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漫步遵义

车厢里，梦缘公子蜷缩在靠近车窗的位置上，一顶湖水蓝的鸭舌帽压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把整个人完全隐没在云蒸霞蔚的雾障中。四周人潮汹涌，提着行李和包裹的旅人行色匆匆的来来往往、穿梭如织。广播中温柔甜美的催促声仿佛是一把一点一点拔出刀鞘的尖刀，在这个萧瑟的冬日散发出绝望冰冷的寒意。

我站在站台上，极力回避着与他面面相觑的对视，不敢也不忍窥视他脸上的表情。我们紧握的双手在空中抖动起伏，冬日的寒风吹动着我雪白的围巾苍凉起舞，这八天来朝夕相处的一幕一幕，象一卷铺展的画轴徐徐呈现在我们面前。人，相顾，无言；天，阴霾，有雨。

我毅然抽出手，大步走出站台，只听见梦缘公子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着，大哥，珍重。我不敢回头，边走边向他挥手，用一个潇洒而苍凉的手势作最后的道别。

――我不能回头，即便是匆匆短短的一瞥一顾，都会无限延长这绵绵不绝的伤感和离别的苦楚。

梦缘公子来我家乡的第二天，遵义下起二○○五年立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地下个没完，不久，天地间就披上一层厚厚的银妆。

生长在海滨的梦缘公子很少见到雪，天地间那种晶莹圣洁的质感让他兴奋不已。满天纷扬的雪花呈现出一种声势浩大的热情，它们象一群轻盈翔动的精灵般精心装扮着这个世界，迎接远来的文友。

按照我事先预定的计划，我把当地的风景名胜海龙囤作为我们旅游的第一站。

被称为中国中世纪军事城堡的海龙囤，宋元时称龙岩囤，位于遵义县高坪镇白沙村龙岩山上，离遵义市城区25公里，是古代播州土司杨氏屯兵的军事要塞。龙岩山孤峰一蒂，高插云表，群峰簇拥，四面陡峭，溪谷幽深，湘水环流，唯山后窄径一线可以攀登。播州土司扬应龙的祖先利用地形，在宽约5公里的少顶上围筑土城，围城三重；建楼房、仓库、水牢于其间；囤前设铜柱、铁柱、飞龙、飞凤、朝天、万安等九关，各关之间有护墙相连，随山势绵延十余里，别有一番气象。

“登囤古道”全长４７４米，沿山而上，下临沟谷，倚崖凿壁而成，侧有护墙。登囤古道的是由一级级巨石堆砌而成，每级石阶高约两尺，坡度陡峭，俗称“天梯”。由此直通“飞虎”关，“飞虎关”亦称吊桥关，利用半崖上的天然石壕凿为城门，门后有开凿于岩壁上的秘密军事通道，直达“飞龙关”，“飞龙关”则建于海龙囤顶东侧，屹立在环形悬崖上，扼守一道狭窄的山梁，下临杀人沟深谷。

我们到达“飞龙”关，早已是汗流浃背。关隘两侧的城墙大多已经坍塌，散落的青石块上青苔遍布，有的淹没在丛生的藤蔓中。唯有拱形的城门依然不屈不挠地耸立在天地之间，经历了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依旧保持着不可侵犯的尊严，仿佛在向游人讲述着自己当年显赫一时的王者风范。

时值寒冬，古道两旁荒草丛生，荆棘密布，树木的叶子早已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骨架。偶尔，有几片地上的落叶在凛冽的北风中蠕动着四处滑翔，短暂的飞舞之后又紧急迫降，触目一片萧瑟凄凉。

山顶地势开阔平缓，当年播州土司杨应龙在囤上修建的宫室、殿宇等宏大建筑早已荡然无存，只能从残存的基石推断出这些大开大阖的宫殿楼宇是何等的富丽堂皇、雄伟大气。一代霸主的宏图大业终究抵不过几片落叶，一缕黄沙。

海龙囤是一个最不适宜冬天来旅游的地方。一年四季中以春、夏两季来此观光最佳。尤其是春天，漫山遍野的杜鹃红成一片，群山叠翠，草木摇香，树林中鸟儿欢快的呤唱，无处不在的鸟语花香会冲淡人们心中的伤感和悲凉。而冬天的气氛只能增加游人心中的沉重和颓废。

“绣花楼”是扬应龙之女扬二公主的闺阁，闺阁位于一座突兀的孤峰之上，三面全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只有一条曲折的羊肠小道连接囤顶。

站在“绣花楼”的遗址上向下俯瞰，只见云雾在半山腰缭绕，谷底依稀传来潺潺的流水却无从觅见。据说，夏天在这里看星星不需要仰视，你只需要平视就能把璀璨的夜空尽收眼底。遥想当年古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气势也不过如此吧。

“绣花楼”的遗址让人有一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优越感和睥睨苍生的自豪感，就象一朵高高在上无羁无绊的云彩自如来去，脚下的山川流水、劳苦众生就如草芥一般渺小。等这些豪情壮志冷却下来后，你又会感到说不出的孤独和寒峭。仿佛置身于虚幻的海市蜃楼，远离了土地，远离的亲人朋友，除了偶尔雾湿重衫、对月伤怀外，只剩下远处逶迤起伏、青了又黄的群山为伴。

在这高出不胜寒的琼楼玉宇中，不知扬二公主洒下多少凄清、幽怨的泪珠。

从海龙囤回来，我又带梦缘公子逛了“遵义会议”会址。

遵义会议旧址位于遵义市老城红旗路（原子尹路）80号，会址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二层楼房，为中西合璧的砖木结构建筑。上盖小灰瓦，歇山式屋顶上开一“老虎窗”，有抱厦。整个建筑分主楼、跨院两部分。主楼楼屋四周有回廊，楼房的檐下柱间有十个券拱支撑，保留了我国古建筑“彻上明造”的结构风格。楼上有梭门梭窗。檐柱顶饰有垩土堆塑的花卉。东西两端各有一转角楼梯，外面加有一道木栅栏。门窗涂饰赭色，镶嵌彩色玻璃，窗外层加有板门。楼内各房间设有壁橱。整个主楼通西阔25·75米，通进深16·95米，通高12米占地面积528平方米。

楼上除陈列有遵义会议会议室、军委总参谋部办公室外，还有军委副主[xi]周恩来的办公室兼住室，总司令朱德和康克清的办公室兼住室，总参谋长刘伯承的办公室兼住室，参谋长叶剑英的办公室兼住室外。楼下有作战室、机要室、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政委杨尚昆住室。

我们走出“遵义会议”会址，梦缘公子一直低头不语。经过这两三天短暂的接触，我感觉他心中似乎有很多打不开的死结，整日沉默寡言、神志恍惚，或者就是面色抑郁、心事重重。

梦缘绝不是一个乐观豁达的人，尽管他常常在我面前开朗地大笑，这笑容里明显有雕琢伪装的痕迹，缺乏发自内心的自然和真实。

我从来不刻意打听别人的心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痛、自己的秘密，尤其是象梦缘这种酷爱文艺的有志青年，肯定会有许多惨痛辛酸的经历。然而作为朋友，我又不愿看到他这么一蹶不振地消沉下去。

我改变了原定的计划，决定带梦缘公子和我那帮哥们好好聚一聚。我那帮兄弟虽然没有才华，也说不上有什么灵气，可是他们粗犷豪放，大度豁达，是一群地地道道的山里汉子。每次和他们相处，我体内温顺流淌的血液立刻变得奔放而激烈，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桀骜不驯放任自如地驰聘在广袤无垠的疆场。让我忍不住要倾尽全身力气的对着山谷呐喊，然后静下来聆听声音撞击在峭壁陡坡上铿锵有力的回荡，婉转、悠扬，酣畅淋漓。

（二）心情故事

对于我的家乡我一直心怀愧疚，我缺乏山岳般伟岸挺拔的体魄，缺乏山梁坚忍不屈的韧劲，缺乏山峦般坚定刚毅的品质，也缺乏山里汉子的好酒量。在我的众多缺陷中，尤以酒量差倍受朋友嘲笑。

有一次一个朋友摆宴请客，赴宴的朋友大都带着家眷，朋友们坐一桌，家属坐另一桌。我深知朋友们酒量过人，自作聪明地跑去和家属们坐在一起，谁知道这帮娘们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杯中高手，几个回合就把我灌得酩酊大醉，倒在餐桌上人事不醒。可是正在兴头上的朋友们根本无暇顾及我，那帮娘子军只得亲自披甲上阵，担任护送我班师回朝的守护神的角色。一帮娘子军拦住一辆出租，连抬带拖地把我塞进车厢。车到了我家楼下，七层楼的高度让诸位巾帼英雄们傻眼了。一位机智过人的女人突发奇想，从附近找来一个民工，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之后，终于以两元人民币的价格愉快成交。

那次的经历一度让我倍受打击、消沉而颓废，但最让我难于接受的是，我的价值仅仅只值两元人民币！我曾经在怀疑中自我否定了很久，最终才在一个酒量比我还差的同事身上找回自信，昂首挺胸的从自卑中破茧而出重新做人。

朋友们对梦缘公子的到来显得格外热情和友善，拿出上好的酒菜款待远来的朋友，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问候梦缘，让生长在海边的梦缘公子第一次感受到大山的淳厚、热忱和朴实。朋友们的表现让梦缘有些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两、三天后，梦缘完全融入这帮汉子当中，渐渐有了笑声、有了豪气、有了酒后的呐喊和吼叫。就象一株沐浴着阳光和雨露的修竹，浑身散发出无限苍翠的生机与活力。

对于梦缘的往事，我从没有刻意提及。直到一天深夜，我们在一家路边的烧烤铺里喝酒，他向我倒出尘封已久的心事。

梦缘早已有了家室，现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婚后的梦缘对于诗歌的热爱始终痴心不改，几乎把全部精力和时间都倾注在诗歌创作中。他老婆既要工作，还要照顾孩子、料理家务，夫妻间的关系一度出现裂缝。而这次梦缘不顾妻子的极力反对，一心要四处游历采风，寻找创作的灵感，使得原本就紧张的夫妻关系加速恶化，可是梦缘还是不顾一切的踏上流浪之路。

我平静地看着梦缘说，你认为你做得对吗？

梦缘迷惑地摇头说，不知道，可是我真的很爱诗歌，甚至超出我的生命。

我不动声色地说，梦缘，你和大哥我不一样，我至今独身一人，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可是你不同，你有家、有老婆和孩子，你既然成家了就应该担当起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和义务！你把生活的重担推给妻子而自己躲在象牙塔里搞你的创作，对于你的妻子太残忍太不公平，而且这根本不是一个男人的作风。

我突然对梦缘产生一种轻蔑感，一个男人不能给自己的妻子踏实安全的归属感，不能支撑起一个家，甚至不能给这个家庭带来稳定的物质和经济基础，他至今还没有明白什么是男人，男人的含义！当我看到他茫然中又透出坚韧的眼神，我很快又理解并原谅了他，他并不是游手好闲好逸恶劳的江湖混混，只是对于自己的梦想过于执著，甚至有几分偏激，他只是一个迷途的热血青年。

我温和地说，梦缘，你听我一句，回家吧，你要先把自己打造成一个男人，其次，才是诗人。我不是反对你写诗，也不是怀疑你能写好诗，只是在你写出好诗以前，先好好照顾你的家庭，脚踏实地地过好现在的日子。别太苦了你的妻子，也别让你的孩子对你太失望。

沉默，梦缘沉默了很久之后，一咬牙说，我还要流浪！

我心里一凉，苦笑着摇摇头。梦缘说，我还要去拜访两个令我尊敬的文友，等我见到他们，我会回家，先找份工作，或者作点小买卖。大哥相信我，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家，我的老婆和孩子。

我欣喜地伸出手，我们的手掌在半空中呈波浪形的抖动起伏……。

我快步冲出站台，火车的咆哮已变成低沉的呜咽声，一路掩面，黯然走远……。

街心花园的一株红梅在寒风中舒展着张扬的花瓣，一阵阵幽香偷浮暗涌，醉了苍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