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周文慧心里一直挂念着凌翀的伤痛,因为从王奶奶的口中她听出凌翀被伤得不轻。一种说不出的担忧使得她很想马上就看一眼凌翀,但又一时无法做到,所以只能在心里焦虑罢了。也就因为如此,她对罗小虎可是打心眼里产生了憎恨,她恨罗小虎没有男子汉的胸襟,恨罗小虎蛮横不讲理,更恨罗小虎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对凌翀大打出手!要不是在罗家,要不是有罗小虎的父母在场,她真恨不得把罗小虎痛骂一顿。听了王奶奶后面这几句话,她虽然一点都不觉得解气,但心里也稍微舒坦了一下,于是一走出罗家大门,她就焦急地问王奶奶凌翀到底被伤得怎么样了,王奶奶告诉她凌翀脸上挨了罗小虎一拳,肿了起来,但凌翀是个意志坚强的人,硬说只是皮外之伤而已。
“唉!明明都肿得那个样子,他还没事似的。”王奶奶苦笑着补充道,“这孩子久经磨练,的确早就不是个娇嫩之人,只是,奶奶看了可怪心疼的。”
周文慧是在第二天的清晨才看到凌翀的。不,应该说在昨天晚上她就看到他了,而且是看到了他们父女俩。那时候的约莫九点半左右,她正在她的卧室外面的阳台上扶拦而立,仰望着璀璨的星空,心里还在为罗小虎对凌翀的如此野蛮的人身攻击而愤愤不平着,无意中低下头来,就看见凌翀牵着女儿的手从巷尾的方向走来(显然是从王奶奶家过来的)。路上,父女俩还边走边说着话呢。周文慧虽然无法听见那父女俩在说些什么,但她却听到了小娟“咯咯”的笑声;不知为什么,一看到他们父女俩,一听到小娟那银玲般的笑声,她那颗紧了半天的心忽然松驰了许多,并且还有意无意地吁了口气。虽然,她无法看清楚凌翀的脸,但她却能想象得出那张脸是红肿的,是变了形的。而她的眼前一出现那张受了伤的脸孔时,心里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这种难受包括担心、忧虑,甚至还包括着心疼——后者是因为自打头一眼看到凌翀的那一刻起,她就主观地把凌翀和她的恩公“老三”系在一起了,这是其一;其二呢,即使凌翀只不过是个长相酷似她的恩公而实际上和她根本就不相干的人,但只凭他的比谁都不幸的生世,只凭王奶奶讲给她听的他的那些感人的故事,尤其是就凭她对他那个可爱的女儿的怜悯和疼爱,她确实不忍心看到凌翀无论因为何事而被人伤害,并且衷心地祝愿这个不幸的人从今往后不再遭受任何不幸,哪怕是一点点!
愈是对凌翀的不幸身世的同情,和对这对父女的关心,周文慧就对罗小虎的野蛮行为愈是感到憎恨和厌恶,也就因为如此,多年来在她的心目中一直有着高大的形象甚至还是正义的化身的罗小虎,其印象已然大打折扣,不,她一怒之下甚至把这个愣头儿青看做是个不可理喻的野蛮的人!除此之外,她还迁怒到了她的表哥甚至是她的男朋友的身上,她气他们当时不仅没有拦着罗小虎,而且还可能仗着哥们义气而为虎作伥呢,简直一点正义感都没有了!所以,晚饭后方志鹏邀她去喝咖啡,她不仅一口回绝了,甚至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一面,把自己关在卧房里面生着闷气。
今天,周文慧是在巷尾的溪滨路上看到凌翀的,后者正拉着空垃圾车和她面对面走来。又是四目相对,虽然同样是短暂的,但周文慧已经看清楚了那张一眼就能看得出受伤不轻的脸。她看到,这张脸的半边肿得十分明显,左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左边嘴角因外伤还涂上了紫药水。一看到这张受伤的脸,周文慧心里立即闪过这样两句话,头一句是:罗小虎下手可真狠呀!第二句则是:他一定很疼的!当然,这是她心里的话,并没说出口,也无暇说出口,因为她和凌翀只不过是打了个照面而已,她似乎感觉到对方还朝她点了下头,可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凌翀就从她身旁过去了。
不过,周文慧感觉到凌翀的脸虽然明显变形,但神情却是平静的,这可给了她不少欣慰。由此再回想到她刚刚从巷子里走出来时所看到的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路面,更是使得她那颗可以说提了一个晚上的心完全放下来了,剩下的只有对罗小虎的愤怒和替凌翀的不平。原本,她一听王奶奶说凌翀受了不轻的伤,她便想象到凌翀受的不仅仅是皮肉之伤,严重地说是心灵也同样受了伤,也就是说身心俱受到了打击!她知道,这种打击对像凌翀这样的人来说,是非常难以承受的,她担心内心深处早已是伤痕累累的他会因此而懊丧,会因此而一劂不振。而令她甚感惊讶和欣慰的是,只隔了一夜,凌翀竟然还是起得比任何人都早,还是照常干他的活。尽管此刻她没来得及和他说上一句半句话,但是她放心了。
“但愿这样的事情别再发生了!”她边向溪边走去,边在心里这样嘀咕道,“但愿王奶奶的话虎仔能够听得进去,从此不要再找他的麻烦了。”
其实,王奶奶的话罗小虎不仅听进去了,而且显然也被镇住了——在这过后的几天里头,凌翀一直安然无漾,没再遭受这个“野蛮人”的人身攻击。这就是说,王奶奶最后的那两句威慑力颇足的话确实在他身上起了作用!起初,周文慧心里还一直担心着罗小虎根本不把王奶奶的话当回事,或者至多是老实一天两天,过后仍会再找凌翀的麻烦,并且可能还会变本加厉。但随着时间的一天天过去,看到凌翀并没再吃亏,看到罗小虎似乎把这事给忘了,只字不提了,她才当真松了一口气,认为这一页将从此揭过了。她暗暗替凌翀高兴,既高兴罗小虎没再找他的茬,更高兴他有这么好的一位奶奶关怀着,并且是如此的无微不至,简直比亲奶奶还要亲!
可以这样说,往后的几天里都是平静地过去的。这里所说的平静,当然是指凌翀的生活。而在这几天里头,由于“平静”,我们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细节好叙述的了。不过,尽管如此,还是有几句话得向读者交代:在这几天里头,由于对罗小虎的野蛮、不讲理的行为一直余怒未消,周文慧可不大愿搭理他,尽管罗小虎总是厚着脸皮嘻嘻哈哈地讨她欢心;不仅如此,由于她对男朋友还有表哥也有一定程度的迁怒,并且曾不止一次此指责了他们,说他们虽然还算不上助纣为虐,但可丧失了他们以往的一贯作风。方志鹏也算是良心发现,由着她发了好几回脾气并指着鼻子斥责,全都不敢顶嘴,直到她渐渐消了气。
而这几天里头,周文慧当然是一天也没落下地保持着清晨来到溪边学习、呼吸新鲜空气的良好习惯。以前,她几乎天天都要坐上一两个小时的这块大石头,她只不过是觉得它的地理位置较为特殊才选中了它而已,而对于大石头上的这个心连心的印记她起初也只是好奇,但时间久了,对它的好奇心也便渐渐消失了;这块大石头在她眼里,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可如今,王奶奶所讲的那个故事使她对这块大石头有了另外一种看法,在她的眼里,这块大石头和其他普通石头绝然不同,它的身上也笼罩着一种浓厚的传奇色彩,尤其是那个小小的石刻。每当她坐在这块大石头上时,总是情不自禁地去抚摸这个石刻,而每每一抚摸到它,她便不由得心潮起伏,浮想连翩。
虽然没有天天清晨出来就碰见凌翀,但这几天里头却也碰见过几回,而每一回碰面时她都主动先和他打招呼,但令她暗自发笑的是,他老是像个很会害羞的大姑娘似的,每一回都用最快的速度避开她的眼光,除了用“嗯、啊”的字眼来回答她的招呼(或问候)外,她可真没听到他嘴里吐出个完整的词汇来。不过,她每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都觉得他脸上的伤一次比一次好转,大概在两天或三天以后,他除了嘴角的伤口还尚未完全痊愈外,脸上可谓复原如初了。
而在这几天里头,最让周文慧感到高兴的是,她的小邻居小娟和她愈来愈熟,甚至差不多成了她的要好的小朋友了。这小姑娘的性情可不像她爸爸。她天真烂漫,本来就长得挺逗人喜爱的,再加上一张蜜一样甜的小嘴儿,见面时一口一个“阿姨”,直叫得周文慧心里痒酥酥的。她们不仅天天都有见面的机会,而且有时一天还能见上好几次面呢。在周文慧眼中,小娟可是她见过的最可爱的孩子,并且这个印象是在她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时候就产生了的,这其中除了小娟本身的可爱之处外,更多的应该还是她的不幸的身世尤其她是凌翀的女儿的缘故。其实,她一向是不怎么相信什么缘分的,但当她看到小娟的那一刻,那种长期在她的脑子里固守着的观念不知怎的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换进来的,是奶奶和王姨她们那种充满着迷信色彩的主观主义思想:缘分!从那以后,她就一直觉得她和这个小姑娘有缘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缘分——尽管她老是把这个感觉归结于凌翀长相酷似她的救命恩人的这一缘由之上,但不能否认的是,小娟的的确确有着似乎跟别的孩子不一样的让她特别疼爱的地方。或许,这就是缘分吧?说老实话,对这样一个可以说才刚刚认识的小女孩的如此疼爱,周文慧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呀!
“她太可爱了!”周文慧在心里这样说道,“我和她之间当真存在着缘分吗?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缘分呢?或许那并不叫做缘分,而是怜爱吧?对,是怜爱,是怜爱!”
周文慧是打心眼里喜欢小娟的,更是打心眼里想多和这个可爱小姑娘亲近亲近。她很想送点什么给小娟,诸如吃的、玩的什么的,可又碍着凌翀,怕凌翀不收(她有这样的直觉)——不知为什么,她一直对凌翀有着一种既敬又畏、想亲近又不敢亲近的感觉,以至于她几次想直接给小娟送点东西过去都没有勇气。
这天下午,周文慧下班回家,开着摩托车进入巷口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小娟坐在自家门口的一张小方凳上,正聚精会神地在看着少儿画报什么的,而那辆通常凌翀歇工后才停在他们家墙边的垃圾车此刻连影子都没见着,说明凌翀还没歇工。周文慧心里不由得一阵高兴,于是没有在自己的家门口刹住车,竟让车子惯性滑到了小娟的身旁才停下。
“阿姨,”小娟一抬头,见是周文慧,那张十分惹人爱的脸蛋儿顿时绽开了笑容。她清脆地叫了一声,还没等周文慧开口,即像大人说话的口吻那样地说道,“您今天可真漂亮!”
周文慧今天穿着一条白纱长裙,一双白皮高跟凉鞋,其实并没什么特别,大概是小娟还没看到过她穿这条裙子或者是喜爱这个颜色吧?周文慧自己往自己身上看了看,笑着说道:
“是吗?阿姨怎么没觉得呢?其实呀,小娟才漂亮呢!小娟每一天都是最漂亮的。”
周文慧说着话已下了车,打开摩托车后箱的盖子,拿出一个装着一盒法国饼干和一盒瑞士水果糖以及一对非常漂亮的绒布米老鼠的塑料包来(这些东西是前天下午下班时就买好的了,只是老碰到凌翀在家,所以一直没好意思给小娟送来),放在小娟怀里,亲昵地说:
“小娟,这些糖饼给你吃。”
“不要,不要。”在周文慧还没撒手的当儿,小娟就把东西推了回来,一边还板着个脸,像个大人似地说道,“爸爸说,除了太奶奶给的,谁的东西都不许要,特别是吃的。阿姨,谢谢您。请您把东西拿回去吧,小娟真的不能要。”
“傻丫头!”周文慧爱怜地抚摸着小娟那梳得溜光的脑袋,柔声道,“你怎么不记得了?除了太奶奶,小娟可是跟阿姨最要好的呀,对不对?阿姨送点东西给小娟吃,有什么不可以呢?往后啊,阿姨还会送好多东西给小娟呢。尽管收下吧,爸爸不会说你的。”
“不可以,不可以。”小娟嘟着嘴,把两只小手藏到了背后,一个劲儿地摇头。
周文慧担心凌翀这会儿回来会出现尴尬,本想和小娟多说一会儿话,现在只好作罢。当下,她以最快的速度把塑料包拿到凌家门内的一张椅子上放好,在返身出来时忍不住在小娟胖乎乎的脸上亲了一口,亲昵地说:
“小娟放心,阿姨送的东西,爸爸一定不会说你的。阿姨要回家了,改天咱们好好说话,啊!”
可能是被周文慧如此亲热地亲了一口的缘故吧,小娟竟然愣住了。周文慧趁这工夫迅速地把摩托车调了个头,快步推回家来。可没想到,她刚到家门口,还没停好车,小娟就抱着那一大包东西追上来了,并在周文慧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把东西往车上一放,转身跑开了,一边还回头摇着手喊道:
“谢谢阿姨!阿姨再见!”
多么懂事、多么乖巧的孩子呀!这回换成是周文慧愣住了,她竟呆呆地目送着小娟的背影,直到看着她搬起小凳子进了屋,竟然还站着一动不动。
“阿慧!阿慧!”
突然,大门内传出来呼唤她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是那么的亲切!周文慧浑身一震,一下子听出来了:是妈妈,是妈妈在呼唤她!同时,她的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是爸爸、妈妈回来了!千真万确——当她定睛朝大门内望去的时候,就见妈妈隔着天井笑吟吟地在向她招手呢,而陪着奶奶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的爸爸,也探着身子朝她笑着。登时,周文慧直感到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当下,她用最快的速度停好车,也顾不上拔车钥匙和拿车上的东西了,奔跑着来到妈妈跟前,并投入了妈妈的怀抱。
“妈妈,妈妈!”尽管已经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可见到妈妈后,周文慧仿佛一下子又变回像小娟那么大了。只见她在妈妈怀里撒娇道:“你们不是说好了大后天才回来的吗,怎么今天就来了个突然袭击,人家可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呢!”
“瞧这孩子傻的!”妈妈笑着把女儿推开,说道,“还需要什么心理准备呀?来来,站好了,让妈妈好好瞧瞧,这半年的工夫,妈妈的宝贝女儿是胖了点儿了,还是瘦了点儿了呢?”
原来,周文慧的爸爸、妈妈通常每年回两趟家,一趟是春节,一趟就是周奶奶的生日,时间恰好相隔半年左右,而每一趟在家也就呆上十来天。
周家的情况读者大概还不了解吧?是这样的:周文慧的爸爸名叫周子豪,六十年代初就跟着周文慧的爷爷去了香港,当时他可还是个大小伙子呢。七十年代末,周爷爷去世了,周子豪接手经营着一家杂货铺,由于经营有方,后来竟渐渐发展成一家颇具规模的商贸公司。周文慧的妈妈名叫丁淑华,原来一直和婆婆、女儿生活在大陆的,是一家国营物资公司的会计。后来,周子豪由于忙于生意,生活各方面都失去了规律,常患胃痛,所以丁淑华才决定申请去香港定居,一来照顾丈夫的生活起居,二来帮助丈夫打理生意(她可是个管理内务的能手)。丁淑华获准赴港定居的那年,女儿周文慧正好中专毕业,并顺利进入市外贸局工作,而婆婆身子骨也挺硬朗的,再加上家里有个能干的保姆王姨打理着,所以她才放心赴港定居。算起来,丁淑华到香港定居也已经整整六个年头了。
周子豪如今虽已年近六旬,但身体还颇健壮,精神头也显得旺气十足,这当然要归功于他的老伴这些年来对他的悉心照料了。这会儿,他仍像以往的每一次见面时一样,笑哈哈地张开他有力的臂膀,把他的宝贝女儿亲热地拥抱了几下。而周文慧呢?当然乐得享受一下这每年里头仅能有数次的父亲的慈爱。
“爸爸、妈妈,”周文慧问道,“这回提前回来,是不是可以多呆上几天呢?”
“你猜猜看。”周子豪眯着眼说。
“呆足两个星期?”周文慧脱口而出,“因为今年是奶奶的八十大寿!”
“两个星期太短了。”周子豪笑呵呵地用一个手指头在女儿的鼻子上轻轻括了一下,说道,“这回呀,爸爸、妈妈不光是为奶奶祝寿来的,还有生意上的事要办哪,所以要多呆一些日子啰。怎么样,高兴吗?”
“高兴!当然高兴了!”周文慧孩子般地叫了起来,“妈妈,这是真的?”
“你以为爸爸是在哄着你玩呀?当然是真的。”丁淑华用习惯的手势亲昵地抚摸着女儿的头,笑着问道,“我们刚刚听到门口谁在叫你阿姨阿姨的,是隔壁的小孩吗?那声音怪好听的,听起来就跟你小的时候一样。”
“是吗?我小时候的声音也这么好听呀?”周文慧笑嘻嘻地挽着妈妈的手,母女俩双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接着说道,“是咱们的新邻居,您不认识的。就是咱们家斜对过那扇木板门的那一户——一个星期前刚刚搬来的。妈妈,您可不知道,那小姑娘太可爱了,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聪明伶俐。我敢肯定,您见了她准定会喜欢上她的。”
“哟,真的?”丁淑华欣然道,“什么时候也让妈妈开开眼,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小姑娘能这么中咱们阿慧的意,甚至是刚认识一个星期的,对吧?”
当下,周文慧便绘声绘色地把小娟的长相还有她的诸多在她眼里的可爱之处,尽情地描述了一番。末了,她突然把脸转向正在一旁边品着香茗边笑眯眯地听着她由衷地夸人家小姑娘的爸爸,以非常郑重的口吻说道:
“噢,对了。爸爸,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正等着您回来告知呢。”
“哦?”周子豪也赶忙敛起脸来,问道,“什么事?还非常重要?”
“乍一听,您可能不一定信,但这是真真实实的事。”周文慧的口气是带着很强的说服力的,“那个小姑娘的爸爸呀,长得可是跟十年前在观音山上救了我的那位恩公——‘老三’——一模一样!”
这话一出口,周子豪夫妇同时怔了一下,尤其是周子豪,端到唇边的茶盅就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停住了,同时用闪灼有光的眼神盯住女儿的脸,仿佛在从这张在他的眼中仍然满是稚气的脸上判断着这句话的真伪似的。而丁淑华怔了一下之后便马上恢复了常态,随即用一种不以为然的口吻说道:
“世界上长相有些相像的人可多了去了,怎么好说得这样肯定呀,傻丫头?事隔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真的能把你那位恩公的相貌记得这么清楚?我看呀,你是认错人了。”
周文慧急了,正想进一步说明,却听见爸爸开口了。
“不。我倒认为,”周子豪的口吻是深沉而坚定的,“当年那位恩公‘老三’的容貌已经深深地刻在阿慧的心里了。尽管已经事隔十年了,但我相信,她对恩公的容貌依然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十年来,今天还是头一回听见阿慧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她绝对不是毫无依据地随便认人的。对吧,阿慧?”
“真是‘知女莫如父’啊!”周文慧激动地叫了起来,“爸爸,您太了解女儿了!是的,是的!我随便一闭上眼睛,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恩公的脸孔。他的容颜啊,确实是在我的心里刻着的。爸爸,您一定不会感到奇怪吧,那天一看到凌翀,我第一眼就把他认做是我的那位恩公,并情不自禁地叫了他一声……”
“那个小姑娘的爸爸叫做凌翀?”丁淑华打断女儿的话,颇感兴趣地问,“他是干什么的?”
周文慧刚要回答,哪想到恰在这个时候,大门外撞进了三个“不速之客”,登时把这一家子的谈话给打断了。不用猜,各位一定都知道这三位是谁了吧?不错,来的正是“清风三侠”。这三个伙伴是闻信过来拜访周家夫妇的。若是在以往,周文慧看见他们到来不知有多高兴,因为这三个浑身充满着活力的年青人在这时候来访,无疑地会给他们家的喜庆气氛增色不少的,只是这会儿她却认为他们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果然,这三个年青人一进门,就给周家带来了一阵热闹——一时间尽是他们的嚷嚷声,一个叫姨丈、姨妈的,两个喊伯父、伯母的,其中属罗小虎嗓门最大,也显得最为热情,只见他双手握住周子豪的一只手晃个不停。
“大家坐,大家坐。”周子豪显得十分开心,一边招呼这些年青人落座,一边从茶几上拿起一包“小熊猫”请他们抽,但马上又想起了什么事来,赶忙笑着说,“瞧我,老糊涂啦,忘了你们都是不吸烟的。其实,我现在也已经慢慢地在戒着哩。那么,咱们泡一壶好茶品品吧。”
的确,这三个年青人倒是有不吸烟这一优点的,而喝茶嘛,却都在行,并且品味颇高,据他们所说这可是仙公观的云海居士所教的,对此,他们还颇为自豪,因为云海居士是一位远近闻名的“茶仙”。
“你呀,可真的是老糊涂!”丁淑华笑着对老伴说,“孩子们刚刚下班,都还没吃饭哪,哪有空肚子品茶的?”
“哎呀,我倒是一高兴就忘了这茬。那好,等酒足饭饱后再来品茶更佳。我今天可带来了正宗的台湾极品冻顶乌龙。现在呢,”周子豪边说边站起身来,伸手到摆满各种名贵洋酒的酒柜里拿出一瓶“x·o”,往茶几上一放,兴高采烈地说,“咱们先填填肚子,其实我也饿了。淑华,你去帮王姨多弄几个菜来,我们爷几个可要喝两盅了。”
周子豪向来是很好客的,尤其喜欢和年青人在一起。他常说,常和年青人做堆,会显得年轻,有活力。更何况,他眼前这三个年青人是他最喜爱的,他们一个个威武强健、充满着活力不说,“清风三侠”的名号可是远近闻名的;在他眼里,这三个年青人简直就是人中龙凤!
“姨父,”高文龙待他的姨丈重新坐下后,问道,“听说您要在咱们云州搞一个大型超市,而且早就在为此做筹备了?”
“呵,你小子消息还真灵通。”周子豪笑道,“是有这个意向,目前正和有关部门做最后的洽谈,说筹备嘛,似乎还早了点。(他故意装做神秘的样子)这可是商业机密,先不要在外面嚷嚷,懂吗?你爸爸、妈妈一向可好?”
“好,好。”高文龙说,“爸爸上星期去北京出差了,听说还要去东北转一圈呢,可能要到下个月才能回来;刚才妈妈还念叨着吃过饭就过来看您和姨妈呢。”
周子豪要回家乡办一个大型超市,其实也不是一件什么秘密的事情,他之所以说是商业机密,纯属是开个玩笑而已。回乡投资,这不仅是周子豪在事业上的一个发展,更重要的是完成他多年来的夙愿。而这件事,周文慧早在半年前就听说过了,因为春节期间爸爸、妈妈回乡探亲时常常提起,并且还好像已经选定了地点了呢,只是爸爸、妈妈生意上的事她一向不曾过问也无暇过问罢了。后来,她还听说爸爸派了一名全权代表回来和有关部门洽商呢,并且不久前还在电话里从妈妈的口中得知爸爸可能会在这趟回乡时落实这件事。周文慧自己觉得爸爸、妈妈所要办的可是件大事,她根本帮不上忙,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爸爸尽早地把他的事业转回家乡来,也就是回家乡发展,这样,他们一家人就能够长久地生活在一起了。
“噢,对了。”周子豪突然转向女儿道,“阿慧,这件事跟表哥他们说过了吗?你们可是无话不说的呀!”
“什么事?”周文慧一愣。
“就是你刚才所说的那个长相很像当年救过你的那位恩公的叫做凌……凌什么来着?”
“凌翀。”
“对,对。”周子豪认真地问,“你可把这件事告诉表哥和阿鹏、虎仔他们了?”
“告诉他们干吗?”周文慧没好气地说,“又没他们的事。”
“怎么能这样说呢?”周子豪严肃地说,“他们可是对那位英雄心仪已久,并且一直在渴望着一睹他的风采。既然你认准了那个叫做凌翀的长得和你的恩公一模一样,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别忘了,当年那件事他们也是极为挂心的,而你又一直把他们三人视为兄长的呀!”
“啊,我听明白了!”罗小虎突然叫了起来,“伯父说的是那个扫垃圾的呀?”
“扫垃圾的?”周子豪很感兴趣地问,“你说那个叫做凌翀的是扫垃圾的?”
“阿慧怎么会说那小子长得很恩公一模一样呢?”罗小虎没有马上回答周子豪,而是用惊疑的口吻问道,“是哪位恩公呢?该不会是‘老三’吧?”
“正是‘老三’。”周子豪肯定地说,“阿慧就这一位恩公。”
“不可能!”这三个字几乎同时从“清风三侠”口中喷发而出,方志鹏更是声嘶哑着嗓子喊道,“阿慧一定是认错人了!”
“对,一定是认错人了!”高文龙、罗小虎齐声附和道。
“笑话!我认没认错人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呀?!”周文慧气愤地说,“‘老三’是我的恩公,又不是你们的恩公,你们这样瞎嚷嚷的干什么啊!”
“哎,阿慧。”高文龙严肃地纠正道,“这话可就失之偏颇矣!不错,‘老三’是你的恩公,但你别忘了,他也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和崇拜的偶像呀!姨丈刚刚还说了,我们对他可是心仪已久的。这就是说,我们所敬仰的‘老三’,不单单是因为他对你有救命之恩这一缘故,更重要的是他有一身高超的武艺和一付侠义的肝胆,是十年来我们一直敬仰着的英侠。”
这话可是一点没错。周文慧还清楚的记着,当年她把“老三”的英勇事迹绘声绘色地向这三个伙伴进行了一番描述的时候,这三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直听得个个目瞪口呆,如同在听一段英雄救美的惊险而动人的故事一般,脸上那付极其崇敬的表情良久都没有退去。那情景,周文慧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的确,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把“老三”当成英雄和侠士来崇敬着的。并且,在方志鹏的心目中,那位令他敬佩得五体投地的英雄侠客不仅是周文慧的恩公,更是他的恩公,他曾非常郑重地这样对他的伙伴们说道:
“如果有那么一天天幸让我遇到了恩公,我不但要倾我的所有来答谢他,而且还要拜他为师!”
出于义气,高文龙和罗小虎就像宣誓似的说了同样的话。于是,这么多年来,这三个伙伴对那位他们所崇敬着的英雄,也和周家一样,一直是牢记在心头的。当然,除了一心想报恩以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拜师学艺——因为从周文慧的描述中,他们一致认定那位“老三”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高人。
此时此刻,“清风三侠”心里是怎么想的周文慧可是清楚得很,尽管她并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这么多年来,“清风三侠”一直是对那位虽未谋面但却心仪已久的英雄侠客般的“老三”敬若天神,在他们的想象中,那位英雄一定是高大威猛、英气勃勃的,一定是比一般人更俊逸、更潇洒的,就像武侠书里所描写的那种侠士那样的超凡脱俗!他们无论如何不会也不愿意接受“老三”和凌翀长相酷似的这一现实,因为,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打击!在他们的主观的意念里,前者是他们天神一样敬仰的一位英雄,后者则是一堆令他们鄙夷之至的“垃圾”,如此的天差地别,根本不可能往一块儿“凑合”的!周文慧以如此不审慎的眼光来看待这样一个低微卑践之人,这不仅是对“清风三侠”以精神上的沉重的打击,更是对他们心仪已久的那位英雄的一种亵渎,因此他们口径一致并且是坚定不移地认定:周文慧认错人了!
“打死我也不信!”罗小虎哇哇大叫了起来,神情显得极为激动,“打死我也不信!哈,就那个破扫垃圾的那么一付熊样,也配得上和咱们心目中的英雄相似?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
周文慧一听,气得一张俏脸都变了型,正要反驳,却见爸爸向她连连摇手,才又强忍住了。
“我看,谁长得像谁这个问题,咱们就先搁一搁吧,反正以后还有的是时间讨论和证实。”周子豪哈哈一笑,随即敛起脸来,对罗小虎道,“听起来,虎仔有点瞧不起那个什么‘破扫拉圾’的,对吧?”
“瞧不起?哈,根本就不是什么瞧得起瞧不起的问题!”罗小虎这下可来劲儿了,“伯父,跟您这么说吧,那小子呀,简直就是一堆人所不耻的垃圾!{随又转向他的伙伴}对吧,哥们?”
“这么说,”周子豪环视了一下“清风三侠”,而后仍是把眼光落在罗小虎那张大脸盘上,“你们都认识凌翀?”
“认识!”罗小虎用极为轻蔑的口吻答道,“太认识了!”
“能说说是怎么认识他的吗?”周子豪一脸认真、严肃的表情,“我听说他是刚搬来不久的呀!”
回答周子豪这一句话的是高文龙。他简略地告诉他的姨丈:凌翀也是在清风巷土生土长的,只因在少年时期犯了罪,成为少年犯被抓进去劳教,便从此不见踪影了;直到几天前,王奶奶不知在什么地方碰上了他并把他领了回来,让他顶上了刘驼子的班。
“伯父您说,”罗小虎一付不屑的神情,接过高文龙的话说,“像这样一个坏种,一个渣滓,能跟咱们心目中的英雄沾得上边儿吗?”
周子豪深深吸了口烟,沉思了一下。
“我知道,你们对阿慧的恩公‘老三’向来是无比敬仰的,”他语气深沉地说,“应该这样说:是你们心目中的那位英雄不可能是个扫垃圾的,而不是那个扫垃圾的根本不可能长得像你们心目中的那位英雄。我这样说不知对不对?可是,这是你们的主观的意愿,明白吗?首先,咱们在座所有人当中,只有阿慧一个人见过她的恩公‘老三’,这应该是不容置疑的了;虽然,那已经是十年以前的事了,而当时阿慧可以说还只是个孩子,但是,我相信她的眼光,更相信她的记忆力。你们想想,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从来不去指认某个所谓的上层阶级的人物长得像‘老三’,而偏要等到现在才认定这样一个扫垃圾的长得跟她的恩公酷似呢?并且还是那么的肯定?可见,‘老三’的容颜在她的记忆中是多么的深刻和多么的清晰呀!所以,对于阿慧认定凌翀长得酷似‘老三’的这一说法,我还是抱肯的定态度的。
“第二,在我看来,‘老三’其实也是个普通的人,你们大可不必因为他是阿慧的恩公就把他想象得天神一般;他呀,也只不过比一般人多了一份正义感和多了一付好身手而已。如果当年那件事被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位碰上了,我相信,你们也会像他那样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的。我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要说明由于你们早已在心里把‘老三’的形象造得过于高大和过于完美,完全超乎了常人,所以乍一听说他长得其实只是和凌翀——一个扫垃圾的清洁工——差不多一样的相貌而已,于是心里便老大的不平衡,便无法接受,便一致以主观的意愿认为阿慧是认错了人。哈哈,这些个念头都是错误的,年青人!虎仔,你先别张口,听我把话说完。这第三嘛,听阿龙刚才的话说,那凌翀在少年时期就离开了咱们清风巷,直到如今才回来,对不对?这中间相隔着可是足足有二十年以上的光景呀!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在外面闯荡了二十年,谁也保不准他会变成什么样一个人。我的意思是……”
“他呀,他只能愈变愈像堆垃圾!”罗小虎冒冒失失地打断周子豪的话,“伯父,您的话我完全听明白了,但我还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我们心目中的英雄会是跟那堆垃圾一样的长相的现实的。不,绝对不可能!你可不知那小子长得有多窝囊!如果说,恩公‘老三’长得和别人相像的话,不管那人是多么的平常,我还不那么来气,反正就是不可能和姓凌的那小子相像,绝不可能!”
“你……”周文慧气得声音都发抖了,“你这是胡说八道!你……”
周子豪赶忙又用手势让女儿不要再往下说,然后紧盯着罗小虎的脸,问道:
“我怎么愈听愈觉着你好像跟凌翀有什么仇恨的呢?”
“仇恨?不错,是深仇大恨!”罗小虎指着他那只假眼,咬牙切齿地说,“您还不知道吧,伯父?这就是拜他所赐!”
“唔!这我可真不知道。”周子豪一愣,转对方志鹏,“这是怎么回事?”
方志鹏便将罗小虎的左眼是如何没了的大略说了一遍。周子豪听罢,连说两声“难怪”,正想往下说什么,却见罗小虎又抢先嚷嚷了起来:
“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我虎仔一定会叫那狗娘养的为这只眼睛付出代价的!”
“你……还敢胡来吗?!”周文慧指着他,愤愤地说,“王奶奶的话难道你这么快就忘掉了?她老人家可是已经上派出所备了案的,你若敢再胡来,法律就一定会找上你的!哼!”
“法律?哼哼!”罗小虎冷笑两声,瓮声瓮气地说,“王奶奶可真行,我算是服了她啦!不过,法律总不能没证没据地就找上我吧?放心,我虎仔才不会傻到连那种由人制定的东西都一窍不通的。你信不信,会有那么一天,我要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当着王奶奶和你的面,光明正大地和痛快淋漓地把姓凌的那个狗杂种狠狠地揍一顿,并且是绝对不要负任何法律责任的?”
“疯子!”周文慧气得话都差点说不出来了,“你只会说疯话!”
“这绝对不是什么疯话!”罗小虎有点耀武扬威的了,“我再补充一句:我虎仔的毁目之仇非报不可,是任何外力都休想阻拦的!王奶奶有法律,可我有脑子。来日方长,你就等着瞧好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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