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告辞了凌家父女出来,周文慧便和王奶奶在凌家门口分手了。
周文慧一走进家门,就看见方志鹏正在客厅里坐着呢。当然,她奶奶和王姨也坐在沙发里看电视。
“你好像挺忙的呀?”一见面,方志鹏就给女朋友来了这么一句,而且用的是一种听起来怪怪的口吻,“可是你这个大忙人都在忙些什么呢?”
周文慧听出方志鹏话中有话,不由得愣了一下。由于对方的口气让她听得不大舒服,所以不想马上就回答他,而是走过去打开冰箱,取出一听鲜橙汁,拉开盖,一边喝着一边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缓缓坐了下去。她感觉方志鹏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可能也和她奶奶还有王姨说了会子话了。方志鹏喝的也是和她同样的饮料,不过他是倒在玻璃杯里喝的。
“我在问你话呢!”看见好女朋友一会儿都不吱声,方志鹏忍不住又这样问道,“干吗不回答?”
“你不觉得你这样问很是莫名其妙吗?”周文慧故意慢条斯理地反问道。
“莫名其妙?哈,莫名其妙!”方志鹏显得很不高兴,声音也大了起来,“你不是确实忙得很吗?一下班,也没安生吃顿饭,就匆匆地出门去了,这样不是个大忙人又是什么?刚才我经过那姓凌的家门口时,还瞥见你和王奶奶在那破屋子里呢。干吗呀?串上门啦?还是访贫问苦啊?我本想喊你出来的,但又克制住了——算了,还是到家里来等着吧,也不知道你们都在谈些什么呢,咱可不敢贸然打扰了。”
“哎,你今天是怎么啦?”周文慧有些着恼了,因而没好气地说道,“说话怎么这样阴阳怪气的!破屋子怎样?它住的也是人啊!哼哼,还‘访贪问苦’呢!我陪王奶奶去串串门,去看看小娟,怎么,惹你不高兴啦?”
“不高兴?哈哈,我哪敢不高兴呀!”方志鹏越发怪声怪调起来了,“你大小姐喜欢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可一点都不敢不高兴。不过,作为你的男朋友,我可得提醒着你点,咱们跟姓凌的那小子可不是一条道上的,也就是说,咱们跟那种人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你呀,最好离他远点。至于王奶奶,她是个老好人,什么事她不爱管上一管?你可别受她影响,老跟着瞎转悠,否则会惹得街坊邻居笑话的!”
“你说什么?!”周文慧把易拉罐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声音陡然大了起来,“我,我会惹得街坊邻居笑话?我又没干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街坊邻居凭什么笑话我?哼,简直是无稽之谈!王奶奶是什么人?她老人家可不是你所说的什么‘老好人’!她老人家是一位德高望重、处处受人尊敬和爱戴的老人,这一层你可比我更清楚!我偏喜欢跟着她老人家转悠,谁爱笑话就让他去笑话得了,任何人也不能限制我的自由!至于你所说的什么道、什么层次,我可不懂,也不想懂,反正你爱怎么分就怎么分吧,跟我可一点都没关系!我只知道,凌翀和所有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也靠劳动挣钱,自食其力,只不过各人的分工不同而已。另外,我这里还必须郑重地提醒你,不要老是‘小子’长‘小子’短的,这可是侮辱人,明白吗?”
“哎呀呀,这就护上他啦?”方志鹏突然干笑了两声,随即转向周奶奶,“奶奶呀,日后那姓凌的小……嘿嘿!他当真成了伯父公司里的员工,我说话不得更加小心了吗?要不,惹咱们阿慧生气了,我可担待不起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周文慧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问道,“谁成了爸爸公司里的员工了?你在胡说什么呀?”
“我胡说?哈哈!”方志鹏用力拍了一下巴掌,洋洋得意地说,“你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老实说,我本来放下东西(指他带来的东西)就要走了的,可后来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呆一会儿,等伯父、伯母回来,好当面规劝规劝他们,劝他们尽早打消雇用凌翀的这个念头,免得日后引火烧身!”
“你们……”周文慧懊恼地瞪着奶奶和王姨,“告诉他了!”
“我们这不正闲聊着哩。”周奶奶笑道,“阿鹏也不是外人,说说无妨。”
周文慧懊丧地叹了口气,重新坐回沙发上去,并随手抓起易拉罐,一仰脖子,咕嘟灌了一大口。
“其实,这件事早让我知道早好。”方志鹏也喝了一口饮料,不过他是慢悠悠地喝的,完全是一付成竹在胸的模样,“不用猜,这一定是王奶奶的主意了。阿慧,我不是在这里说王奶奶的坏话,可我敢说,她老人家这回向伯父所出的这个主意呀,纯粹就是个馊主意!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也许你还不知道吧,王奶奶让凌翀干这扫垃圾的活儿纯属无奈之举,压根就不是她的本意。你想想,她老人家那么疼凌翀,简直就像疼自己的亲孙子那样地疼着他,又怎么舍得让他去干那种又脏又累的活儿呢?可她老人家也是一时没撤呀!据我所知,王奶奶就是到现在还一直在为凌翀的工作问题而奔波着——她老人家何尝不想让凌翀去做一份干净点儿、轻松点儿甚至还能多挣点儿钱的工作呢?
“然而,那姓凌的是个什么人?一个前科累累的劳改释放人员,一个人人避之而惟恐不及的社会渣滓!你也知道,王奶奶是一位光明磊落的老人,做事从不藏着掖着,她在给凌翀找工作单位的时候,肯定不会对凌翀的真实的情况有所隐瞒的,哪怕是一点点。也就是说,以她的为人和性格,我敢肯定,她是一定会向用人单位交出那姓凌的全部老底的。这样,会是什么结果呢?可想而知,当然是没人肯要了,或者不如说是没人敢要,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又喝了一口鲜橙汁,说得越发来劲儿了,“赶巧的是,在王奶奶为凌翀的工作问题到处碰壁的这一当口,伯父大人给她老人家带来了福音:要在咱们云州办一家大型超市了。王奶奶一打听到这一消息,无疑地便认定凌翀的机会来了。于是,她老人家耍起了她那人人公认的三寸不烂之舌,硬是把我那位憨厚、耿直、极有爱心的伯父的心说动了,使伯父不得不答应收留那姓凌的。怎么样,我的大小姐?这样分析该没有错吧?”
“错,错!”周文慧坐直起身来,大声说道,“你呀,这样所谓的分析还不是一般的错,简直就是错得可笑!”
“哦?”方志鹏疑惑地瞪大了眼睛,“错在哪里?”
“首先,爸爸正准备筹办一个大型超市这件事,是爸爸主动告诉王奶奶的,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一打听到这个消息’。在此之前,王奶奶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更没有向谁打听过,何来耍什么三寸不烂之舌?”这回,变成是周文慧占着上风了。只见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其二,是爸爸主动向王奶奶提出要请凌翀到他的公司工作的,并且是以征求意见的方式向王奶奶提出的,而绝对不是什么王奶奶要求爸爸雇用凌翀的。你不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胡乱猜测,好吗?最后,你必须听清楚这一点:爸爸要开的是超市,而不是收容所,你所说的‘收留’二字,着实用词不当!”
“什么?!”这回轮到方志鹏站起来了,但他马上又坐了回去,那动作滑稽至极。只见他连声嘟噜道:“我不信!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周文慧喑喑好笑,但仍淡淡地说,“事实是明摆着的,你不信又有什么关系?这也没什么好争辩的。”
“好了,好了。”周奶奶笑呵呵地出来打圆场了,“不要再为这事争吵了好不好?其实,雇用凌翀的事,你爸爸也只不过是这么说说而已,还不定能成呢,你们俩可真犯不着为这事瞎争辩。依我看,还是换个话题吧。”
换个话题?周文慧一听这四个字,心里登时出现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那就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和方志鹏——她的男朋友——竟然无话可说,或者至少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说。而就在客厅里出现这样一个短暂静默的时候,周子豪、丁淑华夫妇俩回来了。就重要的商务应酬而言,他们今晚回来得比他们的女儿意料的要早得多。
方志鹏很有礼貌地站起身来和伯父、伯母打招呼(他本是个谦谦君子,虽然此刻还窝着一肚子火,但对长辈尤其是对他的未来的岳父、岳母的礼数还是不会忘的)。只见他从厅桌上拿起一个通身都是浮雕的、看上去十分珍贵的金属盒子,双手捧到周子豪跟前,说道:
“伯父,这是我爸爸、妈妈让我给您送来的极品观音王。他们哪,知道您就好这一口。”
“哎呀,可让他们费心了!”周子豪感激地说,一边接过盒子,在明亮的水晶吊灯下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忍不住啧啧连声道,“肯定是好东西!肯定是好东西!咱们现在就来品尝品尝如何?阿鹏啊,代我和你伯母向你爸爸、妈妈道谢,改天我们一定登门拜访。”
“我爸爸、妈妈知道您和伯母这趟回来有大事要办,特别忙。”方志鹏赶忙陪笑道,“他们说啦,找个您和伯母有空闲的时间再过来好好聊聊。”
大家落座后,周子豪便兴致勃勃地亲自张罗着泡茶了。他有一手泡功夫茶的绝活,他亲手泡出来的茶特别香,特别耐喝。当然罗,讲究茶道的人首先必须配有上等的茶具,这也是能否泡好功夫茶的一个先决条件。周子豪有好几套非常出色的茶具,不过他平时最常用的是一套正宗的宜兴紫砂套件,而这套颇为珍贵的茶具只有在他回乡时才搬出来用的。此刻,他还在做着泡功夫茶的一应准备工作呢,方志鹏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在周文慧看来,这虽然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却也觉得他如此着急地就要说这件事的确有煞风景。
“伯父,”他问得可真是直截了当,“听说您打算雇凌翀到您的公司做事?”
“怎么,你也知道啦?”周子豪的语气显然并不否认。而后,他一边用沸水烫洗着盖瓯和茶杯,一边说道,“是有这个意思。不过,我先请王奶奶去跟凌翀打个招呼,这样好像更妥当一些。因为,凌翀不是自己来公司应聘的(我的招聘启事还未登出),而是我主动去请他来公司帮忙的。”
“这么说,您当真要雇用他了?”方志鹏叫了起来,样子很是失态。
“怎么?”周子豪一愣,用竹夹子夹着一只茶杯(正在按序排入茶盘)的手停住了,看着方志鹏,不解地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不妥,不妥。”方志鹏忙不迭地说,“大大的不妥!”
“唔?”周子豪把最后一只茶杯放入茶盘,然后看着方志鹏,一付颇感兴趣的模样,“愿闻其详。”
“阿鹏!请你别多费口舌了好不好?”周文慧实在不愿意再听到方志鹏对凌翀的那些充满着恶意的言论,因而赶忙在他开口之前阻止了他。随即转对爸爸,说道,“爸爸,其实您也别再费心了。告诉您吧,凌翀是不会受雇于您的。”
“这又怎么说?”周文慧接过老伴已经替他打开了的茶罐,正在用茶耙把茶叶小心翼翼地耙入茶斗,听女儿这么一说,即停住问道,“快详细说来听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下,周文慧便把她陪着因为凌翀即将得到一份好工作而欣喜不已的王奶奶兴冲冲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凌翀但却被凌翀婉言谢绝的经过,详细地叙说了一遍,当然,她可没忘了说明凌翀婉言谢绝的理由。在她说这些话的当儿,周子豪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先用茶耙把按在瓯沿的茶斗里的茶叶慢慢地送入盖瓯中,而后提过水壶,把沸水轻轻冲入盖瓯。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他是个傻瓜!”周文慧话音未落,王姨就忍不住叫了起来,“是个大傻瓜!放着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不去把握,就只知道蹬三轮,蹬三轮!真没出息!”
“不,话可不能这么说。”丁淑华可不同意王姨这样的看法,她略带严肃地说道,“其实,他这样说也自有他的道理哩。你没听出他还有所计划的吗?看来,这个凌翀也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啊,只是各人的理想不同而已。他认为他的这一计划是理想中的理想,也就是说再没有别的理想比他的这一计划更理想的了。他立志走自己的路,其实这也是男人的本色哩。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一心一意都在他的女儿身上,这对于一个单身父亲来说,可是多么的不容易啊!王姨,你忘了‘人各有志’这一说了吗?我呀,就喜欢这样的人!”
“妈妈!”周文慧欣喜地喊了起来,“您太善解人意了!您太伟大了!”
“不对,不对。”方志鹏却是站在绝然相反的位置上说话的,“你们都理解错了。客观上,他这样说的理由好像很充分,也很感人,甚至还能一下子就把王奶奶的嘴堵住,让她老人家一时无法坚持已见,也就是一时无法用更动人的语言再去动员他受雇于伯父您。其实,他这是在躲避,知道吗?他这是有意识地在躲避着您,伯父。您想想,他姓凌的是个什么东西?街坊四邻,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一句话,没有人不对他知根知底的!他呀,若是这么维持现状,老老实实地扫他的垃圾,或是当真去蹬三轮什么的,反正都是苦力活,恐怕还不会那么遭人嫌,反正在人们的眼里,他原本也就是干那些活儿的料哩,根本不会有人会注意上这样一个小人物的!但是(这两个字他故意说得特别重),他若是到您的公司来做事的话,那可大大的不一样了,说白了简直就等于一步登天了!”
“来,来。先喝口茶再接着说。”看见方志鹏要停顿了一下,周子豪赶忙指着他刚刚“关公巡城”完毕的茶盘向大家让茶,自己也端起了一杯,先聚精会神地观赏了下汤色,而后移至鼻端,来回细闻了一遍,随即发出情不自禁地赞叹,“真是极品香茗啊!不用喝入口中,光看这色泽和闻这香气呀,就足以令品赏者陶醉了!阿鹏,继续往下讲呀!”
“凌翀他自己消受得了消受不了,这一层咱们且不去理会;”方志鹏见他未来的岳丈大人对他的言论倍感兴趣的样子,顿时精神大振,也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说道,“倒是街坊邻居肯定会指着脊梁骨骂他的。骂他什么呢?骂他没有自知之明,也不先撒泡尿自己照照;什么东西,也想一步登天!”
“你、你把嘴巴放干净点!”一直耐着性子听着的周文慧,这时实在是忍不住了,于是指着方志鹏喝道,“说归说,不要尽拣些不文明的词来用,让人听了别扭!”
“是,是。对不起,对不起。”方志鹏可真有骑士风度,不但一点都不生气,而且还朝他的女朋友行了个古怪得令人发笑的举手礼,以示改正。然后,他才接着往下说道:“知道的,会说是伯父您同情他,可怜他才让他到您的公司来做事,来混口饭吃,这当然算是好的了;但是,我敢肯定绝大多数的人是不会往这方面去想的,他们更多的是会把对凌翀的成见甚至是厌恶转移到王奶奶身上来,说凌翀之所以能进您的公司,完全是王奶奶一手包办的,甚至还会说王奶奶这是一意孤行,是在玩火!反正不会有一句是好听的。说实在话,那姓凌的就是再浑,再没有自知之明,也不至于忘记这个世界上只有王奶奶一个人在罩着他吧?而既然还能想到这一点的话,他又怎么忍心让这样一位处处受人尊敬的老好人平白无故地遭受那些难以入耳的舆论呢?所以,他只有选择回避。我这样分析怎么样?”
“嗯,分析得不错。完了?”周子豪美美地呷了口茶,像是听得意犹未尽地这样问道。见方志鹏点了点头,他便放下茶杯,用一种深沉的语调说道:“阿鹏,从你讲的这席话听来,你对凌翀这个人还蛮了解的嘛,甚至还了解到他的内心世界?好,好!这样一个有自知之明,并且在身处逆境之中还能替别人着想的人,可是了不起呀!说真的,我的公司里所缺的正是这样的人。只可惜呀,人各有志,这样一位有着高尚品格的人不能为我所用!唉,真是太可惜了!”
“伯父!您……”方志鹏登时睁大了眼睛,一付惊愕无比的样子,连说话都带着点结巴了,“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听不出来吗?”周文慧强忍着笑说,“你夸凌翀的那些话,让爸爸大为遗憾了——遗憾不能把这样一位连你也夸不绝口的人请进他的公司。哈哈!”
她终于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什么,什么?”方志鹏脸色异常难看,腔调也变得格外难听,“我、我什么时候夸他了?我没夸他呀!”
“你是没夸他。你当然不会夸他了!”周文慧收起了笑脸,异常严厉地说道,“你凭什么要夸他呢?你呀!你是为了达到尽可能贬低他的目的的,平空想象胡乱猜测,硬是把自己的主观的意念强加在他的身上。结果呢?由于你的思想偏激而导致言词不当,从而得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哈哈!难道你自己一点都没觉察出来吗?”
方志鹏大为懊悔了,但又不好发作,一下子憋得他一张脸由红变紫。周子豪只当没看见他的这位未来的乘龙快婿的这付窘态,只顾用手势让大家品尝第二巡茶,自己也端起一杯来,一边闻着那扑鼻的清香,一边自言自语道:
“这茶真不愧为‘极品’,愈喝愈有味了!唉,凌翀的态度是够明确的了,看来这事也只有从长计议了。”
接下来,所有的人都安安静静地品尝着各自杯中的香茗。周文慧看到爸爸凝视着杯中碧绿的液体,眉头深锁,分明是在想着什么,刚想问问,谁知方志鹏又开口了。
“伯父,”他的神态显得特别认真,“有件事问您,可以吗?”
“什么事?尽管问吧。”周子豪有点奇怪地看着他。
“刚才听王姨说,”方志鹏用一种极度怀疑的眼光看着周子豪,问道,“您从某种角度发现凌翀是个会武功的人,可是真的?”
周文慧一听这话,顿时一怔,同时拿眼狠狠地瞪了王姨一下,意思是埋怨她:你这张嘴怎么就这么快呀,连这档子事都说!再转过脸来看着爸爸,想听听爸爸是怎么回答的。只见爸爸熟练地端起盖瓯,把瓯中的甘露点斟在自己的杯里{这即为茶道术语中的‘韩信点兵’},而后又慢慢把盖瓯放回茶盘,微一笑,像是在回答方志鹏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
“唉!这人呀,上了点岁数眼睛就是不好使,可这脑子里却偏偏喜欢想些七七八八的事。阿鹏啊,你可别见笑哦!我和香港的几位武术界朋友常有来往,听了不少武林轶事,所以闲来没事呀,就喜欢研究研究人的体形呀,琢磨琢磨人走路的姿势呀什么的。我乍一看到凌翀,就觉得他那付身架,和那轻盈的步履,像是也练过武的样子,所以便胡乱猜测起来。哈哈!人老眼花,又爱使点小想象,可让你见笑了!”
周文慧觉得爸爸这样的回答甚是圆通,不由得暗暗叫好。若在以往,周文慧是不会对男朋友隐瞒任何事情的,或者干脆说根本就没什么事情可隐瞒的;只是如今,凌翀身怀武功的这个秘密,由于极有可能牵涉到他个人的隐私,所以周子豪主张暂时不要对外声张为好。按说,方志鹏是周家未来的女婿,原本就不算是什么外人,是用不着对他保密的,但他和罗小虎情同手足,而罗小虎又声称与凌翀有毁目之仇,并扬言要“报仇雪恨”,若让方志鹏知道了这一秘密,誓必传入罗小虎耳中,那时将可能会给凌翀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当然,这是指在确定凌翀就是周文慧的恩公之前。此刻,周文慧见爸爸为了凌翀的事竟然也对这位未来的女婿撒起谎来,心里不禁又是好笑又有一种莫名的感激。果然,方志鹏完全相信了他的未来的岳丈大人的话。
“哪里,哪里。”他赶忙这样说道,“伯父真爱说笑。其实啊,就那姓凌的……那付熊样,就是让他练上个十年八年的,我看他也沾不上这‘武’字的边儿,大家说对不对呀?哈哈!伯父您见多识广,根本不是什么胡乱看人,只不过是故意拿那衰人说笑罢了。对吧?”
“喂,方志鹏!”周文慧就不爱听他老是贬低凌翀,于是再度指责他道,“什么叫‘衰人’?这多难听啊!你今天这张嘴怎么这么不干净呢?那我问你,你又算是什么样……什么人呢?”
“你……怎么老跟我过不去呀!”方志鹏这下可真来气了,一张脸涨得通红,两眼瞪得铃铛般大,也顾不得长辈在场了,竟一反常态地冲着女朋友嚷嚷了起来,“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每次我一提到那姓凌的你就发这么大的火呢?噢,对了。是不是你觉得他长得有些像你的那位恩公,心里就对他产生了一种特别(这两个字他特意加重了口音)的好感?就不允许任何人对他发表任何你不喜欢听的言论了?可是阿慧啊,我可得奉劝你一句:即便是你看那姓凌的有多么相似你的那位恩公,但终归也只是相似,仅此而已。这世界上长得再相似的人有的是,根本当不得事,你可千万别太认真了,更别因为有这么一点压根儿就不存在的‘原因’而对那个人见人嫌的臭人产生任何好感。我这里再郑重地提醒你一遍:那家伙跟咱们完全不是同一路人!”
“你一出口尽是贬低……不,尽是侮辱人家的言语,这多不文明啊,跟你们一惯效仿着的什么骑士风度可大相径庭罗!”周文慧也毫不让步,语气中压抑不住那股子发自内心的气恼,“我也不明白了!为什么同样是人,在你的眼中就会有这么明显的高低贵践之分呢?就因为你极度地瞧不起他,所以你才会如此地出口侮辱他而全然不当一回事儿,可我告诉你,我就是看不惯你这样的德性!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要冲凉去了,明天还得考试呢?”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周文慧连看都不去看一眼男朋友的脸上将会是怎样一付表情,早已起身离座,登、登、登上了楼梯。
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但并没有马上就去冲凉,而是打开空调后便往靠在墙边的那张漂亮的休闲榻上躺了下去。这时候,她尽管有些困了,但脑子里却在不断地回想着凌翀对王奶奶说的那些虽然简短但却是掏心窝子的话,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她认为,凌翀那些话,是出自一个够格的父亲的肺腑之言,任何人听了都会为之感动的,难怪妈妈会如此打心眼里称赞他、赏识他。像他这样的人,理应受到尊敬才对,而方志鹏却这般地一出口就侮辱他,确实太不应该了,太可气了!想到这里,周文慧心里不由得对男朋友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懑和反感!
“方志鹏啊方志鹏!”她心里这样恨恨地说道,“你出身好,你高贵,那是你命好,也没人妒嫉你,更没人跟你争,可你也不该这样瞧不起人,甚至这样地肆意侮辱人啊!凌翀得罪你了?没有!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在你的眼里,他只不过是个不屑一顾的低微卑贱的人,你想怎么侮辱他就怎么侮辱他,对吧?不,你错了!他不仅和你我一样,是这个国家的合法的公民,而且也是个靠劳动挣钱、自食其力的人!尤其令人感动的是,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是一个为了女儿能够付出一切的人!说实在话,我现在倒觉得你有好些方面还不如他呢!我当然也看得出,你之所以这样地仇视他和肆意地侮辱他,其实并不是你和他之间存在在着什么宿怨或仇隙,完全是因为虎仔的缘故——你很讲义气,完全站在虎仔一边,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此过分的‘义气’和公理可是两码事呀!”
一想到方志鹏完全是为了罗小虎而如此仇视凌翀,不知为什么,周文慧浑身竟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这几天来,罗小虎没再找凌翀的麻烦,这是事实,可他当真就这样罢手了吗?这么多年了,周文慧对她的这位虽然粗鲁莽撞但却爱憎分明的朋友可是有着比较深的了解;在她的印象中,罗小虎一向性情耿直,是很少恨人的,更没见过有何人何事能让他恨得如此咬呀切齿、指天骂地的。十多年来,凌翀是第一个。这就说明,他和凌翀确实已经结上了死结,而这样的死结真能这么快就解开了么?不错,王奶奶的那些话份量是重,是能镇住那愣头儿青的,但能镇住他多久呢?能让他从此不再找凌翀报那所谓的毁目之仇吗?起初,周文慧还对此抱着很乐观的态度呢,并且坚定地认为罗小虎确实是被王奶奶的警告所镇住了。然而,一连几天的在她看来是太过宁静的气氛中,却又使她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困惑,那就是她和“清风三侠”在一起的时候,再也没有听到谁提起过凌翀,更没听到罗小虎对凌翀的那种极度怨恨的言论了;对,没有,一个字都没有!他们(当然特别是罗小虎)似乎一下子就把凌翀给忘掉了,似乎清风巷里和凌翀回来之前一样,压根就没这个人的存在。对周文慧来说,这反而是个很不正常的现象。
“以虎仔的性格,”她又这样自己嘀咕道,“这件照他们的话说叫做‘结了很深的梁子’的事,难道真的因为王奶奶的那两句警告就能烟消云散了?不,这可是有点不可思议啊!即便是王奶奶的警告能制止他再度对凌翀实施暴行,但当真连他的一张大嘴也给管住了?哦,太离谱了呀!这家伙我还不了解?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他突然如此明显地改变了性格,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奇迹呀,就是王奶奶对他施了什么魔法!不正常,这现象真的不大正常!”
可是,罗小虎再度对凌翀大打出手或者再度对凌翀破口大骂那才叫正常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这可是她绝对不愿意看到和听到的。也就因为如此,在她的心里便产生了这样一对矛盾。不过,这对矛盾可也并非凭空产生的,它的起源就是她的父母刚回家的那天晚上罗小虎冲着她“喊”出的那两句狠话。尽管这几天罗小虎一直保持着风平浪静的状态,但由于他那天撂下的那两句狠话的余音一直在她的耳畔缭绕着,所以使她总是对这几天罗小虎的如此反常的现象放心不下。此刻,她认定方志鹏完全是为了一个所谓的‘义’字而如此地仇视凌翀之后,罗小虎的那两句狠话便又在她的耳边回响了起来,她的一颗心也便揪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她躺在休闲榻上渐渐进入朦胧状态之际,突然觉得有人开门进来,睁眼一看,是爸爸妈妈。
“他走啦?”她揉了揉眼睛,问道。他所指的“他”,当然是方志鹏。
“走啦。”周子豪在书桌前的扶手椅上坐下,关切地问道,“怎么,还在生阿鹏的气?”
“他太可气了!”周文慧噘着嘴嘟噜道,“哪有这样的人,说话夹枪带棒的还不够,还尽是些侮辱人的,哼!平时那些风度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一点都不见了?真没想到这人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算了,算了。”丁淑华挨着女儿坐下,一边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头,一边心疼地说,“你上楼后,爸爸妈妈也批评了阿鹏几句,批评他不该这样瞧不起人,更不该这样随便说出伤人的话。人家阿鹏也不是那种没涵养的人,爸爸妈妈一批评他,他也就马上知错了,承认他是由于心里激动才会说出那么些偏激的话,并表示今后一定加以注意。阿慧,事情已经过去了,阿鹏也认了错,你也就不必再为这生气了,还是听爸爸今天和王奶奶这趟小龙井村之行都有些什么收获吧。”
“收获?”周文慧一下子把两只眼睛睁得老大,脱口道,“可是……王奶奶说一无所获啊!”
“所谓一无所获,这就要看指的是哪一方面了。”周子豪微笑着说,“如果指的是原先我们所预期的,那无疑是一无所获,其结果你大概已经从王奶奶那里听说了吧?但如果指的是另一方面的呢,那不仅不能说是一无所获,简直就是大有收获!”
“您说的是哪一方面的?”周文慧登时来了兴趣,“快说来听听。”
“就是让我进一步了解了凌翀的品格。”周子豪神情显得很是凝重,“十年来,他在那个穷山村里能呆得让全村的男女老少没有一个说他的坏话,可见他的为人是怎样的了——说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我看就品格而言实在是对他的一种贬低。你想想,一个本不是在那种地方土生土长的人,却能如此的安于现状,如此长期间的和当地的人和睦相处,并得到人们的一致好评,这可是一般的人很难做得到的呀!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吸引着他,使他能够做到这一切呢?是爱情,是一种一般人根本无法体味到的崇高而真挚的爱情!阿慧,可以这样说,今天爸爸和王奶奶的这一趟小龙井村之行,一点都没有白走,因为我们了解到了当年凌翀和他的妻子是何等的相爱,以至于在爱妻亡故之后,他仍然带着他的女儿留在了那个穷山村里。”
“是啊!”丁淑华也带着浓厚的情感说话了,“如果不是四个多月前王奶奶在龙井镇上偶然遇上了他,并以让小娟进城读书为由苦苦地把他劝回云州的话,恐怕他会在那间他和方秀娟共同建立起来的小土屋里呆上一辈子的。他是一个多么重感情的人哪!阿慧,光这一层,可就让你爸爸赞不绝口啦!”
“另外,”周子豪稍顿了一下后,又接着说,“由此让我猜想到了他之所以把身上的功夫‘收藏’起来,很有可能与他和妻子的情感有关,比如说为爱而承诺、而立下誓言什么的——这是我这一趟小龙井村之行最大的感受和由此所启发的猜想。总而言之,咱们这位新邻居给我的印象可是愈来愈深、愈来愈好了,如果有朝一日真有机会让咱们确定了他就是当年救过你的恩公的话,对他的厚报自是不消说的了;但若万一他确实只是酷似你的恩公呢,咱们也要把他当成好朋友。阿慧,这样的朋友真的值得一交。”
周文慧听着爸爸这番诚挚之言,心里头热乎乎地,两眼也不由得有点潮湿了。她曾听妈妈说过,爸爸也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虽然生意做得这么大,但儿女情长,却仍是时刻挂怀的;而她也对此有着较深的感受,尽管一年里头仅能享受到那么几天短暂的父爱,但她从小到大却一直这样感觉着:爸爸对她的爱是发自内心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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