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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逸事 第十四章文方

发表于-2006年02月26日 上午10:07评论-6条

第十四章

说老实话,周文慧只是把罗小虎的这几句话当成是胡诌八咧,压根就不把它当回事,更不会放在心上,因为在她的印象中,罗小虎根本就是个浑人,一个一点心计都没有的十足的浑人!不要说他会设计害人了,就是拐个弯子骂人恐怕他都做不到。然而,让周文慧万万想不到的是,真的有那么一天,甚至就在那愣头儿青如此大言不惭地说出那两句只有攻于心计的人才说得出的话的数日之后,这个“诺言”竟然让他实现了,它给凌翀带来了令人无法想象得到的后果!不过,这是后话。

“好了,好了。”周子豪见这两个年青人当真要为这件事拉开架势争辩起来,赶紧这样说道,“我看这件事先谈到这里吧。今天大家都高高兴兴的,不如咱们换个开心点的话题,行不行?”

恰巧就在这时,丁淑华在餐厅拍着手喊大家进餐了。原来,就在客厅里因为凌翀而差点吵翻了天的这段时间里,丁淑华和王姨已经做好了好几样菜,香喷喷地摆了一餐桌。周子豪笑哈哈地起身请他的这三位年青的客人用餐;而周文慧则因对罗小虎生了一肚子的气,根本就没兴致和他坐在一起用餐,但碍着爸爸,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托词,正在为难的当口,大姨妈来了。

也就是大姨妈在这当口到来,使得周家今天的晚饭分成了男女两桌,男的呢,在餐厅里吆五喝六地猜拳行令,尽情地发挥男子汉们酒桌之上的豪放;女的则在客厅里悠闲地边吃着饭,边拉着家常。

大姨妈比丁淑华大三岁,但由于平时保养得好和不用像她妹子那样为事业操劳,所以外表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她很健谈,周文慧每次去找她串门子的时候,总是被她拉着天南地北地扯个没完,不过那可是有别于一般上了岁数的妇女的那种唠叨的,因为她虽说也是个百分之百的家庭妇女,但可是属于知识型的那一类——每天除了忙点她家的保姆的工作范围之外的轻细活儿外,多半时间都用来读书看报。她知识丰富,只要是搭上一个投机点的人,她都能跟你谈古论今地扯上半天。她和妹子从小关系就特别好,如今年纪大了,越发显得亲热。十年前,她极力鼓动妹子来清风巷置地盖楼的目的,其实就是想老姐妹俩能常在一块儿唠唠嗑。

大姨妈是吃了饭过来的,因为不是外人,周家三代人便不客气地边吃着饭边和她闲聊了起来。老姐妹俩先是照例彼此问候了些近况,而后便同周奶奶一道拉起了家常;周文慧插不上话,只好边吃着饭边听她们闲聊。可没想到,她们聊着聊着,突然就“聊”到她的头上来了。

“听说前些日子阿鹏的父母催阿鹏和阿慧去登记,可急了呢。”大姨妈说着,转向周文慧,笑着问道,“可有这回事,阿慧?”

“这事早在今年春节期间就提过了,那会儿爸爸、妈妈也在场呢。”周文慧不以为然地说,“我也不明白他们这么着急地催我们去登记是什么意思,我认为临结婚了才去登记那不更好吗?可他们却说什么先登记了踏实。嘿,我可更不明白了!难道不先登记就不踏实了?什么逻辑嘛!我跟阿鹏说了,如果他要一味听他爸妈的话要先去登记呀,那他就自己去好了,我呢,非得等到临结婚才肯去登记的。”

“瞧这丫头说的!”周奶奶可被孙女这话给逗乐了,“阿鹏一个人怎么去登记呀?”

“所以说嘛,这事他就得听我的。”周文慧有些得意地说,但随即又皱了皱眉头,喃喃地道,“还没到时候呢,就这样催呀催的,可真够烦人哟!”

“这是因为你长得太漂亮了,人见人爱,所以他们不放心哩。”大姨妈一向喜欢开玩笑;不过,她这句话可不全是玩笑话。说着,只见她轻轻叹了口气,感慨地说,“说真的,换成是我,瞧着这样一个天仙般的未过门的儿媳妇,也会这样催的,甚至还巴不得尽早把人娶进门呢。唉,阿龙这孩子就是让我揪心!”

“哎?”周文慧不解地问,“前些天表哥不是去看对相了吗?怎么,这回您亲自替他选的人,难道他也瞧不上?”

“要不怎么说让我揪心哩!”大姨妈沉着脸说道,“他的眼光简直高得没法再高了,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姑娘才能中他的意!阿妹,这回我帮他相中的这位姑娘,可是教育世家,书香门弟,名牌学校的教师,文文静静的,秀外而慧中,多惹人爱哟!可阿龙他……唉!我可是拿他没办法了!阿慧啊,你可得帮你表哥留神点,若碰上个好的,也赶紧给他介绍介绍,那才不枉了你们表兄妹一场呢!说句心里话,我真希望你和阿鹏赶早儿把事办了,这样或许能触动触动你表哥的心哩。”

“大姨妈说的这叫什么话呀!”周文慧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让我们早点结婚来触动表哥的心?嘿!亏您想得出来;亏您还为人之母呢!您不是不清楚,您家大少爷可是心高气傲得没边了,若没有真真正正中他的意的对象呀,他才丝毫不会被外界的任何力量所触动呢!您呀,还是省了这份心吧!”

“那就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得了!”大姨妈耸了耸肩,一付无可奈何的样子。稍顿了一下,她又转对她的妹子,口气也变得郑重多了:“我说阿妹啊,咱们阿慧的婚事真的不好再拖了,你得好好说说她。她这样的岁数,男的还不大打紧,女的可就叫大龄了;尤其重要的是,这岁数还在最佳育龄之内,错过了可不大好,医书上可是这么写的。对吧,阿婶?”

“可不是嘛!”周奶奶点点头,说道,“按理,我是最舍不得她离开我的。你们都知道,我们祖孙俩长期这么朝夕相处,我可真巴不得这孩子一辈子都在我跟前呢。可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哟!大姨妈说得不错,阿慧现在正是最佳年华。唉,我也没少跟她谈这事呢,可这孩子就是不听,就是坚持要把那什么本科读完了再说。真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丫头!淑华啊,看来只有你这当妈的说话才管用了。”

“奶奶!”周文慧搂着奶奶的肩膀摇晃着,撒娇道,“不是跟您说了吗,明年的这个时候,顺利的话就毕业了,到时什么都听您的还不成吗?就差这么一年嘛!好奶奶,您就别再叨叨这事了好不好?拜托啦!”

“阿母,”丁淑华笑着对婆婆道,“阿慧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咱们就再给她一年时间吧。年青人有个奋斗目标那是对的,咱们做长辈的不但不能加以干预,而且还得全力支持哩。再说,阿慧能趁着现在单身无牵挂的时候把学业完成了,也算是上上之策哩。”

“哎呀呀!”周文慧转过身来搂住了妈妈的脖子,兴奋地叫了起来,“到底是妈妈理解女儿啊!好妈妈,理解万岁!”

客厅里女眷们在边吃饭边闲聊着,显得娴雅和安逸,纯粹是一种话家常的氛围;而餐厅那边,那猜拳行令的呼喝声却激烈得像在吵架似的,不光是“清风三侠”早就都上了劲儿了,就连周子豪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战团”,和年青人在酒桌上可是融洽至极。他们当中属罗小虎嗓门最大,并且显然喝的也最猛、最多,因为在大家都还未尽兴之时他就当先趴下了;而高文龙和方志鹏也比他多撑不了一会儿便都差不多了。于是,本来定好了饭后要好好品尝周子豪带回来的“极品冻顶乌龙”的计划,只好另择其日了。当下,这三个东倒西歪的伙伴便各以含糊不清的措辞向主人道别,而后由高文龙和方志鹏搀扶着站都没法站稳的罗小虎回家去了。

“你呀,真是为老不尊!”丁淑华笑着对走过来在沙发上坐下的老伴说道,“怎么能让孩子们喝得这么多呢?瞧他们一个个醉熏熏的,这可是会伤身子的。”

“这酒没事,放心。”周子豪哈哈一笑,一面张罗着泡茶前的准备工作,一面说道,“难得和这几个后生在一起,大家高兴,多喝了点儿,就算是一醉方休吧!虎仔可能是喝得过猛了,又不先垫垫肚,所以才会这么快就歪了,不过回去睡上一觉酒就醒了。哈!四个大男人对付不到三瓶‘x·o’居然还得喝倒一个,传出去可真会被人笑话。这些年青人啊,平时就只懂得灌啤酒,真正的大场合可不兴这个。哈哈!”

“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丁淑华故意板着脸说,“哪像你三天两头的要应付什么大场合呀!”

“那可不好说。”周子豪一边用开水烫着茶具,一边说道,“他们都还很年青,人生的道路还长着呢。别看他们眼下都在政府机关工作,保不齐哪天一个个纳不住寂默都下海了呢。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人都有更高的选择不是?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全国各地都起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生长在咱们这样一个离港、澳、台如此之近的沿海城市的年青人啊,过于守旧可就落伍了!阿慧,爸爸说得可对?”

“爸爸!”周文慧笑道,“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啊?我可不懂。您是不是喝醉了?”

周子豪喝酒可是海量,这一层家里人都知道,虽然刚才也喝了不少,但一点醉意都没有,因此谁也不怀疑他这是在说酒话。

“好,好。咱们不说这些了。”周子豪嘴里说着话,手却一点也没闲着;有条不紊地按照泡工夫茶的程序进行着,什么下茶叶啦、洗头遍啦,而后才冲开水、加盖又烫盖啦。在等着出茶的当儿,他郑重地对女儿道:“阿慧,现在咱们来谈谈那个凌翀吧——我对这个人倒颇感兴趣的。”

周文慧倒更喜欢谈这个问题了,正要说话,没料到大姨妈却抢先开了口。

“凌翀?就是斜对过新搬来的那个……扫垃圾的吗?”她很是不解地盯着她妹夫的脸问,“怎么,你也认识他?”

“我哪认识他呀!”周子豪一边回答着,一边用他那颇为专业的手法抓起滚烫的盖瓯,均匀地往茶盘上他刚刚烫洗过的那几只茶盅里斟满了茶,然后朝女儿呶了呶嘴,含笑着说:“这不是听阿慧说那个叫凌翀的长得像一个人,才引起我的注意和好奇哩。不过,我想了想,觉得这个人还满有意思的。”

说着,他先是用手势请大家喝茶,然后自己才端起一杯。

“他长得像谁呀?”大姨妈看着周文慧,好奇地问道,“我怎么没听说过呢?”

“他呀,长得跟十年前在观音山上救了我的那位恩公,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周文慧先回答了大姨妈,也不管大姨妈那由于诧异而把嘴巴张得特别大的样子有多滑稽,即又转向爸爸,用一种十分恳切的口吻说道,“爸爸,您是相信我的——‘他们’长得真是太相像了,简直就是一个人!”

“是的,爸爸相信你——相信你的眼力和记忆力。”周子豪点了支“小熊猫”,严肃地说,“尽管已经相隔了十年之久,但爸爸相信你是绝对不可能随随便便地指出某一个陌生人长得像你的恩公的。当然,目前咱们也只能认定‘他们’是长相酷似而已,至于凌翀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位恩公‘老三’……”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大姨妈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了,赶忙这样肯定地说道,“凌翀怎么会是阿慧那位恩公呢?天差地别哪!我听阿龙他们推断呀,那位‘老三’可英雄着呢!哼!凌翀?就他?那身板条子?那窝囊样子?阿慧,太离谱了吧?”

周文慧听了大姨妈这些话,可气坏了,正要反驳,却见爸爸向她摇了摇手,只得又强忍住。

“那个叫做凌翀的,我还没见过,”周子豪吸了一大口烟后,若有所思地说道,“而当年那位恩公‘老三’,我更是无福一睹他的风采。他们两人究竟长得有多相像,只有阿慧才知道,这可是不容置疑的,大家说对吧?不过,阿姐。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一个人能不能当英雄,可绝对不是靠他的一付身板子来决定的呀。明白我的意思吗,阿姐?当然了,‘老三’到底是不是凌翀,或者凌翀根本就不是‘老三’,在真相大白之前,咱们谁也无法做出定论,毕竟阿慧也只不过是认为他们两人的相貌酷似而已嘛。来,来。大家喝茶。如此上等香茗,若让我一个人独自品尝岂不糟贱了?(看着大家都端起了茶盅,他便又接着说)阿姐,王姨。你们都是清风巷的老住户,应该可以说是看着凌翀长大的吧?请给我讲讲他的身世好吗?”

当下,王姨便把凌翀在进少管所前的那段身世,简要地向周家夫妇叙述了一番,也就是前文里她给周家祖孙俩讲的那个故事的翻版,不过,除了没有牵涉到云芳以外,也比上回省略了一些。周子豪显然是很专注地听着,因为他夹在两指中间的那支“小熊猫”已经烧出了又弯又长的一条白烟灰,几乎只剩下一截过滤嘴了,他的手动都没动一下;丁淑华则是不住地叹息着,对凌翀的不幸的身世表示着由衷地同情。王姨刚刚叙述完毕,大姨妈马上就接过去说道:

“论理,这样一个打小就失去双亲的孩子是够可怜的,是够令人同情的。我还记得那年他母亲的后事是街坊邻居们帮着料理的,所以出殡的时候还颇热闹的呢。事后,由王奶奶牵头,街坊邻居们都一致表态要轮流照顾他的生活和帮助他完成学业,当时老高一下子就捐出了三百块钱——那是七十年代初的三百块钱哪!谁知,这孩子太不长进了,竟然不上学了,你们说,这不辜负了邻居们的一番好意了吗?没法子,王奶奶只好帮他找了份工作,让他去自食其力了。刚才王姨说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学坏的,并且是愈来愈坏!唉,他最对不住的可是他那可怜的母亲哟!他母亲可贤淑了,人又长得蛮漂亮的,为了凌翀,她可是守了一辈子的寡呀。苦命的女人!”

“凌翀现在有多大了?”周子豪刚问出这句话,马上又省悟了,“噢,从时间上来推断,他今年也该有四十了吧?”

“差不多,差不多。”王姨连声答着,同时看着大姨妈,那意思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后者肯定地点了点头。

周子豪重新点了一支烟,思索了一下,喃喃自语道:

“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云州,直到现在才回来,时间隔着二十多年啊!有谁知道,这二十多年里,他都在什么地方和都在干些什么呢?”

“多半是在监狱里吧。”大姨妈抢着回答,并且是没经过大脑的,“除了在劳改农场里接受改造外,像他这样的人还能干些什么呢?”

“成见,成见。”周子豪呷了口茶后,连连摇头道,“这完全是当年他留在你脑海中的不良印象使得你至今仍对他有如此深的成见。那么,照你这样的看法,他的女儿又该作何解释呢?难不成那孩子也是在监狱里生长的?”

“那孩子是不是他亲生的,又有谁知道呢?”大姨妈固执已见,“别人都说他们父女俩长得相像,可我看哪……”

“大姨妈!”周文慧这时可忍不住了,竟忘了跟长辈讲话时应该有的礼数,厉声打断了大姨妈往下可能还会说出更令她恼火的话,“您这可就不对了!您怎么能因为对凌翀有成见而连人家的孩子也怀疑上了呢?告诉您,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小娟就是凌翀的亲生女儿,那是一点都不容置疑的!您呀,不了解情况就不要妄加猜测,更不要说出这种伤害人的话!”

“阿慧!”丁淑华瞪了女儿一眼,“你这是怎么啦?有这样跟大姨妈说话的吗?”

“没事,没事。阿慧这是有点激动。”大姨妈倒是大度得很,一点都不生气。不过,她马上又盯着外甥女问道:“大姨妈不了解,你了解?那就请你说来听听,看你是怎么个了解法哩。”

“爸爸,妈妈,大姨妈。”周文慧一口气把一盅茶咽了下去,努力让突然激动起来的心情平静了下去,“我来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好吗?”

“讲故事?”周子豪首先高兴地说,“好啊!快讲,快讲。”

当下,周文慧把那天从王奶奶口中听来的那段关于凌翀和方秀娟以及这七、八年来凌翀又当爹又当娘地抚养着小娟的故事,花了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了一番。她一边讲着故事,还一边注意着在座所有人脸上的表情——她发现,奶奶和王姨虽然已经听过了,但反应出来的表情却都仍然和前天晚上头一回听到时那样,不知是故事的情节太过动人了呢,还是她们纯粹是出自那种善良的、上了岁数的女性才有的本能;她发现,爸爸听得比谁都要专注,他似乎不光是在听,而且还在想,在用他那敏税的思维在品味着故事中的每一个细节,因为人们都看到他烟也忘记抽了,茶也忘记喝了;她更是发现,妈妈显然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受到震憾的程度最大的一个,她看到她至少用面巾纸拭了三次泪,那不住地长吁短叹中流露出她对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的深深的惋惜和同情以及对小主人公的怜悯;她甚至还发现,就连对凌翀成见颇深的大姨妈,竟然也一反常态,被故事中那催人泪下的情节感动得叹息连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周子豪听完故事后,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两遍这四个字,才深深吸了一口烟。随即,他突然这样问女儿道:“你通过再三的回忆,凌翀和你的恩公‘老三’的外表就没有哪一点你认为不太相像的地方?哪怕是一点?你再仔细地想想。”

“不用想了,只有眼神不一样。”周文慧几乎连想都没想一下就这样回答道,“除了眼神之外,说真的,我实在没办法在他们两人之间找出任何一点不同的地方了,尽管我已经绞尽了脑汁去比较了。”

“眼神?”这两个字同时出自三人之口,那当然是周家夫妇和大姨妈之口了。丁淑华立即又补充问道:“‘他们’的眼神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在我的记忆里,”周文慧加重了语气,说道,“我的恩公‘老三’有着两道睛光闪烁的眼神,只要你和他四目一对,你马上会感觉到他的眼睛里射出的不是两道普通的光而是两把锐利无比的剑,让你一辈子都不能忘怀;然而,这样的眼神凌翀没有。凌翀的眼神里几乎让人看不到一丝光彩,我指的是一般人都应该会有的那种光彩。他的两眼是那么的呆滞,瞳孔是那么的浑浊,我甚至一度怀疑那不是一对真的眼球。爸爸,除此之外,确实找不出第二个不同点来了。”

说完这些话,周文慧发现爸爸突然陷入了沉思似的,一言不发了。于是,客厅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但是,周子豪很快又打破了场中的沉寂,他说:

“阿慧,你和凌翀说过话了吗?”

“算是说过了吧。”周文慧嘴里回答,心里已然明白爸爸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叫做‘算是’?”大姨妈不解地问,“说过就是说过,还有什么‘算是’?这其中有什么区别呢?”

有没有区别,这一层当然只有周文慧心里才有数。若是在往常,她肯定会耐心地向大姨妈作解释的,只是因为方才大姨妈由于对凌翀的成见而说出那些颇为伤人的话,使得她心里大为不快,所以便觉得做这方面的解释是多余的了。不过,她又发现,大姨妈说完那句话两眼就紧盯着她看,那样子似乎非要她做出解释不可。正在两难,幸好爸爸及时开口了。

“尽管你和凌翀说的话不多,或者甚至只有一两句,但毕竟也算是说过了,对不对?”周子豪稍顿了一下,随即又加重了语气说,“阿慧,现在咱们就来着重谈这个问题:你有没有通过回忆来对照过他们两人说话的口音?”

“哎呀,你这不是在难为孩子吗?”丁淑华摇着头说,“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咱们阿慧还是个孩子不说,更何况遭受那么大的惊吓,你叫她怎么回忆得起来呢?”

“你先别打岔。”周子豪瞟了老伴一眼,用很自信的口吻说道,“直觉告诉我,阿慧的心里记着她的恩公的声音,而且是非常清晰的。这是一种超常规的记忆,是只有身处特定的环景的人才做得到的,一般人不仅无法做到,甚至也无法理解和想象得到。”

真是知女莫如父啊!周文慧用无限感激的眼光看着爸爸,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坦。不过,很快她又皱起了眉毛。

“可惜的是,”她有点惆怅地摇了摇头,喃喃地说道,“我确实无法从他们两人的口音里分辩出任何不同之处,因为‘他们’同样是一付本地口音,而且又是那么的纯正,根本就……唉!总而言之,除了眼神之外,我实在找不出其他的不同点了。”

“我好像听你说过你当面叫过他?”周子豪紧跟着又问,“叫他‘老三’?”

“是的,是叫过。”周文慧毫不思索地说,“我头一眼看到他的时侯,这两个字就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了。”

“他呢?”周子豪问得更紧凑了,“是何反应?”

“我第一次叫出‘老三’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脸上简直是一丝儿反应也没有;”周文慧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直到我叫了第二声,他才看了我一眼,不过脸上仍是毫无表情,只说……我是认错人了。”

“那就肯定是认错了哩。”大姨妈插进来说,“天底下长得再相像的人也是有的。既然凌翀自己都这么否认了,那他肯定不是你的恩公,这是明摆着的事,大家说对吧?照我说呀,你就把他看做是长相酷似你的那位恩公的人也就是了,趁早别再费那份闲心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周子豪显然不同意这样的看法。他重新点燃一支香烟后,语气非常郑重地说道,“愈是这样,我才愈觉得这个凌翀是个很值得琢磨的人。从口音这一重要的特征来分析,‘老三’和凌翀同样是咱们云州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了——其实我一直清楚地记着十年前阿慧就告诉过我,说她的恩公‘老三’操着一口纯正的本地口音的了——这对我们来说,无疑已经排除了‘他们’之间的一道栅栏。而在我看来,这可是一道非常关键的栅栏,因为它将为我们进一步‘琢磨’凌翀这个人提供很大的帮助。不知你们同意不同意我的这一看法?接下来,就是凌翀为什么矢口否认他就是‘老三’的这个问题了。我揣摩了一下,认为其中存在着两种可能性。这首先一种嘛,也就是阿姐所说的‘别再费那份闲心’的那一种,就是说凌翀不过只是长相酷似‘老三’而实际上却是一个和我们并不相干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当真‘别费那份闲心’了;第二种,那就是:凌翀正是咱们寻找了十年的那位恩公,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他不仅隐起了‘老三’这样一个不知是小名还是诨名的称谓,而且还隐起了有些时日了,所以乍一听到阿慧叫出时他会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认为,这第二种可能性是非常值得咱们去探讨的。”

“可他为什么会不用‘老三’这一称谓呢?”一直默不作声的周奶奶这时忍不住这样问道,“难道……”

“隐情。如果当真是咱们所揣测的第二种原因的话,那就肯定是出于某种隐情了。”周子豪沉思着说,“只是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隐情,目前咱们尚无法知晓罢了。不过,有一点倒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不但早就不用‘老三’这一称谓了,而且今后也不会再用了——他之所以对阿慧的这一声呼唤而矢口否认,其目的当然是要让所有的人(包括阿慧)再也不要这样叫他了,要人们永远忘掉这个称谓和曾有过这一称谓的那个人。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会不会他也同样认出了咱们阿慧?”丁淑华突然这样问道,“正如你所说的,他因为有‘隐情’所以害怕别人认出他是曾经有过那个称谓的人,所以才会矢口否认?”

“这一层嘛,”周子豪摇了摇头,说道,“可能性不大。你想想,当年咱们阿慧才多大呀?一个女孩子,十年的变化那么大,就算他有超乎寻常的眼力和记忆力也是不可能认出来的。这一点我敢肯定。再者说了,当年他是偶然碰到阿慧有难而出手相救的,而当阿慧一脱险,他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完全是那种施恩而不图报的侠士的作为。因此,我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侠士是绝对不会把被他所搭救的人的容貌记在心里的。”

“‘侠士’?哈哈!”大姨妈失声笑道,“怎么说着说着,竟然把凌翀说成个侠士了?你们夫妇俩该不会当真把凌翀认做是那个什么‘老三’的了吧?”

“这只是在推测。”周子豪吸了口烟,接着说,“看来,这件事一时半会的是没法搞清楚的,咱们还是暂时到此为止吧。明后天我找个时间去拜访一下王奶奶,再向她老人家了解了解凌翀的情况,说不定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没有谁能比王奶奶更了解凌翀的。”周文慧赞同地连连点头。

接下来,他们换了话题,聊了一会家常,才看到周奶奶边打着哈欠边指着墙边那座红木外壳的豪华的落地钟,说道:

“闲聊的时间过得可真快呀!瞧瞧,都到半夜了。我可困了,先回房歇去,你们也都赶早儿歇着吧。”

当老太太在王姨的搀扶下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的当儿,落地种用它那悠扬悦耳的声音“当、当、当”敲了十二响。

周家的人都知道,周子豪有晨跑的习惯,而且这个良好的习惯已经延续好几年了。周文慧早就听妈妈讲过,爸爸无论应酬得多么晚,第二天仍然能起个大早,一般是不会影响晨跑的,因为他从不睡懒觉。他起床后就出去晨跑,将近一个钟头才回家用早点,一年三百六十天,除了碰上极坏的天气和极特殊的情况,几乎是天天如此。而每次回乡探亲,尽管在家呆着的时日很短,但他丝毫不会因此而改变这个良好习惯。这不,和往常一样,今天他仍是早早地就起了床,穿上一身雪白的纯棉短运动服,登上一双同样也是雪白的“耐克”运动鞋,顺手抓过一条还是白色的毛巾往脖子上一挂,临出门时再喝上一杯老伴每天清晨都要亲手为他调配的特制的奶茶,便跑步去了。他通常是先走到巷尾,然后在那条清晨时分外幽静的溪滨路上跑了个来回,时间一般也控制在一小时左右。

周文慧由于昨天晚上睡得较晚,再加上躺在床上后脑子里还在反复地回想着和爸爸谈的关于凌翀的那些话头,以至久久无法入睡,所以今天就起得迟了些,尽管窗台上那对“红嘴儿”一大清早就一个劲儿地用它们那悦耳的欢唱催着她起床呢!醒来一看时钟,已经六点快一刻了,她心里说,算了,今天就不去溪边了。于是,濑洗完毕就下楼到客厅来陪奶奶和妈妈说话。客厅里没见着爸爸,其实她也知道晨跑去了,但还是多余地问了一句:

“爸爸去晨跑啦?”

“出去有二十来分钟了。”丁淑华笑着说,“刚才妈妈到你房间拿本书的时候,看你睡得挺香的,本想叫醒你,但想起你昨夜睡得晚一点儿,就又不忍心了。现在去溪边读书恐怕晚些了吧,干脆今天就不用去了,待会儿还得上班哩。”

“今天不去溪边了。”周文慧硬是在奶奶和妈妈的中间坐到沙发上去,一边撒娇地说,“就陪奶奶和妈妈多说会儿话吧!”

这祖孙三代说话的当儿,王姨已经把早点准备好了。王姨可是一位很值得称道的保姆,她连一般人都认为一日三餐中最容易“对付”的早餐,都能经常变出些花样来,让周家祖孙俩三天两头的都能吃出点新鲜感来;尤其是在周子豪、丁淑华夫妇俩回来的这么一小段日子里,她更是能挖空心思地搭配上几样港粤小吃,让大家吃起来更开心些。

周子豪对时间可拿捏得真准,当王姨把各色早点在餐桌上摆好的时候,他恰好回来了。他锻炼时一般都是在很轻松的状态之下进行的,是名副其实的慢跑,所以尽管如今是盛夏天气(当然清晨凉爽得多),他也不会像年青人那样一运动起来就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到家的时候,除了运动衫上渗出少量的汗水外,其他的地方却很难看得出他是刚刚晨跑了将近一个钟头回来的,仍是那么的气定神闲,倒好像只是在门外散了一会儿步似的。他先是在院子里随便擦了把脸,换上一条干爽背心,便到餐厅里来和家人一道用餐。

“阿慧,”他接过王姨刚刚给他盛过来的一小碗西米粥,还没顾得上先喝一口,就这样兴致勃勃地对女儿道,“我看见他了。”

一种心灵的感应,使得周文慧根本不用花费一点心思去猜想就能明白爸爸看到的“他”是指什么人了。她看到爸爸脸上洋溢着一种兴致很浓的神采,料想他要继续昨晚的话题了,于是没有做声,只是拿眼看着爸爸,用眼神表示她在洗耳恭听。而与此同时,周奶奶、丁淑华还有王姨,也都齐刷刷地把眼光集中到周子豪的脸上,但奇怪的是,大家显然都和周文慧一样,只从周子豪这几个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字眼里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说的是谁似的,谁也没有吭声,都在静待着周子豪的下文。

“我还和他打了个招呼。”周子豪美美地喝了口粥后,对女儿说道,“我们是在溪滨路上相遇的,他正拉着一车垃圾要去处理场。”

“是吗?”周文慧大感兴趣,赶忙问道,“您是怎么和他打招呼的?”

“就一个字:‘早’?”

“他呢?也回应您一个字?”

“不,他是用点一下头的方式来回答我的。”周子豪夹起一个制作精美的翡翠般的小菊花包填入口中,在人们的期待中慢慢地嚼着它、品味着它,直到把它吞下肚子里去,才突然说道,“我好像觉得他脸上曾受过伤,并且是这两天刚痊愈的?”

“那就是前几天被虎仔打伤的。”王姨抢着话,口气里带着愤懑。

“哦,我明白了。”周子豪若有所思地说了这句话,稍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他虽然只冲着我点了一下头,但我已经完全看清楚他的模样了,因为我们毕竟是面对着面的,而我又是个有心人。我发觉那是一张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脸孔——你们知道吗,昨天夜里我就自个儿在脑子里勾画着他的模样了,甚至还把他的容貌描绘了出来——我确实没想到他竟然会是一付书生般的清雅、俊逸的长相,虽然他脸上还余留着一点受过伤的形迹。阿慧说得没错,他的两眼的确是有些浑浊,乍一看就会给人以呆滞和迷茫的感觉或印象。这一点是这张本来应该可以说是颇有气质和斯文的脸孔的唯一缺陷,当然也是重要缺陷。俗话说,眼睛是心灵之窗嘛。”

“所以我始终认为,”周文慧赶忙说,“‘他们’除了眼神之外,简直就是同一个人哩。”

“可是,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付难看的眼神呢?”王姨试探地问道,“在我的记忆里,当年他的眼睛好像……没有这样啊!他会不会是身上有毛病?”

“不可能。”周子豪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态度是那样的坚决,大有任何人都不得否认的态势。不过,他并没有往下作关于这三个字的任何解释,而是用一种很严肃的语气对女儿道:“阿慧,有一个现象,恐怕不光是你甚至包括阿龙他们都没看出来;当然,如果你们留神去观察的话,也是不难看出的,因为我指的是现象而不是本质。你先别急着问,听爸爸讲:我们相遇的时候,他是拉着满满一车垃圾的。不,那不是一车一般的垃圾,而是一车人家装修房子时倒出来的废礴土。我用我的眼力稍稍测算了一下,那一整车的重量至少在千斤以上;再留意一下那两个车轮,气并不足,顶多七成,而那时候正在上一段小坡。然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拉车的人,竟然是令我大为惊讶的腰不弯,腿不弓,脸不红,气不喘,丝毫看不出吃力的样子,好像他所拉着的,不是一车重物而是一车泡沫。”

“这现象说明什么呢?”周文慧不解地问。

“说明这个人有着一种超人的力道,”周子豪非常肯定地说,“而且这种力道是绝对区别于一般的蛮力的。”

“力道?”周文慧更为不解了,但同时也大感兴趣,“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道呢?”

“是一种根基颇深的力道,一般人的身上是绝对不可能有的。”周子豪把夹着的一个玲珑剔透的小烧卖停在了半空中,用一种非常深沉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我没看走眼的话,这可是个练家子啊,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练家子。”

“练家子?”周文慧一愣,赶忙问道,“什么是练家子?”

“哦,这是北方的方言,你可能听不懂。”周子豪解释道,“练家子就是指习武之人;凡是学过武术的人在北方一般都称作练家子。”

“您是说,”周文慧惊讶地问道,“凌翀是个习武之人?”

在场所有的人也都瞪大了眼睛。

“对。他至少是练过武的,而且……”周子豪稍顿了一下,语气随之加重,“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的功夫底子还不薄。”

“就像表哥他们那样的吗?”周文慧天真地认为凡是挨上一个“武”字的,都肯定跟“清风三侠”一样,因为在她的印象中,那可是三条正儿八经的练武的汉子。岂知,她这话一出口,爸爸却马上给了她一个否认的回答,并且说出一通大出她所料的话来。

“不一样,不一样。”周子豪连连摇头,接着,用一种大行家的口吻说道,“你表哥他们呀,那是在玩拳,充其量叫做健身,哪能算是练武!一般的西洋拳术只是重外而并不重内,照咱们中国人的说法叫做外家功夫,不过跟咱们中国真正的外家功夫比起来,那还差得远着呢。中国的外家功夫,练的可不一定是招式,主要是讲究练筋、练骨,练到最高境界就成了‘金钟罩铁布衫’……唉,我都扯哪儿去了,尽说些你听不懂的!这么跟你说吧,别看你表哥他们一个个人高马大,甚至每一拳打出都有百十来斤的份量,可是叫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去拉刚才我看到的凌翀拉着的那一车‘垃圾’的话,我敢肯定地说,绝对不能像凌翀那样轻松的。这就是练过内劲的人和只在拳头上下功夫的人的区分。这下可听懂了吧?”

周文慧没有回答,因为她突然陷入了沉思之中。倒是王姨忍不住开口了。

“这么说,”她的样子显得很惊奇,“凌翀当真练过武术?”

“我愈想呀,愈觉得凌翀这个人太神秘了,太值得去琢磨了!”周子豪眉头深锁,明显的答非所问,“不成,吃过饭我得去王奶奶家走一趟。”

显然,他对这件事已经在乎得差不多到了刻不容缓的境地。不过,丁淑华却提醒道:

“我看这事还是先缓一缓吧,今天上午咱们可是有重要的商务活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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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吟媚 | 荐/吟媚推荐:
文章评论共[6]个
吟媚-评论

不好意思,因为长篇章节的不完整性,暂时不做点评,请理解。:)at:2006年02月26日 上午11:04

水仙仙子-评论

您把人物的内心世界描写得如此细腻,真是难能可贵呀!不过,有些地方似乎稍嫌过了一点。当然这是我个人的不太成熟的看法。不管怎么说,您的小说无疑是很精彩的,很有可读性。at:2006年02月28日 早上8:11

书海一闲客-评论

您把人物刻划得如此生动鲜活,仿佛就在我们身旁,真是让人愈读愈有味。at:2006年02月28日 早上8:58

巴菲特-评论

写得不错。挺有功夫!我正在抓紧时间读下去。at:2006年03月04日 下午4:25

巴菲特-评论

写得不错。挺有功夫!我正在抓紧时间读下去。at:2006年03月04日 下午4:25

巴菲特-评论

写得不错。挺有功夫!我正在抓紧时间读下去。
  【文方 回复】:谢谢! [2006-3-4 19:14:00]at:2006年03月04日 下午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