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坐在一辆长途火车上。
很喜欢怎样的生活:漫无目的独自旅行。
没有目的就哪都是目的。我喜欢不争,顺其自然。
车子就像无端思绪穿驰在灵魂空间一样,奔驰在夜幕中。
外面的夜很黑。黑得一塌糊涂,黑得让人心里莫名其妙地隐隐作痛。
很久没有这样的心灵悸动了。我心想。
这些年来,我心灵麻木得不知何谓心动。不喜欢心动。它让人有隙可乘,让我容易受到伤害。
外表坚强的人,心灵往往很脆弱。
车内开着灯。光线不强,晃动的车身让人和物都若隐若现,空灵凄迷。
列车上满是人。我对面坐着一个女孩,十七八岁,有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
她在看着我,我发觉。而且是目不转睛地注视。
我疑惑地看她。
她笑,闪动着明眸。
我突然发现她的眼睛很奇特,眼眸亮得耀人眼帘,像在黑暗中闪亮的晶莹宝石,给人透明的感觉;更给人黑暗中夜来香的馨香。飘飘忽忽,美。
这夜有点凉啊,她突兀地说。
夜凉如水。我承认。
哦,水吗?古人说上善若水。
还有柔情似水呢!我补充。
她沉默,还是注视我。我有点受不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不想说。我平静地回答。
为什么?
就是不想说,没有为什么。
她应该很奇怪了,凝视我,像要把我看透。我不动声色地反看她。
一会儿,她说,佛说,今生的五百次回眸才换得来世的檫肩而过。你怎么说?不许不回答,快点嘛。
那不是佛,只是世间男女。缘?风吹就散的东西我是不会相信的。你也不必告诉我你是睡,因为我不想知道。
哦。她开始严肃起来,端正身子。那么,你是不会相信感情的了,比如说爱情?她问。不相信。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就是不相信。
她大笑。肆无忌惮地笑。狂放、不羁,是这额笑的特点。声音大,沉,就像从宇宙苍穹中闷闷地盖下来,让人感到压抑不安。声音大,却也掩盖不了丝丝的无力,苍白,空虚。
这笑引很多人注目。她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只是很疑惑,她的笑为什么会让人感到心颤,疼。
她倏地打住笑,停得也很是突兀,像给人生生打断一般。
你背叛了生活。她语出惊人地说。
是吗?我自己也觉得应得底气不足。这女人,容易撩动我的心弦,不明白为什么。于是我扭头看窗外。夜幕浓黑得一如黑绸缎,让人想伸手去抚摩它。
我背叛了生活么?我心里自问。不,当我想脱离世俗的规律,去寻求自我时,生活已经背叛了我。是现实,它背叛了我,总是不如我所愿,总让我伤痛,我才背叛它。现实让我与它背道而驰,而且越走越远。不能回头,一回头就是无话可说。
你准备到哪里?她又问。不知道。那你知道这车去哪里吗?不知道,我不喜欢明确的目的。
你是随便就上车的,我知道!她显得异常兴奋地说。笑。她又笑了!不过这次是很温和地笑,就像饱经沧桑的智者对待肤浅问题的笑,一样空灵难测;也像百合无声无息缓缓开来。
她说,这车是开往云南的,我要去看异簇风情。
那也要有个地点吧?
听说西双版纳不错。那就去那里吧。一个人去?不,邀你一块去。
好。我回答。
她显得很开心,问,你有女朋友吗?曾经有过。现在为什么不要啦?没意思。
她停住手的晃动,认真地说,你这人真有意思。
我倒不觉得。我淡淡地说。
和女人做过那事吗?做过。怎么样?没劲。
哈哈!她又放肆的大笑。笑声刺耳,好像要把这狭小的空间撕裂。
什么叫没劲?
关于这问题我不大想回答,但怕她纠缠,只好说,也就是有无皆可。
一开始就这样?
不,我没好气地回答,那你又怎样?
我?她大笑,我可厉害了,一个月换一个男人,绝不逾期!
我开始来了兴趣,说,有一部电影说的是一个女人得了绝症,于是她每个月和一个男人同居,也是绝不逾期,你?
不要胡说!她打断我的话,你咒我得绝症?
我可没这个意思。我看她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的眼珠,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异常亮丽。蓝代表忧郁。可我却在乌黑的眸子中寻得了同样的感觉。错觉?
她显然没有怪我的意思,柔声说,我暂时做你的女人怎样?
什么?我以为自己没听清。
做你的女人!她大声说。
列车上没睡的人都为这话注目。我突然感到窘迫,被她杀个措手不及。她毫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我不需要。我坚决拒绝她。
她不高兴了,脸沉下来。你是一个怪物!这又是她给我的评语。
我,笑笑,不语。
很快,她又恢复了明朗的性子,又跟我调侃起来。她说。丰子恺说一个车厢就是一个人性社会,千奇百怪。
他一个隐士知道什么!我不同意地说,人哪来千奇百怪。人性只有两种,善与恶。而“善”的一面,在这复杂的社会中磨损得差不多了。而“恶”却也没到极端,惟自私而已!
好,好,说得太好了,不过到底是不是这样呢?她疑问。
难道你例外?
当然。她郑重地说,我伟大得要成为你的女人呢!为什么?我想感化你。我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答。
失去过,害怕再伤痛?她猜测。
你最好闭上你的嘴!
我为什么要闭上!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我不再理她,靠着椅背假寐。我太累了。
对,累。
男女之情也罢,朋友之义也罢,我就是被它们所累。
我需要一个自我的温暖的大床,温馨的茶,更有幻想之花,孤独地,傲然地,俯瞰人间。
虽然闭着眼,但我仍可感到对面这女孩,奇怪的她,用她那独特的、晶莹的双眸紧盯着我。
慢慢地,她双手握住我的左手,不停地摩挲。轻柔的,缓慢的,就像在抚摩一件弥足珍贵的东西。我没有感觉,就是没有感觉,由着她。
你太累了。她喃喃地说,语音呜咽。
我蓦地睁开眼。她正看着我,眸子像蒙着深深的雾气,很潮湿。那是一种怜惜的眼神。
我的心深深地震动,这女人,她有一双能看透别人本质的眼么?我不敢想象。也许是偶然吧,又也许是我误解了吧。
你太累了。她不停地轻声说这话,虽然很短,却像用吴侬软语哼的美妙歌谣,让人如置身江南三月;又像轻脆不牧歌,风吹草低,清爽的气息随风而来。
这是天籁,这是仙音,美妙得让人安心。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很久没睡得这么安稳过,以前我总要独自坐到深夜才入睡,而且常常醒来。坐着的时候,有时想些东西,有时则什么也不想,脑袋一片空白,处于真空状态。
现在,我竟有了个多年来的一次安睡,精神很好,心里却像失落了什么。不习惯!
然而我醒时却发现有个人枕着我的左肩,靠我坐着。就是那女孩。她也睡着了。
我移动身子的时候她开始醒来。
早上好。早。你醒多久了?刚刚。
你的身子真暖和,我舒服极了。她很兴奋。
可我却让你枕得酸麻,倒霉透了!
哎呀,你就不能迁就一下我么?干吗迁就你?你,你这家伙,一点情趣也没有!
我不想和她争,问,该到站了吧?
她看一下时间,说,梳洗一下就差不多了。
我们各自梳洗完毕,过了十多分钟,就已到目的地。
我们下车。正值旭日东升。火红的圆球缓缓走上天空。
我喜欢黑夜而不喜欢白天,以前。对于万物生长少不得的太阳,我始终有一丝的怨恨。
然而今天,借着绚丽的朝霞,让我完完全全看得清身边这女人的脸庞。
她很美。这无需置疑。
她今天显得很高兴,下了车就像小鸟般雀跃不已。
在这里细致站的人不多,走了一阵,场面就显得冷清了。
她拉着我,进入异地的农田沃野。庄稼绿油油的一片,迎风招展着。几条清澈的小溪徜徉于大地之中,淙淙水声,似一曲乡村乐章。
这里的风景很美,空气也清新,还保留着很多地方没有的自然气质。
异族的建筑让我们很好奇,多看了几眼。
我们走在林间的小道上,慢慢地走。她有时在前我在后,有时我们并肩而行。不过都很慢,像要把时间烙定在某个空间。
她走在前面的时候,我看着她。她背对着我,让我看不到她那明朗的脸庞。
她默默地走,低着头,像在沉思,又像在寻觅什么东西。
走着走着,我不知为什么的,竟感到她离我很远,虽然事实上只有几步之遥。
她那孤单的背影,落寞,萧瑟,像来自某个不知名的空间。模糊。
我突然疯狂地感觉,她在离我而去,不,是远离世间,升去那个所谓的天堂。
这毫无原由的想法荒谬得连我自己都吓一跳。这。我胡思乱想吧。
果然,她有时猛地跳到路边,摘几朵不知名的野花,插在头发上,还问我美不美。
走着走着,我们的手紧紧地拉在了一起。
之后一路无言地走着。
这种走,没有长亭短亭的分别,不必去想分手的感伤,是再适合不过我了,我以为。
走,满无目的。
走。一直到黄昏。
我们来不及欣赏黄昏的绝美,因为我们需要解决住宿问题。于是到附近的乡镇的旅店要了两个房间。
解决了生活问题,也许是旅途劳累,我很快就入睡了。这也是以前不曾有的。
接下来的三天,我们有很多活动。吃地方风味小吃,看异族舞蹈,等第。
其实最多的是去田野上放风筝,两个人放一个风筝。
起初的两天很顺利。到第三天却出了问题。飞高的风筝,突然断线,飘走远方。
她显得很伤心沮丧,呜咽地说,美好的东西总要被毁掉的么?
现实如此。我深沉地回答。
她回过神来,强笑一下,说,毁掉也是自身的原因,像这风筝,飞得高了,自以为了不起,想要挣脱束缚它的线,可它不知道正是线才让它飞高,才让它有意义。不是吗?
你是在影射我,指桑骂槐?我笑问。
我哪敢啊!她笑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你真的需要考虑考虑。
我不需要考虑!我打断她的话,我活我的,哪有时间和精力去想其他!孤独就孤独吧,我不怕,习惯了,我还要享受孤独呢!
她叹口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缄口不再说什么。
这次是不欢而归。
入夜时分,天下起雨来,雷声轰轰,闪电划空,雨声哗哗,像打在人心上,有痛的感觉。
我躺在床上,头蒙着被。
我讨厌雨天,讨厌它的女人性质。
同行的女孩站在门外。陪我上天台看雨。说完,她拉着我上到天台。
气候的天幕被一个个闪电撕得破碎。雨大得惊人,砸地啪啪有声。
她越看越兴奋,不住呼叫,像用尽了平生力气,音量差点盖过那刺耳的雷声。
蓦地,她冲进雨帘,跳着,蹦着,闹着,如鱼得水般,又像水中的精灵。
我那刻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雨中那身影越来越模糊,好像要融入夜色中。回归自然么?
她闹够了,会到我身边,哈哈笑说,太过瘾了!笑完,竟“哇”的大哭起来。
这哭持续很长时间。我敢肯定,这哭绝对是伤心引起的。
借着闪电,我发现她脸色苍白得吓人。我赶忙把她拉回她的房间。她停住了哭,换了衣服,不过脸色仍然苍白。
我问她是否不舒服。她只是紧紧地抱住我,一言不发。
我感觉到怀中的人儿全身发抖,不是受凉的那种,而像在恐惧什么。
我安慰她一阵,她才恢复过来,
你累了,你休息一会。我哄她。
她摇头。不,她说,我要你陪我。
好。我说,你上床睡觉,我在这里。
不,我要你陪我睡。
什么?
我要成为你的女人!
胡说什么!我不会跟你疯闹的!
我说真的,不是闹。她委屈地说。
我不会答应的,你要是再乱说我可走了。
她幽怨地看我一眼,机械地上床去。
我无言地坐在椅上,直到她睡着。之后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想睡,睡不着。刚才差点答应了这女人,危险极了。
对爱情,我无由的恐惧,不是曾经受过伤,而是看得太多这方面的悲剧。这很累,而我偏偏不想太麻烦。
不行,是时候离开了。
第二天,我对她说我要回去了。
她一呆,问,为什么?
我做的事有很多是没有理由的。不能再玩几天么?不,今天就走。好,好吧,祝你好运。
在车站,她来为我送行。
我会一辈子记住你的,一定会的。她说。
不必,我说,有些东西就让它给岁月冲走吧。执著反而不美。
她盯着我一会,才慢慢点头。
在车进站的时候,她向我要了住址,还问了姓名。你不问我名字么?她问。
我一阵冲动,差点破口要问,但我制住自己,说,我说过我不想问,你是知道的。
她又点点头。
上车,我找到座位。坐下。
站台上的她,不住地挥手。忽然我发现她脸颊有晶莹的珠点。
她,哭了么?我震惊。她用手擦了擦了眼。
是的,她在哭!
我突然有股想回到她身边的冲动。站起身,正在做决定。
可车子开动了。而且很快就开出很远。再看她,只剩一个小点,我茫然若失地坐下。就这样,结束吧。
可……
回到家的那些日子,我还像往常那样生活。方式不变。可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不时想起那女孩。是的,她能撩动我的心弦。为什么呢?
思潮澎湃间,歌以咏志,于是写一点东西来纪念:
百 年孤 独
穿过一个世纪的孤独,
让我懂得情爱的魔幻。
时间与空间的美丽错位,
使那爱令人心颤的浪漫。
但孤独是最有情的情愫,
就让那遗憾充斥了人间。
情丝斩不断理还乱,
也是那孤独的使然。
一世纪孤独的爱,
也有美丽的奇传。
时间可以成全一些东西,
也就可以使人把爱淡忘。
这不能也不必怪罪,
时间把一切都改变。
距离也是,
一种遗憾。
但是,我能淡忘么?
一天,我收到一封来自上海的信。是那女孩寄来的,信是这样写的:
当你接到这信时,我已在天堂享受静谧了,因为上帝已召唤了我。而你,仍在尘世孤
独地活着。应该是这样的吧?
我说我会记住你一辈子,我一定能做到,因为我的生命本就不长。告诉你,我有严重
的先天百血病,能长这么大已是个奇迹。
自小,我就是个在生命边缘上徘徊的人,根本不知道哪一天会突然死去。我一直对任
何东西都看得很淡。直到遇上你。
一见到你,我直觉你和我有相同的本质,都无奈地孤独着。这是我的直觉。后来证实
我的直觉是正确的。我们在一起,虽然说话不多,但是你却让我的精神灵魂处于饱满的状态。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你是我的依靠。那个雨夜更证明这观念。我,爱你,真的。无可遏制地爱上你。
我父母一直希望我能和他们去美国医治,虽然把握不大,却还有一线希望。但我却找不到一个去医治的理由。我只希望把我短暂的人生挥霍掉。因此我放浪形骸。我说我有过很多男人,那是骗你的,其实是一个也没有。我说过,我只爱上你一个人。你说你有过女人,我也不信。我懂你。
我懂你,你却不懂自己。你爱上我吗?也许吧。可是在车站的时候,如果你问我的字,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真相,并且随我父母去美国。为了你,我会和命运抗争一次。然而你没有,我也不想勉强你。
这段日子,我感觉生命正在渐渐逝去。我知道我的日子不久了。我写下这信,叫我家人在我死后寄出去。对于死,我只恐惧过一次,就是在那个雨夜,我在雨中闹着,你在一旁看着。那时,在我眼中,你就像一座沉稳的山。你的身体很暖,可以让我依靠,这我早已说过但我想到我会死去,会失去你,我就怕得要命。所以我哭了。
我只是为未能成为你的女人而遗憾。最后,我诚心希望你能打开心扉,接受感情,并再次找到爱情。
你的女孩
这信,中途我停顿了很多次才读完。
读完的那一刻,我的心完全沉了下去。
悔恨,是我此刻的心情。
我想在心中对她告慰:安息吧——突然,我心猛的奇痛!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连对她说“安息”也做不到!
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这信,代表了她和我的爱情。风吹来,信随风飘逝。我惟一的情也随信,随风远走。
风吹,信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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