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除非有极特殊的原因,或者是碰上极坏的天气,每天天没大亮“清风三侠”就骑上各自心爱的摩托车,在巷口罗家大院的大门口集合,而后一起驶向市体委,去那里的拳击馆练拳。照他们的话说,这就叫做“闻鸡起舞”,是从古至今每个练武者都必须做到的。今天,他们也不例外。通常,他们都练到七点左右就回家用早餐,而后各自上班去,但若是双休日或是节假日,他们就或是多练了一会儿,或是干脆就在体委的食堂里用早餐,而后另作安排(他们总是有许多“节目”)。今天是双休日,他们多练了一个多小时的拳,直到八点多才歇下来,随后到食堂里一人吃了三个大馒头和喝了一大碗稀粥,方才“打道回府。”
“喂,哥们!”三部摩托刚刚驶入溪滨路口的时候,罗小虎突然扯着他那比一般人都粗大宏亮的嗓子叫了起来,“瞧瞧,瞧瞧!前头那个人是谁呀?”
一辆空垃圾车在他们前面行走着,相距不过三十步;拉车的那个人上身穿着条白背心,下身是蓝布长裤,脚上穿着双黑色塑料凉鞋,虽然是背向着他们,但不用猜他们也知道那是谁了。
“老子得先教训他一下!”罗小虎瞪起了他那只独眼,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得先给他个‘见面礼’!”
那个拉车的正是凌翀,他刚把一车垃圾拉到处理场倒了,正在往回走。
罗小虎话未落音,右手一旋油门,“本田仿古”如同箭一般地当先“射”了出去,眨眼间便赶过了垃圾车,并十分灵巧地在凌翀跟前相距不过三步的地方猛地刹住,同时打了个横,硬是把拉车的人连同他的车拦住了。而与此同时,高文龙和方志鹏的两部“本田cbt”也双双在罗小虎的两旁刹住。三条彪形大汉骑在各自的爱车上,单脚着地,车子并未熄火,威风凛凛的,其阵势煞是吓人!
凌翀被三辆摩托拦着,自然只有站住的份儿了。
“喂!姓凌的小子!”罗小虎竟抬起一只脚,重重地踏在凌翀手扶着的车把上,恶狠狠地说道,“把你的狗眼睁大一点,看看爷爷是谁?!”
无疑地,他这不光是在向凌翀挑衅,而且是对眼前这个令他极为鄙视的人的凌辱!后者抬起他那张毫无表情(后来被“清风三侠”称之为平静异常)的脸,用几近无神的眼睛瞧了罗小虎一下,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什么?!”罗小虎像触了电似地怪叫了起来,“你、你他妈的瞎了狗眼了是不是?敢说不认得老子?狗娘养的,看着老子的眼睛!看清楚了没有(他指着装着颗假眼珠子的左眼,声色俱厉),这可是你小子二十二年前的‘杰作’!他妈的,还敢说不认得老子!看着我,狗娘养的,你为什么不敢看着老子?做贼心虚了吧?哥们,瞧瞧这小子的熊样,不是一堆垃圾是什么?哈哈!”
“听见了吗,小子?!”高文龙也在凌翀的另一只车把上踢了一脚,粗声粗气地道,“我们虎仔在跟你说话哪!”
“这小子是聋子还是哑巴,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呢?”方志鹏阴阳怪气地说道,随即按了两下喇叭,而后冲着凌翀道,“你难道真的不认得当年被你毁了一只眼睛的罗小虎啦?你他妈可是‘贵人’多忘事呀!”
其实,如今的罗小虎和二十二年前的罗小虎简直就是两个人!二十二年前的他,虽然也长得虎头虎脑的,往同年龄的孩子堆里一站,总要高出别人半个脑袋,但毕竟还是个乳牙尚未脱落的小孩子;而如今的他,人高马大,堪称清风巷一带的第一巨人,不要说是凌翀了,就是他的亲生父母,相隔二十二年不见,肯定也是无法认出的!
“姓凌的!”罗小虎把他那只独眼瞪得铃铛般大,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果你他妈的就死在了外头,或一辈子不再回来,那也算罢了,老子这口怨气算是认了!嘿嘿!鬼使神差,你却从什么地方滚了回来,可见咱们的‘缘分’还没尽哪!老天爷长眼,该我虎仔有机会出这口怨气啦!哈哈!狗娘养的,你给老子竖起耳朵听好了:从今天起,你没有安生日子可过啦,除非你又突然消失!”
“对!”高文龙扯高气扬地补充道,“姓凌的,你得为二十二年前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记着,从今天起,我们‘清风三侠’随时都会找你算帐的!”
“小子,可要当心哦!”方志鹏也用冷冰冰的口吻威胁道,“跟你明说吧,我们虎仔的毁目之仇可是不能不报的!”
说着,抬起一只脚在垃圾车的车斗上踢了一下,虽然不重,但其对拉车之人的极度鄙视之意已是表露无遗!
尽管“清风三侠”大名鼎鼎,而且在云州一带成名了三年之久,但凌翀不但不认识他们,甚至连这样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也还是此时此刻刚刚听到的哩。说压根就不认识他们,其实也不尽然,因为二十多年前的他们,都还是五、六岁的孩童;而如今,不仅都已长大成人,而且还各有一付超凡脱俗的身量,说是一时无法认出或许还更确切些。不过,“虎仔”这个名字连同“毁目之仇”这样一个可怕的词儿一进入凌翀的耳朵,再加上这三个毫无善意的彪形大汉的档道,尤其是当中这张圆瞪着一只凶光毕露的虎眼的大脸庞,他不仅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甚至还猜到了这个明显着是向他寻仇的、一只脚重重地踏在他的垃圾车的一只把手上的威风凛凛的年青人,就是二十年二前被他误伤了一只眼睛的罗家大院里的那个孩子!
而当明白突然把他拦住并明摆着是在向他寻衅的这人是谁的时候,凌翀的心里头不由得咯噔一下。而尽管心头掠过一阵波澜,但这一生中经历过许许多多一般人根本不曾经历过的风风雨雨的他,脸上仍然是那么的平静,以至他面前的这三个对他怒目仇视着的人丝毫没有觉察出他内心深处的这一下短暂但却不可谓不强烈的震动!他开口说话了。他是用一种极为平和的口气说话的,仿佛压根就没听见“清风三侠”如此你一句我一句地冲着他叫嚷的是些什么似的。
“请三位让开路好吗?”他说,“我还得工作呢!”
“什么?工作?哈哈!”罗小虎哈哈大笑起来,同时踏在车把上的那只脚又狠狠地往下用了用力,极其轻蔑地说道,“你这破扫垃圾的,别他妈的亵渎了‘工作’二字!要老子让开路?也行!老子今天就先赏你个‘见面礼’再让你过去。你先回答:老子刚才说的话你小子听明白了没有,啊?!”
这时候,有些好事的过往行人纷纷围过来看热闹。方志鹏觉得此时此地对凌翀动手或是采取什么过分的举动有些不妥,赶忙朝罗小虎眨了眨眼,说道:
“虎仔,今天先叫这小子认识认识咱哥们,恢复恢复记性。那笔帐咱哥们再另找时间好好找他算!”
“对!”高文龙也大声说道,“今后有的是时间!”
对罗小虎来说,此时此刻面对着凌翀,真可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依着他的性子和原先的计划,是准备侮辱凌翀一场后再给他一顿组合拳,先发泄一下心中之恨再说。然而,听了方志鹏的提醒,再稍一度量眼前的情势,他终于强忍着没有发作。
“好吧!”他咬牙切齿地对凌翀说道,“老子今天先放过你一马!小子,咱们来日方长!滚吧!”
说罢,他十分不情愿地把踏在凌翀的车把上的那只脚放了下来。然而,当看到凌翀拉着空车从方志鹏让开的那个“口子”经过后,他又不甘心地趋车追了上去,在凌翀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抬起那只刚刚踩在满是湿漉漉的红泥土上的大脚,狠狠地在凌翀的后腰间踹了一下子,然后哈哈大笑地加大了油门,飞奔而去。
清风巷的人都知道,罗小虎有着一双大得出奇的脚,一年四季都穿着据他所说是特地在某名牌厂订做的运动鞋。他的个头号称清风巷一带的第一巨人,一双大脚在这一带自然也是无人可及的。此刻他虽然是骑在摩托车上,但发狠地一脚踹出,其力道可谓非同小可!在一般情况下,这一脚足可令一般人当场趴下,或者至少也得打上好几个趔趄,不管他有没有防备。然而,奇怪的是,凌翀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挨了这重重的一脚,非但没有趴下,竟然似乎连一个趔趄也没打,只是朝前倾了倾身子(这些细节是罗小虎后来才回忆起来的——因为此刻,他的发狠的一脚踢着凌翀,着实让他发泄了一下子,心理上略感平衡,根本不去在乎挨了他这一脚的那个人会是什么后果,更何况细节)。
三部摩托车绝尘而去,围观的人们也都散了,凌翀本能地用手拍了拍挨了一脚的腰间。他根本不知道罗小虎的鞋底刚刚踩过红泥土,这一脚已经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一个显眼的鞋印。他目送着飞一样远去的三人三骑的背影,脸上露出一种旁人很难看得出的奇怪的微笑(或者说是苦笑)。旁人只看到挨了人家重重的一脚的他,居然能像没发生什么事似的,明显些的反应也没有;其实,人们只能看到他似乎平静的表面,却无法看到他此刻的内心深处正在掀起着一场巨大的波澜!
二十多年过去了,该他承担的一切责任,包括刑事的或者是道义上的,他都承担了;也就是说,他已经为他以往的一切过错付出了代价,而且甚至是一般人所无法想象的代价!他认为,既然已经付出了代价,他身上的所有的“账”就应该是一笔勾销了。的确,自答应王奶奶回云州的那一天起,他的心里只有充满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而绝对不曾回想过他已经十几年不再去想的那些当年把他“赶”出云州的往事,哪怕是其中的一件!对他来说,过去了的一切都已经永远过去了,在他的脑海里也早就清空了,尤其是那些使他蒙羞的往事——那些他由于年少无知而造成的被人们所唾骂的往事!十几年来,他从不曾(或者说不敢或不愿意)回忆过那些曾令他深感愧疚和不安的往事,因为它们是不光彩的,甚至是肮脏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往事当真在他的记忆里彻底消失了,比如当年在罗家大院里闯的那场祸!
罗小虎“提醒”了他,使得那件早已被他从记忆里“剔除”了的曾一度令他愧疚得要死的往事,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他仿佛又看到了这样一个令人撕心裂肺的场面:一个双手紧捂着脸(鲜血,从他那胖胖的小手的指缝里不住地往外流着)的小孩子,一边凄厉地哀号着,一边满地打滚……
那个正处在极度地疼痛中的可怜的小孩子,就是当年的虎仔!
一晃二十二年过去了,当年那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已经长成了一条魁伟的汉子(尽管方才罗小虎自始至终都是骑在摩托车上的,并没有站起来一下,但凌翀一眼就能估量出他站立起来有多么高大)。显然,二十多载的时光流逝,罗小虎不但没有忘掉当年的毁目之仇,而且是愈积愈深,瞧刚才那付阵仗,简直把当年因年少无知而闯了这个大祸的凌翀当成了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恨不得一口把他生吞下去!
“真没想到一回来就会遇上这样的事!”凌翀边往回走着边有些懊悔地这样对自己说道,“我本以为我已经重新做人了;本以为以往的一切过错都已经随着那数年的刑期而过去了;本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来找我算旧帐了……没想到,他还记着仇,而且显然还是那种非报不可的血海深仇!难道说,我受了这数年牢狱之苦还不足以弥补这一因当年的年少无知而犯下的罪过吗?看来,这小伙子当真是不会就这样放过我的,早晚还会向我寻仇的。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出啊!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呢?”
他一边走着,一边想着“怎么办”。的确,一时间他心里可没个谱,真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才好。他甚至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回云州来!
“既来之,则安之。”他脑海里忽又闪过这样一句话来,于是赶忙收起了刚刚萌生的懊悔之心,接着又这样对自己说道,“既然回来了,就不能有反悔之心,哪怕是一点点!老话说得好:该来的,它总是会来的。虎仔说得不错,我和他的‘缘分’还没有尽哩。无疑地,这件事我只能去面对了。没有退路了,没有!虽然,这可能是一道很难过去的坎,可我一生中过的坎还少吗?再难过去的坎我都过了,难道能在这一道坎前面畏缩?对,我应该勇敢地去面对它!瞧这小伙子,虽然一脸的凶相,但眉宇间并没有邪气,绝对不是那种无法无天的残暴之徒。他口口声声地要找我报毁目之仇,我想应该是血气方刚的他只是想找我发泄发泄的胸中的积怨罢了,因为我和他之间虽然结着梁子,但还不到‘不共戴天’的地步哩。”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觉得轻松了许多。本来嘛,这一生中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他,才不会为这件事犯起愁来,甚至产生畏惧之心的呢!他做好了思想准备,那就是心甘情愿地让罗小虎痛痛快快地打一顿,以解其胸中宿怨。不,他甚至还作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只要这个冤仇能解,他情愿让罗小虎也毁掉他的一只眼睛!
和“清风三侠”的这场“遭遇”,凌翀压根就不想让王奶奶知道,并且还自己打算主动找个机会和罗小虎私下了断,因为他认为这是他和罗小虎之间的个人恩怨;而既是个人恩怨,当然得由他们两个当事人自己解决了,而且还应该是宜早不宜迟的(他那泯灭了十多年之久的江湖习气又因为今天的这一突发事件而从新抬头了)。
然而,他没能想到的是,尽管他能对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但他身上的那个显眼的大鞋印却躲不过人们的眼睛,尤其是躲不过王奶奶的眼睛;而同时,一场追问自然也就躲不开了,尽管他竭力地想避开它,但追问他的人却是不依不饶的。
“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奶奶的脸色异常严肃,说话的口气跟在审讯犯人毫无两样,“你今天若不把事情说清楚,奶奶可跟你没完!”
“您让我说什么呀?”凌翀把换下来的背心扔到脸盆里,口气生硬地说道,“奶奶,我不是说没什么了吗,您干吗还……求您别再这样没完没了地问了好吗,本来就没什么事哩。”
“这叫‘没什么事’呀?明摆着的,怎么会‘没什么事’呢?”王奶奶的口气比他更硬,真有不问清楚决不罢休的势头,“不成,奶奶今天非得问个清楚不可!阿翀,你照实跟奶奶说,你身上的鞋印到底是谁的?就是说,这一脚到底是谁踹的?”
“奶奶!”凌翀板起了脸孔,说道,“这是一件不足一提的小事情,您还是不要过问了吧。其实,我是什么事情都会跟您交底的,只是这……这只是个小误会罢了,求您别再问了,好吗?奶奶您尽可以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做出任何让您失望的事的。”
王奶奶当然不会相信是什么小误会。老人心里明镜似的,情知凌翀这是在隐瞒着事实,不过这极可能是一种善意的隐瞒!她明白,是凌翀被人欺负了!不过,是谁欺负了凌翀呢,她一时半会的还真猜不出来,更不可能猜到会是罗小虎。而凌翀有如此的度量,竟然能对这样一只大脚踹在他身上只当是个“小误会”!是不是这些年他当真“修练”到某种境界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当然是件极好的事,是她老人家最为欣赏的。不过,反过来说,欺负人甚至用脚踹人毕竟是一种可恶的行为,就算凌翀不当回事,一笑置之,但她老人家却无论如何没法容忍!依着她老人家的脾气,这件事必须得查个清楚,而且是立刻就查!
然而,看到凌翀这样一付铁了心不肯说出事实真相的样子,王奶奶一时半会的还真是没了辙,她知道若再一味地逼问下去,不但问不出个所以然,反而会使凌翀陷入很尴尬的境地,因为凌翀如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不愿意说出事实的真相,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更何况他是被欺负的一方(目前至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反过来说,一个被欺负者不但不愿意声张,反而极力地在为欺负他的人隐瞒真相,其目的是什么?忍让,以求息事宁人?在目前看来,也只能暂时作此解释了。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做错了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由此可见,今天的凌翀已经不是以前的凌翀了,这么些年的磨练,他确实已经换了个人!想到这里,王奶奶心里顿时感到无比欣慰,而同时,立马逼迫凌翀说出其真相的念头也随之打消了。
不过,这件事可没算完,老人只是放弃了对凌翀本人的直接“逼供”,而并没有放弃对这件事的调查——她决定绕过凌翀这个当事人,从另一个角度着手,去调查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居然如此“慷慨”地在凌翀身上“赐”了这么一个大鞋印!
和王奶奶一番虽说不长但却非常重要的谈话后,周文慧虽然还不能完全确信凌翀就是她的恩公“老三”,但至少已经把凌翀再度往她的恩公“老三”身边拉近了几分,或者说她又对自己的眼力多了几分自信。正当她暗自为此感到欣喜而准备和王奶奶再进一步合计怎么个“从长计议”法的时候,凌翀回来了,身上带着一个显然他自己并不知晓的大鞋印回来了!于是,她和王奶奶的谈话只好暂时中断,还有许多恨不得马上就从王奶奶口中寻求到答案的问题也只好暂时搁在肚子里了。
和王奶奶不同的是,一看到凌翀身上的这样一个大脚印,周文慧的脑子里立刻飞快地转了起来,并且在迅速地作了一番逻辑推理后,立刻便把这个大鞋印的主人锁定在一个人身上——罗小虎!无疑地,她是联想到了昨天晚上罗小虎那付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和他那几乎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充满着深仇大恨的话。
“这个楞头青当真付诸行动了!”她无比愤慨地对自己说道,“难道,他真的一点法制观念也没有?这个混小子呀!这个无法无天的混小子呀!”
周文慧几乎是跑着回到家里的。周奶奶和王姨都用过了早餐,但餐桌上的食物都还没有撤掉,因为周文慧还没吃过呢。一看到她回来,周奶奶和王姨便异口同声地招呼她吃饭,但她全然没听到似的,只顾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电话机旁,抓起电话筒并迅速地拨通了对方的电话。马上,耳朵里便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喂,未来的嫂子,有什么指教吗?”
“你别油腔滑调的!”周文慧没好气地大声说道,“好你个虎仔呀,当真是说到做到了,啊?!”
“什么,什么?”电话的另一端的声音显得很惊讶,“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明白。”
“你别装蒜!”周文慧恼怒地叫了起来,“自己干的事还不明白吗?”
“我真不明白呀!”对方诧异地问道,“你直说吧,我干了什么事?”
“你太不光明磊落了!”周文慧对着话筒大发雷霆,“自己干的事都不敢承认,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哼!”
“我、我他妈干了什么事啦?”对方急了,不但说话变了腔调,而且把一直以来极力效仿着的骑士风度一下子抛到了九霄云外,“你这样没头没脑的,我怎么知道你在说什么呀?你倒是明说,我虎仔到底干了什么事啦?”
“你自己明白,还用得着我说吗?”周文慧由于恼怒而显得分外激动,以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我告诉你罗小虎,你这是胡来,是会犯法的,你知道吗?好了,我不跟你这野蛮人多费口舌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喀哒”一声,周文慧重重地放下了电话筒,把早已凑上前来倾听的周奶奶和王姨吓了一大跳。
“这是在跟谁怄气呀?”周奶奶担心地问道,“是虎仔吧?”
“不是他是谁!”周文慧没好气地回答道,“这个楞头青,这个混……奶奶,您知道这家伙有多浑吗?昨天晚上,我还只当他是说说气话而已,可没想到,他、他当真说干就干了!”
“哎呀,奶奶这可是听糊涂了。”周奶奶看见孙女气得一张俏脸都变了形,不由得心疼起来,赶忙说道,“什么事让你生这么大的气呀?说给奶奶听听,虎仔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啦?”
“他、他踹了凌翀一脚!”周文慧这句话几乎是嚷起来的。
“哎,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王姨似乎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笑着说道,“多大点事呀,瞧把咱们阿慧给气的。”
“难道……”周文慧又来气了,“这事还不够严重吗?!”
“是啊,是啊!”周奶奶实在不忍孙女为这事焦急上火,因此严肃地说道,“不管怎么说,踹人家一脚总是不对的。虎仔确实是个浑小子!回头呀,奶奶非得说他两句不可。怎么,踹得人家严重吗?”
“严重不严重的倒是另一回事,重要的是性质问题,您明白吗,奶奶?”周文慧气呼呼地说道,“昨天晚上他口口声声地叫嚷着要找凌翀报什么毁目之仇,我还以为他是说说气话呢,真没想到……这家伙简直是一点法制观念也没有,您说气人不气人?他呀,今天踹了人家一脚,保不齐明天又该打人家一拳了,那后天呢?他是昏了头了,没了理智了您知道吗?”
“是啊,是太不应该了!”王姨显然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因而唠唠叨叨地说了起来,“人家凌翀刚刚回来,他就来这么一出,也真是的!这虎仔呀,越大越不明事理了!就算当年凌翀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吧,可人家也被判刑了,也蹲过大牢了,为那事可付出了代价了呀!你倒好,今天还要翻那陈年旧账?这、这可是不应该的呀!是得好好说他两句。不、依我看,得让王奶奶狠狠批评他一顿!”
“对、对。”周奶奶也赞声道,“是得让王奶奶好好教训教训他的。这楞头青啊,也就王奶奶管他得住!”
“哼!”周文慧气犹未消,“他若真是触犯了法律,谁都管得了!(随即,她突然变成喃喃自语了)这会儿王奶奶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只要她老人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没那楞头青的好!等着吧,浑小子,看王奶奶怎么收拾你!”
“阿慧,”王姨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虎仔踹了凌翀一脚的?”
“我……”周文慧欲言又止,嘟噜道,“我当然知道。哼,量那浑人也不敢狡辩!”
“依我看,这事还是让王奶奶去管吧。你呀,也不用为这事生气了。”周奶奶温和地说道,“来来,咱们吃饭喽。别忘了,吃了饭还要陪奶奶逛街去呢。”
周奶奶虽然也已是八十岁高龄的人了,但她却有着诸多的嗜好,比如打打太极拳啦,搓搓麻将啦,和老街坊们围在一起品品茶、聊聊天啦,等等。其外,还有一样,那就是逛大街了。公平地说,这样一个嗜好倒是近两年才养成的,因为两年前城南这一片区的旧城改造全面竣工,如今一走出横街便是一条两旁商铺鳞次栉比的繁华的大马路;向来喜欢热闹的周奶奶,一有空闲便约上三两个老街坊出来逛街,渐渐地也就上了瘾,几乎每逢双休日都得叫孙女陪她上那热闹地地方去消磨上半天。
祖孙俩老早就约好了今天上午要去逛街的,而周文慧心里还另有打算,那就是:过几天就是奶奶的八十大寿,她准备上街物色一件生日礼物送给奶奶。
“奶奶,我看见凌翀的女儿了。”走出家门,周文慧不由自主地朝着凌家那个显然是开着的门洞张了一眼后,边走着边饶有兴趣地说道,“尽管我没有仔细地端详她的脸蛋儿,但我敢肯定,她是我有生以来所看到过的小女孩当中最漂亮、最可爱的一个。”
“是吗?”周奶奶乐了,“听你这么一说,奶奶都想马上看她一眼了。”
“那,咱们回来就去看她吧,怎么样?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小娟。”周文慧兴高采烈的,方才对罗小虎所生的气显然已经全消了,“我可一点也没夸张,小娟确实是一个挺可爱的小女孩。奶奶,我敢肯定您见了她以后马上就会喜欢上她的。嗨,多么招人疼的一个小姑娘呀!(说到这里,她突然敛起了脸来,语气也变得沉重了)不过,她也是属于世上最可怜的孩子之一——从来没有享受过母爱。”
“是啊,是怪可怜的。”周奶奶显然也被孙女的如此多愁善感情绪感染了,也叹息着喃喃道。
“哎,奶奶。”周文慧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道,“我在凌翀家里看见到两张照片——遗相,一张是摆放在小书桌上的,另一张是挂在墙上的,我想其中一张应该就是小娟妈妈的吧?只是,当时那屋里的光线不足,再加上我正着急地哄着小娟,所以也没看清楚照片上的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儿,只仿佛感觉到那是两张很端庄的脸孔,但我敢肯定那绝对不是同一个人。奶奶,除了一张是小娟妈妈的外,另一张会是谁呢?”
“那还用得着问?”周奶奶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还能是谁?凌翀的母亲——韩老师呗。”
“可是,”周文慧还是有所不解,“相隔这么多年了,那照片……不,是遗像——还保存着呀?”
“这有什么奇怪的。屋子里的全部家私不是都保存得好好的吗?”周奶奶反问了一句,紧跟着说道,“这一切全都亏了王奶奶。这二十多年来,那屋子一直是锁着的,从没人进去过,所以屋里的东西根本没有去动过,要不是昨天王奶奶进去打扫过呀,我敢肯定,别说是一幅遗像了,就是一张纸片儿都会是照原样摆着。”
“说的也是。”周文慧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凭我的直觉,那两位影中人都是容颜端庄娴淑的女人,只可惜我刚才没能好好地端详端详。”
“凌翀的妻子咱从没听说过,不好说;而他的母亲嘛,据王姨所说,当年可也算是个美人儿!”周奶奶说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赶忙问道,“哎,阿慧。见着王奶奶了吗?”
“嗯。”周文慧集中了全部的想象力在心里头描绘着那两位她只瞥了一眼但却不很清楚的影中人的容颜,奶奶问她第一遍时她并没有回答,或者说她压根就没听见,等到奶奶又重复地问了她一遍时,她才这么答非所问地“嗯”了一声。不过,她也因此回过神来了。于是,祖孙俩转到了另外一个话题——周文慧把她同王奶奶所谈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向奶奶叙述了一番。
“还是王奶奶说得对,”周奶奶听罢,郑重地说道,“这事确实得从长计议。你想想,就算凌翀当真是你的救命恩人吧,可他却矢口否认,这其中是肯定有原因的。而要弄明白这个原因,一时半会的怎么能行?所以说呀,得慢慢来。奶奶绝对赞同王奶奶的这个说法。当然罗,下一步该怎么做,咱们还得跟王奶奶合计合计,毕竟她对凌翀了解得多。你说对吗?”
其实,周奶奶嘴上所说的和心里所想的,压根儿就是两回事。她老人家才不会相信凌翀会是当年救过她孙女的那位恩人呢!首先,在她的主观印象中,凌翀就是个不可救药的坏蛋,或者至少也不可能是那种能舍身救人的人,这当然是王姨那些片面之语所致,尤其是昨天晚上和大姨妈聊了一大阵子凌翀,因而在她的脑子里装着的全然是凌翀最坏的一面。这样一个坏蛋,有可能会是她孙女的救命恩人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其次,还是她老人家曾经有过的那个观点,那就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的宝贝孙女当年在那种又惊又吓的状况下,能那么清楚地记下她的恩公的容颜,并且还能够在相隔十年后的今天一眼就把他认出来!当然,也不能排除凌翀的长相和当年那位恩公“老三”有些相像之处,所以才会一下子勾起周文慧对往事的回忆。但那毕竟仅是相似而已呀!虽然,周文慧早就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但在周奶奶的眼中,仍然是个不太懂得世事的小姑娘,今天这一出呀,多半就是这样一个不太懂世事的“小姑娘”所演的孩子戏!
除了以上两点,还有一点在周奶奶看来可是更重要的,那就是:周文慧演一下孩子戏倒还不怎么打紧,可倘若凌翀是个别有居心的人,在她一心一意或者说是意气用事地认着“恩公”的状况下,干脆冒认了下来,那可就大糟特糟了!要知道,当年从观音山回来后,周文慧的父亲就一再念叨,说他们夫妇俩已经在观音菩萨跟前发下了重誓:无论哪一天,只要能找着恩公,老周家一定要重重酬谢。周奶奶深知,儿子一向出手大方,更兼言出必践,倘若凌翀当真为利而冒充起恩公来,后果可不堪设想啊!不过,看到孙女说得那么肯定,尽管她老人家心里是一百个不相信,但向来疼孙女心切的她却也不忍心一下子就往孙女头上浇下一盆冷水,所以便十二分地赞同王奶奶的“从长计议”这一说。其实,她老人家心里还另有打算呢,那就是让时间把孙女的那种可怕的主观意念给淡化了,而同时她便能找王奶奶更详细地了解了解那凌翀,免得她这个仍然是那么纯真无邪的宝贝孙女因一时的冲动而铸成大错;另外,过几天周文慧的爸爸、妈妈就要回来了,这样一件大事最好由这位老周家的当家人来定夺——周奶奶的心目中,儿子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坚信这件事她的儿子是肯定比谁都懂得处理的。
“可是,”周文慧有点焦燥地嘟噜道,“怎么个‘从长计议’法呀?”
“你看你,这种事也是急得的?”周奶奶慈爱地说道,“说真的,当年也只有你见过你那位恩公的容貌,你说谁长得和他相像,任何人都不好反驳,你说对不对?可问题是,人家凌翀否认了呀,而且照你自己的话说,是矢口否认。为什么呢?我看还是咱们所分析的:这其中不排除他另有原因,或者说是‘隐情’什么的,反正都是一个理儿。王奶奶让你别着急,慢慢来,我看她就是想先把这个‘隐情’摸清楚——你也知道,没有谁能比王奶奶更了解凌翀的。因此,这就要给王奶奶一些时间哩。”
“话虽如此,可我……”周文慧的心情还是无法平静下来,“唉,我就是恨不得马上弄个水落石出嘛!
“其实,奶奶心里也和你一样着急呢。”周奶奶郑重地说,“不错,这十年来是头一次听你说起有谁长得像当年的那位恩公——‘老三’,这就说明那个凌翀呀,长相确实和‘老三’有着相像之处,或者甚至真如你所说的那样长得就跟一个人似的,所以难怪你会这样着急。你的心情奶奶是可以理解的,可问题是,在无法完全确定凌翀就是当年的那位恩公之前,咱们是只能把他当成长相酷似恩公的人来看待的,仅此而已,懂吗?阿慧啊,对咱们老周家来说,这件事可是非同一般呀!还记得你爸爸曾怎么说来着?他说呀,那位‘老三’,可不是阿慧一个人的恩公,而是咱们老周家的恩公。你明白爸爸这句话的含义吗?你爸爸对这件事可是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所以奶奶想啊,最好是让你爸爸来拿拿主意。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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