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又是一个风清日丽的早晨。
凌翀把一天里的头一节活儿干完,回到家里,正在帮女儿梳头,就见王奶奶急急忙忙地过来了。
“阿翀,”老人脚还没跨进门,声音可先进来了,“走,跟奶奶取车去!”
“啊,成啦?”凌翀乍一听,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迅即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无比兴奋地说,“我就知道,奶奶一出马,准成!”
“奶奶一大早就登门找他谈这事。”王奶奶进了屋,一边打手势让小娟坐着别动,自己则走到她身边坐下,双手捧起凌翀刚为女儿扎好的一条辫子把玩着,一边兴高采烈地对凌翀说,“其实也没费多大口舌,就把这事说成了。这老头子,今天倒不那么倔了,倒还好说话了。哎,你们父女俩都还没吃饭吧?吃了咱们再过去。”
“小娟刚吃过,我呢,回来再吃。”凌翀一付迫不及待的样子,“反正也不觉得饿,回来再吃更踏实些。”
“嘿,看把你乐的!”王奶奶笑呵呵地说,“成。把小娟这条辫子扎好了咱们就去。”
“太奶奶,我也要去!”小娟焦急地说。
“去,去。怎么能落下你呢!”
老小三人出得门来,恰好周文慧也从她家里出来。她要去参加考试,今天还得考两门呢。小娟高兴地打招呼道:
“阿姨,阿姨!”
“哟,小娟!”周文慧边往头上扣着安全帽,边笑着问道,“要上街玩儿吗?”
“不对,”小娟走到周文慧的摩托车旁,纠正道,“我跟太奶奶和爸爸取车去。”
“取车?”周文慧先是一愣,但马上明白了,激动地对王奶奶说道,“奶奶,这么快就跟老郑头谈成啦?嘿,您可真是雷厉风行啊!”
“能成的事,就得快刀斩乱麻哩!”王奶奶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说道,“昨晚听阿翀这么一说,奶奶心里就有了个谱,料想这事多半能成。为什么呢?那倔老头子既然已宣布退休了,还放着那辆旧车子干什么呀?天天看着过瘾吗?这人我虽然跟他不是很熟,但对他却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他放着这辆车子,无非是要钓个好价钱,仅此而已!奶奶今早去找他呀,可不跟他绕弯兜圈子,一开口就说要定了这辆车,让他只管开价。这不就叫做快刀斩乱麻么?哈哈!”
“他一定把价钱开得很高吧?”周文慧颇为担心地问。
“他敢?”王奶奶两眼一瞪,“那倔老头子首先得看清楚要买他车子的是什么人!不过,肯定是比别人要高点,但我估摸着太过离谱的价他也不敢开出来。”
周文慧推着摩托车和他们一起朝巷口走去;小娟一手被她的太奶奶牵着,一手则放在摩托车的坐椅上,周文慧要抱她上车,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奶奶,”凌翀边走边问道,“那……老郑头开价多少呢?”
“开多少都跟你没关系。”王奶奶笑哈哈地说,“只要能把那辆车子‘盘’过来,能达成你的心愿,奶奶才不在乎他开价多少呢。刚刚不是说了,那老郑头是不敢开得太过离谱的。”
“可是,”凌翀又说,“这钱……”
“什么钱不钱的。”王奶奶打断他的话,非常爽快地说,“奶奶就不爱听你跟我提起这个字眼。实话跟你说吧,这辆车子是奶奶送给你的!”
“这怎么成!”凌翀站了下来,惊讶地说,“这怎么成!”
“怎么不成?”王奶奶笑逐颜开,轻轻一拳打在凌翀的胸前,“多大点事,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得,再跟你说详细一点吧:这辆车子,是你回云州老家奶奶送给你的见面礼。这总成了吧?走啊!”
“不,不。”凌翀虽然在继续走,但嘴里却还在嘟嘟噜噜地说道,“这不妥,这不妥。”
“又怎么啦?”王奶奶这回可真急了,也不笑哈哈的了,“你今天是怎么啦,阿翀?怎么变得这样不爽快?奶奶这是乐意,懂了吗?得,咱们也不叫什么见面礼了,就算……这辆车子是奶奶在你身上的投资吧。怎么样,这样总不会再有什么不妥的吧?”
凌翀还没吱声呢,走在一旁的周文慧早已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改革开放真是深入人心啊!”她边笑边说,“连咱们奶奶这样一位老……革命也懂得讲这‘投资’二字了!”
“你是要说奶奶是老古板对不对?”王奶奶又笑了,“其实呀,奶奶一点也不古板!奶奶虽然这么一大把岁数了,形势嘛,却还是跟得上的。哈哈!说实在的,奶奶手里是没有大资本,否则的话,也早像你爸爸那样做实业投资了!”
说着话,已走到了横街郑家附近,周文慧便和大家作别。临走,还亲昵地在小娟的脸上亲了一口。
老郑头是个年近七旬的干瘦的老头儿,在云州城内蹬三轮已经有将近半个世纪的历史了。据他所说,光这种挣钱的工具他已经换过好几辆了,而现在这一辆是最棒的。凌翀一看他揭开一块大帆布后露出来的这辆车,就觉得确实不错。凌翀在小龙井村有一辆自行车,因为他时常要到镇上粜些粮食或付食品什么的,所以自行改装,精心保养,几年下来竟然也练就了一手修车、养车的手艺。这会儿他是以专业的眼光认可了这部车子的。读者或许还不大明白,云州的三轮车和别的地方的可大不相同,它是属于边三轮一类的,即在主车和付轮之间加上一个前后各坐一人的木制的车斗,车斗上有一个可以活动的凉棚,夏天可遮挡骄阳,而遇到刮风下大雨,棚上的帆布全放下来,可以把整个车斗罩得严严实实的;如果要拉货,车斗也是活动的,随时可以卸下,而卸下车斗后,下面便是一张又宽又长的同样也是木制的板,赫然便是一辆平板货车。老郑头捋着山羊胡子得意地向凌翀夸耀,说这辆三轮足可以载一顿重的货物,而凌翀目测了一下,的确也差不离儿。
王奶奶可不耐烦老郑头如此喋喋不休地唠叨,和他交接完了该车所有的证件之后,便要告辞了。
“听我一句劝,小老弟!”看着凌翀把女儿抱上车斗的后座(前座分明是要留给王奶奶的)。老郑头郑重其事地说道,“最近不大安静,晚上最好早点收工,也尽可能地不要往城外跑。”
“啥?”王奶奶一愣,不解地问,“不大安静是什么意思?”
“社会治安呗。”老郑头诡秘地一笑,“您没听说最近常发生一些令公安干警们头疼的事么?小老弟呀,咱们蹬三轮的干的可是苦命的活儿,挣两钱太不容易了,能避开些事还是尽量避开为好。老哥哥说得可对?”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这倔老头子说的这叫什么话!”王奶奶愤愤地嘟噜道。不过,这句话不是当着老郑头的面说的,而是出了郑家的大门、麻利地坐上车斗的前座时说的。
“这老头看上去有点神经质,咱别听他的,就当没听见好了。”凌翀满心都沉醉在得到这样一部一看就颇为中意的车子上,连说话的腔调都没能掩饰其内心的喜悦,“奶奶,这辆车子确实不错,只不过保养得还不大到位。没关系,得空我好好摆弄摆弄它,管保跟新的一样。现在,咱们去兜兜风吧!”
“可你还没吃早饭哪!”王奶奶关切地说。
“那有什么关系!回头连早饭带中饭一块儿吃了不更省事?”凌翀喜笑颜开地说,“云州如今可是大大变了样,变得我都觉得陌生了。奶奶,您带我去兜一圈,熟悉熟悉路行吗?”
“行!”王奶奶爽朗地一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兜一圈就兜一圈吧。走啦!”
以新大街为起点,他们开始了逛遍全城各条主要街道的有计划的行程。近年来,云州的交警部门对人力三轮车管得特别严,这一层凌翀也已经向别人打听过了。有知点情的人告诉过他:云州城内有牌照的人力三轮车有三千多辆,不过,可以在市区的大街上跑的只有一千来辆,它们挂的是“市营”的牌照,而除此之外全都挂着“郊营”的牌照,只允许在划分区以外的路面上运营,一律不得进入中心市区,否则按违章处罚。当然,不少车主因看着市区客多赚钱较容易,便冒着被扣车、被罚款的风险,贸然进入市区或拉客或拉货;不过,他们差不多也只能是穿街走巷的。凌翀的这部车子是正宗的“市营”牌照,只要老老实实地按时向有关部门缴纳相关的税收、管理等费用,便可以任由在市区或郊区运营。
凌翀昂首挺胸,那欢跃劲儿简直就像个孩子。王奶奶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奶奶,”路上,凌翀这样问道,“好像听您说过过几天那位刘……师傅就能回来了,到时我可不可以把垃圾车交还给他了?”
“那是自然。”王奶奶笑笑说,“难道你想一辈子霸占人家的饭碗呀?他一回来,你当然得把清洁工的活儿让出来了,而你也就可以专专心心地蹬你的三轮了。不过,你可得懂得劳逸结合啊,千万别给我累着。小娟这孩子你就别太操心了,有奶奶呢。”
“奶奶!”凌翀感激地看了老人一眼,心里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让凌翀感觉到有点奇怪的一个现象是: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好多蹬三轮的同行,虽然全都不认识,但他却发觉有不少人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或看看他的车,或看看他的人,投过来的眼神几乎全是一样的;他也曾好几回向他的同行们点头致意,但从未得到任何回应,他们不是毫不理睬地擦身而过,就是故意把眼光移到了别处。凌翀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好把这一奇怪的现象猜想为如果不是如今城里人都不太友好的话,就是同行们认得这辆车子是老郑头的,而蹬车的则换了个人罢了。不过,尽管心里有些疑惑,但却一个字都没跟王奶奶提过。其实,他的这两个猜想简直太过单纯和幼稚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即将遇到一个令他难以想象的麻烦,或者说得严重一些,是一个危机正等着他。不过这是后话,我们还是留待下文叙述吧。
而在凌翀遇到这些怪现象的这一路之上,王奶奶的一张嘴可是老没歇着,除了和小娟说说笑笑外,大部分时间却都是在指点着凌翀这是什么街啊,那叫什么路啊。其实,虽然城市面貌已焕然一新,已今非昔比,但凌翀一路蹬着蹬着,也都依稀认得了,因为城区再怎么变,以前的老格调还在,只是高楼大厦林立,马路拓宽了许多……
差不多花了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凌翀载着这一路上欢悦无比的一老一小,逛遍了城里所有的街道;在这期间,王奶奶担心凌翀肚子饿,还特地让他在中山路上停了下车,进了一家“沙县小吃”店,让凌翀美美地吃上一大砂锅杂锦面,她自己和小娟则合着吃了一大海碗扁食。
对凌翀来说,这辆三轮车可是他做梦都想得到的,如今终于梦想成真了,难道不该兴奋,不该激动吗?兜了一个上午回来后,把王奶奶送回家,他还意犹未尽,又载着女儿在溪滨路上来回跑了一遭,方才回家,这时候已是中午了。他先把早上没吃的粥热一热,当中饭和女儿吃了,然后拿出工具,坐在门口调起了车轮的辐条。我们已经说过,他有一手修车、养车的手艺,转了一个上午回来,这辆车子他很是满意,没什么挑剔的,只是感觉到有几根辐条松了而已。
摆弄完了车子,见女儿已在睡中觉了,满心跃跃欲试的他非常渴望去出一趟车。
“时候还早,就出一趟吧?”他这样对自己说,“出一趟试试看就好,回来再去干活也不迟。”
一般人都知道,干这清洁工的活儿也是有规律有时间性的,在通常的情况下都是每天的清晨一次,下午至傍晚一次,凌翀也不例外。现在还不到下午两点(他抬手看了看表),出一趟车再回来干活时间确实宽绰得很。于是,他回屋拿了条干毛巾往脖子上一挂,又戴上一顶草帽,出来时轻轻把门带上,便骑上车,揣着一种非常美好的心境出车了。
这是凌翀实现自己的愿望后出的头一趟车。让我们祝愿他的第一趟车出得顺顺利利的吧!
果然,凌翀这第一趟车出得挺顺利的——他出了横街,便停在路旁的树荫下等客,只一会儿工夫,就来了一位中年妇女,说要雇他的车去西古楼。凌翀精神大振,因为这是他的第一位客人,所以便随便开了个价就上路了。这里到西古楼足有两公里半的路程,凌翀自己开的价显然太低了,所以那位女乘客上车后就忍不住这样问道:
“你是刚干这一行的吧?”
“您怎么知道?”凌翀心想这位中年妇女的眼力怎么这样厉害,一下子就瞧出来了,因而反问道。
“如果你不是刚干这一行的,那么你就是个傻子。”中年妇女开玩笑地说,“我问你去西古楼知道怎么走吗,你说知道,说明你知道西古楼在哪里,对吧?从这里去西古楼,少说也超过了两公里的路程,一般的情况下,三轮车工要价都是十块,若碰上个会讲价的客人,讲到八块也就是底价了,可你倒好,一出口只要了五块,所以我便说你不是个新手就是个傻子嘛。嘻嘻!”
“是的,您说的一点没错。”凌翀憨笑道,“我不但是个新手,而且这是出的头一趟车、拉的头一位客人呢。”
“噢,怪不得。”女乘客乐了,“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老实本份人。我也不给你五块,也不给我十块,折中,给八块吧。”
“不,不。这可不行!”凌翀急了,“五块是我自己开的价,客人没有讲价就是很照顾我了,怎么可以多收!”
“我这人处处讲究公道。”女乘客显然是个健谈的人,“这么大老远的路,又是这么大热的天,给你五块钱的车费实在是有点过意不去。不管怎么说,八块才公道,你也甭跟我犟了。你是乡下人刚刚进城干这活儿的吧(见凌翀点了点头)?瞧你这么老实巴交的模样,一眼就能看出。兄弟,干这行当,可是卖气力的苦活儿,不容易哟!咱不能坑人,不能宰人,但也不能收费太低了。坑人、宰人是不道德的行为,是会被人唾骂的,可收费太低,虽然不违反道德准则,但一来对不起自己付出的劳动力,二来可是会引起公愤的呀!”
“这话我可听不明白了。”凌翀皱了下眉头,问道,“我收费低,是我自愿的;对得起对不起自己的劳动力,也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有什么相干?怎么就会引起公愤呢?”
“说你是个乡下人吧,你就是个乡下人。”女乘客又乐了,“你呀,头脑简单得就跟个孩子似的。老姐姐跟你这么说吧:你若坑人宰人了,也就是说,比如这一趟去西古楼,换成是个外地乘客,你要他二十块、三十块的,顶多被雇客后来知道被宰了而把你臭骂一顿,也就算了;可你若是大大方方地只随便收人家五块四块的,客人也不一定会感激你,而你呢,对不起自己的劳动力不说,反而还会惹来一些你根本想不到的麻烦。你先别急,听我仔细跟你说。你会有什么样的麻烦呢?这个麻烦无疑来自你的同行们。你想想,你如此随便地低价收费,吃了亏不但没人会同情你,更要骂你这是因为跟同行抢生意而坏了规矩。你说,这是惹了麻烦不是?”
“坏了规矩?”凌翀更为不解了。“难道我自己甘愿吃亏还会坏了规矩?”
“可不是嘛。”女乘客耐心地“开导”他道,“比方说吧,我这一趟雇你的车去西古楼,别人都是收费十块八块的,而你却只收五块,这叫怎么回事?这叫同行间的价格竞争——虽然你压根就没有要跟别人竞争的意思,但你的同行们却是不会这么想的。就商界而言,这已经属于‘不正当竞争’的范畴了,因为你的收费严重偏离了‘市价’。你想想,如果人人为了能拉到客人而都采取这样的竞争方式,欢喜的当然是雇客,但苦的可就是你们自己了。你们的车钱只能愈收愈低!我们邻居也有个三轮车工,我听说你们这一行里可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或者干脆说是未经公开的自定的价格表吧,那就是市区一般一公里收五至六块钱,上下浮动个一块八毛的也是允许的,但绝对不能离谱了,否则让同行们知道了,定会认定你是故意破坏规矩而找上你的。”
“嚯,感情还真有这个规矩呀!”凌翀若有所悟地喃喃道,“那我以后得多注意着点,尽量不要自惹麻烦。”
“对啰!”中年妇女发现自己的一番“开导”已被对方接受,兴奋地拍了下巴掌,“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是这个道理。大家都是出来卖力气挣钱的,都不容易,既然有这么个行里人人公认的规矩,该守守咱就守守,只有好处而不会有坏处。你说对吗?兄弟?”
就这样,他们一路拉着呱儿,不知不觉地就到了目的地。这头一回出车和拉第一位客人,凌翀挣到了八块钱不说,还在和客人的拉呱儿中受益匪浅。现在,他心里已经有了个谱儿,那就是一公里的路程收费五块左右。
“我干脆就收人家四块吧。”他这样自己对自己说道,“四块应该不算‘不正当竞争’了吧?对,就定在四块。从现在开始,只要是上了一公里的路程我就收人家四块。可是……那位大姐只说一公里应该收人家多少钱,却没说清楚究竟是载一个人还是载两个人呀!哎哟,这可遇上难题儿了!管他,我就收这个钱,不管是一客还是两客,就当我的三轮车是一辆的士吧,只有起步价而不管乘客是一个还是四个!哈哈!”
真是自得其乐,乐在其中!凌翀此刻的心情甭说有多好啦!
“如果现在能拉上一个‘回车客’的话该有多好哇!”他把车停在西古楼附近的树荫下等着,心里这样想道。
不过,当他抬眼看到古楼的墙根下还停着三、四辆空车的时候,这个想法便马上不复存在了,于是他决定打空车回去。然而,有些事真的就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你愈是不敢去耆望的,这事却偏偏要降临到你的头上——当凌翀把三轮车蹬离西古楼百步来远的时候,便被一对老年夫妇叫住了,说他们要去文昌宫。这文昌宫就在凌翀回云州后每天都要走上好几个来回的那条溪滨路上,离清风巷尾仅两百步之遥。凌翀暗暗叫了一声惭愧!
这对老年的乘客都是沉默寡言的,而凌翀跟他们也无话可说;因此,车夫与乘客之间除了在上车之前讲了那么三两句必须讲的话之外,几乎是一声不吭地从起点到了终点。
文昌宫旁边有个挺大的洗车场,此刻有三个工人正在用高压水龙头冲洗着三辆摩托车,而在一旁的三张竹椅上,分别坐着三条大汉,正在喝着饮料说着笑话。这三条大汉就是“清风三侠”,而那三部正在被冲洗着的摩托车正是他们的爱车。
“哈!这小子果真当上三轮车工啦?”方志鹏眼尖,首先认出了正在卸客的那辆三轮车的车夫,于是喊了起来。
凌翀虽然戴着顶草帽,但“清风三侠”中的另外二“侠”也在方志鹏之后马上认出了他。罗小虎惊讶地问他的哥们:
“哎,这小子哪里弄来的车子?”
“还不是王奶奶帮的忙!”方志鹏口气轻蔑地回答道。随即,他把昨晚周文慧所讲的那些话简要地叙述了一番。
“嘿!”高文龙听罢,愤愤地说道,“这小子靠上王奶奶这棵大树,可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啊!昨晚才那么说说,今天就把这辆车子弄到手了,真他妈神通广大啊!行,比咱哥们都行!”
“他妈的,瞧着这狗狼养的顺顺心心的老子就来气!”早就在咬牙切齿的罗小虎又开口了,“咱哥们消遣消遣他吧?不能让这杂种太惬意了!来来,哥们!(他压低嗓音向他的哥们说了两句什么,便站起身来,朝着离他们不到二十步距离的凌翀喊了起来)喂,三轮车!”
其实,凌翀早就看到了这三个人,但他装做没看见,只打算卸了客马上走人。不过,当他瞥见那三伙伴冲着他指手划脚的并在嘀咕着什么时,直觉告诉他对他不利的事情可能会发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客人一下车他便要马上掉头回家,哪知晚了一步——就在他刚刚掉了车头的同时,他的那个“克星”已经站起身冲着他喊话了。显然,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过来!”罗小虎雷鸣般地吼道,“你他妈聋了?!”
凌翀已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把车蹬了过来。车子还没停稳,罗小虎就抬起一只大脚,重重地踏在车斗前座的脚踏板上,直震得车斗上面的凉棚颤个不止。
“好小子,哪儿偷的这辆三轮?”他怒目圆睁,无比威严地喝道,“快说!”
“不是偷的,”凌翀冷静地回答,“是从老郑头手里转让过来的。”
“哈!转让?”罗小虎一吡牙,“你他妈的还真行啊!得,就算是转让吧!老子问你,刚才老子喊你过来你为什么还敢迟疑?你他妈既然想吃这碗饭,难道没先读一读顾客就是上帝这一课吗?哈哈!感情还真是没读过啊。哥们,今天咱们就来教教他!上车!”
“等等,等等。”见这三条大汉当真就要上车,凌翀有点急了,赶忙说,“对不起,我得赶紧回去干活了,今天不能再拉客……”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罗小虎已经在前座坐好了,而高文龙和方志鹏也迅速地分别坐上后座及车后架。罗小虎嘻皮笑脸地对他的哥们说:
“至少有十年没坐过这种破车了,都他妈忘记坐这种破车的滋味了。今天可得好好回顾回顾,反正他妈的闲着也是闲着。哈哈!”
“我真的要回去干活了。”凌翀恳切地说,“请各位原谅。”
“你小子这可就太不地道了!”高文龙恼怒地说道,“难道你不就是个蹬三轮载客的吗,刚才明明还看见你拉客来着,怎么现在说不拉客就不拉客了?难道我们不是客人吗?难道你拉客也得挑三拣四呀?”
“就是!”方志鹏在后面重重地拍了一下凌翀的肩膀,阴阳怪气地说,“朋友,既然吃上了这碗饭,就得一视同仁呀!每一个雇客都是你的上帝,都是你的衣食父母,懂吗?我们仨也不例外!不要担心,我们哥几个坐你的车可是会付你钱的。喏,这是一张五十的票子,你先收着,省得提心吊胆的摆一付熊样儿!”
“不,不。”凌翀赶忙用手挡回方志鹏夹着一张钞票往他裤兜里塞的那只手,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不是这个意思就赶紧上路啊,还他妈的磨蹭什么!”罗小虎可不耐烦了,抬起脚狠狠地往踏板上一跺,“走啊!”
很明显,这阵势是不可能回避的了。凌翀喑喑咬了咬牙,又说道:
“可是,请原谅。按照交通法规,这种人力三轮车只限载两人,请你们……”
“什么狗屁交通法规!”罗小虎恼怒地说道,“你一个破扫垃圾的晋升了一级成了蹬三轮的臭苦力,就他妈的跟老子讲起什么交通法规来了?什么德性!告诉你,小子:交通法规是专门造出来管你们这些瘪三的,根本管不到老子的头上!不信?不信你就这样蹬上大街去,到中心市区转上一圈,看有没有交警会拦着你。那些街头警察,哪一个不认识大名鼎鼎的‘清风三侠’啊!哈哈!”
“今天算是你他妈的走了鸿运啦!”高文龙笑道,“‘清风三侠’齐齐地往你这破车上一坐,你的人和车可都大增其色了!我们虎仔说的话你没听懂吗?什么狗屁交通法规跟我们是没关系的。噢,你是担心警察会找你麻烦吧?放心,全由我们哥几个负责,真他妈有了事也是我们担着!现在,可以开路了吧?”
“走啦!走啦!”罗小虎一连又跺了两下脚。
“那么,”凌翀无可奈何,暗暗叹了口气,问道,“诸位要去哪里呢?”
“随便兜兜风不行吗?”罗小虎没好气地说,“你小子就老老实实地按着老子给你指的路线走哩,别那么多废话!现在,先上东大路逛逛!”
就这样,凌翀忍气吞声地载着这三位特殊的客人上路了。三轮车沿着溪滨路走了一段,方上了东大路。“清风三侠”只顾在车上说说笑笑,全然不去理睬那个车夫,而后者则是一声不吭地机械地用两只脚蹬着车,在他的“上帝”没有发出任何指令的情况下,让车子一直朝前行去。在通过第一个和第二个交通岗亭时,蹬车人都看见他的乘客们或吹口哨,或喊着“哥们”什么的来跟那里的执班交警打交道,而那些交警们也像碰上了老朋友似的,亲热地同他们打着招呼;尤其是来到第三个岗亭也就是市中心的这一个时,遇上了红灯停下了,竟然有个带班的头儿从岗亭里走出来,和这三个伙伴嘻嘻哈哈地聊上了几句。
“怎么,‘清风三侠’今天也有兴致坐上三轮兜风啦?”那警官这样笑哈哈地说,“啧啧,多新鲜的事呀!”
“重新体会体会坐三轮的乐趣倒也挺好玩的。”罗小虎一拍那警官的胳臂,“哥们,哪天你也坐坐,这玩艺儿没噪音,又没污染,可环保得很哪!哈哈!”
一边说着,两只脚一边在踏板上乱跺。凌翀见状,不由得深深皱起了眉头。
一直到了东大路的尽头,凌翀才敢开口。
“请问,”他问道,“现在该怎么走?”
“上环城路呗!”罗小虎很不耐烦地把手一挥,“朝东,一直走,不过要麻烦你蹬得快一点!”
出东大路上环城路向东,是一条一路向上的斜坡,虽然并不算很陡,但非常之长,从坡底到坡顶足足有一公里,一般人就是骑单车也不一定能一路骑上坡顶,就是勉强上去了的,也非得喘个半死不可。罗小虎的目的就是要通个上这道长坡来好好折辱凌翀一番。而凌翀是个聪明人,来到这里后一看地势,心里马上就明白了罗小虎的用意,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脸上仍是异常的平静,丝毫没有让内心的感受显露出来。接到“命令”后,他便默默地朝前——朝坡上——蹬去。而“清风三侠”却相互地挤眉弄眼,稳稳地坐着,让车夫把他们送到坡顶去。
约莫蹬了有三分之一的路,凌翀看见他的同行们或拉客或拉货的,上坡时都得下车在前头拉着,可以说无一例外,根本没有人像他上了这一大段的坡还骑在车上蹬着的,而且载的是三个不同寻常的大块头。他不由得心念一动,也赶忙下了车,走到车斗前面,一手握住车把中间的一个为了拉车而特别制作的铁环子上,另一只手则抓住车斗前沿也是专门为拉车时所设的另一个铁环,弯着腰,弓着腿,拉起了车来。而车上的那三条大汉则互相做着鬼脸,显得格外开心。罗小虎还拍着手大喊大叫道:
“哥们,这就叫做老牛拖破……他妈的,就叫老牛拉车吧。只是,咱们这条‘牛’真他妈的又老又瘦,拉起车来慢吞吞的,太不过瘾了!喂,老牛!快点拉,快点拉!得儿……驾!哈哈!”
好不容易走完了这道漫长的斜坡,可刚到坡顶,罗小虎又来了主意,要他的车夫沿着环城路绕城一周。凌翀明明知道这愣头青在变着法子折辱他,但他也只能强忍耐着,两条腿半刻不停地工作着,一直到了太阳快落山时,罗小虎才喝令收工。而此刻,被生生“折磨”了足有两个小时之久的凌翀,已经显得疲惫不堪了。他勉强地把他的乘客们送回文昌宫。
“拿去!”方志鹏下车后,把那张五十元的钞票往凌翀身上一扔,扯高气扬地说,“你可记住了,我们可没白坐你的车!”
罗小虎显然还意犹未尽,两只脚在车斗里乱跺,一边叫道:
“真他妈的爽!没想到这种破三轮坐起来还这么过瘾啊!哥们,咱们有空还得享受享受!”
这三个伙伴一下车,凌翀就急急忙忙地往回赶了,他的背后传来的嘲笑和辱骂声,但他都只当没听见。这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出头了,若在往常,凌翀也该收了工,可是今天一个下午他竟然连半条街巷都还没去扫过呢,这可把他急坏了。他为自己的失职而痛心,于是不由得责怪起自己来:
“唉!今天如果不出车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凌翀啊凌翀,你满脑子里就只知道挣钱、挣钱,难道你就没见过钱么?你说,把本职工作给耽误了,该怎么办?在刘驼子回来之前,这份扫垃圾的活儿就是你的本职工作,你是必须把它干好的。你今天这样像话吗?别人就是不指责你,你自己心里都不好受!”
当然,会当面指责他的,也只有王奶奶一人了。这会儿,老人正窝着一肚子的火在他家的门口等着他呢。
“好啊!抛开了本职工作不干了是不是?”一见面,王奶奶劈脸就来了这么一句。
“奶奶,我……”凌翀低着头,没敢看王奶奶的脸,他知道,此刻老人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嘟噜道:“我这就干活去。”
一边说着,一边把三轮车挨着墙停好,刚要上锁,却被王奶奶一把扯住了。只听老人严肃地说道:
“先别上锁,晚上就放到奶奶院子里去吧。怎么,都这么晚了还想去干活呀?得,留着明天一起干吧。阿翀啊,不是奶奶说你,这样顾了这头就忘了那头可不行啊!咱清风巷的人都已经把你当这一片区的专职清洁工看待了,你肩负的可是咱们这一片区的卫生清洁工作呀,责任不可谓不大,难道这一层你不明白吗?在刘驼子回来接任之前,这可是你的本职工作哟!至于蹬三轮嘛,不是说不可以,但必须得在空余的时间里才行哩。在你卸任之前,依着奶奶,最好是晚饭后去蹬一会儿。像今天这样耽误了正常的工作而去赚别的钱,奶奶可不同意,街坊邻居也会说三道四的(其实奶奶就怕这个),你知不知道?”
“奶奶,”凌翀诚恳地说,“是我错了,下不为例好吗?”
“知错就行。”王奶奶的口气缓和了下来,“知道吗,你这些天来的表现,街坊邻居们可都看在眼里了,大家对你还是赞许的,奶奶可没少听到夸你的话呢。记住了,千万不要让大伙儿把刚刚对你好起来了的印象又打了折扣回去。”
“是,是。一定改,一定改。”凌翀满腹委屈,但脸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奶奶,我做饭去了。”
“还做什么饭!”王奶奶故意板起了脸,“这么晚了才回来做饭,小娟不饿坏了吗?走,晚上上奶奶家吃去。奶奶今晚可是包了正宗的山东饺子,你还没尝过奶奶的这个手艺呢。赶紧吧,小娟可在奶奶家等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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