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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逸事 第十章文方

发表于-2006年02月25日 中午12:59评论-0条

第十章

出了王奶奶家,周文慧就在巷尾的滨溪路上拦了一辆的士,直奔“望海楼”。

“望海楼”是云州一带有名的海鲜酒楼,座落在东门外,以远眺大海而命名。本来,“清风三侠”在一般的情况下是不会上这种有档次的酒楼消费的,但最近由于罗小虎的一个好朋友承包了“望海楼”,为了给好朋友捧场,他便时不时地邀上他的哥们到这里来乐乐。往常,“清风三侠”在外面跟人家斗酒逞能,周文慧一般都不会去直接干涉,更不会去中途叫停,因为她素知这三个伙伴通常都喜欢自己聚在一起喝酒玩耍,偶尔才会跟朋友斗斗酒什么的,而如果她一知道他们在跟人家斗着酒玩就去干涉或者去叫停的话,扫了大家伙的兴不说,方志鹏的脸上该多不好看哟,毕竟他们是男子汉,偶尔尽一下兴也不为过哩——她可是个明事的人,顶多也就是悄悄叮嘱方志鹏要悠着点儿。

然而,今天可不同以往,她不仅要阻止“清风三侠”跟人家斗酒,而且还必须马上就去!为什么呢?很简单,她就是担心那三位所谓的酒国英雄在酒桌上寡不敌众而趴下了,尤其是罗小虎。如果当真趴下了,王奶奶还怎么找他谈话呢?虽然,话也可以明天甚至后天谈的,但她更希望王奶奶今天就找罗小虎谈。

“这事可是宜早不宜迟。”路上,她这样对自己说道,“王奶奶若迟一天找那愣头青谈话,凌翀就会多一天不安宁,因为那愣头青说不定明天又会向凌翀寻衅。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喝趴下了;今天无论如何都非得让王奶奶狠狠地训斥他一番、杀一杀他的嚣张气焰不可!对,今天!”

周文慧坐在付驾驶座上,司机只看到她两眼发呆地注视着前方,脸上似乎一点表情也没有,但他却怎么也无法知道他的女乘客此刻的内心深处就如翻江倒海一般,半秒钟都没能平静过一下。是啊,王奶奶讲的那些故事,在周文慧的心里可是产生一阵阵的震撼,而且是久久无法平息的。那些故事,可都是真人真事,可都是活生生的现实,她从来没想到过,更是从来没听到过;故事本身对她来说已经是够震撼的了,而王奶奶在故事结束之际的那句发自肺腑的感叹之语,更是令她的一颗心好久都无法平静下来:

“为什么这人世间所有的苦难都摊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呢!”

言下之意,王奶奶无疑是在指责老天爷的不公了。也难怪王奶奶会如此愤懑地指责老天爷,因为,人世间当真有几个像凌翀这样不幸的人呀!为什么老天爷就不能把那么多的苦难让别人来分担一些,而偏偏要叫凌翀一个人来承受呢?凌翀来到这个世界的四十个年头里,可以说尝遍了人世间所有的辛酸苦辣——至少周文慧是这么想的。而想到这里,周文慧心里也不由得萌生了一股义愤,那是为凌翀呜不平的义愤,是要向老天爷替那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讨回一个公道的义愤。

“不过,老天爷看来也没那么绝情哩。”后来,周文慧又自己来为老天爷的不公开脱一分“罪孽”了,“虽然凌翀蒙老天爷所‘赐’,一身承受了人世间所有的苦难,但他的身边毕竟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啊!这对他来说,应该说得上是万苦之中的一点儿甜了吧?看来,老天爷对他多少还是有一点恻隐之心的。”

愈是对凌翀那让人难以想象的不幸经历的同情,周文慧就愈是对罗小虎如此的野蛮行为感到无比的愤慨,因而也愈是要尽她的力量来阻止那愣头青极有可能更粗暴地对凌翀再度实施的报复。如果有人突然要问她为什么会如此在乎这样一个表面上看来只认识不到一天的邻居的话,说实在的,她一时也无法作出一个连她自己也能感到满意的回答。不过,在她的心目中,她和凌翀之间根本不仅仅是邻里的关系,更不是那种才认识不到一天的邻里之间的关系;在今天清晨她第一眼看到凌翀时,那张突然又重现在她眼帘的熟悉的脸孔,一下子又勾起了她对十年前那惊天动地的一幕的回忆,一种比似曾相识更为亲近百倍的感觉,犹如一根无形的绳索立即把她和凌翀系到了一块,尽管凌翀马上矢口否认是她的恩公,但这种感觉却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丝毫都没消退。而当她看到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小娟时,不知为什么,她对这对父女竟然产生了一种从所未有的亲切感来,同时对昨晚罗小虎扬言要找凌翀报“毁目之仇”的那些污言秽语以及那付狰狞面目,产生了极度的厌恶。如此的反差,尤其是加上今天罗小虎对凌翀居然野蛮地付诸了行动,这使她对凌翀本来已经颇为浓厚了的同情之心更增添了一层,并且萌生了对这个不幸的人的保护之念!

“师傅,请再开快一点好吗?”一萌生这个念头,她便赶忙催促司机道。

然而,当周文慧急冲冲地赶到“望海楼”的时候,她正要叫停的这场“战争”已经接近了尾声——“战斗”双方的九个人当中已经趴下了五个,四个没趴下的还在捉对儿撑在那里“厮杀”着,不过一个个都已经摇摇晃晃的了。高文龙和方志鹏就在这四个“勇士”当中,而罗小虎则和他的对手们做伴在一大圈沙发上东倒西歪躺着了。事后,周文慧才知道今天这场酒战属罗小虎最为英勇,因为在大半场“战斗”中他都是替他的哥们挡阵当“酒缸”的,要不,凭他的酒量是绝对不会在高文龙和方志鹏的前头趴下的。

一场显然颇为激烈的“战斗”随着周文慧的到来而宣告结束了。面对着包厢里这群完全已经失态了的醉汉们,周文慧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本来想狠狠地斥责方志鹏一通的,可看到他把输了的一大杯啤酒倒进肚里后便歪倒在罗小虎身旁时,只好把已经到了嘴边的气话又咽了回去。果然,她还不到半个钟头前对王奶奶说的那句“今天他们是连摩托也骑不回来了”的话无疑已成了现实。

尽管气苦,周文慧也只能叫了辆的士,把这三个醉汉送了回去。由于方志鹏的父母都不在家,她只好暂时把他安顿在大姨妈家里,和表哥一个房间歇着,并托大姨妈关照着他点。大姨妈一看到这两个(罗小虎已经先被送到他的家里)醉得差不多不省人事的年青人,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于是便唠唠叨叨地数落了起来:

“哎呀呀!这大白天的怎么就喝成这个样子了,多不成体统呀!阿慧啊,您怎的就不劝着点儿呢?你的话他们可是会听的。唉,这么个喝法,可是会伤了身子的哟!”

周文慧没等大姨妈唠叨完就溜了出来,到王奶奶家向老人汇报了那三个醉汉的情况。王奶奶正和小娟在看动画片呢,听罢周文慧那连急带气的叙说,她只好苦笑了一下,说道:

“看来今天是跟他们谈不上话了,尤其是那个当事人虎仔。明天吧,明天奶奶一早就去找他。你放心,这事奶奶可是一定要管的。”

周文慧点了点头,这才和小娟说话。

“动画片好看吗?”她亲昵地问道。

“好看。”小娟天真地回答。

“以前有没有看过?”

“有,但是没有太奶奶家的好看。”

“他们那里没装有线,”王奶奶解释道,“只靠村上的转播台转播,信号很不好,当然没咱们这里好看了。”

周文慧看看时候不早了,便起身告辞。小娟像大人似的很有礼貌地和她说再见,使得她心里美滋滋的。

一进家门,奶奶就兴致勃勃地问她道:

“阿慧,知道小娟今天为什么会在人民商场和她爸爸走失的吗?”

“听说了。”周文慧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就是凌翀为了抓扒手而把小娟一个人丢在了三楼,对吧?”

“不完全对。”周奶奶显然对这个问题大感兴趣,“咱们可是在二楼碰见小娟的,你忘了吗?我和王姨刚刚还在分析呢,一定是小娟追着她的爸爸下到二楼时,而她爸爸却又急冲冲地上了三楼去找她;商场那么大,人又那么多,保不齐他们父女俩所乘的还不是同一架电梯哩——就这样一上一下的,一个出入就走失了。你说是不是这样呢?”

“就算是吧。”周文慧由于心情不佳(当然是因为“清风三侠”的酩酊大醉的缘故),所以也就没什么心思跟奶奶作这方面的分析了,于是说,“我去冲个凉。”

晚饭的时候,周文慧尽管冲了凉,但心情仍没怎么好转。不过,瞅着奶奶兴致颇高的样子,也只好陪着闲聊了,而所聊的主题当然便是凌翀今天在人民商场所做的那件着实可嘉可奖的事儿了。说老实话,周文慧对凌翀今天在人民商场的见义勇为可是打心眼里赞赏的,并且其赞赏的程度一点都不亚于王奶奶,而跟街坊四邻把它当成一条新闻来谈论的那种心境更是绝然不同。她多么希望凌翀的这一见义勇为能像三年前“清风三侠”勇擒歹徒的那一壮举那样,成为街头巷尾的一段佳话呀,因为这能使凌翀在老街坊们脑子里的不良印象好转起来的。这一层,她和王奶奶的看法又是绝对的相似。

“我看哪,”周奶奶若有所思地说,“凌翀可是个处事老到的人。你想想,当时他瞥见那个扒手扒了人家的钱包时,若喊了出来(换成是我一定会喊出来的),那扒手肯定会往人堆里钻去,那时要抓他可就麻烦多了。而他呢,却是不动声色地追下了二楼,在那扒手还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得了手的当儿一把就把他给逮住了。这不显得他挺老到的吗?”

“是啊,这一层的确可以看出他有不同一般之处。”王姨先是附和着说,但马上又道,“不过,我倒怀疑当时人那么多,难道就他一个人发现扒手吗?噢,对了。如果套一句市井的话说呀,凌翀今天可是干了件傻事罗!”

“为什么这样说呢?”周文慧顿感不快,腔调也变了,“您这是……”

“噢,是我心急说漏了嘴。”王姨赶忙纠正道,“我是说呀,今天在人民商场目睹那个扒手作案的,肯定不只凌翀一人,只是人们都装做没看见,谁也不作声,更没人敢出头去抓扒手罢了。所以我说今天凌翀干的可是一件傻事哩。”

“我不明白,”周文慧被皱紧了眉头,问道,“扒手不就是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吗,怎么老百姓反而怕起他来了?”

“唉,这年头呀!”王姨语气沉重地说,“作为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能少惹点事还是少惹点的好,最好是不惹。这帮小偷呀,扒手呀,可都是些无法无天的亡命之徒,逼急了他们可是敢跟你玩命呢!前不久我可听咱们巷口那位开杂货店的刘嫂讲过她亲眼所见的一件事呢。那天,刘嫂搭乘5路车前往博爱医院探望一位朋友,途中,有个扒手从一位女乘客的手提袋里扒走了一个手机,被一位中年男子发现,喊了起来,你猜怎么着?那扒手照着他的肚子就是一刀!”

“啊?!”周文慧惊叫了起来,“真捅呀?那个扒手竟敢如此猖獗?难道……车上那么多人,他就不怕逃不掉吗?”

“车上人虽多,可谁也不愿意像那位中年男子白白挨上一刀呀!”王姨忿忿地说,“结果,那扒手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出了车窗,扬长而去了。还有哪!那可才是前天的事罗。我在市场上买菜时听说的,那个我常向她买海鲜的大姐有个兄弟,就因为‘多管闲事’,指证了一个小偷,第二天便被一伙歹徒(无疑是那个小偷的同伙)堵在胡同里打了个半死。虽然,谁都知道,这些个坏蛋最终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但这眼前亏呀……唉!这年头,只有自己顾好自己才是正理,什么闲事都不能去管哟!”

“胡说!”周文慧恼道,“照您的意思,这世界上就一点公理也没有了?难道人们的正义感都因为那一小撮坏蛋的猖獗而抿灭了吗?”

“这可是全社会的事罗。”王姨一脸无奈地说,“当全社会都充满着正气的时候,人们当然也都有正义感了,而那些小偷啦、扒手啦也自然就会像你所说的所谓的过街老鼠了,不但一点也不敢猖獗,甚至很快就会被社会的正气所吞灭。可是,现实的社会呀,可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哟!人们各顾各的,谁也不愿意(当然也不敢)出头去干什么正义的事儿。唉,照我说那都是公安局、派出所管的事,咱们平民百姓……”

“您可愈说愈不像话了。”周文慧打断王姨的话,义正词严地说,“平民百姓怎么啦?难道维护社会的秩序和治安不是每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么?照我看哪,社会上就是因为有太多像您所说的这样只顾身家性命而不讲公理的人,那些干坏事的人才敢如此嚣张呢!您别忘了,社会,是千千万万像您、我和奶奶这样的平民百姓组成的,公安干警毕竟是这个社会中极小的一部分,维护社会的秩序和治安,其实更多的还得靠咱们这些平民百姓,您说对不对?只要全社会都树起了正气之风,人人都讲正义、讲公理,您想想,那些小偷、扒手还不真的成了过街老鼠啦?”

“话是这么说,也挺在理的。”王姨点了点头,“可是,当今社会呀,又有几个能像你这么想的呢?纵然是有这么想的,可当真让他(她)碰上了,又真的会去做或者说敢去做吗?”

“所以说,”周文慧激动地说,“今天凌翀的所作所为就应该大加称道,就应该作为一个树正气之风的典范来宣传哩!”

“按理说是该如此,可是……”王姨苦笑了一下,“你可能没听到外面对这件事是怎么议论的吧?我刚刚还和你奶奶在说着呢。人们并不把凌翀抓扒手的事当成一件好人好事来称道,而是……说好听的,都说凌翀是个傻小子,傻得干出人人都不愿意或者不敢去干的事,并且还替他担心会遭到那扒手的报复哪;说不好听的呢,干脆就说他是个愣头青,装英雄,充好汉,就想出风头——反正我就没听到一句打心眼里赞扬他的话。”

“真是世风日下了!”周文慧当真火了,“一个普通的公民,抓扒手,做好事,不但得不到人们的称道,反而成为被嘲笑的对象!难道,这世道当真一点儿正气都不存在了吗?”

尽管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那扒手会猖狂到找凌翀报复,更不相信如今这个世道当真像王姨说的那样一点正气都不复存在了,然而王姨的那句话还是使她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的,因为她想到,万一那个扒手当真丧心病狂到非对凌翀进行报复不可的话,那么凌翀岂不要吃眼前亏了?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深深皱起了眉头,饭也吃不下了。

而与周文慧如此不佳节心境绝然相反的是,此时此刻,在王奶奶家的餐桌上,凌翀正心情愉快地品尝着王奶奶亲自下厨为他炒的几样小菜。我们已经知道了,王奶奶今天的心情是特别的舒畅,因此亲自下厨,炒了几样拿手好菜来犒劳凌翀。的确,今天凌翀在人民商场所做的那件好事,对王奶奶来说可真是太振奋了。对这件事的看法,她和王姨所传的那些人的所谓的评价可是恰恰相反的。她认为,这件事凌翀做得太对了,虽然不如“清风三侠”在三年前所做的那一件那么轰轰烈烈,但也绝对是一桩见义勇为之举,无疑是值得称道的。她决定提请街道办事处对这件事好好地表彰一番,一来是宏扬正气之风,二来是让清风巷的老邻居们重新认识一下凌翀。

兴奋之余,王奶奶可是很想听听凌翀亲口叙述他如何抓扒手的经过了,因为她料定那一幕一定是很精彩的。然而,令她大扫其兴的是,凌翀并没有如她想象中的那样绘声绘色地大谈特谈他的英雄事迹,而是过份轻描淡写地口述了一番,完全是一种不屑一谈的态势,甚至在老人根本还没听到她想听到的所谓动人情节时,他突然把话锋一转,谈到了另一个话题。

“奶奶,”他停箸问道,“上回您告诉我,妈妈的墓迁移到了那个叫……什么园的?”

“‘万福园’。”王奶奶回答,随即不解地问,“哎,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

“我很想去看看。”凌翀语气沉重地喃喃道。

“对,对。”王奶奶点头道,“是应该去看看,并且还得去祭奠祭奠。哎,你大概已经不记得到底有几年没去给妈妈上坟了吧?”

的确,凌翀是不大记得了,不过仔细算算也还能记得个八九不离十,只是这其中细节王奶奶并不知晓而已。他十八岁那年从少管所逃出后,虽然一直混迹在“天王帮”里头,但每年的清明时节,他都没忘了到妈妈坟前祭扫一次,直到八三年冬被正式逮捕之后,他才无法再去扫墓。九年前,也就是八九年,他刑满出狱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天没大亮他就带着新婚不久的爱妻来到了东岳山。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呈现在他们夫妻俩面前的这座百年墓地东岳山,已然面目全非——差不多整座山都被那涂上了白色的木制栅栏围了起来,栅栏上白底红字的巨幅标语是:城东经济开发区;无数的挖撅机、推土机和压路机等等,在那个巨大的圈子里繁忙地工作着,放眼望去,整座山上不仅已看不到一丘坟墓,就连一棵小树也不复存在了。凌翀一下子惊呆了。当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这里是东岳山吗?我没有认错吧?一问之下,他们面前的这个显然刚刚动工不久的开发区的的确确是他所熟悉的东岳山。开发区的民工告诉他们,这座山上的成千上万座坟墓最迟的也都在半年前迁走了,极少数“没主”的只能被平掉了。一听到后面这一句,凌翀的脑袋就猛地翁了一下子,直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栽倒在地——毫无疑问,妈妈的坟墓肯定是被当成“没主”的给平掉了!当时,他心里的那个懊悔和怨恨啊,简直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要不是他的爱妻在一旁劝着,他真想在那里大哭一场。

凌翀对云州仅有的一点念想,就这样被完全泯灭了。他更加痛恨云州了。当时,他对着苍天再度发誓永远不再踏入这座伤透了他的心的城市一步。从此,他安安心心地在小龙井村里当上了一名农民,把以往一切的一切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尤其是在爱妻亡故之后,他更是全身心地养育着女儿,直到三个多月前在龙井镇上和王奶奶偶然相遇后,他才得知母亲的坟墓早被云芳迁进了“万福园”……

那天,在小龙井村凌翀的家里,王奶奶告诉他,两年多前政府就向全市市民发出了东岳山迁坟的通知,她和云芳本来是决定等凌翀回来了再迁的(反正再过一年多凌翀就刑满了),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凌翀一出狱就“失踪”了,一点儿音信都没有,而迁坟的期限又已临近,实在没法再等了,只得由云芳做主,把王老师的骨灰盒移到了早已在“万福园”买下了的那块墓地里安葬了。当时,听完了王奶奶这些话,凌翀对云芳真是由衷地感激,决定见面时好好答谢她一番。如今,他回到了云州,急着要去看一看母亲的坟地,这实在也是人之常情。

“奶奶,”他这样说道,“我巴不得马上就到妈妈坟前好好祭奠一番。”

“这是理所当然的。”王奶奶甚是赞赏,“游子归来,理应祭奠一番祖坟,可你们家至今唯一幸存的仅有你妈妈的坟墓了。嗯,是该去祭祭了,好告慰告慰你妈妈的在天之灵。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明天吧。”凌翀毫不思索地说,“明天一早我争取把全部活儿都干完,然后就带小娟去。”

“行。”王奶奶也脱口道,“到时候奶奶陪你一起去。”

“不不。”凌翀赶忙说,“您这么大岁数了,还是……”

“傻孩子!”王奶奶故意板起脸来,“奶奶这么硬朗的一付身板,可不爱听谁说我岁数大。再说,奶奶若不陪你去,你还不得满山乱转么?好,就这么定了。吴嫂,明儿一早你就到巷口替阿翀备办些祭坟的物事——这玩意儿我可不大懂。唉,阿芳在就好了,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这方面的事儿她就是比奶奶懂得多。”

用过了晚餐,凌翀便起身告辞,王奶奶奇怪地问:

“怎么,不想陪奶奶喝会儿茶?噢,是不是今天干了这么多活累着了吧?”

“不不。”凌翀笑着说,“我是想去洗衣裳。”

“洗衣裳?”王奶奶一笑,不假思索地说,“拿过来吧,奶奶这里洗衣机可方便得很。”

“我想到后溪去洗。”凌翀笑着说道,“今天我看到了溪里的水还和以前那样清澈见底,所以很想去那里洗衣裳,也比较习惯——这十年来我也一直是在我们村里的那条小溪里洗衣服的。”

“那好,随你的便。”王奶奶干脆地说,“其实,咱们巷子里至今还有不少人放着洗衣机不用,跑到溪里去洗衣被呢,和你所说的一样——习惯了。得,你去吧,小娟就跟太奶奶在这里等爸爸,啊!”

“不,”小娟赶忙说,“我要跟爸爸去。溪边一定挺好玩的。”

“成,成,去吧。”王奶奶笑着说,“跟爸爸去做个伴也好。阿翀,洗完了就在奶奶这天井里晾着吧。”

当下,凌翀先回家将换洗的衣裳装在一个大塑料桶里,然后再到王奶奶家来接小娟。父女俩一起来到了溪边。

这时候是晚上七点半左右,一轮明月已经斜挂在天空,溪边格外的宁静。阵阵晚风,轻轻摇曳着岸边垂柳,给人以一种倍加凉爽的感觉;溪水潺潺,微风吹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月光下,整条小溪如同铺展开来的一匹巨大的锦锻。这是一幅溪边盛夏的夜景,幽雅、恬静,无论是谁,只要是身处此境,一身的疲惫和烦恼都会一下子消除得干干净净。

“呀!”还没到溪边,小娟就兴奋地叫了起来,“好大一条溪哟!爸爸,它比咱们村里的那条溪可得大多了!”

其实,小龙井村的那条所谓的溪,是由山上流下来的几道山泉汇集而成的,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条天然的渠道而已,根本不能说是溪,只是人们叫惯了口罢了;而眼前这条溪流,比起小龙井村的那一条,足足大了五倍有多,所以在小娟的眼里当然是条大溪了。

女儿的赞叹之语凌翀可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因为此时此刻一来到溪边,他马上就产生了一种触景生情的感觉。是啊,对他来说,这个地方真是太熟悉不过了,尤其是他和女儿驻脚的这个地方。他怎么也不会忘记,自他懂事的时候起,就经常跟着妈妈来这里洗衣裳,就像此刻小娟跟着他来的情景一样。后来,多了一个云芳,妈妈来溪边洗衣裳的时候可就热闹了——他和云芳总是在边上坐着,陪着妈妈说话,但更多的则是听妈妈讲故事(在凌翀的记忆里,妈妈的肚子里不知到底装了多少故事,总是讲不完);有时,他和云芳还唱歌给妈妈听呢。云芳从小就有一付非常好的歌喉,妈妈百听不厌的是她一句一句教会他和云芳的那几首诸如《让我们荡起双桨》、《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等旋律优美的歌曲,不过,那时候正是如火如茶的“文革”时期,这类歌曲可是禁唱的,他和云芳只能在像这样宁静的夜晚,和着淙淙溪流,悄声唱给妈妈听。

如果说,他和云芳是唱着妈妈所教的那些歌曲和听着妈妈那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渐渐长大的,一点也不为过。他和云芳渐渐懂事了。为了让妈妈洗衣被时更舒适一些,他们搬来了一块一面是平整如削的青石板,用一些小石块作为铺垫,硬是为妈妈造起了一块坚固的“搓衣板”。后来,他们长成了少男少女,而妈妈的身体也愈来愈差了,洗衣裳这样的体力活儿自然就由他们俩来承担了。于是,清风巷的老街坊们就经常看到这对少男少女在这里洗衣裳(当然通常是云芳高高卷着裤脚站在水里洗,凌翀则坐在一边陪着),并且经常在洗完衣裳后他们都没有马上回家,都喜欢在那块大石头上坐着聊天;如果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们就干脆在两株柳树的树干上拉了条绳子,晾起了衣被……

令凌翀感到非常惊讶的是,时隔二十多年,当年他和云芳为妈妈所筑的那个“搓衣板”依然如初地摆放在原地,看上去丝毫没有改变原来的模样,只是,月光下,青石板的表面显得比以前更为平滑了。他放下了水桶,把女儿抱起来坐在那块当年他和云芳坐过无数次的大石头上。月光下,石头上那个当年他和云芳共同留下的心连心的印记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眼前,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但又突然像触了电似地把手缩了回来,脸上露出一种只有他才会明白是怎么回事的苦笑。

“小娟,”他柔声对女儿道,“就在这儿坐着,陪爸爸,啊!”

“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您陪着奶奶一样吗?”小娟天真地问道。在来的路上,凌翀给女儿讲述了当年他是如何陪着她的奶奶在溪边洗衣裳的情景,当然不曾提到过云芳。

“对,对。”凌翀笑着说,一边高高卷起裤管淌进水中,“爸爸边洗衣裳边听小娟唱歌好么?”

“好,好!”小娟把头一歪,“可爸爸也得讲故事给我听。”

“嗬,”凌翀轻轻括了一下女儿的小鼻子,“又要跟爸爸交换条件啦?”

于是,凌翀开始洗衣裳了,小娟也轻轻唱起了那首他百听不厌的《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小娟在很小的时候,凌翀就开始教她唱歌了,就像当年他的母亲一句一句教他的那样,当然,所教的也都是他孩提时代学的那些好听的歌曲。凌翀发现,女儿竟然有一付非常美妙的歌喉,并且也非常喜欢唱歌,更兼好像特别有这方面的天赋似的,一教就会,一会就爱哼哼,所以他常常叫她小画眉。

边听着女儿那悦耳的童音的清唱,边洗着衣裳,凌翀的思想不由自主地又飞回到了以前……说来也奇怪,像此时此刻的情景,这些年来不知已经有过多少回了,但无论哪一回,都无法唤起他对往事的回忆,或许那些往事已经离他太过遥远了吧?或许他一心都在爱女身上,根本就分不出半点精力去回忆那些过去了很久的事了吧?或许经历了人世间太多的沧桑后,他的脑子里原有的那些记忆已经被冲洗干净了,剩下了一片空白……似乎什么原因都有,又似乎什么原因都不存在,反正这么多年来,像此时此刻如此真情地回忆起往事,可以说还是头一回,或许这就叫做即景生情吧?

也就因为是即景生情,孩提时的往事才会那么迅即而清晰地又一一重新回到他的脑子里,一下子又把他那空白已久的脑子装得满满的,并且每一件事都清楚得如同昨天才发生过的一样。他发现,他此刻所站着的这个方位,正是当年他妈妈和云芳习惯站着的,丝毫不差,于是他眼前便出现了当年那两位女性在这块“搓衣板”上洗衣裳的情景,心头登时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你今天是怎么啦?”他突然责备起自己来,“一来到溪边就产生那么多回忆,难道你回云州就是为了寻找那些回忆的吗?难道你忘了曾经对秀娟发过的那些誓言了吗?”

原来,爱妻在世之日,他曾无比郑重地对她发过誓:除了一辈子怀念妈妈之外,有生之年不再回忆以往的任何事,无论对他来说曾经是多么重要的事。脑子里去旧留新,只装着他的爱妻,和只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爱妻不幸去世后,他更是痛不欲生地怀抱着刚刚出世就没了娘的女儿,在她的灵前再度起誓:从今往后,他什么都不去想,只想安安心心地守着他和爱妻共同建起来的这个家,一心一意地把女儿哺养成人……无疑地,这才是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在何种情况下都未能激发起他对往事的回忆的主要原因。

“爸爸,”小娟唱完一首歌,便静静地看着爸爸洗衣裳,见好一会儿爸爸都没抬起头来跟她说话,便忍不住开腔了,“我唱完了,该您讲故事了。”

“哦。”听女儿这么一说,凌翀才仿佛一下子从梦中醒来似的,“对对,是该爸爸讲故事了。等爸爸讲完了一个故事,小娟再唱一首歌,对吗?”

已经不知有过多少回了,每当凌翀在洗衣裳或者做别的什么事的时候,小娟总是陪在他身旁,他不是教女儿唱歌和背诵些较为简短的诗句,就是讲故事给她听;后来,女儿也会唱几首歌和背诵几首诗了,父女俩就做起了“交易”,如同方才小娟所说的那样。久而久之,这样的娱乐方式对父女俩来说,也就可以说得上是习惯而成自然了。

“爸爸给你讲个什么故事呢?”凌翀稍想了想,说道,“嗯,就讲一小段爸爸小时候的故事,好吗?”

“好,好!”小娟高兴地拍着手叫道,“爸爸可从来没给我讲过您小时候的故事。爸爸小时候的故事一定很多很多,对吧?哦,爸爸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

“其实,爸爸也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了。”凌翀笑着说,“大概……傻呼呼的,愣头愣脑的吧?跟你可大不一样,根本没你现在的聪明伶俐;你呀,不但会唱歌,会背诗,而且还会跟爸爸做交易呢!哈哈!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呀,可什么都不会,只会一个劲儿地缠着你奶奶讲故事呢。唉,你奶奶呀,总有讲不完的故事,爸爸可是听着你奶奶的故事长大的。”

“我也是呀!”小娟天真地说,“爸爸不也是天天都给小娟讲故事吗?噢,我知道了,爸爸一肚子的故事肯定是从奶奶那里学来的,对不?”

“哈,小娟真是太聪明了!”凌翀笑呵呵地说,“的确是你奶奶把她一肚子的故事装进了爸爸肚子里的,而现在爸爸又要把一肚子的故事装进小娟的肚子里了。将来呀,小娟也会讲很多很多的故事罗。”

“那……”小娟把头一歪,突然冒出这样一个问题,“我上学的时候可以讲故事给同学听吗?”

“当然可以啦。”凌翀毫不思索地回答女儿道,“好故事可是要让大家分享的。”

“爸爸,”小娟突然兴奋地问道,“听太奶奶说,下月就可以上学了,到那时我可有好多同学了,是吗?”

“是啊。”凌翀抬起脸看着女儿,严肃地说,“上学后,可就是一名小学生了,可再不能顽皮了。在学校,可要听老师的话,要和同学团结友爱,懂吗?”

“懂。”小娟冲着爸爸盼了个鬼脸,“您小的时候,第一次上学的时侯奶奶也是这么嘱咐您的,对不?”

“对!”凌翀忍不住伸出湿漉漉的手轻轻拍了一下女儿的脚踝子,“你这俏皮鬼!”

在欢快地谈话之间,凌翀洗完了衣裳。他没有马上就带女儿回去,而是挨着女儿在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和女儿一起欣赏着眼前这美丽的夜景。这时候,慢慢向中天游移着的一轮明月,更亮了,她把柔美的光洒在泛着涟漪的溪面上,也洒在这对父女的身上。凌翀瞧见女儿像个大人似的,屈起着双脚,两手环抱着小腿,下巴则支在膝盖上,看着潺潺流动着的溪水发呆。这样的坐姿使他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来,他觉得当年的那个人和女儿此刻的这付模样太相像了,当年的她不也经常喜欢像这样坐着,默默地看着溪流么?可以说,女儿此刻的这付模样儿简直就是当年那个人的翻版。

她就是云芳。而一想到那个当年的她,凌翀又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起雕刻在石头上的那个连心锁来(这印记此刻正好在小娟的背后,小娟一直没有发现它,要不,肯定会引起这孩子的好奇的),一时引发万般遐想。

“不,不能再回忆那些事了!”他迅速地把手缩了回来,心里再度这样责备自己道,“我已经没有权利再回忆那些往事了,没有权利了!我要坚守对秀娟的誓言,以往的任何事情都必须从我的脑子里清除掉,彻彻底底地清除掉!若真要回忆的,也只能是对妈妈的回忆。我的记忆里,除了秀娟外,也只能有妈妈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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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声叹息点评:

有些事注定是永远忘不了的,比如童年的那段往事,凌翀能否与阿芳再续前缘?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