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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逸事 第八章文方

发表于-2006年02月24日 早上8:57评论-1条

第八章

王奶奶的德高望重,不仅在于她的年岁高和她一贯的古道热肠,以及曾长期担任过居委会主任之职等缘故,而是还有另一层关系,一层让人们更为肃然起敬的关系,那就是:光荣的军烈属!云州的老人们至今都还记得,解放初云州北门外三十公里处的云雾山中,窝藏着一股悍匪,是当时少数漏网的国民党兵和当地土匪组成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却时常出山烧杀枪掠,给周边的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带来了极大的威胁,当然也给新中国的建设带来了极大的破坏。当时,云州驻军派出了一支部队,由刚调到军管会不久的王政委(王奶奶的老伴,时已升任团政委)率领,进山剿匪。虽然,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云雾山中的悍匪被全部剿灭了,但在最后那场激战中,一贯身先士率的王政委却壮烈牺牲了!

王奶奶有两个儿子,长大后也都参了军,如今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都是师级以上干部;他们都争着抢着要把王奶奶接去享享清福,但老人却固执地说云州是她的第二故乡,清风巷的街坊邻居都是她的亲人,她决定在这里养老,一辈子陪伴着长眠在城东烈士陵园里的老伴。当然,她偶尔也坐飞机分别到她的两个儿子那里小住,享受一下短暂的天伦之乐。清风巷的老街坊们都知道,王奶奶每次去她那两个儿子那里走走,总是风风火火的,一个地方顶多住上个把月,而且是两、三年才去一趟;倒是每年的春节,她的儿孙们都尽可能地回来和她团聚团聚,但那也仅是几天的光景。总而言之,王奶奶当“孤家寡人”的日子是她这后半生的重头戏。不过,她老人家可是早已过惯了这种日子的,并且是过得那么的有滋有味,和那么的有规有律。

周文慧来到王奶奶家的时候,老人刚刚睡了一个十分香甜的中觉起床,吴嫂为她泡了一壶她最喜欢喝的铁观音就出去了;老人刚把茶杯端到唇边,就见周文慧风风火火地走进院门,于是笑呵呵地招招手,说道:

“阿慧,来啦?刚泡的茶,陪奶奶喝一盅。”

“好啊!”周文慧穿过天井,来到厅堂,边走边说,“奶奶,您可起床了,我还担心这会儿来您还睡着呢。”

“找奶奶有事?哦,又是阿翀的事吧?”王奶奶打个手势让周文慧在她身旁的藤沙发上坐下,一边呷了口茶,“来来,先喝杯茶再说。”

“对,是凌翀的事。”她有点迫不及待地问道,“奶奶,您问清楚凌翀的身上那个鞋印是怎么回事了吗?”

“唔,你是为这事来的呀?”王奶奶呷了口茶,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唉,阿翀这孩子不但不告诉我那鞋印是怎么一回事,而且还一个劲儿地说‘没什么’。阿慧啊,奶奶当然知道那不会是‘没什么’的,只是见他态度这么坚决,料想一时半会的也难问出实情,所以便决定自己查访查访。怎么,你这么急冲冲地来找奶奶,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了?”

“那一脚是虎仔踹的!”周文慧激动地叫了起来。

“虎仔?”王奶奶吃了一惊,赶忙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乍一看到凌翀身上的那个鞋印,心里就……”周文慧更为激动了,“就怀疑是虎仔踹的了。”

“唔,凭什么呢?”王奶奶指了指周文慧没有喝的那杯茶,微笑着说,“先把这杯茶喝了吧。有意思,有意思。奶奶猜呀,你一定是根据那么大一个鞋印而推断出是虎仔的‘杰作’,对吧?”

“不。那个大鞋印只是证据之一,”周文慧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郑重地说道,“更重要的是虎仔昨天晚上说的那些话。”

“虎仔昨天晚上说什么了?”王奶奶赶紧问道。

当下,周文慧把昨天晚上在方志鹏家里罗小虎所说的那些话叙述了一番,并且还着重描述了罗小虎说那些话时的表情。

“哎呀!”王奶奶听罢,一拍大腿叫了起来,“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呢?照这么看来,倒真有可能是这个愣头青干的了!”

“不是有可能,而是……”周文慧愤然道,“那一脚千真万确是虎仔踹的,我已经完全证实了。奶奶,您说气人不气人,虎仔不但承认是他踹了凌翀一脚,而且还说那一脚是给凌翀一个见面礼!”

“啊?”王奶奶重重地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放,“‘见面礼’?浑小子呀,这种混帐话他也说得出口!”

“您是没看见昨天晚上他那付凶神恶煞的样子,要吃人似的!”周文慧愤愤不平地说,“我跟他讲了不少道理,并指出他的这个所谓的报仇的念头是不对的,严重地说是违法的,可他根本就不听,甚至还扬言从今往后定要叫凌翀不得安生呢。奶奶,我可真担心那愣头青当真会干出什么‘大事’来呀!”

“他敢?”王奶奶可真来气了,“奶奶能任他这样胡来吗?走,咱们这就找他去。”

说着,霍地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周文慧赶忙起身把老人扶住,说道:

“奶奶,您先别着急。他们三个出去吃海鲜了,肯定还没回来。这样吧,我先打手机问问阿鹏,看他们回来了没有。”

看着王奶奶点点头,重新坐回沙发,周文慧方从挎包里掏出手机,按通了方志鹏的手机。

“喂,你们回来了吗?”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还在‘望海楼’,刚喝得起劲。”方志鹏在电话里说道,“你快过来呀,热闹着呢!”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喝够了就回去。来吧,一块儿乐乐!”

“啪”地一声,周文慧用力合上了手机的盖子,气呼呼地对王奶奶道:

“我看他们不喝到晚上是回不来了。哼,这三个家伙!”

“那好,晚上奶奶再去找那愣头青。”王奶奶忽又问道,“哎,今天早上阿龙和阿鹏可是和虎仔在一起的,虎仔干出这等粗鲁的事来他俩怎么没拦着呢?”

“为这,我也生他俩的气!”周文慧恼怒地嘟噜道,“论理,他俩是该拦住虎仔的。而昨天晚上虎仔说那些疯话的时候,他俩就该劝住他了,然而,没有;不但没有,还帮衬着他!哼,一股子的江湖义气!奶奶,我就不明白了,阿龙和阿鹏可都是有文化的人哪,怎么能如此是非不分呢?”

“奶奶也得狠狠地批评他俩一顿!”王奶奶皱起了眉头,“阿翀和虎仔这个结,是我疏忽了。我也是认为这件事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而阿翀也已经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了,以往的恩恩怨怨都应该一笔勾销了。万万没想到这浑小子至今还记着仇,并且阿翀一回来就……唉,这事我不管还成?”

“我这么急着来找您,就是要请您老人家在虎仔还没干出更大的蠢事之前,尽早地管住他哩。我认为,您的话肯定比他父母的还管用。”周文慧稍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我确实担心那浑人当真会浑到干出触及法律的事来,到时您想管恐怕也来不及了。”

“所以说,奶奶必须得赶紧找他谈谈。这样吧,你和阿鹏保持着手机联系,他们一回来就马上通知我。”王奶奶说到这里,笑了笑,“阿慧啊,看样子你对你们家这位新来的邻居还挺关心的哩?这样好,这样好。邻里邻居的,互相照应着点,人之常情嘛。”

“奶奶,”周文慧想说,邻居嘛,固然是原因之一,但主要是因为他长得和我的那位恩公十分相像啊!不过,这句话到了她的嘴边却换成了另外一句,“听王姨讲,凌翀的身世也是够可怜的呀!”

“唔?”王奶奶颇感兴趣,“王姨都跟你讲了些什么?”

于是,周文慧把王姨向她们祖孙俩所叙述的凌翀的那段身世,简要地重复了一遍。末了,又说道:

“奶奶,您知道王姨是肯定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的,不论她对凌翀的身世的了解程度,还是她的表达能力。我知道,只有找您才能了解得更多一些。”

“荷!都想了解些什么呀?”

“很多。您比如说,有一位叫做云芳的,据说是和凌翀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可谓青梅竹马。您对她的了解肯定比王姨多得多,对吧?”

“怎么,”王奶奶一听到周文慧说到云芳,不由得一怔,“你对阿芳也感兴趣?”

“对,对。”周文慧毫不掩饰地说,“正因为凌翀的长相酷似当年我的那位恩公,所以对他的身世我十分地感兴趣,并且同时对和他有关的人——不,确切地说是曾和他关系密切的人同样也极感兴趣,尤其是那个叫做云芳的。奶奶,您跟我说说云芳的事吧!”

“唔?”王奶奶问道,“关于云芳,王姨都跟你讲了些什么?”

周文慧把王姨给她们祖孙俩讲的关于云芳的那段往事叙述了一遍,当讲到云芳跟着母亲华英离去后从此沓无音信时,就被王奶奶截住了。

“胡说,胡说!”王奶奶连连摆手,“什么沓无音信,胡说!王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王姨也承认她对云芳的了解很有限,只到她跟着母亲离去为止,”周文慧赶忙解释道,“往后的事呀,王姨可什么都不知道了。奶奶,照您这么说,云芳是有给凌翀母子来信的了?”

“那当然了。只是……”王奶奶的语气沉重了起来,喃喃地说,“只是鸿雁来晚了一点,否则阿翀就不会误入歧途——我敢肯定。而阿翀若不误入歧途,他的命运……不,确切地说是他俩的命运,就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奶奶,快讲给我听听吧。”周文慧迫不及待地问道,“为什么‘鸿雁来晚了一点’会牵涉到他俩的命运呢?”

“好吧,你既然这么感兴趣,奶奶就讲给你听。”王奶奶又呷了口茶,缓缓地说道,“王姨也跟你讲过了,奶奶是看着那两个孩子长大的。不错,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并且共同生活了有六年之久,是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无论从哪一方面说,他俩都是天设地造的一对,无奈命运捉弄人——不,奶奶可不相信命运,因为你是知道奶奶是个唯物主义者,对吧?那么,是什么力量把他们分开的呢?是环境,是当时的政治环境!他们分开前的那一段,王姨都跟你讲了,奶奶暂时不再重复,至于有些王姨根本不清楚的细节,等以后有空奶奶再讲给你听,好吗?奶奶这就给你讲他们离开后的事情吧。

“不错,当年阿芳的母亲华英回来接走阿芳的那个时候,的确不是个自由之身,确切地说,是受管制的,所以她仅在凌家呆了半个小时不到,据说那还是‘法外开恩’的呢。她们母女俩当天就被送到了省城远郊的一个农场里了。阿慧啊,你一定无法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农场’吧?跟你这么说吧,那是一个专门强迫那些所谓有问题的干部或知识分子劳动和学习的地方。你可能还听不大明白,那种农场实际上跟劳改农场并无两样,在里面参加劳动和学习的人们,都是被严格管制的,只不过劳改农场里关着的是已经被判过刑的犯人,而在那个农场里参加劳动和学习的还不能说是真正的罪人而已,分别仅在于此。那时候,阿芳的父亲云国松早就在那个农场里了,华英是获得‘恩准’回来把阿芳接去‘团聚’的。一家三口是团聚了,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团聚,因为他们总算能生活在一起了。对于分离了六、七年的这个家庭来说,确确实实是一种幸福。然而,可怜的阿芳却因为父母的‘问题’而就这样被关进一个她原先想都没敢想过的大牢笼里。”

“她也失去了自由?”周文慧忍不住问道。

“是的,她和她的爸爸妈妈一样,一走进那个农场就完全丧失了人身自由。”王奶奶稍顿了一下,马上又接着说,“阿芳一到新的住处,第一件要做的是什么事呢?(看见周文慧摇了摇头)就是给凌家母子写信呀!你已经知道了,阿翀的母亲韩老师,六、七年来把阿芳从一个小女孩拉扯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始终就像疼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地疼爱着阿芳,而阿翀也一直如同照顾亲妹妹一样地照顾着阿芳,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多深哪!阿芳一到她的‘新家’后,首先要做的事情自然是给凌家母子写信了。”

“那……”周文慧不解地问道,“王姨为什么说云芳离去后便音信全无呢?”

“唉,信是写好了,可寄不出来呀!”王奶奶的语气更为沉重了,“天真无邪的阿芳当初根本不知道她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既使是监狱,是劳改场,也还可以和外界通信哩,可他们所在的那个农场,比监狱、比劳改场更加可怕,根本无法和外界通信。得知这个状况后,面对着这样一个可怕的现实,阿芳那个伤心啊,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比喻。后来听她妈妈说,那可怜的孩子一连哭了三天三夜,差不多是粒米未进。多么残酷的现实哟!那年月,无辜的孩子也跟着受这样的罪,这会儿回想起来,奶奶心里还觉得很不是滋味的呢。阿慧,你是不属于那个时代的人,所以无法想象更无法感受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的。”

“就这样,他们失去了联络?”周文慧又问道。

“是的,他们从此失去了联络。”王奶奶沉思地说道,“可怜的阿芳陪着她的父母在那个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地方,一呆就是三个年头,直到七六年的‘五一节’前夕,一家三口才被‘释放’了出来,并被安顿在省城。一到省城,阿芳便立即给凌家母子来信了。你已经知道了的,那时候王老师已经去世三年多了,而阿翀又因为年少无知误入歧途,流落在外,常年不曾回过一趟家。阿芳接连寄来了三封信,而邮递员也都一一送到了,并把信都从门缝里塞进了凌家的屋内;直到昨天中午我开门进去的时候,那三封信都还静静地躺在潮湿的地板上呢。信封背面上的邮戳分别是:一九七六年的四月三十日、五月十二日和七月一日——奶奶这倒记得清清楚楚。我会把这三封信都交给他,让他留着作个纪念的。噢,奶奶这可打忿了。

“阿芳在两个月多一点的时间里接连寄了三封信,但是没有收到回信。你是知道的,省城离咱们这里也不过两百公里地,这么长时间没收到回信那可不正常啊!阿芳着急了,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天天吵着要回云州来看看,但因为某种原因给耽搁了。哎,阿慧,听到这里你或许要问:阿芳得不到凌家母子的回信,怎么就不写信来问问奶奶呢?写了,但不巧的是,那一阵子奶奶正好去了一趟北京,因为老二媳妇生孩子,又不顺产,所以一住就住到七六年的国庆节后才回来。奶奶一到家,就立刻照着阿芳来信的地址给回了一封信,信中简要地向她介绍了她离去之后凌家的情况。没过一个星期,阿芳就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她是一个人回来的。她一到云州当然就直接奔奶奶这里来了。”

周文慧完全被在她听来绝对是扣人心弦的故事的情节和故事中的主人公吸引住了,于是看着王奶奶停下来呷了口茶之后,便焦急地催道:

“接下去呢?奶奶,快接着说呀!”

“三年没见,阿芳长得更漂亮了!”王奶奶感慨地说道,“尤其让奶奶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这孩子比三年前可成熟多了,不,简直就像个大人了。奶奶永远也忘不了那天见面的情景:她一进门,就向我扑了过来,一边哭喊着‘奶奶’、‘奶奶’,一边就在我的跟前跪了下去。奶奶紧紧地搂住她,同样也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啊!就这样,奶奶和分别了三年多的阿芳重逢了。阿慧,那天见面的情景,真的,奶奶这会儿回想起来眼泪都还会掉下来的。”

说着,王奶奶当真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而周文慧眼前则仿佛出现王奶奶和云芳重逢时抱头痛哭的那个场面。她是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两眼早就模糊了。

“云芳那次回来的目的,肯定是寻找凌翀的了?”她又问道。

“没错。但是,没有找着。”王奶奶接着说,“那天,我把她离开后凌家母子所发生的一切详细地告诉了她,她一边听着,一边落泪,真是伤心极了。第二天,奶奶便陪着她上了东岳山,在韩老师坟前祭拜了番。唉,说到这里,那天在韩老师坟前的那一幕又回到了奶奶的眼前。当时阿芳哭得那个伤心啊,可把奶奶的心都给哭碎了。那天,奶奶也陪着她落了好多的泪。”

周文慧眼前又仿佛出现了云芳在韩老师坟前伤心痛哭的情景,本来已经潮湿了的双眼终于流下泪来了。不过,她赶忙克制住自己,因为她还想听更多关于和凌翀同样富于传奇色彩的云芳的故事呢。

“那么,”她赶紧又要问道,“云芳和凌翀一直没再见面?”

“你听奶奶慢慢往下讲。”王奶奶的语气仍然是沉重的,“那一回,阿芳在奶奶这里只住了一个晚上,扫完韩老师的墓便匆匆回去了,因为她要回省城参加一个专门为他们那些公安干部的子女(待业青年)办的陪训班的学习哩。那时候,阿翀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阿芳临别时,含着眼泪一再叮嘱我,说一有阿翀的消息就立即告诉她。后来她差不多每隔一个月就给奶奶来一封信,而奶奶也经常给她回信。她的每一封信里都问到了凌翀。可怜的孩子,一颗心都在阿翀身上。然而,奶奶的每一封回信却都让她失望了。说真的,那些年里奶奶确实没有阿翀的一点消息,想到处去找吧,又无从找起,我怀疑那些年他根本就不在云州。不过,奶奶可是时刻留意着那扇门的,并且也吩咐左邻右舍帮着留意。唉,奶奶多么希望有一天阿翀会突然回来打开那扇门呀!

“当然,没有。这一层你已经听王姨讲过了,对吧?不错,阿翀自从那年进了少管所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也就是说,那扇木板门便从此不再打开过。说老实话,随着时间的推移,奶奶的心确实也渐渐冷下来了,要不是阿芳差不多在每一封来信里都要提到阿翀,奶奶可当真会把那个可怜的孩子给淡忘了呢。噢,顺便交代一下,阿芳后来成长为一名公安干部,先是在省城工作了一阵子,几年后便调到咱们云州来了。”

“啊?!”这个消息对周文慧来说真是又突然、又刺激,以至不禁失声叫了起来,“云芳回云州了?就是说,她现在就在云州?”

“对,她现在就在云州,而且回来了有十几年了。”王奶奶稍顿了一下,补充道,“她现在已经是一位副处级干部了。你知道她是为了谁调回咱们云州工作的吗?”

“凌翀!”周文慧不假思索地回答,但随即又问,“难道说……她找着凌翀了?”

“是的,是找着了。”王奶奶轻轻叹了口气,“不过,这里又要引出一段颇为曲折的故事了。你爱听吗?”

“爱听,爱听。当然爱听了。”周文慧连忙催道,“奶奶,您快讲吧。”

“好,索性都讲给你听好了。”王奶奶稍微思索了一下,用平静的口吻开始了她的叙述,“这就要从八三年冬的那场‘严打’讲起了。你可能不太清楚那场运动吧?那是一场‘严厉打击城市刑事犯罪活动’的统一布置、统一指挥的大行动,是全市、全省——不,是全国性的,奶奶也记不大清楚了,反正是针对城市里一切犯罪份子及其窝点采取的行动,其规模和声势之大,是自‘文革’以来所不曾见到的。咱们云州城内呀,一夜之间就逮捕了几百号人,都是些民愤极大的地痞流氓,而其中半数以上是‘天王帮’的人。你大概没听说过‘天王帮’吧?那是一个比一般的地痞流氓更坏的犯罪团伙,说白了就是个黑社会组织,专门干些打、砸、抢等勾当,当时在咱们云州一带可是最大的一霸。据说为了彻底铲除这个庞大的犯罪团伙,市委可是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不但出动了大批警力,而且还调来了武警部队。阿翀就是‘天王帮’的成员之一,不过那天晚上他漏网了,直到数日之后,他才突然自己到公安局去投案自首。”

“他就是那年被判了刑的?”周文慧问道。

“不错。当时的那场公审大会上,他被判了刑——七年有期徙刑!”王奶奶重重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奶奶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孩子不但是那个犯罪团伙的成员,而且居然还是主犯之一。不过,后来经过核实,他在‘天王帮’里虽然不是一般的喽罗,但并没做过什么大案要案,更兼了漏网之后还会回来投案自首,所以按照咱们党和政府的政策,才没有把他同其他主犯列在一起,否则的话,他也会和其他犯人一样被送去大西北的。

“这一切奶奶全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那时候奶奶正好在上海老大那里,回来的时候公审大会已经开过了,所有罪犯也都已经被押送去大西北或者各个监狱了。我得知阿翀就在那批罪犯里头,立刻就去看守所,但已晚了一步。当时都盛传着:凡是被判五年有期徒刑以上的,统统都得去大西北;而阿翀是七年啊!为没能见上阿翀一面,当时奶奶那个懊悔和伤心呀,差点没在看守所的大门外大哭一场。

“按理,奶奶一得知阿翀的消息,是该立即通知阿芳的——她日日夜夜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哪!但又仔细想想,不行啊,阿芳正在念大学,让她知道了这个消息岂不分了她的心吗?对,等她大学毕业后再告诉她吧,反正她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再等一年半载也无妨,重要的是阿翀已经不再是沓无音信的了。哦,顺便交代一下:阿芳是八零年进入一所政法大学读书的。当时叫做什么带薪深造。当时,奶奶可是一天都没闲着,到处打听阿翀在大西北的确切的地址,好尽快地寄些衣物给他。你知道的,‘大西北’这三个字听起来就怪吓人的,因为那可是个若寒之地呀,经济是落后,生活艰苦。

“奶奶就这样东打听西打听着。天可怜见,不久就让奶奶打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是的,那的确是一个好消息;对奶奶和阿芳来讲,绝对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当然也不问而知了,那就是:阿翀根本就没去大西北,而是被留在省第一监狱服刑。一得到这个消息,奶奶真是喜出望外,于是便急急忙忙地准备了些衣物,决定亲自去探望一下这个可怜的孩子。”

“省第一监狱离咱们这里远吗?”周文慧又忍不住问道。

“远着呢,在咱们省西北部的大山里,从咱们这里出发,要坐差不多一天一夜的火车。”王奶奶有点激动地说,“阿芳啊,跟你说实在话,不要说是坐一天一夜的火车了,如果阿翀当真被押送到了大西北,一旦有了确切的地址,奶奶就是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也一定会去探一探他的。”

“奶奶!”周文慧心头一热,脱口说道,“王姨说得没错,您可把凌翀当成了自己的亲孙子。”

“说真的,奶奶对自己的亲孙子还没这么挂心呢。这孩子,奶奶从小看着他长大,但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王奶奶喉咙里突然有点哽塞,“他母亲临终前把他托付给我,而我呢,没能好好照看着他,竟让他走上了歪路。奶奶心里愧疚得慌呀!要不是几个月前天幸让我再碰上阿翀,并苦口婆心地把他动员了回来,奶奶可真担心将来不知该怎么去面对她的母亲哟!”

“奶奶,您可真是一位古道热肠的老人呀!”周文慧由衷地赞道,随后又问,“那年您去探望凌翀时的情景一定是很感人的,对吧?快给我讲讲好吗?”

“好吧。”王奶奶仰望着天井上方的天空,仿佛是跟着天空中飘浮着的白云在追忆着当年那肯定是令她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的一幕,口中喃喃着说,“那一天是八四年的春节过后,不,确切地说,是二月十五日。也许你会怀疑奶奶为什么会把那一天记得那么清楚吧?正如你牢牢地记着十年前在观音山上获救的那一天一样,那对奶奶来说也是一个永远难以忘怀的日子呀!那天上午,约莫九点半钟,当我在接见室里等来我所要见的那个人时,一下子便愣住了。阿慧,知道是为什么吗?”

“凌翀剃着光头,穿着囚衣,而且还可能是胡子拉碴的,”周文慧马上联想到影视剧里看到的劳改犯的形象,于是毫不思索地回答道,“所以您一时认出来。”

“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王奶奶解释道,“出现在奶奶面前的,是一个和奶奶印象中那个斯文少年的外貌相去甚远的青年,要不是他的容貌早就铭刻在奶奶的心里了,当时简直就不敢相信他就是我和阿芳苦苦寻找了多年的那个人!你想想,奶奶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才十七、八岁,还是个满脸稚气的少年,可奶奶再度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二十七、八的青年了。一别就是十年啊!这十年里头,对于每一个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人来说,其变化该有多大呀!不过,奶奶虽然一时之间认不出他来,可他却一眼就认出奶奶来了。你猜怎么着?”

“他一定是惊喜万分的!”周文慧想都没想一下,“就像当年云芳见到您那样。对不对,奶奶?”

“不对。”王奶奶微微笑了笑,说道,“恰恰相反的是,他一认出奶奶呀,一转身就跑了回去。”

“啊?怎么会这样呢?”周文慧先是一愣,但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对了,他是因为自己犯了罪成了劳改犯而愧对您!”

“一点不错。呵呵,好小子,一时还把奶奶给怔住了呢!”

“那……后来呢?”

“还能让他当真就这样躲开我呀?当然不行!”王奶奶诙谐地笑了一下,“当时,在干部的劝说下他乖乖地回到了奶奶的跟前。不过,可没有你所想象的什么激动人心的场面,阿翀除了叫了一声‘奶奶’外,便有意避开我的眼光似的,老是耷拉着个脑袋,我问一句,他才回答一句,和以往那个跟奶奶无话不说的少年完全判若两人了。我知道,他这是心里难受,当然也包括悔恨了,只好用好言安慰他,对他过去十年的所作所为可是只字不提,只是一个劲儿地勉励他好好改过自新,争取早日出来。那次见面的情景大体上就是这样。”

“那次您有没有向他提到云芳?”周文慧又问,显然她对这个问题特别感兴趣。

“有。我告诉他阿芳和奶奶一样,也找了他好多年了,并简单地向他介绍了阿芳的近况。”

“他一定很激动吧?”

“没有,一点都不激动。”

“为什么呢?”周文慧很是惊讶,“他们可是……青梅竹马的呀!难道,这十年的别离,他什么都忘了?”

“当然不是。不过你先别急,听奶奶往下讲。”王奶奶顿了顿,接着说道,“起初,我也纳闷儿了,为什么阿翀对阿芳的态度会如此冷漠呢?我跟他讲着阿芳的事情时他竟然像陌生人似的无动于衷呢?但马上我就给了自己一个答案了:是了,这是那该死的自卑感在作祟!他是一个在押的劳改犯,而阿芳则是名牌大学的学生,而且还是一位带薪深造的警官,身份地位是如此的悬殊,而他又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怎么会不感到自卑呢?想到了这一层,奶奶心里可更不是滋味了。是的,原本这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可残酷的现实却把他们分隔开了,而且还将是永远地分开。就当时他俩各自所处的境地而言,你随便想想,阿芳有可能再和阿翀重温他们那六年青梅竹马的时光吗?或者套句老话叫做再续前缘吗?答案当然是否认的。”

“哎,奶奶,您先等一等。我有一事不明先问一下好吗?”周文慧突然问道,见王奶奶点了点头,便说,“那年,云芳也是二十七、八了,对吧?她可算是个大龄青年了,我想……”

“奶奶知道你想问下什么了。”王奶奶摆了摆手,打断周文慧的话,“先别急着问,往下听便什么都清楚了。奶奶刚刚讲到哪里了?噢,对了——阿芳之所以苦苦地寻找着阿翀,是她忘不了韩老师六年的养育之恩呀!最早,奶奶确实只有这样一种想法,就是:阿芳寻找阿翀的目的,是要好好地报答阿翀一番,因为韩老师已经不在了,唯有好好地报答阿翀才能让她感到心安,但那种报答,绝对是物质上的而非精神上的,不用猜,更不可能是情感上的。然而,事实却证明奶奶的这一想法,不仅大错特错,而且简直是看错了人;说白了,奶奶枉自活了这一大把年纪,却远远不如阿芳这样一个姑娘家的心胸!”

“其实,云芳若是如您想象的那样是那种想法的话,也是人之常情嘛,这就叫做知恩图报。”周文慧说着,看到王奶奶微笑着摇了摇头,赶忙又问,“难道说,她后来……不仅仅是那种想法吗?”

“不错。跟奶奶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阿芳确实是一位很不一般的姑娘。”王奶奶又微笑了一下,但马上敛起了脸来,说道,“也就是那一年(八四年)的夏天,阿芳大学毕业了。在回到她原来工作的单位报到之后,立刻便请了两天的假,回云州看望奶奶和扫韩老师的墓来了。而一见面,奶奶就把阿翀的情况告诉了她,因为奶奶认为是该告诉她的时候了。当她得知这一消息时,一下子就孩子般地跳了起来,那股欣喜的劲儿呀,奶奶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哟!她哭了,但她那是因为高兴和激动而哭;她二话没说,即刻就要动身去探望阿翀。”

“您……”周文慧的情绪显然已经被这激动人心的情节调动起来了,于至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一定也和她同往了?”

“本来奶奶是肯定会和阿芳一起去的,但那几天居委会正好有些事务要处理,奶奶一时半会的可真脱不开身哟。”王奶奶平静地说,“不过,奶奶可是以最快的速度帮阿芳准备了一大包吃的和用的东西的,好让她赶上当天中午的那趟火车。”

“哦。”周文慧又好奇地问道,“那次他们见面时的情景一定很激动人心吧?云芳有没有跟您描述?”

“当然有,但一点都不激动人心。”王奶奶的语气加重了,“是这样的,那天中午阿芳出发后,奶奶心里就在设想着这样一种可能出现的情况:阿翀的自卑感很可能会在见到阿芳后就消除了的,或者至少也会减轻许多,因为阿芳亲自去探望他,这不仅表明阿芳并没有丝毫的架子,而且心里还想着他,或者至少没有忘掉他们当年的那段情谊;阿翀即使不会一下子就表现得很激动、很惊喜的样子,至少也不会像上回听到奶奶提到阿芳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冷漠的态度了吧?然而,事实却完全出乎奶奶的意料之外:阿翀对阿芳的远道而来,不仅没有那种奶奶想象中的惊喜,反而怎么着?竟然连见都不见阿芳一面,只写出一张字条,便生生地把阿芳一个人撂在了接见室里了,任干部们怎么劝就是不出来。阿芳没能见着阿翀一面,回来后扑在奶奶怀里整整哭了有半个钟头,那个委屈和伤心啊,奶奶真不懂得该用什么语言来对你形容的好。”

“凌翀也太不知好歹了!”怜悯和同情,使周文慧站到了云芳这一边,“人家这么老远地去探望他,他凭什么连见都不见人家一面呢?就算他有严重的自卑感吧,可最起码的为人处事的道理全都被那该死的自卑给感淹没了吗?”

“你先别责怪他这一点。”王奶奶赶忙纠正道,“其实,奶奶原先是这么责怪他的,以为阿翀之所以会对阿芳这种态度,完全是自卑感在作祟,但后来看了他写给阿芳的那张字条后,才知道其主要的原因,是他对阿芳产生了误会,而且还是一种很深的误会。”

“误会?”周文慧赶紧问道,“什么误会?那张字条上写的是什么呢?”

“他呀,把阿芳当成是个无情无义之人了!”王奶奶回答,随即又补充道,“就是误会当年阿芳离开他们母子后,就一去无音讯,把他们母子忘得一干二净了。很显然,这是积在他心里多年的一个天大的误会,要不他怎么会如此对待阿芳!”

“既然是个误会,”周文慧还是不明白,“当时云芳为什么不作解释呢?”

“傻孩子!见都不肯跟人家见上一面,怎么解释呀?”王奶奶苦笑了一下,紧接着说,“是的,当时奶奶也确实是恼火了,更是为阿芳叫屈,真恨不得立刻就找阿翀去当面斥责他一番。然而,阿芳反而冷静下来了,甚至还一个劲儿地劝奶奶不要生阿翀的气。那天,也就是那天,她怀着一种无比真诚的心情,把一直藏在她心里的那些从未对她的父母说起过的话,全都对奶奶吐露了出来,直听得奶奶感动得一颗心哪,好几天都平静不下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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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吟媚 | 荐/吟媚推荐:
☆ 编辑点评 ☆
吟媚点评:

不好意思,关于长篇幅的点评因为故事某一章节的不完整不好下结论,请作者理解。:)

文章评论共[1]个
天涯知音-评论

非常精美的文笔和非同一般的构思。显然是一部可读性很高的好书。
  【文方 回复】:如此评价,感激不尽,可是你过誉啦! [2006-3-2 14:27:00]at:2006年03月02日 中午1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