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古城逸事 第九章文方

发表于-2006年02月25日 中午12:56评论-1条

第九章

这个故事,不,确切地说是这个绝对是真人真事的故事,把周文慧听得完全着了迷了。她巴不得尽可能多、尽可能详尽地从王奶奶口中“掏”出她所想知道的一切,以满足她那已经被激得如同大海的波涛一样一浪高过一浪的好奇心。

“奶奶,快点讲,快点讲。”她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那天云芳都跟您说了些什么?一定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对吧?”

“对,要不奶奶的心情怎么会好几天都平静不下来呢!”王奶奶仍然是用一种比较沉重的语气说道,“阿芳含着眼泪告诉奶奶,她永远也忘不了七三年中秋的那个夜晚,她和阿翀肩挨着肩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噢,对了,她说的那块大石头就是你差不多每天清晨去溪边读书时坐的那一块——仰首面对着一轮明月,互相说出了各自心里的那句最动听的话来。那天晚上,皎洁的月亮是他们的证人,他们互相向对方发誓,要永远相亲相爱,要一辈子厮守在一起!而后,阿翀还找来了一把小凿子,捡了块坚硬的石头当锤子,先在大石头上刻了一颗心,跟着阿芳也刻了一颗,并特意把她刻的那一颗的三分之一连在阿翀先前刻的那一颗的上面,形成了一个连心锁的模样,说这就叫做心连着心,为他们互吐表衷情的那一刻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纪念。”

“啊!对,对!”周文慧失声叫起来,“那块大石头上的确有这样一个连心锁的图案,而且刻得非常的工整,我每次坐在上面的时候都习惯性地抚摸着它。原来,原来那就是他们俩的杰作呀!哎呀,太让人惊讶了!奶奶,这是一个多么罗曼蒂克的故事啊!真的,太罗曼蒂克了!”

“什么叫做罗曼蒂克?”王奶奶见周文慧突然像发疯似地这么大喊大叫起来,忍不住这样问道。

“罗曼蒂克就是浪漫……的爱情的意思。”周文慧作了回答之后,面露歉意地说道,“奶奶,我激动得都失态了,您可别见怪。我做梦也不会梦到咱们这条小小的清风巷里居然还曾发生过这么感人的罗曼蒂克的故事,真是太让人激动了!奶奶,快接着往下讲吧,我再也不打茬了。”

“阿芳向我保证,”王奶奶继续说道,“虽然她和阿翀已经十年没见面了,但阿翀的音容笑貌却已经永远地留在了她的心间,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她都绝对不会忘记那天晚上他们俩面对着一轮明月发过的那些誓言,更忘不了他们俩共同刻在那块大石头上的那个连心锁。

“这么说,她还爱着凌翀?”周文慧禁不住脱口问道,但马上意识到又“犯规”了,赶忙用手把嘴巴捂住。

“对,她仍然深深地爱着阿翀。”王奶奶根本不理会周文慧犯不犯规,继续讲她的故事,“当时,一听到阿芳说出这样的心里话,奶奶马上回想起上一回的那件事来。那是八二年的五一节,阿芳来看望奶奶,奶奶因看她也老大不小了——那年,她差不多也有你现在这个年龄了吧——便情不自禁地对她的婚姻大事关心起来。可你猜怎么着?当奶奶一问起她谈没谈对象时,她立刻便生起气来了,责备奶奶为什么也和她爸爸妈妈一样,什么事不好问偏要问这个她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当时奶奶可愣住了,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这件事发这么大的火。她可不管奶奶发不发愣,仍是气鼓鼓的,说她爸爸妈妈无法理解她,可奶奶跟他们不一样,应该是最理解她的呀!说真的,她这么一说,奶奶可更糊涂了,但她什么都不解释了,说以后奶奶自然会明白的。

“是的,她那天向奶奶表明了心迹之后,奶奶便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她就因为心里一直装着阿翀,所以才那么不乐意有人跟她提及对象的事。唉,这可太出奶奶的意料之外了!说实在话,这一层,奶奶可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呀:阿芳竟然还深深地爱着阿翀!那天,阿芳非常激动地对奶奶说,她对阿翀的爱,是刻骨铭心的,是任何人任何事都动摇不了的;虽然,阿翀因误会而不愿意和她见面,但她一点都不生阿翀的气。她发誓,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她都一定要等阿翀刑满回来,一定要和阿翀重温他们少年时代那段一辈子都令她不能忘怀的美好的时光,特别是一定要实现他们当年的誓言。

“多么重情重义的姑娘啊!奶奶在惊喜之余,当然没有忘记问阿芳这件事是否征求过她爸爸妈妈的意见了,她摇着头,坚定地说这是她自己的事,谁也无权干涉!奶奶当然明白,阿芳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是完全有权选择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的,尤其是爱情。当时,奶奶高兴得紧紧地把阿芳搂住,并在她的挂满泪珠的脸上一口气亲了好几下。有这样一位重情重义的姑娘,奶奶真是由衷地替阿翀高兴啊!

“接下来奶奶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马上写一封信给阿翀,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他呀!而在告诉他这个大喜讯之前,奶奶可是先把他对阿芳的那个态度严厉地批评了一番,然后非常详细地把当年云家的处境向他作了介绍,最后才把阿芳那天对奶奶所吐露的心声全都告诉给他。果然,这孩子知错了,在回信中,诚恳地请求奶奶代他向阿芳认错,说他实在不知道当年阿芳他们家的那个处境,心里愧疚之极!”

“他对您告诉他的那个大喜讯,一定是惊喜若狂的吧?”周文慧又忍不住问道。

“原先,奶奶也是这样认为的,可万万没想到,”王奶奶轻轻叹了口气,“他却当头给奶奶浇了一盆冷水!他在信中说,他和阿芳的过去,纯属少年人的天真烂漫,根本不值得回味,更不可能往爱情这方面牵扯,阿芳至今还对那段往事耿耿于怀,本身就是一种错误,而他呢,老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还说,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以他目前的情况,不,就算是将来刑满出狱了,他都不敢有一丁点儿这方面的奢望。他更深知,阿芳之所以会如此待他,无非是在报答他母亲对她的养育之恩;他认为阿芳根本就不值得这样做,说白了简直就是一种自毁的做法,他是绝对不会也不敢接受的。最后,这孩子还着重地给了阿芳一个忠告,劝她尽早收回这份心,去爱一个值得她爱的人,千万不要因为这所谓的报恩而毁了自己的前程。”

“啊?这人怎么这样不识好歹、不可理喻呀?!”王奶奶这些话可激起了周文慧的义愤,她重重地一巴掌拍在沙发的扶手上,“奶奶,云芳看了这封信一定很伤心、很生气吧?”

“不,阿芳既不伤心,更不生气。”王奶奶赞许地说,“所以说她的心胸、气度绝非一般姑娘家可比。她说呀,阿翀的心情她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果把她和阿翀所处的境地调换一下的话,她肯定也会说出和阿翀同样的话来的;她说,反正她已经是铁了心了,不要说阿翀只是这么冷淡的几句话,就是再大的压力也是不能动摇她对阿翀的爱的;她并且坚信,将来阿翀刑满回来后,她一定能让阿翀把在那封信上对她的所谓的忠告,统统地收回去。唉,阿慧。你可无法理解,当时阿芳身上的压力可大着呢!”

“压力?”周文慧确实无法理解,“什么压力?”

“当时,阿芳身上的压力可是来自多方面的。”王奶奶一脸严肃地说,“首先,是她的父母。你想想,当时已在省城身居高官的云国松、华英夫妇,能答应他们的独生女儿去爱一个劳改犯吗?然后,是社会压力——那该死的世俗的观念和偏见,那来自同事间的、朋友间的各种各样的令人讨厌至极的舆论;还有,还有一个对阿芳来说可是更大的压力,那就是一个名叫关政的青年,他既是阿芳大学的同学,又是阿芳父母的老上级的独子,已经苦苦追了阿芳好几年了。平心而论,那年青人呀,无论是家庭条件,还是个人条件,都是极其优越的,并且他们两家可谓通家之好,阿芳老早就是关家老夫妇认定了的儿媳妇了。你想想,这个压力够不够大?当然,阿芳用她那超乎常人的毅力,顶住了所有的压力,一心一意地等着阿翀。也就是由于这种种的原因,阿芳经过努力申请,终于在八八年的年底调到咱们云州工作来了。她对奶奶说,这一来呢,是避开在省城的一切压力,二来呢,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阿翀再过两年就刑满了,她要在云州等着阿翀回来。”

“云芳确实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多么令人敬爱呀!”周文慧由衷地赞叹道,“只可惜,没能一睹她的芳容!哎,奶奶。听王姨说,云芳长得可俊了——当然是指她在少女时代——是吗?”

“她呀,少女的时候确实长得俊俏得很,”王奶奶笑了笑,“但如果王姨看到了她的青年时期的那付模样儿,肯定更会赞不绝口的。跟你这么说吧,就是如今已是人到中年了,还是一个罕见的大美人呢。阿慧,知道奶奶为什么要用‘罕见’这个词儿吗?阿芳确实是有着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但那不仅只是美在她的容颜和身段上,我看更重要的是发自她内心的美、气质的美。”

“奶奶,”周文慧可是心驰神往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见上她一面呢?”

“其实,你和她已经有过一面之缘了。”王奶奶反问道,“还记得今年元旦那天你过来看奶奶的时候,奶奶正在送一位客人吗?”

“元旦那天?唔,记得,记得!”周文慧一下子便想起来了,同时也叫了起来,“原来她就是云芳啊!不错,那确实是一位大美人,而且也确实如您所说是罕见的。因为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看到过如此美貌的中年妇女,所以当时竟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看,而她也对我嫣然一笑。奶奶,您知道她的那一笑有多么的迷人吗?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着。可以说,她曾经给过我的那个甜美而动人的一笑,已经永远地留在我的心里了。您还记得吗,那时候我目送着她走出这个大门,两眼连眨都没眨一下,您还轻轻地在我的背上拍了一下,笑呵呵地说:‘怎么,看傻了呀?’我却好像没听见您在跟我说话似的,只顾喃喃地说:‘太美了,太美了!这位大姐姐长得真是太美了!’当时我问您这位大姐姐是谁,可您只回答说是以前的邻居,对吧?没想到,您今天给我讲的这个动人的故事的女主人公就是她呀!真是太令人兴奋了!”

“瞧你激动的,”王奶奶乐了,“倒像是见着老朋友似的。”

“老朋友?啊,对了!”周文慧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奶奶,能介绍我和她认识吗?我真的太想认识她了!您认为我能做她的朋友吗?”

“好,有机会奶奶一定介绍你们认识。”王奶奶眯着眼睛说,“至于你能不能做阿芳的朋友嘛……奶奶虽然是个无神论者,但预感还是有的。奶奶预感呀,你不仅能成为她的朋友,而且还很有可能会是知心朋友。”

“真的?您真是这么预感的吗?”周文慧高兴地叫了起来,“太好了!我相信奶奶的预感肯定会是十二分地准的。哎,奶奶。您刚才讲到哪里了?都怪我又打茬了!噢,对了。您讲到阿芳姐——我能这样称呼她吗?能?啊,太好了——调到咱们云州来工作,为的是等凌翀刑满回来,对吧?那么,她等回来凌翀了吗?”

“没有。”王奶奶沉下脸来,回答道。

“为什么呢?”周文慧不解,“不是说凌翀再过两年就刑满了吗?”

“是啊。从阿芳回到云州工作的那一天算起,阿翀的刑期的确是只剩下两年了。然而,”王奶奶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完全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是,阿翀竟然提前获释了——是立功减刑,提前了一年零六个月刑满获释。”

“立功减刑?”周文慧太感兴趣,“他立了功?”

“对,而且是大功!”王奶奶脸上又现出了光彩,“在一次一伙犯人有预谋的逃狱行动中,他不仅抓住了两名逃犯,而且还在刀口下救了一名干部。以他的如此大功,起码可以荣获三年以上减刑的嘉奖的,可是他余下的刑期只有一年零六个月了,因此也就只能享受这么些了。”

“嘿,多可惜!”周文慧咂咂嘴道,“要是那些逃犯的逃狱行动提前一、两年的话,他不就更早获释了!”

“孩子话!哪有你这么想的?”王奶奶笑着说。

“奶奶,我老打茬,您不会生气吧?”周文慧又问,“凌翀提前获得释放,是好事呀,可听您的口气……好像并非喜事?”

“按理说,确实是桩可喜可贺的事,可问题是,”王奶奶又敛起了脸,“他出狱后,并没有回云州来,而是如同一块石头掉进大海一样,无影无踪了。你说,对阿芳来说是喜还是悲?”

“噢,我知道了。”周文慧说,“凌翀一出狱就直接去了龙井镇的小龙井村,对不对?”

“不错。不过,”王奶奶稍想了一下,继续说,“阿翀去龙井镇的事咱们暂且放一放,先讲讲阿芳这一头吧。我们是阿翀出狱的一个多星期后才得知这一消息的,当时监狱里把我们寄给阿翀的最后一封信退回来,并附了一张说明,告知我们阿翀已于某月某日出狱及其立功减刑的原由,当时我们俩真是喜出望外,阿芳更像个孩子似地跳了起来。当天,我们就赶紧把左手这间大房{她指了指左边的一扇门}收拾好了,就等着阿翀回来。我们合计好了,这间大房将来就是阿翀和阿芳的新房,阿芳还向奶奶保证,说她一定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让阿翀彻底消除掉他身上那所谓的自卑感,因为她会像一团火那样,迅速地熔化掉阿翀心中的那座冰山!奶奶心里那个舒坦啊,简直没法用话来形容。

“然而,阿芳在兴奋之余,突然提出了一个疑问,那就是:照阿翀出狱的那一天算来,阿翀早该到家了才对呀,怎么会连个人影都还没见着呢?其实,在阿芳提出这一疑问之前,奶奶心里也纳闷儿呢,只是因为看见阿芳一付兴高采烈的样子才没敢说出来,生怕扫了她的兴。后来听阿芳这么说,奶奶却只能拿话来宽慰她,说也许是阿翀出狱的日期与狱方所说的有点出入,要不就是阿翀在路上因什么事而耽搁了,等等。其实,奶奶心里也明白,这种话与其是在宽慰阿芳,倒不如说是在宽慰我自己更恰当些。

“时间就在我们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了。转眼间又过了一个星期,仍然没见着阿翀的影子。阿芳急了,奶奶也急了——明摆着情况极不正常啊!阿芳再也坐不住了,于是风风火火地跑了一趟省第一监狱,经查实,阿翀确确实实是于某月某日就出了狱,根本就没有时间差,至于他到底为什么至今还未回家,到底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阿芳失望了,彻底地失望了!她哭着对奶奶说,她的心冷到了极至!”

“我就不明白了,”周文慧皱了皱眉头,“凌翀为什么不来封信向你们说清楚他的去向?”

“傻丫头,这不明摆着吗?”王奶奶又是一声苦笑,“他这是有意躲开阿芳啊!唉,完全心灰意冷后的阿芳,终于答应了苦苦追求了她八年之久的关政,并于八八年的国庆节那天和他举行了婚礼。”

“啊?”周文慧倒抽了口冷气,似乎预感到这是一个并不美满的婚姻,“他们婚后……生活得好么?孩子多大了?”

“唉,结婚都快十年了,可一直没个一男半女的。”王奶奶又是一声叹息,“他们刚结婚那一阵子,生活得倒还不错,可是后来……也不知什么缘故,夫妻关系就不那么和睦了,愈往后,矛盾就愈加深,究其原因,就是他们的结合并不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之上的——这是阿芳在奶奶的再三‘逼问’之下才这么说的。为此,奶奶可真是揪心哪!好了,阿芳的故事咱们就暂时讲到这里吧。”

“哎,奶奶,我还有一事不明。”周文慧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这么多年来,云芳姐常到您这里来,为什么咱们巷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呢?比方说王姨吧?难道时隔多年街坊们都认不出她来了,还是她来您这里的时候从没碰到过老街坊们?”

“呵,你这几个问题问得还真有点意思。行,奶奶这就一一给你作个解答吧。”王奶奶想了想,说道,“首先,阿芳常来看望奶奶,这没错,但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常法;她每次来都差不多是匆匆忙忙的,再加上奶奶这所房子是在咱们巷的尾端,她来的时候又都习惯走溪滨这条路,所以碰上熟人的概率自然就小了;其二,正如你所猜想的,时隔多年后她的外表确实和老街坊们印象中的(如果人们当真还有印象的话)那个扎着两根小辫子,长着一张胖乎乎的清纯可爱的脸蛋儿的少女判若两人了;第三,她并不是完全不曾碰到过一个熟人,偶尔也碰到过,并且还亲热地跟人家打过招呼呢,只不过偏巧从不曾跟王姨碰过面罢了。不过,最近几年,由于种种原因,她来看望奶奶的次数可比以前少多了,奶奶当然是能够理解她的;而话又说回来了,见面的次数虽然较以前少了,但电话联系却是挺频繁的。她三天两头就打个电话来问候奶奶,这不,昨天晚上还从北京来了个电话呢,我们聊了足足有半个钟头。”

“她去了北京啦?”周文慧又有点惊讶。

“春节过后就去了,是去学习的,时间可要半年。”王奶奶回答道,“不过,时间过得可真快,下个月的中旬就能回来了。”

“那么,”周文慧紧盯着问,“凌翀回来的消息您一定也告诉她了?”

“其实,三个多月前奶奶在龙井镇上遇见阿翀之后,就打电话告诉她了。”

“她一定很惊喜吧?”

“那是自然。你想想,隔了这么多年了突然再有了阿翀的消息,她怎么会不惊喜呢?”

“可是……她还生凌翀的气吗?”

“生气?噢,你指的是那档子事呀?都过去那么久了,还生的哪门子气哟!奶奶不是跟你说过吗,阿芳的心胸可是非常人可比的。”王奶奶缓缓地说,“得知阿翀的消息的那一刻,她呀,真是惊喜和激动到了顶点,这在电话里奶奶是完全可以听得出的。唉,虽然时过境迁,两人都已经有了各自的家庭,但当年的友情却没有因此而泯灭。她说,阿翀永远是她的朋友,永远是她的兄长。尤其是得知阿翀的爱人早已不在了,而阿翀是又当爹又当娘地拉扯着小娟的这一情况时,她心里可是非常地难受,在电话里不知跟奶奶重复了多少遍这样一句话:‘奶奶,我一定会尽一切能力来帮阿翀的’。阿慧,你知道吗,以小娟进城念书为由把阿翀动员回来的这个主意,可是阿芳帮奶奶出的。”

“下个月的中旬,云芳姐就能回来了。”周文慧喃喃自语道,“两个老朋友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乍一见面的那一刻,肯定……”

“你又想着一睹那个激动人心的场面了吧?”王奶奶笑道,“奶奶已经说过,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了,他们之间只有友情,懂吗?再说了,都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年青人才有的那种激情什么的,在他们身上可是不复存在了。好了,阿芳的故事就暂时讲到这里吧,咱们可以把话题转到阿翀这边来了。”

“对,对。”周文慧大有兴致地说,“奶奶,我料定凌翀身上的故事更多,因为他的经历比一般人更曲折,更复杂。刚才您讲到了他出狱后并没有回云州,而是直接就奔龙井镇的小龙井村去了,对不对?您现在就从这里接着讲下去吧,比如他为什么会到那个穷山村去,是什么力量吸引他去的?再比如他和小娟的妈妈是怎么认识的,小娟的妈妈又是怎样一个人?还有,小娟的妈妈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在哪一年去世的?奶奶,直觉告诉我,这一切您都很清楚,是吧?”

“是啊,这一切奶奶都清楚。”王奶奶说,“既然你爱听,奶奶索性都讲给你听好了。不过,我想还是从小娟的妈妈讲起吧。你不是不理解是什么力量把阿翀吸引到那个穷山村去的吗?这股力量就是小娟的妈妈——一个纯朴、美丽但却是世界上最最命苦的农村姑娘。

“她的名字叫做方秀娟,听说是人如其名,这意思你一定明白,奶奶这里就不多作解释了。不过,她究竟有多美呢?既当地的人们回忆啊,她生前可是十里八村头号的美人儿,但照阿翀的话说,世上就没有比她更美的人儿了。唉,也就因为这孩子长得太美了,所以才会招来灾祸呢!俗话说,美人苦命,这话可就应在她的身上了。”

“招来灾祸?”周文慧不解地问,“她……招来什么灾祸了呢?”

“好,听奶奶从头讲起。”王奶奶呷口茶润了润喉,便开始讲起故事来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年方秀娟年方十八,出落得天仙一般,而她的美貌不知怎么地就传开了,而且传得非常之快,没多久,几乎半个龙井公社(那时叫公社而不叫镇)都知道小龙井大队(那时叫大队而不叫村)出了个大美人。当然,这消息也传进了一个对这种消息最为敏感的人的耳中。那家伙可是公社的一名主要的干部,姓唐,不仅人长得獐头鼠目,而且行为极为不端,所以三十好几了还没娶上媳妇——而至于这样的人品怎么能当上干部,而且是公社的一名主要干部,咱们可就不得而知了。那家伙流氓成性,一听说小龙井大队出了个大美人,心就痒得难受,于是借工作之便下到了小龙井大队,并住进了方秀娟家住着的同一座大厝里,那名堂叫做什么下乡蹲点,说是‘抓革命,促生产’。

“那姓唐的对秀娟的美貌真是垂涎三尺,发誓一定要得到这位十里八乡的第一美女,于是厚颜无耻地对秀娟使出了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但都遭到了秀娟的严词拒绝。这贼心不死的家伙见软的不行,要来硬的了,于是便趁着有一天秀娟独个儿在水库边上洗衣裳的时候——或者说是瞅准了那么一个机会吧——企图对秀娟施暴,而秀娟当然奋起反抗了。据说当时现场留下了一大片两人激烈搏斗的痕迹。搏斗中,秀娟照着那个臭流氓的脑袋,狠狠地给了一洗衣棒,并把那家伙打落到水库里去了。合该那姓唐的要命归黄泉,因为他根本不会水,而这一层秀娟并不知晓——当时她一挣脱魔爪,就没命地跑回家了。”

“那个姓唐的被淹死了?”周文慧惊讶地问。

“水库那么深,对于一个一点水性都不懂的人来说,那还有命呀?”

“臭流氓,活该!”

“但不管怎么说,”王奶奶语气沉重地说,“出了条人命,而且死的是公社的一名主要干部,这案子可是非同小可!当天,可怜的秀娟就被逮捕了。”

“等等,奶奶!”周文慧激动地叫道,“方秀娟那是自卫呀,干吗逮捕她?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不公平?还有更不公平的呢!”王奶奶忿忿地说,“那年国庆节前的一场万人公审大会上,秀娟以‘故伤人命罪’被判处了死刑,缓期两年执行。你说,这不是更不公平吗?不过你先别着急,听奶奶往下讲。其实,法律对秀娟也并不是绝对无情的——在她收押期间,这个案子又经过了重新的调查、取证到最终定案,由‘故伤人命’改判为‘误伤人命’,一字之差便由‘死缓’改判为十年有期。”

“这,这还是不公平啊!”周文慧嚷嚷道,“方秀娟纯属自卫,凭什么判她十年?!”

“所谓姻缘天注定,”王奶奶好像没听见周文慧的话似的,继续讲着她的故事,“这句话呀,在阿翀和秀娟的身上那才叫灵验呢——尽管奶奶是个唯物主义者,但在这方面上却也不能表现得那么拘泥、那么严格,你说对吧——请随便想想,假如秀娟没有被判这十年,她和阿翀怎么会相识呢?而他们俩若不相识的话,又怎么会有后来的结合呢?听阿翀讲,省一监里面分男女两座监狱,男监在左,女监在右,当中就隔着两道上面布满了铁丝网的铁栅栏。在男监和女监之间,有一个专门向犯人供应日常用品和食品的服务部,当时已经是个老犯人了的且一惯表现良好的方秀娟就被优待在那个服务部里当售货员。他们俩就是在那里相识的,但后来他们俩又是如何把关系发展到爱情这方面来的,阿翀没讲,奶奶也就没再细问,反正他们不但是在监狱里认识的,而且可能还在那里私定了终身呢,要不阿翀怎么会一出狱就直奔小龙井村去了呢!”

“这么说,”周文慧又问,“方秀娟是先凌翀出狱了?”

“这对有着各自不幸的命运的年青人,终于结成为夫妻,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啊!”王奶奶没有因为周文慧的屡屡插问而中断或影响她的故事,“听说,小龙井村的乡亲们对阿翀这位‘娇客’的到来可是很欢迎的,这可能是出自他们对秀娟的不幸的同情和怜悯吧,我也说不上,反正自打那一年起,阿翀就在小龙井村落了户。”

“方秀娟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对凌翀好吗?”周文慧突然冒出这样一个问题。

“唉,说起这事就更可怜了。”王奶奶重重地叹了口气,“秀娟也是她父母的一棵独苗,并无兄弟姐妹。她母亲身体本来就很不好,她出事那年就因过度的忧愤而去世了;没过几年,父亲又因为一次山洪暴发而被活活淹死了。可怜的孩子出狱后,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幸好没隔多久,阿翀就回到了她的身旁,或许这是老天爷给她的一个补偿吧。婚后,小俩口的感情非常好,日子虽过得清苦,但他们每天都过得蜜一样的甜——阿翀就是这么跟奶奶讲的。可见,这是一桩多么美满的姻缘啊!

“然而,老天爷明白的时候是把阿翀带到了秀娟的身边,但糊涂的时候啊,却是对这样一对恩恩爱爱的夫妻大加嫉妒起来,并且连让他们多享受一下这人世间最美好的时光也不肯,就狠心地把他们拆散了,永永远远地拆散了!也就是说,这对恩爱的夫妻只过了两年多蜜一样甜的生活;到了第三年,小娟出世了。噢,对了,照你们年青人的话说,就叫做爱情的结晶,是不是?可怜的秀娟就是在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失救……没了的……”

周文慧突然觉得王奶奶的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话都说得不连贯了,同时也看到老人家的眼眶里积满着泪水。她的心也一下子难受了起来,鼻头也觉得酸酸的。

“可怜小娟这孩子,一来到世上就没了娘!”王奶奶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才没让眼泪流下来,不过,说话的声音却颤抖得厉害,“也难为了阿翀。这七、八年来,他是又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地拉扯着孩子,多不容易哟!老天爷不公啊!为什么,为什么这人世间所有的苦难都摊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呢!”

“是啊,凌翀是够不幸的。”周文慧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但马上又对另一个问题感兴趣了,“哎,奶奶。您刚才说您是三个多月前才和凌翀在龙井镇上重逢的?(见王奶奶点了点头)当时是什么样一个情景呢,能跟我讲讲吗?”

王奶奶当然马上就满足了周文慧的这一好奇,简要地把前头读者已经读过了的龙井镇上的那个重逢的情景作了一番描述,末了,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电子钟,说道:

“哈,讲故事可最容易打发时间啊!瞧瞧,说话就半个下午过去了。阿慧,今儿个奶奶给你讲的关于阿翀和阿芳的这段故事,你就留在心里吧,不必再对别人讲了。明白奶奶的意思吗?”

“嗯,明白。”周文慧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王奶奶指了指她身边的电话机,“现在,你再打个电话给阿鹏,问问他们回来了没有。”

周文慧凑了过来,但没有拿起话筒,而是伸出手指头按下免提键,然后拨通了方志鹏的手机。而随着对方的手机被拨通,座机的传声器里马上传出了一阵阵十分嘈杂的声音——猜拳行令、吆五喝六的,好不热闹。周文慧看了王奶奶一眼,皱了皱眉毛,便对着传声器叫了起来:

“喂喂,阿鹏!是我呀,听得见吗?”

“听得见,”传声器里传来了方志鹏的声音,“当、当然听得见!”

“你在哪里呀,”周文慧声音更大了,“怎么这么吵?”

“还在、在‘望海楼’!”听方志鹏的声音,不用猜,八分酒肯定是有的了,“阿慧,过、过来喝两杯吧!”

“你们还没喝够呀?”周文慧没好气地问,“快回来了吗?”

“早、早着呢!”方志鹏大声说,“刚碰上一帮哥们,我们三对、对六,正斗酒呢。来吧,来助、助阵!虎仔……别、别跟他们客、客气,用大、大杯……”

“我看,今天他们是连摩托车也骑不回来了!”周文慧关掉免提键,气呼呼地对王奶奶说,“这三个家伙,一旦和人家斗起酒来,就玩命似的,自吹是什么拳王酒霸,三个可以对人家十个。奶奶,看来我得去走一趟,要不,他们可真敢喝个没完呢!”

说着,就起身告辞,可就在这时,吴嫂牵着小娟走进了大门。小娟一进门就挣脱吴嫂的手,边喊着“太奶奶”边跑了过来,而王奶奶则笑哈哈地张开双臂迎着她呢。

“阿姨。”小娟扑到王奶奶怀里后,也亲热地叫了周文慧一声。

“小娟,”周文慧抚摸着小娟的头,柔声问道,“今天玩得开心吗?”

“是啊,”王奶奶也笑眯眯地问,“今天跟爸爸出去逛了老半天,都去了哪里?高不高兴啊?”

“高兴,高兴。”小娟天真地说,“太奶奶,爸爸带我去逛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商店,那里有好多好多漂亮的东西。”

“在那个好大好大的商店里,”吴嫂笑着插嘴道,“小娟还差点走丢了呢。”

“唔?怎么回事?”王奶奶一听,赶忙问,“你怎么知道?”

“哎哟,这会儿半条清风巷都知道了。”吴嫂嚷嚷道,“这消息可是老苏家的媳妇阿萍传出来的。您知道的,阿萍是人民商场的一名营业员,她刚才下班回家可给咱们清风巷带来了一条新闻。”

“什么新闻?”王奶奶不解地问,“咱们小娟在他们商场里差点儿走丢也算是一条新闻吗?”

“当然不是。”吴嫂赶忙解释道,“是关于凌翀做了件好事的新闻。”

“什么?阿翀做了件好事?”王奶奶大感兴趣了,“快讲,快讲。阿翀到底做了件什么好事?”

“是这样的,”吴嫂用讲故事的口吻说道,“今天上午,约莫十一点光景,在人民商场三楼发生了一起扒窃案件——一个可恶的扒手偷了一位女顾客的钱包。当时,商场里人特别的多,那扒手以为轻松得手,没被人发觉,便转身下了楼,孰不知却被一双眼睛盯上了。您猜他是谁?就是凌翀。那会儿凌翀正牵着小娟的手走着,一发现扒手,便放开了手,也顾不得先吩咐女儿站在原地等他就追下了二楼。那扒手当然没能逃脱,被凌翀在二楼逮捕住了,并交给了保安。听阿萍说,那钱包里可是鼓囊囊装着一大叠钞票呢,那位女顾客失而复得,对凌翀可真是千恩万谢,并当场抽出三张百元的票子要酬谢凌翀,但凌翀却是分文不取。”

“做得对!好孩子,做得对呀!”王奶奶一拍大腿,“哈哈,不枉了奶奶疼他一场!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儿嘛,”吴嫂笑着说,“阿慧,就请你讲给奶奶听听吧。”

“怎么,”王奶奶一愣,“阿慧也知道这事?”

“是啊,”周文慧点点头,“正巧我和奶奶也去了人民商场。不过,凌翀抓扒手的那一幕我们没碰见,却碰见了小娟。”

当下,把如何遇见小娟、如何把小娟带上四楼交给她爸爸的情景简略地叙说了一遍。

“乖孩子,一时找不着爸爸可吓坏了吧?”王奶奶搂着小娟问道,见小娟点了点头,又爱怜地说,“心肝宝贝儿,当时你吓坏了,我看你爸爸更是吓得够呛呢!哎,你爸爸现在人呢?”

“去横街那边清扫了。”吴嫂替小娟回答道。

“吴嫂,”王奶奶眉飞色舞地说,“赶紧去一趟菜市场,多弄点好吃的回来,晚上我得好好犒劳犒劳阿翀。”

目睹着王奶奶一付乐滋滋的样子,周文慧知道,那是老人发自内心的高兴啊!很显然,凌翀做了这件好事对老人来说可是多么的开心呀!因为,凌翀是个劳改释放人员,是社会上许多人歧视的对象,但却是她老人家甘冒“风险”把他接回来的。自然,她老人家比谁都更加在意他的一举一动了。假如今天凌翀不是做了件好事而是做了件坏事,既使是收了人家心甘情愿相酬的那三百块钱吧,老人的脸上无光自不必说,严重地说对她简直就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其痛心的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无疑地,从今往后,凌翀每做一件好事,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对王奶奶来说,都会是一种莫大的欣慰!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文方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一声叹息点评:

以讲故事的形式将描述一段感人的爱情故事,读之亲切感人!

文章评论共[1]个
心梅-评论

网络上能阅读到这样好的小说,真是难得哟!先生文采不凡,构思独特,钦佩!敢问书中可有先生的影子?
  【文方 回复】:过奖了。有你的鼓励,我一定会更加努力的。至于书中有无作者的影子,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如何把小说写得更好,对吧?不过,在此也不妨满足一下你的好奇。有,书中有作者的影子;不但有,而且在主人公身上能找到很多。谢谢你! [2006-2-28 12:40:42]at:2006年02月28日 清晨7: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