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虽然昨晚一夜没有合眼,今天白天又干了许多体力活儿,但凌翀一点都不觉得困。女儿睡下后,他再次来到那张既是餐桌又是书桌的前面,对着墙上端端正正挂着的遗像说起了话来。
“妈妈,”他无比感慨地说道,“今天晚上我带小娟去溪边洗衣裳,还是您当年洗衣裳的地方,还是用那块‘搓衣板’;一切都是老样子,除了柳树长得枝粗叶茂以外,什么都没变。像当年您在洗衣裳的时候一样,我在水里洗,小娟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陪着我。妈妈,您知道吗,小娟可比当年的我聪明多了。您还记不记得,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可不会唱歌,都是您唱给我听的;可小娟现在不但会唱歌了,而且还会唱好多首呢,都是当年您一句一句教会我的那些非常好听的歌曲。小娟唱起来,那声音真的像银铃一般,可好听了,我发觉她有这方面的天赋,决定好好培养她。妈妈,今晚在溪边洗衣裳的时候,可让我回忆起了许多许多小时候跟您去那儿的情景。那些时光啊,现在回味起来,是多么的甜美,多么的幸福,尽管那是短暂的和模糊的;妈妈,不肖儿子无法报答您半分,心里……唉,只能用回忆来安抚自己了。虽然,在您身边的日子只有短短的十七个年头,但您留给儿子的回忆却是太多太多了,一辈子都回忆不完。
“妈妈,儿子实在是不孝,直到现在才跟小娟谈到她的奶奶——您。请您谅解儿子,好吗?因为,儿子经历太多的苦难了,原本已经发过誓要把当年在云州的一切统统忘掉,只把您悄悄地埋藏在心底的,所以小娟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对她提起过您。可如今,儿子带着小娟回来了,回到了这间生我养我的屋子,您说,还能不跟孩子讲讲她奶奶的故事吗?妈妈,您可不知道,小娟这孩子的眼力可好了。当她头一眼看到您的照片时就惊讶地叫了起来,说我长得太像您了。她就这样推断说,她一定也像您,因为人们都说她长得跟我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似的(当然,她的脸型是像她妈妈的)。您一定无法想象得到当她发现她的长相也像您的时候的那种高兴劲儿了。还有,当我告诉她,我所讲给她听的那些故事多半是当年您讲给我听的时候,她顿时肃然起敬,口中不住地喃喃着一句话:奶奶真是太伟大了!是的,您在我的心目中,永远是一位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在小娟的心目中,也将永远是一位世界上最伟大的奶奶。我们会永永远远怀念您的。明天,我要带小娟到您的坟前磕头了,我还记得当年您临终前曾嘱咐过我的一句话吗?您说您一生中最喜爱的就是鲜花了,给您上坟时只要献上一束鲜花就足够了。不,明天我要给您献上很多鲜花,让您赏个够!
“阿娟,”凌翀在一张椅子上慢慢地坐了下来,同时把眼光也移到爱妻的遗像上,无限深情地和影中人的美丽的双眼对视着,良久,才喃喃地说道,“那年,咱们在东岳山下一听说‘没主儿’的坟墓都被平掉了的时候,你看到我悲痛欲绝的样子,赶忙劝我,说妈妈是知道我的处境的,是一定会原谅我的。当时你泪流满面,虽然尽说些安慰我的话,但我知道你的心情比我更难受。唉,要不是阿芳代我把妈妈的坟墓迁移了,真的,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阿娟,我从来都没有跟你提到过阿芳,所以你并不认识她。现在,我向你介绍一下她好吗?她姓云,叫做云芳,以前是我们家的邻居,只因‘文革’期间她们家遭遇变故,是咱们的妈妈把她收留下来的。妈妈对她有数年的养育之恩,所以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代我办理了所有的迁坟手续,也算是她对妈妈的一种报答吧。但不管怎么说,她这是帮了咱们,咱们就应该感谢她,你说对不对?这桩对我来说是天下最大的心事总算有了着落了,我的心也就放下来了。明天,奶奶要陪我们去看妈妈的坟地,到时我会在坟前好好祭奠一番的,以告慰妈妈的在天之灵。阿娟,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阿芳的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其实,我并不是有意想瞒着你这件事的,我是认为我和阿芳虽然曾共同生活过几年,但那都是孩提时候的事了,不仅当不得事,甚至连重提的必要也是没有的,只是如今因迁坟的事扯上它,所以顺便跟你说说,你能理解的,对吧?
“阿娟,我再告诉你一件回云州前我连想都没想到过的事,不过,这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那是二十年二前的事了——你也知道的,当时我正因为年少无知而误入歧途。有一天,我们那个团伙的老大不知为什么看中了罗家大院祖厅上的那对铜烛台和那个铜香炉,便命我和卷毛去偷。可是,当我和卷毛在那天夜里刚刚摸进罗家祖厅的时候,就被罗家的人发觉了,我们为了赶紧脱身,便和罗家众人乱打了起来。打斗中,有个叫做虎仔的罗家的小孩子,当时可能还不到五岁吧,不知怎的就碰坏了一只眼睛,也可以说是从此就毁了一只眼睛,而我又无法像卷毛那样幸运地逃脱,这笔帐很自然地就算到我一个人的头上了。事隔这么多年了,该我对此付出的代价或承担的责任,我也都付出和承担了,而那件事和所有曾经在云州发生过的事一样,随着时光的流逝,统统在我的记忆里消失了。然而,我可以完完全全地忘掉那件事,可人家当事人却仍是耿耿于怀呀,我一回到云州他就找我寻畔来了。当年那个五岁的孩子,如今可是铁塔般的一条大汉了,我根本无法认出他来;他口口声声地叫嚷着要报当年的毁目这仇。说真的,我暂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突如其来的事好呢,咳,只能静观其变了。不过,你尽管放心,无论虎仔怎么对我,我都能够忍受的,绝对不会违背曾对你发过的誓言——一切为了咱们的小娟!当然,话又说回来,虎仔虽然是个粗人,但我能看得出他绝对不是个残暴之徒,他大概只是年轻气盛……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另外,还有一件事,在这里也得跟你唠唠。今天上午我带小娟去逛人民商场,想买个电饭煲,无意中瞥见一个扒手偷了一位妇女的钱包,而同时我也发觉和我同样目睹那扒手作案的还大有人在,只是不知为什么竟是没有一个人出声制止,一个个都装做没看见。我不明白如今这世道怎么会变成这样,但也没时间去猜想了,因为那扒手已经乘电梯下楼去了。我不动声色地追到二楼,并很快地把那扒手逮住了。阿娟,实在是对不起,当我追上那扒手并一把扣住他的脉门的一刹那,我才猛然想起曾对你发过的‘永远不管闲事’的誓言。唉,我因一时冲动,竟然违背了誓言!当我突然想起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赶紧把那扒手交给商场的保安人员。阿娟,那扒手对我可是怨恨至极,当初就扬言要报复我,那付狰狞的面目可真叫人不寒而粟!虽然,奶奶对我的这一行为是不住口地夸赞,但我却因为违背了对你发过的誓言而懊悔不已呢。我过后反复想了许久,却怎么也无法明白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个扒手在作案而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制止,甚至连吱一声都没有呢?为什么就只有我管这闲事呢?是不是我这乡下佬初来乍到的,对如今城里的情况完全不了解,当了回愣头青了?唉,我真的有些糊涂了——今天这份‘闲’事,我究竟是管对了,还是管错了呢?”
就这样,凌翀一会儿和母亲聊聊,一会儿又和爱妻说说心里话,一直到后半夜……
和凌翀一样,周文慧也差不多到深夜才得于入睡。不过,不同于凌翀老是对着那两位他心目中最敬爱的人说话的是,周文慧是在床上辗转反侧,用无尽的思绪来打发这漫长的上半个夜晚的。
从昨天中午开始,她发觉长这么大才真正感受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为什么说是从昨天中午开始的呢?当然是由于凌翀的回来,尤其是由于凌翀的回来而带给她的那些生动、感人,甚至对她来说更是震撼的故事。那些故事,跟她从影视剧里或小说里所看到的全然不同,因为它们不是虚构的,而是活生生的!也就因为如此,她内心深处所受的震撼才会如此之大,并且这一强大的震撼的“余波”在她的心灵里不知还将延续多久。
我们已经知道了的,她是一位特别好奇、又特别富于想象的姑娘,即使是一件普通的事,只要是能引起她的兴趣的,哪怕只是一件小事,甚至只是能让她感兴趣的某件事的一个眉目,她都会马上打开她的想象空间,充分发挥她那超乎常人的想象力,尽可能完美地把某件其实并不完整甚至还可以说只是个眉目而已的寻常之事,想象成为完完整整甚至可以说已变成极不普通的一件事来,更何况她满脑子里装着的,都是从王奶奶和王姨(特别是王奶奶)口中听来的这一连串真实的故事。也正因为故事是真实的,是纯粹的真人真事,所以对她的震撼才会如此之大!她做梦也不会梦到,她的这一生中竟然也有幸接触到如此真实、感人的故事,而故事的发生地就在她的近邻,并且故事的主人公还极有可能和她的那位念念不忘的恩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说真的,如果凌翀只是一个和她毫不相干的新来的邻居的话,那么,这一系列的故事,尽管真实,尽管感人肺腑,至多,她听后也可能只是一阵感动而已,根本不可能让她有着如此之大的震撼。昨天清晨当她第一眼看到凌翀时,心里骤然认定这位新来的清洁工和她之间极有可能存在着更深一层的关系,所以她才会对发生在凌翀身上的任何一件事,即使是细枝末节,只要她能够打听得到的,都极为关心和好奇,并且也为此激动和震撼!也就是因为有着这一层虽然尚未得到证实但显然也非没根没据的奇妙的关系,王奶奶才肯如此大方地尽量满足她的好奇(这无疑证明王奶奶至少已经相信了她与凌翀之间极有可能存在着的那一层关系了),才会跟她讲那么多关于凌翀的故事,尤其还在故事中着重提到了云芳和方秀娟。
周文慧真是由衷地感激王奶奶如此的相信她和信任她。于是,差不多整个上半夜,她都在发挥着她那超乎常人的想象力,凭着她的喜好,在脑子里梳理着这些故事的头序,如同一个小说家那样,把故事的起源、发展的情节,以及主人公在各个时期所处的境况,按着时间顺序,尽可能详尽地重新编排了一番。
这些故事,尽管感人肺腑,尽管令她震撼不已,但毕竟已经是过去了很久的事了,对故事中的主人公的不幸的身世,她也只能是抱于深深的同情了。而更让她揪心的,则是现实生活中的主人公的境况。无疑地,罗小虎的鲁莽,不,说他不可理喻一点也不过分——使她产生了在对凌翀的不幸身世的同情和感慨之后的又一种心境,那就是担忧和焦虑。尽管她寄希望于王奶奶找罗小虎谈话后能说服这愣头儿青,使他从今往后不再找凌翀报所谓的毁目之仇,让凌翀从今往后能过得上安生的日子;但从昨晚罗小虎那些怨恨无比的言语和那付可怖至极的面目、尤其是今天一早他居然就迫不及待地付诸了行动的态势看来,又不得不令她对这一希望大打折扣,以至于她不太敢相信王奶奶单纯以谈话的方式(无论她老人家用了什么样的措词)就能把那愣头儿青镇住,就能使他从此打消对凌翀的仇恨,或者至少不敢再对凌翀如此明目张胆地实施“复仇”行动,尽管她丝毫没有怀疑王奶奶在人们心目中那树立了多年的威望。
罗小虎的事已经够让她焦心的了,晚饭时王姨所讲的那些话,更是让她平添了几分忧虑。起先,她压根就不相信王姨所讲的那些话,认为王姨把话说得太玄了,不可能是真的。因为,在她的一惯的思想意识里,如今的社会,是讲文明、有法制的社会,绝不可能是王姨所说的那样“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但是,细细地回想一下,也对,当时商场里人那么多,那个扒手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那位妇女的挎包里偷出那么一个据说是鼓鼓囊囊的钱包,而既然会被凌翀发现,肯定还会有好多双眼睛同时也看到了的;而既然还有好多人同时目睹了那扒手在作案,却又没有一个人肯出声制止,这是为什么呢?难道真的就如王姨所说的那样,为了避免惹火烧身,人人都不愿意多管闲事了吗?难道如今的社会风气真的就变得如此低下了吗?这样的现实,对周文慧来说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接受的?然而,当时有不少人明明看见了那扒手在作案,却都视若无睹,这是事实吗?答案是肯定的。而人们为什么会如此视若无睹呢?肯定也有他们的理由,而其理由无疑是害怕那扒手的报复!
如果以上的推断站得住脚的话,那么,简单地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句古话来比喻当今这个社会,恐怕已经是既不贴切又不客观了;不客气地说,整个社会连一点正气都已经荡然无存了!反过来说,凌翀今天所做的不是一件好事,而是一件蠢事了!
“为什么人人都可以视若无睹的事,你却偏偏要去管呢?”周文慧曾一度非常懊恼地在心里这样责怪凌翀道,“而且你干吗不当场喊一声,把那扒手吓跑就算了,却偏偏要追下楼去把人逮个正着?你这是充英雄,还是真的傻到家了呢?你刚从乡下回来,根本就不知道如今城里的社会治安状况,根本就不明白如今城里的社会风气都成什么样子了,却偏偏要强出头,你这不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招揽麻烦吗?万一……那扒手不甘心,真的要向你报复,那、那可怎么好哟!”
因为凌翀已经是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已经历经了太多太多的苦难了,所以在周文慧的可以说早已被同情和怜悯主导着的主观意识里,真的不想让凌翀再遭受任何危及他的身心的不测了。
“我就是期盼着他不再受到任何伤害。”她又这样对自己说道,“其实,今天若是让我看到了那个扒手在作案,一定也不会无动于衷的。我才不会去考虑会不会遭报复呢。我虽然不可能像他那样逮住扒手,但却会用喊的,把商场的保安喊来。当然,或许因我这么一喊,那扒手会钻入人群之中,其结果可能没法那么顺溜地把他逮住,但我毕竟喊出来了,起码证明了我不像其他人那样对此视而不见,一点正义感都没有!这件事凌翀做得对,是绝对值得称道的,只是……只是……反正我就是担心他为此再度受到伤害嘛!”
显然,她有这样的想法,是同情和怜悯多于其他任何原因的。王奶奶那句感慨万千的话老是在她的耳畔回旋着:“为什么世上所有的苦难都摊在他一个人身上呢!”这句话,充分概括了凌翀那比谁都不幸的前半生,自然也深深地打动了周文慧的心,所以尽管她说什么也无法相信当今的社会风气已如王姨所说的那样糟糕,但她还是为凌翀的人身安全而担忧着,生怕再有什么不幸降临到他的头上……
可以说,周文慧是怀着担心和忧虑的心情朦胧入睡的,而有这样的心情的人怎能睡得香呢?天刚蒙蒙亮她就醒来了,这也是她自懂事以来很少有过的现象。自懂事以来,在她的印象中,无论从学生时代还是到走进社会,从纯真的少女时期到步入如今感情日趋成熟的恋爱阶段,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心如意,几乎可以说从来没有什么事让她烦过心和揪过心的,更没有什么事竟能让她担心和忧虑得一夜都睡不好觉的。虽然,十年前在观音山上曾遭遇了那场惊吓,但那时候她还是个不大懂得世事的半大孩子,尽管事后也曾做过几场恶梦,但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再说,遭受那场惊吓后的那种心情,和她如今的这样的心情又不可相提并论,因为当年那场惊吓是突如其来的,犹如半空中突然响一声炸雷一样,让人防不胜防,但来得突然,去得也迅即,尽管是平生所遇到的最最可怕的事,但它很快就过去了;而眼下这件她让打眼心里老是担心的事,却是既可能发生,又不可能发生(当然不发生最好的),更兼不知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所以她便忧心忡忡起来,而这样的忧虑不知还将持续多久!
周文慧今天显然比往日的任何一天从家里出来得都早,因为她轻轻地打开大门的时候,一向都起得比她要早一些的王姨还没见动静呢。巷子里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影儿;明亮的路灯还在尽着它们的职责,似乎在告诉早起的人们:此刻天可还没大亮呢。周文慧一眼就瞥见凌翀在巷口罗家大院附近扫地,相距较远,自知不便跟人家打招呼,便朝着她几乎每天清早都去的那个方向走去。路过凌家时,她仍是情不自禁地打量着那扇虚掩着的木板门。她想象得出,这个时候正是小孩子睡得最香的时候,那个可爱的小女孩一定还在甜美的梦乡里。
横在巷尾的小溪,每天的清晨都会给人们带来一种非常特别的清新的空气,而那种被潺潺流水带来的独特的空气显然是来自她的上游。那块对周文慧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大石头,和往常一样,静静的卧在溪边。往常,这块下半身长满着青苔的大石头,在周文慧的眼里是那么的平淡无奇,和附近的石头比起来,除了块头大一些以外,一点特别的地方也没有。虽然,它上面的那个人工雕刻的心连心的图样曾吸引过周文慧好几次伸手去抚摸,甚至好奇地揣测起它的来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块印记由于无法猜出它的来历,它的神秘感和周文慧原先对它所产生的兴趣一道,也便渐渐消退了,最后当然也如同这块大石头一样一点都不显得稀奇了。然而,自打昨天下午听了王奶奶讲的那段故事,这块大石头在周文慧的眼里登时又变得特别和神秘起来了,那个心连心的图样更是令她心驰神往!此刻她抚摸着它,根本不是当初那种只有好奇的感觉了,而是浮想连翩。
要不是听了王奶奶昨天给她讲的那个故事,周文慧可做梦都不会想到这块虽然老早就成了她的朋友但却是平淡无奇的大石头,竟然也曾见证过一对纯真的少男少女对着一轮明月互吐衷曲的动人的一幕,并且还欣然地接受了那对少男少女在它的身上留下这样一个两心相印的记号。于是,她陡然对这块在她的想象中已是充满了灵气的大石头倍感亲切起来。此刻,她坐在它的身上,抚摸着那个她不知抚摸过多少回但如今才揭开它的神秘面纱的心连心的印记,脑海里回味着王奶奶昨天讲给她听的那对少男少女在这块大石头上互表衷曲的那段动人的故事,一时心情激荡无比。
“那年,”她喃喃自语了起来,“要是云芳的母亲没有突然回来把她接走的话,他们又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呢?从王奶奶和王姨的几乎一致的语气听来,他们俩若是没有分开呀,凌翀是肯定不会误入歧途的,而凌翀如果没有走上犯罪道路的话,他们俩就一定……不,或许还不能说得那么肯定。世事多变,毕竟那时候他们都还小,确切地说都还是刚刚懂得人事的少年,往后的人生道路漫长而曲折,少年时期的盟誓也难说就算得了数的,不是吗?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有过几年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毕竟有过如此纯真的盟誓,并且还在这块足以为他们的盟誓做证的大石头上留下了印记。那时候的他们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呀!我敢肯定,如今虽然已是事过境迁,但那段美好的时光、那个甜蜜的时刻,一定永远永远留在他们的心间了,说不定他们偶尔还会有所回味呢!他们的过去,虽然都比我不幸得多,但却有那么一段美好的时光是值得我羡慕的。我这一辈子就没能享受到跟他们一样的美好时光。
“或许正如王姨所说的那样,他们俩的这一辈子就注定只能有那么一段短暂的相处?如果命运真是那样安排的话,他们俩虽然无缘厮守终身,但彼此却也留下了那么一段美好的回忆,而且那段美好的回忆是刻骨铭心的——我坚信!如果换成是我,此生足矣!试想一想,世界上究竟有几人能像他们俩那样,在那个不幸的年月里却能享受着如此美妙的幸福时光?那时候,他们才十六、七岁呀,在那样的年龄段里就彼此吐露相爱之心,是不是属于早恋?是的,那肯定是属于早恋,因为他们都还未成年呀!那么,他们为什么会早恋呢?无疑地,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环境以及特殊的命运,造就了这对过早地向对方倾吐了衷曲并肯定也山盟海誓过的特殊的恋人。可是他们有错吗?没有。他们那时的相爱才是最最纯真的,并且从此深深地铭刻在彼此的心间了,要不,云芳怎么会一获得自由就那么着急地寻找凌翀,并且又为了等候凌翀的刑满回来而特地调回云州工作呢?这无疑说明,他们俩当时尽管早恋,但却是认真的,绝非儿戏,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因为凌翀的客观原因致使无法实现当时在这块大石头上所发的誓言的话,他们或许……”
虽然,周文慧仍然带着她那个装着英语书和复读机、快译通等学习用品的挎包来的,但她从天还未大亮一直坐到日出东方,却连动都没动过一下挎包,因为她自打往大石头上一坐之后,整个脑子里就不停地想着以上那些事情,并且还不时自言自语着,而两只眼睛则是木然地看着不断地从她脚下流过的溪水,身子好久都没动弹一下。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呼唤声:
“阿姨!阿姨!”
这个悦耳的呼唤声一下子把周文慧唤“醒”过来了。不用看,周文慧一下子便能听出这么动听的嗓音出自谁人之口。果然,她循声回过头时,王奶奶牵着小娟的手已经来到了大石头跟前。
“哟!”她赶忙站了起来,“奶奶早啊!小娟,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呀?”
“我要跟太奶奶去晨练呢。”小娟天真地回答道,随即指着大石头说,“阿姨,您也喜欢在这上面坐着吗?昨晚我和爸爸也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呢。”
“是啊,阿姨差不多每天清早都来这里坐坐。”周文慧笑着答道,随即又问,“你说昨晚你和爸爸也来这里?也坐在这块大石头上?”
“嗯。”小娟点点头,“爸爸来这里洗衣裳,我就坐在这块大石头上陪爸爸。爸爸说,好多年前,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陪着奶奶的。”
“是吗?”周文慧大感兴趣,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奶奶一下,而王奶奶也正好投过来同样的眼光,两人会心地一笑。周文慧抚摸了下小娟的脑袋,柔声问道,“你爸爸就在这里洗衣裳吗?”
她用手指了指那块谁都看得出已经在水里浸了不少年头的“搓衣板”。
“对。爸爸说了,这块‘搓衣板’是很久以前他为奶奶砌的,奶奶曾用了它好长时间。阿姨,您也在这里洗衣裳吗?”
“哦……不。阿姨不在这里洗衣裳。小娟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这么小就懂得陪爸爸了。”
“小娟,咱们跟阿姨打个招呼就行了,可别影响阿姨学习呀!”王奶奶笑着对小娟说,而后转对周文慧,“阿慧,呆会儿奶奶要陪他们父女去一趟‘万福园’,找虎仔谈话的事待回来后咱们再约吧。小娟,跟阿姨说再见。”
目送着这一老一小离去的背影,周文慧又“痴”了!方才小娟所说的那句话,可是又让她受到了不小的震动。大石头脚下的这一块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是人工造就的“搓衣板”,自打她第一次到这里来坐的时候就看见了,因为这种东西实在是太过普通了,所以根本就没有引起她的丝毫注意,而方才小娟的一句话,却令她大为震惊——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块“搓衣板”竟然是当年凌翀为他的母亲所砌的!在她几乎每天清晨都喜欢到这里来坐上一、两个小时的这四五个年头里,她可从来没看见过有人来这里洗衣裳,因为如今人们大都不习惯来溪里洗衣被了,就是有个别的,也都喜欢在那株大榕树下的渡头上洗,因为那里宽敞、热闹。而这里呢,说已经成为被人们遗忘了的角落可一点也不过分。凌翀回云州后洗第一次衣裳就到这里来,无疑地,他是一个很怀旧的人。
“为什么放着那么宽敞的一个渡头(而且就在巷口)他不在那儿洗,却偏偏到这个偏僻得多的地方来洗呢?”周文慧这样问自己道,“难道他是来这里追忆往事的?那么,他是来这里怀念他的母亲呢,还是来追忆当年他和云芳的那段往事?看来,两者皆有之吧?”
不知为什么,周文慧总觉得凌翀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尽管她才认识他不满两天。或许,这是因为凌翀这七八年来又当爹又当娘地拉扯着小娟,使得她对他产生了一种非比寻常的好感的缘故,所以才有这样一种直觉吧?而在她看来,一个重感情的人,可是最会怀旧的,尤其是对至亲的人。他的母亲自不必说,云芳是他的初恋情人(如果那时候他们当真确立了恋爱关系的话),虽然互吐衷曲后不久他们就因客观的原因而被迫分了手,从此成了无缘之人,但他们毕竟曾共同渡过那么一段绝对不能说短的难忘的幸福时光,并且那是从儿童时代直至步入少年时期的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日日夜夜。那段最纯真的岁月肯定在他们的心灵深处铭刻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啊!”这句话不知在她心里念叨过几遍了,而每一遍都是发自内心的赞叹,“对他们俩来说,那段美好的日子绝对是刻骨铭心的。我绝对不相信他们任何一方会在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之前把那么非同寻常的一段日子从心里抹掉!而既然如此,他来这里作一番追忆也属人之常情哩。”
周文慧对这件事就这么胡思乱想开来,今天这个大清早也就这样过去了。回家途中路过大姨妈家,她顺便进去关心一下昨天差不多都是酩酊大醉的男朋友和表哥,可大姨妈告诉她,那两个家伙一大早就又都生龙活虎的了,一人喝了一大杯牛奶便又到巷头邀上罗小虎,奔体委去了。于是,这个上午,因为王奶奶陪着凌翀父女去了“万福园”,而“清风三侠”又和往日一样去玩他们的所好了,所以,咱们在这一时间段里的内容也就成了空白,也就是说,没什么可叙述的了。直到下午,才又出了一件既在周文慧的意料之中但却又是她所意想不到的事来;确切地说,她所担忧着的事情又发生了。
在描述这一事件发生的过程之前,咱们得顺便带上几笔:“清风三侠”一大早照例又到体委的拳击馆练拳了。昨天他们确实都有了八九分酒,罗小虎更是酩酊大醉,但他却大喊大叫地说他当时是替哥们挡了头阵,所以才先竭了力的。尽管如此,一觉醒来,个个又都精神百倍了。照他们的话说,这是他们有着超乎常人的身体素质。罗小虎更是夸口,昨天别说是以三对六了,对方就是再来六个,也照样把他们都放倒了。就这样,三个伙伴一路上大吹大擂地来到了市体委的拳击馆。不过,当他们一戴上拳击手套后,那可就严肃起来了,路上的那付互相吹嘘、洋洋自得的神情,一下子都从他们的脸上消失了。他们练拳的时候可是格外专心的。
“清风三侠”今天可又有了新的安排,那就是在体委食堂用过早餐后,便要上仙公山拜访他们的一位忘年之交——仙公观的老道士云海居士。并且,还约好了中午要在仙公观蹭上一顿该观特色的斋饭。行程定下后,方志鹏便打电话邀周文慧同往,但周文慧说她今天要呆在家里好好温习功课,因为过两天电大就要期末考试了。方志鹏自然不敢强邀。
仙公山在北门外三公里处,是云雾山的一条支脉;但虽是支脉,却也雄奇高大。山间林荫密布、怪石嶙峋、景色清幽、风光绮丽。从山脚到山顶,几乎有岩石的地方便有石刻,而那难以胜数的石刻当中,远的有唐宋时期的,近的有民国乃至现代的,据说有的还是出自名人的手笔呢,所以远近闻名。传说很久以前,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云游四海时曾到过此山,并在山顶的一面巨石之上留下了一对脚印,俗称“仙足”,后人便在这对“仙足”之侧盖起了一座道观,供起了这位吕仙祖,起名仙公观。也不知是先有山名呢,还是先有观名,反正和咱们所叙述的这个故事没什么直接的关系,这里就不必去加以考究了。不过,这座仙公观自唐末咸通年间建成至今,历经修缮,规模是愈修愈大,如今已经成了方圆百之里内首屈一指的道家圣地了,其香火之旺,自是不言而喻。
仙公山一来景致幽雅,二来有诸多胜景,况且又在近郊,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成了城里人公认的一处绝佳的休闲去处,一年四季,每天前来爬山运动的、旅游消遣的和进香拜拜的,真可谓络绎不绝。可以说,除非是碰上极坏的天气,每天天没大亮仙公山就热闹起来了,而且是待续到夜幕完全降临的。
“清风三侠”不知从哪一年起,也对爬仙公山有了很大的兴趣,他们至少一个星期要上一回山,不过和那些以爬山为运动目的的人不同的是,他们上仙公山的目的主要是消遣,确切地说,主要是迷恋上了仙公观里面那特色的香茗和丰盛的斋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和仙公观里那位风趣幽默而又非常好客的老道士云海居士由于言语投机而结成了忘年之交(当然也得把周文慧这位“女达尔大尼央”算在内,因为在通常的情况下她和他仨都是形影不离的)。今天,“清风三侠”是如何上山,如何去看望他们的那位忘年之交,又是如何在仙公观里品茗、用斋的,由于不是重要的内容,为了避免文字亢长,其细节咱们这里就不去一一描述了。之所以提到他们上仙公山的事,主要的目的是向读者交代清楚时间的问题。
“清风三侠”在山上一直呆到下午三点多钟,待中午的那顿丰盛的素酒斋饭差不多消化了后,才和云海居士拱手作别,下得山来。
北环城路和通往仙公山的新大道的交汇处,有一个垃圾场,是市坏卫部门设在城北的一个垃圾临时集中处理的场地,俗称“二场”。这里,是凌翀和他的同行们每天都得“光顾”好几趟的地方,而同时也是此刻“清风三侠”回家时的必经之路。所以,在这条平素行人不多的路上,这三个正往家疾驰着的伙伴再度碰上了凌翀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和昨天不一样的是,这回他们是面对面碰上凌翀的——后者正拉着满满的一车垃圾要上垃圾场呢。在相距还有百步左右的时候,罗小虎就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嘿,哥们!看哪,前面来的那是谁呀?真是冤家路窄呀!该这小子今天又得让老子修理修理啦!哈哈!”
话未落音,三人三骑早到了凌翀跟前:罗小虎的“仿古”猛地一个打横,拦住了凌翀的去路;高文龙、方志鹏则分左右刹住了车。三人三骑硬是把凌翀连同他的垃圾车夹在了中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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