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上午的一趟万福园之行,给凌翀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并且这种印象将长期在他的脑子里停留下来。
今天上午,可以说是王奶奶带着他们父女俩乘公交车抵达万福园的。一下车,凌翀就被眼前的景观给愣住了:这就是墓地吗?光是那座一色用印度红花岗石板砌成的高大宏伟的拱门,他就从所未见。园区内,绿树成荫,碧草葱茏,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花圃,更是让人目不暇接;所有的通道都是用八角形的五色的石板铺成的,宽阔的台阶则是一色的汉白玉石。凌翀一走进这个园区,就情不自禁地从心底里发出这样的赞叹:这哪是墓地呀,简直就是个公园!
所有的坟墓依山而造,一排排煞是整齐。墓地虽然大小不一,但所有的墓碑却都是一色的黑石金字;墓盖都雕成了龟壳状,一看就看得出全是用整块的花岗岩雕制而成的,并且这些石材都经过了特殊加工,光滑得在日照下耀眼生辉。虽然,凌翀不懂得这些坟墓的造价,但乍一看他就能看得出这里的每一座坟墓的造价都是十分昂贵的。对此,他心里更是对云芳感激不已。
王奶奶很轻松地就把凌家父女领到了凌母韩老师的坟前。凌翀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块足有一米高的镜子般亮的黑石墓碑上的两行金字:
慈母韩菁之墓孝男凌翀泣立。
一看清楚墓碑上的字,他便趋身上前,双腿一屈,咚地跪了下去。懂事的小娟见状,也赶忙在爸爸身旁跪下。面对着母亲的坟墓,凌翀默默地说了许多话,而其中一句就是: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他都得忍,因为他早已立志重新做人了,凡事只要有一个忍字,便可化大为小,化小为无,尤其可以逢凶化吉。这句话,分明是针对罗小虎向他寻仇的这档子事而对母亲说的。他总觉得,罗小虎只是个莽汉而绝非大恶之人,和他之间虽有宿怨,但绝非不共戴天之仇,只要他能忍,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会儿,在拉着满当当一车垃圾前往“二场”的路上,他的脑子里还在不停地回味着上午在万福园祭扫母亲之墓的情景,心里则重复着对母亲说的那些话,特别是关于“忍”字的那一句;他的两只脚机械地朝前迈着,对四周的一切却全然视而不见,以至三人三骑迎面疾驰而来,并在转眼把他夹在了中间他都似乎毫不觉察。不过,他可是立即停下了脚步(不得不停下),但由于早已有了承受一切无论是轻还是重的羞辱的思想准备,因而脸上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
“小子!”罗小虎一声怪笑,“哈,咱们又见面了!这叫做不是冤家不聚首,懂吗?!”
说着话,“啪”地一声,把摩托车的单脚架狠狠地蹬了下来,让摩托车斜着身子立着,他则下了车,往凌翀跟前一站,并两手叉腰,一付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凌翀这时才真正领略到这条人人称之为巨人的彪形大汉的风采:足有一米八五的个头,虎背熊腰,四肢发达,只穿着一套背心、短裤的镶蓝边儿的白色蓝球服,所以看得出他浑身的肌肉结实得如同生铁铸就的一般,壮得真像是一座铁塔,随便是谁一眼就能测出他的体重绝对不下一百公斤!他有一颗差不多推光了头发的圆滚滚的大脑袋,有一张眉浓眼大、口方鼻正的大脸盘,粗犷之中透着勃勃英气。他的嗓门和他的体形一样粗,并且只要一提高点音量,就如同打雷似的震得人耳朵不好受。
“姓凌的!”他的又宽又厚的胸脯冲着凌翀的脸高高一挺,一付盛气凛人的架势,“老子昨天跟你说什么来着?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没忘吧?”
话末落音,薄扇般的大巴掌就拍上了凌翀的肩头。这一掌看上去是随便一推,但罗小虎却是使上了阴劲,目的就是要把凌翀连人带车地推得倒退几步而取乐——凌翀正在上一个小坡的途中,罗小虎见凌翀的个头、身量和他相差太多,自认为这一推的力道足可以叫凌翀出个大洋相的,可万万没想到凌翀的上身只是晃了一晃,两脚却像生了根似的一动都没动一下。
“好小子,下盘还可以嘛!”罗小虎大为诧异,但更多的却是懊恼,“老子问你:敢不敢跟老子单挑?(见对方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他更是如同遭受莫大的侮辱似地跳了起来)你他妈的是聋子还是哑巴?老子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你说,到底敢是不敢?哈哈!孬种,量你也没这个胆!明跟你说吧,毁目之仇,老子是非报不可的,甚至恨不得立马就……不过,嘿嘿!老子如今怎么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不喜欢打不还手的人,所以你必须跟老子单挑!{见对方仍没任何反应,嗓门不由得越发大了}你竖起耳朵给我听好了:装熊是没有用的!你既然有胆量回来,就得有胆量面对现实。我说这话对吗,哥们?”
最后一句当然是冲着他的伙伴们问的。高文龙和方志鹏立即作出回应。
“对!”他们齐声冲着凌翀道,“必须面对现实,装熊是没用的!”
“听见了吗,小子?!”罗小虎哈哈大笑,但笑声中充满着煞气,“你可得放明白,老子是绝对不会因为你的这付熊样而放过你的。你,你他妈的快把你的破垃圾车放下,像个男人的样子来见识见识老子的拳头!怎么,还装熊啊?哈哈!得,为了省得让人笑话我虎仔以强欺弱,干脆这样好了:老子就让你一只手!”
说着话,罗小虎当真把左手插进了裤兜,以表示“单挑”时绝不用那只手。无疑地,这是对被挑战的一方的一种极大的侮辱,而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激怒凌翀从而达到所谓的单挑的目的的。这就是他所崇拜的骑士在决斗之前凌辱对方的一种最佳方式。然而,他面前的这个人却明摆着是甘心受辱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接受挑战的意思或迹象——脸上虽然淌着汗水,但却没有任何表情,更谈不上反应了,只是用那对看上去毫无神采的眼睛在罗小虎的脸上迅即扫了一下。罗小虎仿佛遭受莫大的侮辱似的哇哇大叫了起来:
“你他妈的这样装熊就想过关吗?没门!老子今天非要你做出点反应不可!”
这当儿,高文龙和方志鹏也已经停好了各自的摩托车,分左右往罗小虎身旁一站,摆明是在为他们的哥们助威。其实,就场中这两个人,孰强孰弱,明眼人随便一看就看得出来了,他们的“助威”简直是多此一举。只见罗小虎话音未落,刚才推凌翀的那只大巴掌已变成钵大一个拳头,噗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打在凌翀的脸颊上。这一拳来得好快,真可谓迅雷不及掩耳,凌翀不要说来不及躲闪了,简直可以说这一拳是怎么挨的都没能弄明白(这是“清风三侠”事后回忆时的颇为引以为豪的说法)!平时击惯了沙袋的拳头,谁挨着一下谁都受不了——凌翀遭到这沉重的一击,立即连人带车向侧后方中踉跄了两步。不过,他仍一声不吭,两只手紧紧抓着车把;显然,若不是被他的垃圾车“护”着,罗小虎的这一记重拳不把他打个仰八叉才怪咧!
“还手呀!你、你他妈的怎么不还手?!”出手打了人的罗小虎反而像被人打了似的,恼怒万分地大叫起来,“孬种!狗屎!你他妈的不是个男人!混蛋,这是对老子极大的侮辱你知道吗?放下!把你的破拉圾车放下,像个男人的样子跟老子打一架!”
“哈哈!”方志鹏笑道,“虎仔,看来你就是借给他几个胆他都不敢还手哟!”
“你、你小子当真不还手?”罗小虎真的就像蒙受了奇耻大辱似地暴跳如雷,“好,好!这是你逼的,你逼的!老子今天非打到你小子还手不可!”
话到拳到,这是两记照他们的行话说的“快拳”,既快又准,而且凶狠,全都不折不扣地招呼在了凌翀的脸上,其中一拳打在眼角,另一拳则在嘴边,而后面这一拳竟是打得凌翀满嘴出血。无疑地,这回比刚才挨的那拳一要重得多,因为凌翀连人带车一下子向后倒退了四五步,幸好他的双手始终没离开车把,否则不知要摔得多惨!
“虎仔!”高文龙一看见凌翀嘴里冒出好多血来,登时吓了一跳,赶忙拦住罗小虎,一边连连地向他眨着眼,一边劝道,“今天就先让这小子见识一下咱哥们这拳头的份量,来日方长啊!”
“对,对。来日方长。”方志鹏没料到罗小虎出手会如此之重,而且一点顾忌都没有地一出手就把对方的脸打得变了形,心里可也有点慌了。他可是听说过王奶奶和凌家的关系不同一般的,生怕王奶奶对此事追究起来没个完,于是也赶紧附和着说,“今天到此为止吧,咱这笔帐往后有的是时间算的!”
“哈哈!过瘾,真他妈的过瘾!”罗小虎晃动着刚刚打了凌翀的那只拳头,对着拳头说,“老伙计,从今往后可有你发威的地方了。只不过这小子一身的骨头,可要让你受委屈啦。”
他本来是借着存在肚子里的一点酒气发作的,现在酒也完全醒了,便趁着他的哥们的相劝而下了台阶。不过,临走他可没忘了“提醒”那个挨了他的拳头却毫无胆量还手的孬种一句:
“下次再碰面,还叫你吃老子的拳头!”
待三辆摩托车呼啸而去之后,凌翀才抬起一只手,用巴掌抹了下嘴角,不消说,一巴掌全是血!当下,他把垃圾车停在路边,捡了两块断礴头挡在车轮下面,以防车子滑下坡去,然后来到水沟旁,双手捧起那不太干净的沟水在脸上洗了洗。他自己明白,此刻他左边的脸颊已经肿起来了,并且腮帮内侧已被打破了口子,血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他对着稍有些浑浊的沟水中的不太清楚的自身的影子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
“这付模样让奶奶瞧见了,不知又该如何追问了!奶奶追问起来,我又该如何回答呢?说实话吧?肯定不行!唉,这浑小子,要打你就往我身上打,多打几拳也无妨,只要别打我打坏就可以哩,谁也看不到不是?你倒好,愣头愣脑的尽照着脸上打,多浑!这么大一个拳头,无论砸在谁的脸上都得立刻留下印记的呀!现在我这张脸……唉,看来得晚点回家了,免得被街坊们看见而惹些闲话。”
果然,他到垃圾场倒了垃圾后,便又把空车停在了路旁,自己背对着路在一棵大树旁坐了下来,打算等天黑了再回家。可是刚一坐下,马上又觉得不妥,因为这会儿离天黑还早着呢,就这么干坐着等怎么成?虽然,女儿有王奶奶照看着他完全可以放心,但只要稍长一点儿时间没看到女儿呀,他的心里就觉得空空落落的,怪不好受的;当然,这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们父女俩一直是形影不离的缘故了。于是,他怎么也坐不住了,决定立刻就回家。在他看来,让街坊们看到他这付狼狈的模样倒无所谓,如何向王奶奶撒谎以瞒过事情的真相才是要紧的呢。他就像个小孩子跟人家打架被打破了头,害怕回家挨大人的骂而想着如何对大人撒谎那样。因此,他不由得回想起了当年的一幕,几乎和此刻的情景一模一样——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刚刚上初中,噢,当然,云芳也刚上初中,而且和在上小学的时侯一样,他们仍然是同班同学。和以往一样,他们每天都一起上学,一起回家。有一天放学,走出校门不远,他们忽然被一帮同学围住了。那帮同学比他们还高一年级,是全校出了名的坏学生,他们是见云芳美貌,所以围上来调戏。凌翀一向把云芳视若亲妹妹,哪容得任何人欺侮她!虽然,那五六个恶少大都比他高过半个头,但他一点都不惧怕,当即便挺身护住了云芳。毫无疑问,招呼他的自然是一顿拳脚了。不过,尽管他被打得头破血流,但他的勇敢,不,确切地说是他的宁死不屈的勇气,倒是吓跑了那帮恶少,从而保护了云芳。当时,他的头也破了,脸也肿了,衣服上全是血,那惨状比现在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一次,虽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打得那么惨,第一次流了那么多血,但他一点也没有被吓着,更没有在受他保护着的那个人的面前露出丝毫痛楚的表情,因为他是个男子汉,他对自己能用勇气和鲜血保护一个弱女子而引以为豪!而唯一令他害怕的,则是回家后该怎么面对母亲,该怎么回答母亲的问话这一层了。他怕母亲为他们担心,更怕母亲看到他被人打成这个样子而心痛不已。于是,在回家的路上,他便和云芳商量着如何对母亲撒谎……
“呵,那天撒的那个谎也太不高明了。”凌翀一路走着一路自个儿发笑,“一下子就被妈妈识破了。我现在可得想一些巧妙点儿的说词,今天先把奶奶瞒过了再说。真是的,这一张变了形的脸可该拿什么话来解释为好呢?”
其实,他用不着绞尽脑汁去想这个问题了,因为他还没有想出一句什么好词儿的时候,已经在滨溪路上碰上了王奶奶,而一碰上王奶奶,就什么都用不着遮掩了——王奶奶已经全都知道了。
原来,就在“清风三侠”拦住凌翀并且在向这个不幸的人“发难”的当口,一辆的士正好从他们的身旁经过,车内的乘客正是清风巷的一位老街坊。那位老街坊看清楚是“清风三侠”拦住凌翀时,赶忙吩咐司机减速,不过她又不想多事,所以也只是多看了两眼便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后,她偶然和正好从凌家出来的王奶奶打了个照面,便悄悄把这事告诉给她老人家。
“我瞧那三个后生横眉竖目的,特别是虎仔,”她这样说道,“分明是和凌翀在理会什么。”
这位老街坊说着这话的当儿,凌翀已经决定往回走了,而王奶奶也正准备奔罗家大院去找那愣头青理会昨天踹凌翀一脚的那件事呢。听那位老街坊这么一说,老人可急坏了,二话没说就奔出了清风巷,沿着滨溪路朝去“二场”的方向一路小跑,心急火燎地要去瞧个究竟。祖孙俩是在离清风巷口约莫五百米的滨溪路上撞见的。
上午,在陪同凌家父女去宏福园的途中,王奶奶就直接地指出凌翀昨天身上的那个大鞋印是罗小虎所“赐”的了,而凌翀见老人家说得如此坚决,想必是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了,于是不敢再瞒下去,只得点头承认。不过,他可坚持说是闹了场误会。
“误会?!”王奶奶立刻叫了起来,但马上意识到公交车上都是人,这么大着声儿可不妥,赶忙又把嗓子压了下来,“这叫误会呀?奶奶心里可是明镜儿似的,你什么都甭想瞒着奶奶!唉,都怪我!都怪我事先没有想到这一茬,要不就不会让你受这个委屈了。不过,你放心,这事不会再发生了——回头奶奶就找虎仔谈去。那小子虽浑,但也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奶奶的话他会听进去的。”
“不不。”凌翀赶忙说,“您可千万别去找他,就当您什么都不知道吧。奶奶,这只是我和他之间的事,纯属个人恩怨,会化解的。”
“说什么呀!”王奶奶严肃地说,“这件事不要说是发生在你身上了,就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奶奶一旦知道了也是非管不可的,你明白奶奶的意思吗?这回呀,虎仔可是做了错事的,而为了不让那浑小子再继续错下去,这事奶奶不但要管,而且要严管!倒是你呀,都哪年哪月的事了,还在讲什么个人恩怨。跟你这么说吧,你和虎仔之间,老早就没什么恩恩怨怨的事了,他到现在还找你的茬,甚至还踹了你一脚,那简直是无理取闹,是不行的!这事呀,奶奶管定了。”
的确,王奶奶一从宏万福园回来,便急冲冲地去找罗小虎了,可一打听,那“三个火枪手”结伴上仙公山去了,不定得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后来,当她从那位老街坊的口中得知罗小虎他们在为难凌翀的消息时,不知为什么,心里登时产生了一种不祥之兆,于是半刻也不敢怠慢地赶来了。一见面,凌翀那付模样儿当然躲不过老人那对和她的实际年龄大不相称的锐利的眼睛了。这时候,凌翀的半边脸完全肿起来了,左眼甚至小得差不多只成了一条线;嘴里虽然没再出血了,但嘴角还沾着血迹,而白背心上更是留着大片的血迹。王奶奶心疼得什么似的,话还没说出来已经是老泪纵横了。
“奶奶,”凌翀见王奶奶一照面两眼就紧紧盯住了他的脸,知道他此刻的这张脸真是太惹人眼了,只好硬装起笑脸,用尽可能轻松的口吻说道,“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所以……”
“你不要再骗奶奶了!”王奶奶厉声道,“奶奶已经知道这又是虎仔干的了。这浑小子呀,简直无法无天了!孩子,脸上……一定很疼吧?”
老人哽咽地说着,伸出颤抖的手,抚摸了下凌翀那受了伤的脸颊,心都要碎了。
“不,不疼。”凌翀一直强作着笑脸,但他的笑脸实在太难看了,“真的不疼。”
“你不是血肉之躯吗?你的皮肉是用生铁铸的吗?”王奶奶失声叫了起来,“别说好端端的一张脸肿成这个样子,肯定是痛彻心肺的了,光是用眼睛瞅着,奶奶这心里呀,就跟刀绞似的疼得难受!没想到,没想到这愣头儿青下手竟是这么的狠!走,奶奶先陪你去医院,完了再去找他!”
“不用了吧。”凌翀尽量装着没事似的,“根本没什么事,去医院干什么呀!”
“不行!”王奶奶无比心疼地说道,“孩子,你真的不知道你的脸都肿成什么样子了吗?那、那浑小子可真够……身上有没有伤着?咱们必须上医院检查检查,听奶奶的,啊!”
“没有,身上没有伤着。”凌翀赶忙说,“脸上只不过是被碰了一下,一会儿就消肿了。没事的,奶奶,您尽管放心吧。”
王奶奶无奈,只好陪着凌翀往回走。路上,她一边用一只手扶着车把走着,像在帮凌翀拉车似的,一边询问着事情发生的经过。凌翀见瞒不过她老人家了,只得如实回答,但他说罗小虎只不过是打了他一拳而已,意思是尽量想把事情化小。
“我不信。一拳就能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他那拳头是铁做的?”王奶奶仍是怒气填胸,问道,“告诉奶奶,阿龙和阿鹏有没有参与打你?”
“没有,没有。”凌翀连忙说,“真的没有。”
进了清风巷,王奶奶先把凌翀拉到自己家来。吴嫂早就把小娟带过来等着了。小娟一看到爸爸这付模样,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扑到爸爸怀里,带着哭腔问道:
“爸爸,爸爸!您这是怎么啦?很疼吗?”
“不疼,不疼。”凌翀紧紧地搂着女儿,哄道,“爸爸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疼的。”
王奶奶见此情景,又是心疼又是愤愤不平。当即,她吩咐吴嫂弄了一大包冰块给凌翀敷敷脸,便立刻就要去找罗小虎算账,凌翀赶忙把她拦住。
“奶奶,”他笑着说,“算了吧,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算了?这事能就这样算了?!”王奶奶两眼一瞪,厉声道,“都被打成了这个样子,还没什么大事呀?阿翀啊阿翀,奶奶可是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呀,总觉得亏欠他的,对不对?听着,你什么都不亏欠他的,都已经过去那么久的事了,而你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了,还亏欠什么?!他罗小虎凭什么想打人就打人,还有王法没有?如今可是法制的社会,凡事有法可依,决不允许他胡作非为!你尽管直起腰、抬起头来,不要有任何思想负担。这事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否则那浑账小子就会以为当真就没人管了,会越发肆无忌惮的!奶奶把你接回来,最起码也得让你有个安生日子过,像虎仔这样胡闹,你还能过什么安生日子呢?奶奶这就找他去!”
话音未落,老人已经气呼呼地奔出门外了。
无巧不巧,当王奶奶走近方家的时候,方志鹏和周文慧正好双双从大门内走出来。原来,半个钟头前周文慧在电话里知道方志鹏他们已经回来,便过来找他,目的是落实一下昨天罗小虎踹了凌翀一脚的事情经过,因为她担心方志鹏和高文龙会以义气为重而“为虎作伥”,这不但对不住凌翀,而且是会惹王奶奶生气的。还好,方志鹏对她发了重誓,说昨天罗小虎在临离开时冷不丁踹了凌翀一脚,他和高文龙可一点也不知道。周文慧信了,也放心了,于是便要去找王奶奶,好陪她老人家去找罗小虎理会昨天的事。方志鹏送女朋友出来时,在大门口正好和风风火火走来的王奶奶撞了个正着。
“奶奶。”两人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周文慧紧跟着说,“我正要去找您呢。”
“我也正要找他。”王奶奶指了下方志鹏,异常严肃地说,“阿鹏,刚才的事奶奶得先问问你。”
“刚才的事?”周文慧一愣,看着她的男朋友,“刚才什么事?”
“哦……”方志鹏支吾着难以回答。
“阿鹏,”王奶奶严厉地盯着方志鹏,“奶奶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虎仔把凌翀打成那个样子的时候,你和阿龙在不在场?”
“啊?”周文慧惊叫起来,“虎仔又打……他了?严重吗?”
“一张脸都被打肿了!”王奶奶的语气表示她非常的愤懑,“阿鹏,你怎么不回答奶奶的话?”
方志鹏点了点头,表示不否认他(和高文龙)也在场。他见王奶奶这付架势,分明是什么都知道了的,想撒谎已经没有余地了。不过,他可没有想到会有熟人看见他们的行为的这一层,而是误会是凌翀告的状,心里不由得对凌翀极为蔑视,暗暗骂这小子不是个男人。
“你可别跟奶奶装糊涂哟!”王奶奶板着脸,用一种沉甸甸的语气说道,“阿鹏啊,在奶奶眼里,你可比虎仔明白得多;还有阿龙,我看他也算是个知书达理的人。虎仔对阿翀大打出手时,你们有没有搀和?就是说,你们有没有帮他动手打人?”
“没、没有。”方志鹏急忙说,“绝对没有!”
“那好。”王奶奶的口气稍缓和下来,“在找虎仔之前,奶奶先向你了解一下情况,你可得实说。”
“奶奶,您也别费事了,我这就跟您说掏心窝子的话吧。”方志鹏豪爽地说,“我们三人的情义,您是最清楚的,对吧?虎仔和凌翀之间的仇恨,您也非常明白,没错吧?我为什么要先提到这两重关系呢,我想不用我细说您老人家心里一定也有数了。好,那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吧:倘若今天虎仔为报当年的毁目之仇而打不过人家的话,没说的,我和阿龙必然同上,那是连半秒钟的思考都用不着的!可明摆着的是,就连三岁小孩也能看得出,那姓凌的根本不是虎仔的对手,所以我和阿龙也就用不着多事了,也就是您所说的‘没搀和’。而就冲着‘情义’二字,虎仔要向那个毁了他一辈子幸福的人寻仇,出口怨气,奶奶您说,我和阿龙能拦着他吗?”
“哟,你倒说得在理了?”王奶奶的口气又严厉起来了,“年青人,不能光讲着‘情义’而放弃了做人的原则呀!凡事都必须先讲个‘理’字,明白不?‘情义’固然重要,但做人一定要讲原则——这一层更为重要!你刚刚说什么来着?什么叫‘毁了他一辈子幸福’?说这句话可是要负责任的,你懂吗?不错,凌翀过去是做过错事,或者直接地说是犯过罪,但他已经对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也就是说,该他承当的一切法律责任他已经承当了。对像他这样一个已经获得了新生的人,全社会都不能歧视,更不能讲什么报仇不报仇的。虎仔和阿翀之间,早就不存在任何仇怨了,他这样动不动就打人,是目无法纪,明白吗?虎仔是个浑人,可奶奶看你并不像他那样浑呀!眼看着他要干出那种出格的事,你为什么不及时拦住他?哼,什么‘情义’!难道只讲情义就可以不讲法律了吗?你也是个党员,怎么一点党性也没有了呢?你知不知道,虎仔这样干不仅仅是胡闹,严格地说是违法的!”
一席话说得方志鹏哑口无言。周文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
“你呀,整个一个大糊涂蛋!”
“你自己好好想想。有空,奶奶还会找你的。”王奶奶气呼呼地说,“我现在就找虎仔去!”
“我陪您一起去。”周文慧赶忙说。
临走时,周文慧瞥见方志鹏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看,而这种眼神是自他们相识以来她从未见过的。不知为什么,她竟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
这一路到罗家,王奶奶一直是大步流星地走着的,并且一声不吭。周文慧知道她老人家此刻正窝着一肚子的火,所以也不敢作声,只是紧紧地跟在她后面。从方家到罗家也就两百来步之遥,转眼的工夫就到了。
因为是双休日,所以罗小虎的父母此刻都在家休息——在客厅里边品茶边看着电视。周文慧上前摁了门铃,是罗小虎的母亲出来开门的,一看到来人,她马上热情地叫了起来:
“哟,是王奶奶和阿慧来啦!快请进,快请进。”
小虎爸爸也热情地起身让坐,并赶紧张罗着重新泡一壶好茶。小虎妈妈心细,眼瞅着王奶奶此时此刻的神情不像是来串门子拉家常的,于是疑惑地问道:
“王奶奶,可有事?”
“虎仔呢?”王奶奶没等坐下就开门见山地说,“我今天是专门找他谈话来的,当然,你们当父母的在场就更好了。”
“出什么事了?”罗家夫妇不约而同地问道,语气里又惊讶,又焦虑,因而未等到王奶奶回答,小虎爸爸就朝着楼上喊道:
“虎仔,快给我下来!”
罗小虎刚刚冲了凉,光着一付和史泰龙相差无几的膀子,只穿着条裤衩,一头发茬还混漉漉的。他下得楼来,一看见王奶奶和周文慧,先是一怔,仿佛立刻就明白了她们的来意似的,脸上闪过一阵奇怪的痉挛,但瞬间便又恢复了平静。他用一种让人看了就发笑的滑稽的动作分别向王奶奶和周文慧打了下招呼,而后往一旁的沙发上躺了下去,整个一付吊儿郎当的模样。小虎的爸爸、妈妈则同时用一种疑虑加焦灼的眼神看着王奶奶,期待着她老人家说明来意。
“虎仔,”王奶奶一脸严肃,开门见山地问道,“昨天你踹了凌翀一脚,今天更是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有没有这回事?”
周文慧本以为罗小虎会对此加以狡辩,或者至少会在王奶奶面前有所顾忌地支吾一下,可没想到罗小虎竟是爽爽快快地承认了,而且甚至可以说是毫不犹豫的。
“没错。”只见他仰着脸,看着那装饰豪华的天花板,用不屑的口气反问道,“怎么,您老人家这是兴师问罪来啦?”
“怎么能这样跟奶奶说话呢?”小虎妈妈批评儿子道,随即又担心地问,“你、你怎么打人了?”
“那小子呀,欠揍!”罗小虎的口气可傲慢得很。
“放肆!”小虎爸爸重重地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放,喝道,“什么叫做欠揍?你给我坐好,严肃点,不许用这种口气说话!王奶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奶奶把罗小虎昨天踹了凌翀一脚,今天又把凌翀打得满脸是伤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她怒视着罗小虎,忿忿不平地说道:
“你昨天踹了人家一脚,今天更是对人家大打出手,那么明天呢?你说,你凭什么这样欺侮阿翀?”
“凭什么?这还用问吗?”罗小虎霍地站了起来(如果说是跳起来的可能还更恰当些),指着自己的左眼,冲着王奶奶差不多是用嚷的说道,“就凭它!不过,这绝对不能说是欺侮,而是报仇!”
“我就知道你就是为这解不开的结!”王奶奶义正词严地说,“但是,你必须冷静地想一想,凌翀已经负过他应负的一切法律现任了,就法律的角度而言,从今往后,只要是他规规矩矩地做人、做事,任何人都不准用任何借口找他的茬,扰乱他的正常生活。可你,一点法制观念也没有,对这样一个早已悔过自新的人,竟然还如此大打出手,甚至下手还这么狠!哼,亏你还是让咱们清风巷露脸的‘清风三侠’中的一‘侠’呢(她指着挂在墙上的那面显然这个月轮到罗小虎在家挂着锦旗),怎么一点男子汉的胸襟也没有呀?”
“什么?!我没有男子汉的胸襟?”罗小虎大为抵触,嗓门更大了,“我虎仔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人这样说过!”
“怎么,”周文慧因从王奶奶口中听出今天罗小虎把凌翀的脸伤得不轻,心里可是又气又急,此刻见罗小虎如此咆哮,因而便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服气?”
“是不服气!一万个不服气!”罗小虎当真是咆哮如雷了。不过,他马上又冷静了下来,不理睬周文慧,而是对着王奶奶,说道,“其实,您老人家说的那些道理我都懂。可是,请您也站在我的这个角度想一想,也就是设身处地地替我想一想,那小子把我弄成了这付样子,说白了就是落了个终身残废呀!难道,我虎仔就那么窝囊,连找他出口气都不成吗?哼!法律?您可别拿‘法律’这两个字来吓唬我。我虎仔一不偷,二不抢,什么下三滥的事都不去沾边,才不怕什么法律不法律的呢!您先别着急,奶奶,听我把话说完行不?其实,我就是想跟那姓凌的做一个了断。怎么个了断法呢?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那是最好的。今天,我是邀那姓凌的单挑的,并且为了不让人说我虎仔以强欺弱,我还特地把左手插进裤兜里,也就是让他一只手哩,不信您可以问阿龙和阿鹏,就是直接去问那姓凌的,我看那狗娘养的也不敢说没有这回事。哼!没想到,那姓凌的竟是那么个孬种,任我怎么逼他还手,哈哈,他都……”
“他始终都没有还过手对不对?”王奶奶截断他的话,问道。
“他敢吗?嘿嘿!”罗小虎得意洋洋地说,“瞧他那付窝囊劲儿,就是借给他三个胆他也不敢还手!”
“住口!”小虎爸爸显然是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茶几),喝道,“你小子越说越来劲了是不是?王奶奶说得没错,你就是没有一点男子汉的胸襟!你成天价练武,都学了什么武德了?难道就只学会打一个不还手的人吗?你呀,真是太浑了!”
“王奶奶,”小虎妈妈则担心地问道,“虎仔伤得人家重吗?”
“是伤得不轻。”王奶奶又心疼又愤懑地喃喃道,“虎仔啊虎仔,你真不该出手这么狠!”
周文慧一听,一颗心立即揪了起来。她为凌翀所受的伤而担忧,真想去看一看他。
“虎仔!”小虎妈妈又气又急地指责道,“你这样胡来,万一失了手可怎么办哪?你、你这惹祸精!不成(她转对小虎爸爸)咱们得去看看人家。”
“算了,算了。”王奶奶用手势让罗家夫妇先别激动,然后语气沉重地对罗小虎道,“说真的,你的心情奶奶并不是不能理解,但凡事都得讲个理字不是?奶奶今天来找你,并不是像你所说的什么兴师问罪,而是来好言相劝的。虎仔,这么多年来,就算是你对凌翀还一直是余恨未消吧,你昨天踢了他,今天又打了他,尤其是今天伤得他这么厉害,我想这应该可以让你解恨了吧?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胡来可是已经构成了无故伤人、触犯了治安条例了?不过,奶奶也不追究了,这一页就算是这样揭过了吧!奶奶的愿望啊,就是希望你从今往后别再找阿翀的麻烦了,更不能再动手打人了,明白吗?都在一条巷子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要再老是把阿翀当仇人看待,该让它过去的就得让它过去。总之,奶奶希望阿翀也能像普通人那样,过上正常的、安生的日子。奶奶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罗小虎的回答倒是挺干脆的,但随后所说的那句话却又大出在坐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但是,要我就这样放过他,门都没有!”
“混帐东西!”小虎爸爸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还讲不讲理了?”周文慧也大声喝问,“难道奶奶的话白说了吗?”
王奶奶又打了下手势,这回是让小虎爸爸和周文慧先别激动,而后,只见她沉着脸,口气异常严厉地说道:
“虎仔,请你听好了:奶奶今天虽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但更不是来乞求你的;今天,奶奶可是来劝导你的!既然你不听劝导,一味的只想胡来,那末我们只好求助于政府了。奶奶这就上派出所备案去。你可给我听清楚了:从今往后,不,就从现在起,只要凌翀再遭到任何暴力或者威胁什么的,政府首先找的就是你。这一层,你必须牢牢地记着!”
果然,王奶奶这最后两句威慑力十足的话把罗小虎给镇住了,起码在往后的数日之内这个愣头儿青没再找过凌翀的麻烦,不过这是后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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