩公,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而使得他不愿意承认,或者暂时不肯承认。如果是前者的话,当然就好办了,核实一下就什么都清楚了;但如果是后者,那就不是咱们自己能分析、推测得了的事了,因为那明显的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除非他本人道出原由,否则谁也没办法猜透,是不是这个理儿?依我看啊,要把这事弄个清楚明了,还真急不得。”

“那……该怎么办呢?”虽然急不得,可周文慧还是一付心急火燎的样子。

“傻孩子,奶奶能理解你的心情。”王奶奶慈爱地看着眼前这位清纯而仍带着点稚气的姑娘,感慨地说道,“这十年来,你的心里一直装着你的恩公,只苦没有机缘再见到他。可见,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这一点奶奶可是替你的那位恩公深感欣慰的。今天,你看到了阿翀,从你的各方面的感觉里,你都认定他就是你思念了十年的那位恩公(当然,那付眼神除外),然而令你失望的是,他否认了。不难想象你心里有多焦急,恨不得马上就要弄个水落石出!奶奶说得对吗?”

“对,太对了!”周文慧连连点头。

“这样吧,”王奶奶沉思着说道,“咱们就当他是你的恩公,只不过是出于某种原因他暂时还不愿意承认罢了。奶奶已经说了,除非他本人愿意,任何人都是无法逼他承认的。那么,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呢?这就是关键所在了。咱们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必须从长计议,慢慢地找出他的这个‘原因’。也只有这样做,才能解开这个谜。”

“那……要多长时间呀?”周文慧心里着急,说话也就又直又快了。

就在这祖孙俩在凌家门口站着谈论这些话的当儿,有不少行人从他们身旁经过,当然绝大多数是清风巷的老邻居。王奶奶边和周文慧交谈着,边不停地同跟她打招呼的人们或点头示意、或互相问候。于是,那些老邻居们的感觉里无不认定此时此刻王奶奶在和周文慧商谈着什么,而且肯定还不是商谈什么寻常的事。有某些好奇的人,或自个儿在心里揣摸,或三两个聚在一起悄悄地猜测。不过,那都与我们所要叙述的这个故事无关,就不必花费时间去了解他(她)们究竟在揣摸和猜测些什么了。这里顺便加了这么一小段,主要是再次提醒读者:王奶奶和周文慧站着说话地地方,是人来人往的。

王奶奶仿佛压根就没听见周文慧这句显得很是焦燥的话似的,抬起手腕看了下表,自言自语了起来:

“呀!都快九点了,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刚才碰上他拉了一车垃圾要去处理场,奶奶还特意叮嘱他拉完了这一趟务必要回家吃早饭的。算算也早该回来了,怎么……是不是干活干得起了劲儿,把奶奶的话都忘了呀?唉,这孩子!不成,我得劝小娟先吃饭再说。”

正当王奶奶急冲冲地就要返回屋子的时候,一转身,便瞥见了她正念叨着的那个人拖着空垃圾车正从巷尾走来,于是便站下了,同时朝屋里喊着:

“小娟,爸爸回来了!”

小娟闻声跑了出来,边喊着“爸爸”,边迎着她的爸爸跑了过去。凌翀腾出一只手来,很轻巧地就把女儿抱了起来,并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脚下不但连停都没停一下,甚至脚步也丝毫没有放缓一下,转眼间便来到了王奶奶和周文慧跟前。小娟坐在爸爸的胳膊肘上,双手紧紧地搂着爸爸的脖子,把脸贴在爸爸的脸上。父女俩的那股亲热劲儿,直看得周文慧心里头热乎乎的。

“阿翀,”王奶奶笑吟吟地说道,“知道吗,你女儿非得等你回家才肯吃饭,奶奶怎么劝都没办法?你倒好,这会儿才想着回来,感情是仗着小娟有奶奶照看着吧?呵呵!”

语气里充满着慈爱,任何人听了都觉得是奶奶在跟亲孙子讲话。

周文慧和凌翀打了个照面,而且这一次的距离更近,时间也更长(她总觉得清晨那次见面的时间短得用一眨眼这个词儿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差点又呼唤出她的恩公的“名字”来。当然,那两个在她心底里呼唤了十年的字眼刚到她的喉咙口便又硬被咽了回去,因为她可没忘了王奶奶刚刚对她讲的“从长计议”的那些话。

“阿翀,快进屋吃饭吧。干了这么多的活,一定饿坏了。”王奶奶关切地说道。当她看着凌翀把垃圾车尽可能地挨着墙停放下来的时候,突然失声叫了起来:“呀!你、你、你这是……”

原来,王奶奶看到了凌翀的左腰间有一个脚印——一个踩过红泥土的脚印印在他的白背心上,分外的显眼。老人一眼就看到了,周文慧当然也瞧得一清二楚。那鞋印呈竖状,三分之二在背心上,三分之一在裤头上,虽然不是很完整,但任何人一眼都能看得出那是一个鞋印,而且是个尺寸足有四十三码的大鞋印。

这个印迹不是凌翀自己印上去的,那是毫无疑问的;拜他人所赐,那自然也是肯定的了。那么,究竟是拜何人所赐呢?王奶奶和周文慧心里都划出了一个大问号。

“阿翀!”王奶奶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伸出一只发颤的手,指着那个鞋印。

“什么?”凌翀先是一楞,随即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哦,没什么,没什么。小娟,咱们进屋吃饭罗!”

说着话,他机械地用左手背拍打着后腰间。

父女俩进了屋,王奶奶自然急急忙忙地跟了进去。周文慧被独个儿“丢”在了屋外。她心里明白,此刻她是不宜跟进去的,尽管她对凌翀身上的那个鞋印有着极大的疑问和无比的好奇,恨不得立刻就明白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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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仙-评论

经朋友介绍,我们欣喜地一口气读完了这五章,真是意犹未尽啊!不难看出,这是一部长篇巨著。小说一开始就把读者引进了一个令人无限遐想的空间里,真是绝了!作者不仅文笔精妙,而且才思不凡,可见其文学功底之深。中国的网络文坛上像如此正统的长篇作品可是少之又少呀!只可惜没法尽快读完。建议作者把全书的内容简介发出来,让读者先睹为快。谢谢!
  【文方 回复】:太感谢你了!我会的。 [2006-3-2 11:53:15]at:2006年02月23日 下午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