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成灰
如果你生活在那个时代的那个环境,你就会彻彻底底地体会到什么叫做不公。
秋末冬初,下厚霜的早晨。孤零零的浆色老树负着与自身极不和谐的厚重惨白裹尸布,眼中泛着被疲倦所累的睡意,单单地立在村头岔路口。一辆马车来了,哥哥牵着我如轻鸿一般一跃而上。他还是从瘦瘪的袖筒里取出了那一两分外锃亮的银子,又反复摩挲了几遍,眼底泛起银脆的微光,最终还是一抿嘴,把它生硬地摁在车夫伸来的手中。
虫啄死了庄稼,庄稼没了;没了庄稼便没了收成就没法给娘买每月必吃的药震住娘的病灶,娘去了;爹攒着家中最后的一两银子蹬翻了凳子,一拗而绝。如今那一两银子正被车夫悠闲地扔进鼓鼓囊囊的袖筒中,他响亮的有节致地抡起了马鞭。
乡下还有块凭天气勉强混活的田,可城里却连勉强混活的田都没有!城里难道就这么容易让我们这两个身无一技之长的小子见缝插针,混个活路吗?我看见哥哥的眉峰再次紧紧锁了起来,脸色铁青,如一尊不可冒犯的神像。我也轻轻嗟叹一声,愁容惨淡。
刚一下车,我就听见凄凄哀哀,冗长乏味的丧乐。是一队正缓缓朝这儿走来的丧队。为首几人扛着棺椁,中间几人一边低头嘤嘤哭泣,一边不断向天空抛洒如雪的冥币。最后是几位哭丧着脸敲打丧乐的乐师。出丧阵势并不大,看来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哥哥突然紧紧握住我的手,隐隐浮现一丝笑意,轻轻道:“有活路了。”
哥哥想出来的活路是掘墓,也就是当盗墓贼。凡是富贵人家死了人,必把死者生前玩赏过的器物,心爱的奇珍及其他一些物品随葬到墓里。只要拥有一把可以掘开任何棺材的匕首和一颗不怕厉鬼复仇的心,便有用不完的金银财宝,玩不完的奇珍异宝。但这些的前题是——等一个富翁的死讯。
那两月,我和哥哥没日没夜的做苦工,做到第二月末时,我们终于攒足了钱买下了一把与老板反复讨价还价的削铁如泥的匕首,但还未传来富翁的死讯。直到第三月中旬,传来了财主欧阳一红的死讯。
为了有目标地掘墓,我和哥哥不断假作好奇地向工友请教城中富翁的消息,他们总是说起欧阳一红。他琢玉,运丝,贩盐……只要有盈利的行当,他没有不插手的,这些年囤积下不少家业。
城郊原本无名的荒村野地被欧阳世家买下了,定名为欧阳世家墓。但现在,偌大的墓园只有欧阳一红的一座坟茔孤零零的耸立着。不远处,站着一个为守墓人建的小矮屋,烛台正若即若离地舔着咝咝烛伙。
为了避免被守墓人发现,我和哥哥尽量让步伐跨度大,落脚轻。嗒……嗒…嗒!我们已经逼临棺木!还好,那个小矮屋依旧平静,没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
刚刨完土,哥哥立刻从怀中掏出了那把寒光逼人的匕首,用尽全力往棺盖上一夺!叮——这削铁如泥的匕首竟无法插入棺盖!盖上只有一条细细的划痕!
“哥,切棺钉!”哥哥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向右下角的那颗棺钉斩了去——噔——棺钉裂为两截。
截完了所有棺钉,我和哥哥抬起了那足有两寸多厚的沉甸甸的棺盖,把它轻轻置好。当我再注视那让我期待的珠宝时,满棺的光华使我的双眼莫名的刺痛了。
死者嘴里含的猫睛石;脖上系的夜明珠;指上戴的翡翠扳指;腰间垂的月白玉璧……身旁置有秋梨子白玉佛手;竹叶青镂空花熏;乌墨玉异形兽瓶……我登时楞住了。
“发什么愣,快装吧。”我听见哥哥催促的话语里有些哭腔。我也忿忿不平了:一个死人还带这么多奇珍上黄泉,而娘呢?却因为买不起药而病亡!
我们发了疯似的把棺里的东西使劲往袋里塞,能戴的尽量往身上戴。那个晚上,除了欧阳一红嘴里含的那颗璀璨的猫睛石,我们把其他珍宝全盗走了。
刚束紧袋口,矮屋那端就传来守墓人嘶哑、惊恐的喊声:“有贼!有贼!”“快跑!”哥哥的眼里闪着决绝的冷光,他驮上口袋,紧紧拽着我,开始往如墨的夜色里狂奔。
跑!跑!跑!我感到冬日那剔骨的夜风在我体间呼啸穿行;而我嗓子却在灼着烈火。我感到双腿那么无力,再也无法向前跃出一步。我想乞求半刻小憩,但哥哥又拽起了我。
东方隐隐浮现了鱼肚白,又是一个明朗的清晨。我和哥哥草草吃完早饭又继续赶路,争取在傍晚之前投宿到下一座城。
正午时,我们又赶到了一座小城。可奇怪的是,这座小城的街道上竟无一个居民,甚至连说话声都没有。风又刮了起来,送来几缕破败与肃杀的气息。
牛家酒肆那青蓝色的酒幌子在冷风中烈烈作响。“夺…夺、夺、夺。”哥哥面色凝重,敲击酒肆的门。“谁?”是位老者惊奇的声音。“打尖的。”“哦,你等会儿。”一会儿,门吱扭一声开了,是一个瘦矮瘦矮的老头儿,枯槁如朽木的脸,绝望如死水的眼,脖上粗盘着好几圈厚重的围巾。我有些冷。
一张裂缝的小桌,通往后堂的阴晦的道,摇摇欲坠的楼梯……这小店似乎许久无人照顾生意。
“老板,还有饭菜和空房吗?”哥哥问。“有有有,您二位先坐这儿,”老者抹了抹那小桌,我和哥哥坐下,哥哥道:“那您这儿有什么菜就上什么菜,再要一间房。”他说完取下原先戴在指上的翡翠扳指,递给老者:“这个够付帐了吗?”“够,够,”老者一脸含笑,挤进后堂。一会儿,老者端上几个家常小菜,道:“这小店也没什么山珍海味,您二位不要介意。”我俩笑笑。那老者又一拍头:“哎呦,楼上那房年久无人居住,我也懒得打扫,肯定脏的很,我得熏点香才可。”他又退回后堂,左手持了个镂空的熏罐,右手捏了根火柴,一步步往二楼走。“老伯,你等下,”我叫住了他。“嗯?”他转过头,神色中有些莫名的慌张,“您还有什么吩咐?”我问:“你脖上怎么系那么厚的围巾啊?这屋子不算太冷啊。”“哦,”那老者笑,“我这脖子从小患个怪病,一着冷就转不了,所以天天缠着这围巾。”我点点头,表示明白。
吃饱喝足,我和哥哥打开二楼预定的房间的门。那屋中竟是一股如陈年阴苔般阴霉的味道。我突然很想好好休息一下,也许是因为奔波这么多天太劳累的缘故。我一头栽在床上。
我睡了很久很久。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谁也没有侵扰我的梦。太阳无声无息地升起来,太阳无声无息地坠下去;月亮无声无息地升起来,月亮无声无息地坠下去……直到那天临近傍晚时刻,我醒过来,伸了个懒腰。
屋里已没有那股奇异的青苔味。哥哥也醒了,他缓缓坐起身。我突然发现哥哥脖子上布满或淡或浓的血丝:有的淡的几乎看不见,有的则如一根狰狞的粗藤。一根根血丝犹如恶魔的手,疯速攀延上升,紧紧掐住哥哥的脖子。哥哥也惊异地摸摸自己的脖子。“哥,你脖子上……怎么这么多血丝?”哥哥忙指指我:“你也是的。”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摸不出什么异样,但我想我的脖子一定像紫蟒皮一样可怖。
“哥,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哥哥紧咬着下唇,突然冷吸一口气:“是瘟疫!这是瘟疫发病的前兆!”“瘟、疫?”刚平定的都城附近的那场瘟疫使瘟疫这个词一下变得万分恐怖。那场瘟疫死了几万人。据说在瘟疫盛行区,不管居民是否患病都要被集体焚烧……我也倒吸一口气:“可,我们怎么会患瘟疫呢?”
“先别管这么多,背上包袱,先出了这城找位郎中医好这瘟疫。”哥哥一边说一边背上包袱。我也应了一声,背上包袱。
刚走到楼梯侧,又出现令我们震惊的一幕!这酒肆的老板——那老者死在了楼梯口。脖上原本盘的厚重围巾遗落在一旁,露出了他脖上那一道道密密麻麻的红血丝!
我刚愣住,哥哥就牵着我走出了这酒肆。原本破败的大街更为破败,所有人家的大门几乎都是敞开的,里面无非蜗了个满脖红丝的死人。往前走,一端的城门已紧紧关上!再往后退,另一端的城门也已紧紧闭着!唯一的两个城门都已关闭,我们也要在这里等死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仔细想,我们终于想明白了:这座城里瘟疫盛行,所有旅人都避而远之。住在这座城里的人也怕染病,足不出户,所以十分肃杀。但我们毫不知情,还住进了牛家酒肆。牛家酒肆的老板怕我们发现他患有瘟疫,便用围巾包住脖子还端上菜肴,熏香房间。我门吃了饭菜,患了瘟疫;又被他谎称熏香的青苔味的长期迷*迷倒,一睡不起。在我们沉睡期间,官兵可能带走了未患瘟疫的居民,任患者自生自灭。盘问到老者时,老者可能说这儿只有他一人,而且已患病。官兵便关了城门,城中便只有死尸。
害我们的就是牛家酒肆那病态的老者!临死之前还要处心积虑拉我们下水!我奔回酒肆,想狠狠鞭挞那老者的尸,以泄心中愤恨!可当我再看见他那被病魔折磨的瘦骨嶙峋的尸体时,我再也使不出那原本要迸发的劲。我也命不久矣,还计较这些干什么?我跪在地上,埋头痛哭。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点牛家酒肆剩余的饭食就早早在二楼的房间休息了。还好,发晕、呕吐、头痛这些症状偶尔才并发一次。我挺地过。
第二天晚上,天气异常干冷。我们想点火取暖,却找不到火柴了。也许那天老者点燃了青苔味迷香就用去了他的最后一根火柴。我裹着厚重的被子蜷在床铺上。头晕、头痛、呕吐……这些症状不停并发。我像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屏,被无情的风雨电轮番攻击。
“哥,我好难受。”我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哥哥搂着我,用手背擦了擦我要被病痛折磨出的眼泪。“哥,我……好怕死。”我吞吞吐吐地道出了心声。为什么造化弄人?让我们没钱的时候有命,有钱的时候没命?我放不下。我放不下!我想活下去!哥哥拍了拍我佝偻的背:“不怕,就算你死,哥也陪你一起死。来生,我们还是好兄弟。”还是好兄弟。还是好兄弟!我涌出了原本要涌出的泪,但不是因为病痛。我还听见哥哥的一滴泪溅在我手掌上的声音,滴答。
第三天晚上,风雪,我和哥哥都知道自己捱不过今晚,最后的时光正一点一滴从我们指间溜走。我们穿戴整齐,静静躺在床上,周围置着从欧阳一红墓里盗取的珍宝。我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希望让小鬼一同招去。我们的脸上浮现着微笑,因为——来生还是好兄弟。
那天晚上,风很大,雪很大,牛家酒肆二楼的房间里有两个被瘟疫夺去性命的少年,他俩紧紧扣着对方的手,脸上有着难解的微笑,身旁的宝器衬得这种微笑更加神秘——有些甜蜜、有些无奈、有些忧郁……
你知道吗?我死了。我被一阵强烈无比的罡风卷入其中,我的躯体正一点点龟裂。我知道,我已经是一个等待转世的鬼了。
当罡风慢慢停驻的时候,我站在一座小桥边,一个老婆子正慢慢把大桶里滚烫的汤舀进小碗里。她看见我,推来一碗汤:“公子,这是鼎鼎大名的孟婆汤,您尝尝。”“孟婆汤?刚才有人来喝过吗?”我忙问。“有,”她又把汤往我这儿推推,“和你长得挺像的一位公子,说不想忘记他弟,不喝这汤,可我说这汤能忘记想忘的,记住想记的,他便喝了一碗。你也尝尝。”我还是摆了摆手。我害怕忘记哥哥,纵使他遗忘了我,我也要记住他。
转世后的我叫陈玄蔚。因为我是朝中第一大臣陈佑良唯一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孩子,自然受尽宠溺,“不知礼数,贪图富贵,堕落沉沦。”前世我受过贫穷的苦,今生我要好好享这富贵的福!
春日那和煦的阳光透过满屋流光溢彩的宝器和门外仆人机敏的双眼浅浅折射在我脸上。屋内确实有很多名贵宝器:梨花白玉竹编纹壶、虎皮子雕玉如意、秋葵黄刻三尊……门外也确实有许多正探头探脑窥视我的家仆,只要轻轻一个眼色,他们便簇上来侍奉我,生怕有什么不周。
此时的我正懒洋洋地躺在柔软的裘皮毯上。地上覆着精细的金丝曼佗罗花毯。小桌上置有一壶胡人商贾进献给父亲的葡萄酒浆和一只刻有明纹的金杯。我刚欲为自己斟些许酒,一个小厮赶忙冲上来:“少爷,小的替您斟酒。”他替我斟了那杯酒!
那天晚上我又开始做那个已经不知做了多少遍的梦:干冷干冷的冬夜,我患了瘟疫,我已经快支撑不住。我对哥哥说:“哥,我……好怕死。”哥哥说:“不怕,就算你死,哥也陪你一起死。来生,我们还是好兄弟。”突然,冥冥中,我看见哥哥飘飘渺渺的影子,而这影子也正一点点消散。哥哥冲我挥挥手,喃喃着什么。哥哥要离开我了!他要离开我了!我突然发疯似地冲过去,发疯似的大喊:“哥,你不要走!哥!哥!”
“玄儿,玄儿,”我的梦又被这个声音打断。醒来后,我又第一眼看见娘,第一眼看见成群的家仆,第一眼看见他们全忧心忡忡地瞅着我!娘摸了摸我的额头:“这孩子怎么一睡下就满口哥呀哥的。不过也难怪,人家家里都是成群的孩子,我们家却只有你这一个宝贝。一个人嘛,难免孤单,想找个哥呀妹的一块玩儿对不?赶明儿我就让你爹带你去认识几个公子、少爷什么的。”“我不去!”我恶恶答。
我又做梦了,可这次做的梦不同于往日:一个倾长白须,拄着破拐的老头儿走到我身旁,问我:“你真很想见你哥哥吗?”“我想。”“那好,”老头儿笑起来白须都在颤,“城西门外十里有一条桃花溪,两岸俱是桃花。你哥哥已转世成为普通的船夫,明日会在桃花溪等人。我昨天在你哥哥那存了两个布包,分别放了两件衣裳,一件是破袍,另一件是华贵衣裳。我告诉他明天会有人来拿衣裳。你明天骑马到那儿找到他,说是来取衣裳的。他拿来布包,你取走那件破袍,让你哥哥穿上那件华贵衣裳并让他骑你的马离开桃花溪。你则接替他划船,划到他找不到你的地方。以后,你将成为贫困的无名船夫,而你哥哥会过上比你现在的生活更好的日子。”
第二天,我穿上一件朴素的白衣,骑快马赶往十里外的那条桃花溪。
哥,你还认得我吗?
桃花点点中果有一位摇橹的船夫。近了,我看清了他:他已接近不惑之年,两鬓染着风霜,眼中斥着倦意。但他眉宇见还依稀有当年哥英气勃发的样子。是他!是我转世后的哥哥!
“哥,”我连忙跳下马背,发疯似的奔向他,紧紧握住他摇橹的手。哥,你知道吗?从我转世到现在已经快20年了。这20年,我几乎每天晚上做梦都能梦到你。你是否还能想起曾经有我这个弟弟?
“公子,你怕是认错人了,我没有弟弟的。”船夫一脸歉意。我瑟瑟地缩回手。我知道了,是孟婆骗了他!她说孟婆汤能忘记想忘的,记住想记的,哥哥便信以为真,喝了一碗。喝了这孟婆汤便会万劫不复,前世记忆纷纷遗失,再也寻不回来。哥,你上当了!
“哦,我认错人了。”我有些尴尬,“我是来取一位老者存在这的衣物。”船夫拿来两个布包:“这就是那衣物。”我打开,果然,一件普通的破袍;一件胸前绣有金丝纹样的华贵衣裳。
我抱起那包好的破袍,把华衣递给船夫:“请你穿上这个,再拿上这个,”我取下腰间父亲在岁宴上赠我的那块玉璧,“骑上我的马,去城内陈佑良陈府,告诉陈佑良,也就是我爹,我暂时有事,晚些回去。”
船夫颤颤地小声嗫喏:“公子……小的……不会骑马……”我只是笑笑:“我的马很温驯,你只要安安静静地坐在它背上,它便会带你去陈府。至于你的船…我会帮你看着。”
他还是走了——套着金丝的华衣,提着温润的玉佩,坐着优良的骏马。我站在他的船上,轻轻扶着橹。看不见他的背影时,我手中的橹差点跌如水中。上辈子我们有缘无命,这辈子我们有命无源,纵使你遗忘了我,我也会记住你。
泛起的风吹得两岸桃花飞飞扬扬,我抓住了正在空中飘的一瓣,拿在手中用力捏,花瓣成了润湿的一小团。鲜红的浆汁滴在我白练似的衣袍上。
猩红如血。
题解:镜成灰:前世如刻在镜中的种种美好幻象,事过境迁,终要成灰。
故事灵感来源于《一千零一夜》中的《摆渡人与隐士》,谨以此文献给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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