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周文慧尽管写日记写到了后半夜,躺到床上时还辗转了好一会儿方才入睡,但因为心里装着事,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她是和要出去晨跑的爸爸一起走出家门的,并且还一起以散步的方式走出清风巷。父女俩在巷尾分了手,周子豪沿着溪滨路慢跑而去,周文慧则按照昨天和王奶奶约定的来到了大榕树下。
王奶奶比周文慧早一步来到了这里。一见面,老人就心情激动地这样对周文慧说道:
“昨晚奶奶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件事,愈想愈觉得对阿翀的了解确实还不够多。你知道吗,在阿翀回云州之前,他在奶奶的心目中可一直是个苦命的孩子,是个非常值得同情和怜悯的孩子;对于他,奶奶只有一种最朴素的祖母对孙儿的疼惜与呵护的想法,并由衷地希望他们父女俩从今往后能过得好。除此之外,奶奶真的没有其他的愿望和期盼了,起码暂时没有。而阿翀回到咱们清风巷的第二天,从你的口中听说他竟然和十年前在观音山上救过你的那位恩公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一刻,奶奶虽然不怎么相信,虽然对你的眼力和记忆力抱有怀疑的态度,但你知道吗,奶奶的心里是何等的激动和兴奋!可是,那天晚上,当阿翀否认了他是你的恩公时,你又知道吗,奶奶心里那一种突然觉得落了空的怅然若失的感觉,又是何等的难受,而这种感觉持续了好几天才算平复下来。昨儿傍晚,你突然又告诉奶奶你爸爸昨天早上的那个重大发现,从而让奶奶回忆起了几乎快忘掉了的四个多月前的那件事,奶奶的一颗心呀,又激动得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说实在话,奶奶多么希望阿翀当真就是你们老周家寻找了十年的那位恩公啊,多么希望他当真是个超凡出众的人物啊!阿慧,奶奶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太能明白了!对周文慧来说,老人的意思——不,必须说是心愿——她真是太能明白和太能理解了!更多更远的不说,光说罗小虎“寻仇”这一层吧:倘若凌翀真的就是她的恩公“老三”的话,无疑地,他也就是“清风三侠”这么多年来一直崇拜着的偶像了;而既然是偶像,那愣头青还会那样肆无忌惮地向他“寻仇”,和那样蛮横无礼地扰乱他的正常生活吗(虽然这几天来因慑于王奶奶的那些威严的话而有所收敛)?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其实,这不仅是王奶奶的愿望,更是她最想马上就看到的!
此时此刻,这祖孙俩相约到这里聚首的共同目的,无疑就是要亲眼一睹凌翀拉着一车重物行走时所显露出来的如同周子豪昨天早上所发现的那一非同寻常的现象。然而,她们失望了!
就在王奶奶说完那番话的没一会儿工夫,她们看见凌翀拉着一车垃圾过来了。这车垃圾显然是从不远处的居委会那边拉来的——凌翀刚刚去清理那边的公共垃圾箱了,要不周文慧和爸爸一路走出巷子怎么会没看到他呢?虽然,车斗里也是装得满满的,像拉着一座小山行走似的,但不是周子豪昨天早上看到的那么一车废砖土,而全是用塑料袋装着的大包小包的垃圾,一眼便能看出其重量和周子豪昨天看到的那一车不可相提并论;而大榕树前的这一段路又是平坦的,明显有别于昨天周子豪遇见他时的那一段。再看看那位拉车的人,非常明显的为一车重物所拖,弯着腰,弓着腿,整个身子呈四十五度角向前倾斜着,一付一般的人拉着一车重物都必然会显现出来的吃力的模样。
他就是这样拉着车,一步一步地走到王奶奶和周文慧跟前来的。
王奶奶和周文慧不约而同地相互看了一眼,各人眼里都迅即透出一种彼此都能立刻领会到的意思,那就是:凌翀此刻的现象分明与常人无二,和昨天那位老江湖所描述的相去太远了!无疑地,那位老江湖看走了眼!
“阿翀,”王奶奶虽然惊疑不定,但看到凌翀来到了跟前,也只能赶忙拿出一付笑吟吟的模样来打招呼,“忙着哪!”
“奶奶,您早。”凌翀抬起脸来,跟王奶奶打了个招呼,而同时也朝着站在王奶奶身旁呆呆的看着他的那位邻居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但后者由于发呆竟然忘了礼数。不过,周文慧尽管一时感到极度的疑惑和迷茫,但在和凌翀四目相对的这一瞬间,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那张基本上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由于劳作而红朴朴、汗津津的,那两只眼睛依然是浑浊而呆滞的。
凌翀过去后,王奶奶和周文慧面面相觑了;虽然彼此已是心照不宣,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他跟普通人并没有两样啊!”这是周文慧的惊呼。
“是啊,有什么差别我可一点也没瞧出来。”王奶奶眉头紧锁,颇为诧异地喃喃道,“你爸爸昨儿早上看到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吗?真是奇怪呀!这回,可真把奶奶给弄湖涂了。按理说,你爸爸观察得那么细心,凭他的眼力和阅历,应该是不容置疑的呀!可……咱们这会儿四只眼睛同时看到的,却是另一个极不相同的现象啊!阿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看来,这个凌翀比我所想象的还难琢磨得多!”
说这句话的,是王奶奶和周文慧以外的另一个人——周子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她们身后。周文慧瞪大眼睛看着爸爸,觉得她爸爸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才是最难以琢磨的,同时忍不住这样问道:
“爸爸,我怎么听不懂您这话的意思呢?”
“其实,是我有所疏忽了。”周子豪这话看上去是在回答女儿的问话,实际上是在对也正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的王奶奶说的,“我真的是一时疏忽了呀!”
“疏忽了什么?”王奶奶不解地问。
“昨天早晨我不该站下来看他,更不该那样专注地看着他。”周子豪颇感遗憾地说,“这就是我的疏忽。按理,我是不会犯了这个大忌的呀!不知是一判断出他就是阿慧向我介绍的那个凌翀而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还是被他那个绝对是超乎常人的现象所吸引,使得我一时间把持不住?唉,反正是疏忽了!反正是被他觉察到了不妥的地方了!我已经说过,他是个不同一般的人,一发觉我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看时,他可能马上省悟——无意中露出了功夫底子。从此,他又掩饰起来,正如你们刚刚看到的那一现象,又跟普通人毫无两样了。”
“就是说,”周文慧眨巴着眼睛,问道,“他原来是在努力地掩盖身上的功夫的,只是无意中……可是爸爸,如果他已经注意到了这一层,咱们今后是不是很难再看到他露出功夫底子了?”
“若非有极特殊的机遇,”周子豪皱着眉头,像是在回答女儿的问话,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道,“恐怕……从今往后,咱们所看到的他,都将是和普通人没有两样的了。”
“可他为什么那么怕被人看出他是个身怀武功的人呢?”周文慧对这一问题真可谓大惑不解。
“王奶奶,”周子豪没有回答女儿提出的疑问,而是一脸严肃地问王奶奶道,“凌翀在小龙井村还有什么亲人吗?或者说他的妻子方秀娟在那里还有没有什么亲人?”
“哦……”王奶奶没想到周子豪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不由得怔了一下,但马上就回过神来了。她这样回答道:“直系的是没有了,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因为秀娟也是个独生女,父母都在她出事后不久去世了。据我所知,村子里和他们最为亲近的也只有方秀娟的堂婶一家了。怎么,你这是打算……”
“我打算到小龙井村走一趟。”周子豪心情有些激动地说,“去向当地人了解了解情况。我想,凌翀在那里生活了十年之久,那里的乡亲们一定知道他的不少情况的。王奶奶,我这绝对是善意的,您可千万不要误解,我的目的只是想进一步证实一下他是不是‘老三’——我并不是怀疑我的眼光,而是想尽快了解到究竟是什么原因,或者说是什么隐情,使他非如此隐瞒他身上的功夫和他的‘老三’的身份不可。您想想,我们找寻了十年的恩公,今天托上苍之福终于找着了(尽管咱们目前还不敢百分之百地确定),我能不想尽一切办法去加以证实吗?他施恩而不图报,是侠义之风,是英雄本色,但那是他一方的事;而我们这一方呢?我已经说过无数遍了,受人大恩,不能不报!王奶奶,您是知道的,当年阿慧在那种危难之时蒙他出手相救,对任何一个女孩子来说一点都不亚于救命之恩哪!如此大恩大德,我们若不尽量想办法去完成厚报的心愿,这心呀,永远都不能安!”
“说得也是,说得也是。”王奶奶连连点头,意味深长地说,“人哪,就是要知恩报本,这一层我完全赞同。我虽是女流之辈,可我一向最赞赏的就是这样的人!子豪,你这个想法非常对,也非常可行。这样吧,你什么时候要去小龙井村,我陪你走一遭。”
“不行,不行。”周子豪连连摆手,说道,“您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敢劳动您呢?”
“我呀,这身子骨你也瞧见了,可硬朗着呢!你尽管放心吧。”王奶奶爽朗地一笑,接着说,“再说了,如今交通又挺方便的,那地方虽说尽是山道,但的士什么的可是能一路开进村子的。你大概也听阿慧说过了吧?为动员阿翀回来呀,前儿我还自个儿跑过两趟呢!除此之外,还有一层,我是轻车熟路,和小龙井村的乡亲们也见过面,尤其是方秀娟的那位堂婶;我想呀,若想了解点什么的话,应该会比你方便些,你说是吧?总之,我陪你去再合适不过了。就这么着,你定个时间。”
王奶情不自禁地把老人一只手拉过来紧紧地握着,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以至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发颤了。他说: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了。我想,这事还是愈早落实愈好。您明天可有空?”
“我呀,”王奶奶爽快地回答,“哪天都有空。”
“好。那就定在明天吧。”周子豪兴奋地说,“明天早上八点咱们就出发。”
正在这时,忽见小娟连蹦带跳地从巷子里跑了出来,吴嫂则在后面追着呢。
小娟飞快地扑到了王奶奶怀里,把个王奶奶乐得哈哈大笑。
“咱们小娟可是个赛跑健将哟!”老人一边轻轻拍着气喘吁吁的小娟的后背,一边笑呵呵地说,“吴嫂的腿这么笨,怎么撵得上呢?哈哈!”
“王奶奶,”吴嫂喘着粗气说,“这孩子一醒来就跑到咱们家找太奶奶来了,嚷嚷着要和太奶奶一起晨练呢。一听说++早出来了,她就没命地往这儿跑,喊都喊不住。我可是担心她摔跤了。”
“来,来。小娟,太奶奶给你介绍介绍。”王奶奶指着一直是笑眯眯地在一旁站着的周子豪,对小娟道,“这位是阿姨的爸爸,你要叫叔公的。别愣着了,快叫啊!”
“叔公好。”小娟清脆地喊了一声,便害羞地往王奶奶怀里钻。
“多么乖巧的孩子!”周子豪伸出手,慈爱地在小娟的脑袋瓜上轻轻拍了两下,一边笑着说,“阿姨说得可一点都没夸张,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是呀,是呀!”王奶奶一听周子豪这么夸小娟,乐得一张嘴合不拢来,“我见着这孩子第一面的时候,可就打心眼里喜欢上她了。后来,知道了她的不幸的身世,更是疼得她如同心尖儿肉,所以才拼命地说服阿翀回云州来,好让这孩子能上一所好的学校哩。你想想,这么招人疼爱的孩子,若没能上一所好的学校唸书和接受更好的教育,那该有多可惜呀!更何况,这也是她妈妈方秀娟生前的一个最大的愿望。”
“方秀娟生前的愿望?”周文慧听了最后这一句,好奇心一下子又来了,“奶奶,您能讲讲这个故事吗?”
“其实,这可不是故事。”王奶奶的语气沉重了下来,“这是秀娟的堂婶告诉我的,她说啊,秀娟在怀小娟的时候常跟她念叨,说将来孩子长大后,不管是男是女,只要能送进城里读书、接受良好教育的话,她无论多苦多累都心甘情愿。后来,也是这位堂婶,带着秀娟生前的这一美好愿望,积极地帮助我说服阿翀的。”
“哦,原来是这样!”虽然听不到故事心里头有点失望,但周文慧仍然深深地为方秀娟生前就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心愿而敬佩、而感动着。她暗自想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在孩子出生前就想到了孩子将来接受教育的问题,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呀!毫无疑问,她的内心深处又再次受到了一场震撼!稍稍顿了一下后,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于是问道:“奶奶,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可又老是忘了问,藏在心里好一阵子了,现在又突然想起。”
“什么事?问吧。”王奶奶眯着眼说,一边不住地抚摸着小娟那只穿着条花背心儿的赤luo的小肩膀。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知道一下。”周文慧嘴里虽然这么说,脸上的神情却是非常认真的。她问道:“就是我们家对面的洪厝,去年不是整座大院都翻修一新了吗,为什么唯独留下小娟他们现在住着的这间屋子没动呢?是由于您的出面干预,还是那十几平方米的地原本就不是洪家的产业?昨晚您走后,我和爸爸还在说这件事呢!”
“两样都有。”王奶奶笑了一下,说道,“本来呀,老洪家在拆旧房子的时候就要连同凌家那十几平方米也一起拆了的,照他们自己的话说,叫做什么‘整体改造’,是奶奶闻讯及时赶到才阻止了这一越轨行为。要知道,那间屋子是阿翀的爷爷在刚解放那会儿花了钱从洪家长辈手里买下来的,不但立了字据,而且还盖着镇人民政府的大印呢!当年,阿翀的母亲韩老师在临终前,把那张字据交到我手里,托我代保管着。这就是说,那间屋子虽小,虽不起眼,但它毕竟是凌家祖上传下来的基业,是有凭有据的,除非征得业主的同意,否则任何人都不得乱动,这可是受法律保护的,对吧?也就因为阿翀在咱们云州、在咱们清风巷有着这么一点名副其实的产业,所以才更加有理由回来安家落户哩。”
“那……”周子豪关切地问,“他们父女俩的户口问题呢?应该都可以解决的吧?”
“解决是可以解决,但短时间内恐怕还不成。”王奶奶说,“不过,我已经帮他们办好了临时户口,先解决小娟入学的问题再说吧,眼瞅着就该开学了不是?”
“噢,对了!”周文慧突然叫了起来,因为她突然想起要问的这件事可是这些天来一直想问的,只是找不着合适的时间罢了,“奶奶,您打算让小娟上哪一所小学呢?”
这话一问出口,周文慧马上又觉得不妥,因为离学校开学只有一个半月了,现在根本不是什么“打算”的问题,而是早就该定好了的。以王奶奶的性格,她既然早已有心要把小娟送入重点小学,那么该做的她肯定都已经做好了。
“实验小学。”王奶奶回答周文慧的这一问题时,简直连想都没想一下,分明是早就定好了的。随即,她解释道:“你也知道,这是咱们云州的三大重点小学之一,而且离咱们清风巷又是最近的,上、下学都方便。奶奶答应阿翀要让小娟上重点的,当然不能失信。如今,该做的工作奶奶都已经做好了,就等着报名注册的那一天了。”
“哎呀,奶奶!”周文慧激动不已,竟情不自禁地把王奶奶搂住,并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您真是太伟大了!”
时间在周文慧焦急地等待中终于又过了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对她来说可是极其漫长的,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渡过的,这里不用描述,读者心里也自明白了。总之一句话,她是巴不得第二天快快到来,好让她的父亲和王奶奶一道去进行一次解开一个重大谜团的旅行。
其实,这一次旅行周文慧是非常非常想参加的,她除了和爸爸有着相同的目的之外,更有一个令她心情激荡无比的目的,那就是:到凌翀生活了十年之久的那个地方去,亲眼看一看凌翀和那位在她心目中已然成为神奇女子的方秀娟共同生活过的地方,亲眼看一看小娟的出生之地——王奶奶曾对她描述过的那几间凌翀和方秀娟亲手“垒”起来的小土屋!但不巧的是,今天虽然是星期六,虽然又到了双休日,却是电大期末考试的日子;在非常无奈和遗憾的心情之下,她只好寄希望于爸爸和王奶奶身上了,希望他们不虚此行。
然而,不幸的是,她的这一希望——或者不如说是强烈的愿望——在当天就宣告破灭了,因为她的父亲和王奶奶这趟小龙井村之行,竟是一无所获!
情况是这样的:傍晚,周文慧考完了最后一场试之后,就急匆匆地赶回家来,要向爸爸询问今天的小龙井村之行到底了解到了什么新的情况没有。不巧得很,爸爸妈妈刚刚又出去了,听奶奶说是去赴市里的商界同仁为他俩举办的什么晚宴。周文慧心里清楚,爸爸妈妈赴这种生意场上的应酬一般不到小半夜是回不来的。她心急如焚,本想打爸爸的手机问问情况,但又想到,一来爸爸正在应酬不好打搅,二来这件事在电话里实在不方便说;想了想,有了主意,便赶忙吩咐王姨早早把晚饭摆上来,胡乱用了些,嘴巴一抹便风风火火地奔王奶奶家来了。
一走出大门,周文慧第一眼就看到那辆垃圾车停在凌家屋外的墙边,不用猜,凌翀准是歇工了;路过凌家时,她看见那扇木板门是敞开着的,凌翀像是在做饭的样子,小娟则趴在已经亮着台灯的书桌上,不知在画(写)着什么。她心有急事,自然是匆匆而过。
王奶奶正在用餐。老太太今晚的这顿饭可是够简单的:一盘馒头,一碗西红柿蛋汤外加一碟肉丝咸菜。饭食虽然简单,但老人却是吃得津津有味的。看见周文慧风风火火地走进大门,老人立刻知道其来意,于是笑了起来。
“瞧你这性子急的,等你爸爸回来再问都等不及吗?”她一边说,一边用筷子示意周文慧喝吴嫂递给她的一听刚开了盖的冰红茶,而后忽然叹了口气,说道,“阿慧啊,可让你失望了!”
“什么?”周文慧一颗心提了起来,“失望?”
“是啊。今天这一趟算是白跑了。”王奶奶说着,看见周文慧一张俏脸登时变了型,赶忙又道,“你先别着急,听奶奶跟你说哩。是这样的,我和你爸爸到小龙井村后,就找上几位以前和奶奶见过面的老乡,当然主要包括秀娟的那位堂婶。你爸爸该问的可都问了,但结果怎样?得出的答案,除了一致夸阿翀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之外,任何我们非常想得到的情况都没有得到。对,是一点都没有得到。因为,阿翀在小龙井村生活的那十个年头里,不要说是打架斗殴了,就是跟人家发生点口角什么的也从未有过,更谈不上有什么让别人感觉到的异样的举动了。你爸爸可还不死心,又自个儿到村里去转悠了好一会,打听的对象包括男女老少,结果忙乎了老半天,还是一点儿收获也没有。”
“十年里头,竟然没有人看出他有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哪怕是一点点?”周文慧惊讶地问道,“包括方秀娟的堂婶?”
“没有,当然没有。”王奶奶摇摇头,苦笑一下说,“阿翀蹬自行车的那付脚劲啊,人们不约而同地说是练出来的,根本没有人往武功那方面去想。十年来,小龙井村的人哪可没谁看见阿翀打过拳或踢过腿什么的,说他会功夫啊,打死都没人信!”
“那……”周文慧还不死心,“村里人有没有谁叫过他‘老三’?或者有没有谁知道他有这么个小名或绰号的?”
“从来没有。”王奶奶肯定地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有这么个小名或绰号,更没有人这么叫过他。秀娟的堂婶肯定地说她是头一回听说的。”
“完了!”周文慧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软绵绵地往椅背上靠了上去,一付怅然若失的样子,“的确是白跑了一趟!”
“不过,对奶奶来说今天可是大有收获的!”王奶奶端起大海碗,美美地喝了一大口汤,突然兴致勃勃地说道,“而对阿翀来说呀,更是一大福音!阿慧,知道是什么事吗?”
“什么事呀,奶奶?”周文慧又提起精神来了,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瞧您乐的,可是碰上喜事?快说出来听听!”
“是这么回事,”王奶奶笑吟吟地说,“在回来的路上,你爸爸突然问我同意不同意给阿翀换一份工作做做。奶奶瞧着你爸爸一付非常严肃认真的态度,料想他这不是在随便问问的,更不可能在开玩笑,于是回答他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当然同意,并告诉他阿翀现在干这清洁工的活儿只是暂时顶替一下刘驼子而已,并且是阿翀自愿的。我也正在帮阿翀找更合适他做的工作呢。”
“这么说,是我爸爸要帮凌翀找工作了?”周文慧大感兴趣地问,“找什么样的工作您可知道?”
“不是你爸爸要帮阿翀找工作,而是……”王奶奶突然哈哈一笑,嗓门也大了起来,“你爸爸要雇用阿翀!”
“啊?!”周文慧瞪大了眼睛。这一层她当真没想到。
“怎么,你不相信?”王奶奶敛起了脸,郑重地说,“你爸爸都跟我讲了,他正在着手筹办一个大型超市,正缺人手呢。你爸爸还着重把超市的地理优势和未来的发展前景跟我介绍了一番呢。虽然,奶奶对做生意这一茬是一窃不通,但你爸爸可是一位成功人士,他有眼光,有胆魄,尤其是有一定的资金实力,我相信他的生意一定会兴旺发达的。如今是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有许多在海外事业有成的侨胞都纷纷回大陆、回家乡投资办厂、搞实业,你爸爸这一举动,是赶上了好时机,更是造福乡里呀!奶奶当时一听啊,可高兴得不得了!说实在话,阿翀若能到你爸爸的公司工作,那可是求之不得的事哟!打杂活,干保安,什么都行。可是你爸爸却说,只要阿翀肯进他的公司,他一定会安排一个适合他干的工作给他的。”
“这倒是一桩好事!唉,这档子事我早该想到的呀!”周文慧可是有些喜出望外了。是啊,这件事她怎么没早点想到呢?她曾看到爸爸拟定的一份招工计划,营业员和保安人员不算,光各部门的主管和工作人员就得有百十号人呢;在那众多的、目前分明都还是虚位以待的岗位中,随便给凌翀留个位置绝对是一件毫不费心的事。她甚至有点懊悔她不应该没有想到这一层。接着,她又问道:“那么,奶奶。你们就这样说定了?”
“定了,定了。当然定了!”王奶奶又笑逐颜开了,但马上又收起了笑容,同时也压低了嗓门,用一种让人感觉得到神秘兮兮的腔调说道,“其实,你爸爸想雇用阿翀可是另有一层目的的。你爸爸说,小龙井村之行可以说是毫无收获,而今后想再看到阿翀无意中露出点功夫底子来恐怕也不那么容易了,只有用这个法子把他请到身边来,一来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细细观察他,二来也就是能更方便地接近他了。嘿,你爸爸的这一设想可真是太妙了!”
“我爸爸可跟凌翀谈过了这件事?”周文慧急巴巴地问。
“你爸爸可是个大忙人,一回来呀就又忙去了。不过,我们可说好了先由奶奶去找阿翀谈的。”王奶奶笑着说,“你爸爸认为这样更稳妥些。你说呢?”
“也许吧,我也不大懂。”周文慧若有所思地回答道,随即又问,“那么,您可找他谈过了?”
“还没呢。这不正打算吃了饭过去哩。”王奶奶喝干碗里的最后一口汤,一边接过吴嫂递过来的湿毛巾擦着嘴,一边指着茶几上放着的两盒包装精美的糕点,说道,“这是你爸爸让我捎给小娟吃的,呆会儿顺便带过去。”
“太好了,我陪您去!”周文慧高兴地说,“奶奶,这些东西您留着吃吧,给小娟吃的我回家去拿——我也给小娟准备了些。”
“你这不费事吗?奶奶这胃呀,有这些馒头装着就够享受的了,这些好东西得让小娟吃才公平哩。”王奶奶说着,利利索索地站了起来,“走,咱们这就过去。”
这当儿,凌家父女俩也刚刚吃过晚饭,凌翀正在一边刷着碗,一边和女儿说着话呢。王奶奶和周文慧还没走到他们门口,就听到屋里传出小娟那银铃般的笑声。王奶奶诙谐地对周文慧说:
“他们父女俩一回来呀,咱清风巷可就多了一只可爱的画眉了!”
她们一到门口,就见小娟高兴地从小凳子上蹦了起来。
“太奶奶!”小姑娘喊叫着一头就扎进了王奶奶的怀里,跟着又朝周文慧叫了声“阿姨”。
在这个世界上,小娟可以说除了爸爸之外,另外一个最亲近的人肯定就是她的这位太奶奶了。周文慧情不自禁地伸手在她那可爱的脸蛋上轻轻拍了一下,以示亲热,随后把帮王奶奶提过来的那两盒糕点放在小书桌上,柔声道:
“小娟,这是太奶奶带给你吃的。”
“不不,是叔公给你买的。”王奶奶赶忙纠正道,“就是早上在大榕树下看到的那位叔公。”
“奶奶,”凌翀一面给客人搬凳子坐,一面说道,“您三天两头就给小娟送这么多吃的来,她可怎么吃得了啊!”
“吃不了你就帮她吃呗!”王奶奶故意板着个脸,说道,“别每次给小娟捎点吃的来你就有意见。哦,对了。小娟,太奶奶明天没什么事,咱们逛逛书店去吧?你不是很喜欢画报什么的吗?太奶奶陪你买去。”
“好,好!”小娟拍手叫道,“谢谢太奶奶!”
这当儿,凌翀给客人各倒了杯凉开水,端到周文慧面前时,神态显得有点儿窘地说道:
“不好意思。我没有准备茶叶,请将就着喝吧。”
天哪!周文慧记得非常清楚,这是这些天来凌翀正面对她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了!并且,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似乎不再是冷冰冰的毫无表情,甚至还有了一丝笑意。一种莫名的感激使她在接他递过来的这杯水的时候,手都有点儿发颤,竟然忘了道声谢。
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说话的王奶奶,咕嘟喝了一大口水后,就要开门见山地向凌翀道明来意了,谁知刚欲开口,凌翀倒先说话了。
“奶奶,”凌翀在女儿刚刚坐过的那张小凳子上坐下后,说道,“我也打算吃了饭过去找您呢。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唔?”王奶奶一愣,“什么事?快说。”
“是这样的。”凌翀把移到他身边来的女儿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然后说道,“我听巷口那家酒类批发部的一个伙计说,以前常给他们店里拉货的那个老郑头,前些天病了,不拉货了。”
“哎,对了!”王奶奶说,“怪不得这些天总没见着那倔老头的影子,感情是病了呀?得的是什么病听说了吗?”
“没听说,”凌翀说,“只听说他的儿子、媳妇都不让他再蹬三轮了。”
“哈!奶奶明白你的意思了。”王奶奶可谓快人快语,“你是想把老郑头的车子‘盘’过来,对吧?”
“对。”凌翀点了下头,说道,“听说那老郑头倔得很,不知有几个人闻讯去找他转让了,可他说了,那部车子跟了他七、八年了,感情深得很,虽然他现在没法再蹬它了,但摆放在院子里能天天看着、摸着,心里头也踏实。所以,硬是不肯转让出来。奶奶,您是知道的,我可是太需要那辆三轮车了!不过,我也明白,我自己去找他很可能也会像别人那样碰软钉子的,只有您出面或许还有些希望。”
“是这么回事呀!”王奶奶轻轻地吁了口气,和周文慧对视了一下,彼此都报于会心的一笑。王奶奶紧接着这样说道:“可是阿翀,奶奶这会儿来找你,也有一件事要和你谈呢。是件大好事!”
当下,老人便兴高采烈地把周子豪决定聘请凌翀到他那正进入筹备中的大型超市工作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末了,她还特意提到周子豪是个成功的港商和他正筹备中的这家大型超市的地理位置甚至发展前景。周文慧瞧见凌翀静静地听着,一付颇为在意的样子,心想他一定是动了心啦。正在暗自高兴,可没想到,王奶奶话音刚落,凌翀马上作出一个令她大出意料之外的回答。
“周先生的美意,奶奶,您代我谢谢他,好吗?”他诚恳地说道,“我这个人是有自知之明的。我一个刚刚进城的农民,除了能干点力气活儿外,什么都不懂。您说,我就是去了周先生的公司,又能做什么呢?”
“爸爸说了,”周文慧心情激荡地说道,“只要你答应去,他一定会安排一个适合你的工作让你做的。这一层你尽可以放心。”
“适合我的工作?”凌翀苦笑了一下,“可我已经说过了,除了干力气活儿,我可什么都不懂呀!哦,当清洁工,或者蹬三轮什么的,我倒干得来。我想,除此之外,不会有什么工作适合我了。”
“哪能让你去干那些活呢!”周文慧显得非常激动,“我相信,在我父亲的公司你一定能得到一份较理想的工作的。”
“较理想的工作嘛……”凌翀转向王奶奶,用恳切的语调说道,“其实,我心目中的理想的工作,奶奶,在回来之前我不是已经跟您说过了?我这个人呀,一向懒散惯了,是受不了任何约束的。对我来说,最理想的工作莫过于从事自由职业了。而做生意,干个体户,我一来没那本钱,二来也不愿意去干那营生;理想中的理想,就是用我那不多的一点积攒去向别人转让一辆三轮,老老实实地当个三轮车工。对我来说,这个工作确实是理想得不能再理想了。为什么说呢?它无拘无束,不受时间限制,我喜欢什么时候出车就什么时候出车,喜欢什么时候收工就什么时候收工,完全是自己说了算——这是一;其二呢?这可是最重要的,就是我可以天天接送小娟上下学。您想,这样的工作该有多好哇!”
“多么朴实的话呀!”周文慧听罢,不由得在心里赞叹道,“虽然,这是一个极普通的计划和极低的要求,但却显露出他那不贪富贵、甘心贪贱的高贵的品格!无疑地,为了女儿,他肯定是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的。这才是一位够格的父亲,一位应受尊敬的父亲呀!”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用一种非常敬重的眼光看着他,同时还不由自主地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那些想帮爸爸和王奶奶当“说客”的词儿,一古脑儿地咽回肚子里去了。
“既然你已经说到这份上了,”王奶奶也用钦佩的眼光盯着凌翀,“奶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成,明儿奶奶就瞧瞧老郑头去。如果那倔老头当真因病不再蹬那三轮了的话,奶奶一定有办法让他把车子转让出来。”
“太好了!”凌翀欣喜地叫了起来,“我就知道奶奶会帮我这个忙的。小娟,快替爸爸谢谢太奶奶!”
不知为什么,瞧着凌翀这么开心的样子,周文慧心里登时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坦,甚至还激动得全身有点儿发颤。在她的眼里,此时此刻的凌翀忽然变得高大了许多!今晚,她听到他说了这些天来她所听到的最多的话,并且全是发自肺腑的话;更值得一提的是,今晚也是她这些天来和他如此近距离相处并看着他的时间最长的;只可惜屋里灯光不是很明亮,而凌翀又背着光,周文慧没办法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周文慧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今晚她和王奶奶明明是为了她父亲决定雇用凌翀的事而来当“说客”的,此刻不但没完成任务,反而被凌翀的一大通“理想”给说服了,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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