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死了

我从梦里醒来时，上帝就已经死了。可是在此之前我却没有发现一点儿征兆，我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可能是我的神经系统出了毛病，从大狱里出来我一直怀疑我得了这种病。但似乎我身边的人和我一样都没有发现这个严重的问题。

太阳依旧和昨天的一样，天空也没有什么改变，几片灰色的云彩在游荡。我又努力地回忆昨天的昨天的昨天，好象有些不一样，但我无法确定是它们果真发生了变化还是由于我本身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梦

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早上我躺在床上，为了确定我已经醒了，我用手掐了掐我的大腿——痛。我之所以要用手掐大腿是因为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有太阳的梦——那样灿烂，那样地晶莹剔透。

小时侯我曾经就梦里总是灰蒙蒙的而郁闷了许久，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了奶奶。满脸皱纹的奶奶告诉我，只有要死的人才会梦见太阳。所以打那以后我只敢白天盼望太阳，夜里睡觉之前就极力地忘掉太阳，因为爸爸告诉我白天想什么夜里就会梦见什么。现在他们都去了，就留下我一个人。我还是挺想他们的，可是不会有人相信我会想他们。因为当我半夜喝多时，我哭喊，白天就有人对我指指点点。尤其一帮老太太，有一天我隐隐约约听她们在背后说，我是从石头窠里蹦出来的。

那个疼痛钻入我心里的瞬间我感到有些恐惧，不过只是一闪。因为这个恐惧敌不住梦里那场景的诱惑——那温暖和煦的阳光、那洁白的朵朵白云、那青青的山、那姿态各异的树、那泛着金光的河……

可是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我”究竟是在那个梦里的什么地方。或许我变成了一阵风，穿行在其间。

我醒了，可是一直纠缠在梦里。

那一天早晨

那一天早晨我起得特别晚。起床，我准备先出去吃个早餐，然后再理个发，然后……。

我出了房门，锁上了门，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对了！就在我要迈出楼洞口的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了房门，我记不起我是否锁好了我的房门。我必须小心，因为前几天凌晨三、四点钟有两男一女三个人潜进了我们的这个院子。一个男的把风，另一男一女用自制的万能钥匙去开陌生人家的房门。头一家的人被惊醒，这一男一女竟坦然谎称敲错了房门。只是在开第二家房门时，激怒了男主人，男主人拎着板斧冲了出来，三个人才落荒而逃。

门锁得好好的，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得了病。因为我记得一本忘了名字的书上，对我的这种情况有过类似的记载。大概是癫痫的前兆。就在我恍惚的当儿，我看见了贴在门上的小广告。下水道疏通、搬家、收废旧冰箱、收霉大米、商品大减价以及美容送大礼。还真别说我发现了与药品有关的广告：快速生发、减肥药以及重振男人雄风。可是这与我的症状不挨边。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我恍然大悟，我上楼完全是多余。我确信我是有病，但这病已经与我无关。

我在庭院里看见了老张和老李。老张坐在一把破椅子上——一摇晃就吱嘎乱响的那种。不知是昨天夜里的酒没醒，还是今天早上又刚刚地喝过；但我知道那酒一定是早市街边酒摊的散白。他的肥胖的头向前伸着，上眼皮耷拉着，下嘴唇努力地包裹着上嘴唇，鼻孔向外喷着气。

我先看到的是老李的车子——残疾人车——我这地方的人都这样叫。三个轮子的，说白了就是摩托三轮扣上了一个塑料棚子——只有前面的挡风玻璃是名副其实。这辆三轮承载着他们一家四口的希望——他还有一个瘫痪的老母。当然，承载力有限。他的希望正如他这辆破车子跑在都市的大街上，显得特别不协调，特别单薄，给人一种风雨飘摇的感觉。它是经不起碰撞的，因为大街上有那许多瓷实的豪华的车。

我看到那辆车时，那辆车子侧躺在地上。老李蹲在地上，躬着本就弓着的驼背，双手满是油污，鼓捣着车子。

我有与人谈话的欲望，因为我这时候非常需要一份温情，我已经十几年没有与人温情地交谈了。我不想与老张说话，因为他在做梦，另外我们压根也没有温情交谈的基础。老李是一个好的选择，不仅因为他清醒，还因为他在我小的时候给我讲过武侠的故事。我现在还记得主人公的名字——佟林佟海川。他一直以来也对我特别的友好，每个我喝多哭嚎后的早晨，只有他才会语重心长地劝上我两句。我递给他一支烟被他拒绝了，由此我知道他没工夫去跟我交谈。

我来到时尚街，坐进了一家粥铺。我要了一碗皮蛋瘦肉粥还有一块钱的四个小笼包。我慢慢地吃着，隔着玻璃窗望着街道。

对面是一家洗浴中心，它的旁边是一间酒吧。洗浴中心金碧辉煌，酒吧木质装饰的门面显得颓废却诱人。但我对它们外衣下层有深刻的认识。那些都是十几年以上的建筑，一次它们换外衣时，我看见了在漂亮装潢的背后是寒碜的班驳的古老不古老、现代不现代的水刷石墙，上边有许多脏水留下的污迹。

我在沉睡着的洗浴中心的门口看见了老王的老婆，她正在给坐在她面前的一个胖胖的男人擦着皮鞋。那个男人穿着一身西服仰靠在椅子上，眼睛像是望着天又像是望着洗浴中心的高高的霓虹灯牌，一支手插在兜里，另一支手夹着一支香烟举在嘴边。老王的老婆整个头伏在那个男人的皮鞋上，双手忙碌着。旁边的另一个擦鞋的女同行，面前的椅子空着。她系着一个头巾，坐在小板凳上，两个肘支在蜷着的膝盖上，两眼茫然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

老王死了也有半年多了吧。老王是自杀的，从自家九楼的窗户跳下来的。他的一身病不想连累自己的老婆和正在上大学的女儿。也许他是对的，但是我不知道当他知道他女儿是一个小姐时他还会不会那样想，或许更坚决。他是俏无声息走的，在一个下雪的清晨，像雪一样飘落在地上。

我忽然之间想要擦鞋。擦完鞋后，我递给老老王的老婆一百块钱，看到她为难的表情。我说，哪天有零钱再找给我吧。

那一天上午

理发店里人很多，理发的师傅手都站着，等候的座位上还等着三四个人。一个小姑娘热情地招呼了我，为我洗了头。当我拿着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等候的座位上时，无意中发现坐在收款台旁边的一位女人像极了阿岚。当那个女人的眼神与我相撞时，我才发现我的失态。我尴尬地一笑，她也报以微笑，并站起身走过来，递给我一份当天的报纸。

阿岚是我十年前的恋人，我们有过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可是不幸的是她身患绝症，我也因此锒铛入狱。

那一天中午

那一天的中午，我坐在时尚街街边离我吃早餐那家粥铺不远的一家快餐店临街的窗前。我要了一盘牛肉饭，点了两个小菜，又要了一瓶红酒。我准备在这消磨掉两个小时，借着街对面拐角处由于被列为文物保护而幸存的二十年代的建筑去回想我的童年我的一生。

这种忧伤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刺耳的声音就把它拦腰斩断了。我寻着声音望去，一辆跑车反道从斜刺里冲到街对面一家改车行的门口，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男子被闪了一个趔趄，不过中年人车技了得很快地恢复了平衡。他愤怒着，嘴里似乎骂着。车门开了，一个剃着板寸有着肥胖身躯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不由分说地挥拳，骑自行车的中年男子倒在了地上，血从他的脸上流了出来。我发现许多行人都停下来远远地观看，木然地目送着那个板寸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在这个过程中，我又摸了摸我的腰里。

那一天下午

那一天下午，我来到了一家书店，书店里人很多。

我登上了二楼，拿起一本书，在东数第二个临街的窗口坐下。我拿的是一本宗教类的书。在我的对面的书架旁站了许多人，那正是我刚才取书的地方。我感到了一定的温暖，我知道有人开始在寻找上帝。但是温暖并没有动摇我，因为我坚信，我已经等不到上帝在回到人间。

下午三点四十分，一个黑大汉如期地来到我的面前，轻咳了一声，一个纸团落到我的面前。我没有抬头，把那个纸团捡起，在书的后面打开。是一把钥匙和写着门牌号的纸条。

那个黑大汉

那个黑大汉外号叫“老黑”，他是我的狱友。他对我有恩，在我刚到监狱，在我的头被其他人像马桶里摁的时候，是他解救了我。一直以来，是他给予我一种兄弟般的感情。

前些天他找到我说，他找到一个大活。他说，如果我们干的漂亮，我们就可以活的舒服一点，也许找个门脸，干个饭店，我们就可以凑合着过后半生。我说出来这一年多都是你来帮我，我已经活够了，这件事情就由我来做。看他不忍的样子。我说，你还有老婆孩子。

那一天的晚上

我的目标出现时，我正躲在他们家的储物间。他们夫妻是一同进来的，我偷听了他们的交谈。当那个女人说话时，我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脑袋上。我是冲出储物间的，而且被什么拌了一下，跌到了他们的面前。不过当我重新站起来时，他们都还张着嘴愣在那里。我不仅看清了阿岚，而且更令我惊讶的是站在阿兰旁边的男人正是十年前阿兰的主治医生。不会错的，岁月可以改变一些什么，但本质的东西不会变。

我明白了一切。

我拔出了手枪，用枪口指向餐桌。他俩颤抖着坐在了桌前。我手枪指着医生，面向着阿兰。我说，你从来就没有患过绝症，只是因为我在银行工作，所以你才爱上我。医生似乎缓过神来，试探着。说，那个钱我们可以还你，阿岚本来已经开始哭泣，这时停止了哭泣望着我。我有些绝望，我原本还在对十年前的感情抱着一丝丝的希望。我把脸转向医生。说，你是要偿还的，可不是金钱。

他们又开始发抖。我不想再有耽搁，我站起来，走过去，一脚把医生踹倒在地。我用枪指着医生。说，本来我想送你去地狱，不过我现在改了主意。你不配下地狱。

我照着他的腿部开了两枪。

我转身走出了那栋楼。

同一个梦

我走在那个园区的小径上，我有些精神恍惚。我不自觉地抬起了自己的手，将枪口指向了自己。

随着一声轰响，我仿佛又回到了几天前的梦里——还是那样灿烂，那样地晶莹剔透。我在梦里是那样的舒坦。可是那个梦里还是没有我，也没有任何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