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农历七月初一这天,对周家来说可是非常重要的。周子豪夫妇这趟回乡,固然有重要的商务活动,但母亲的八十大寿也是重中之重。为了更美满地庆祝这一天,早在两天前的一个晚上,一家人就聚在客厅里一边品着香茗一边研讨开来了。大姨妈也应邀前来参加,而“清风三侠”因为和周家有着特殊的关系(照他们自己的话说叫做“准成员”),所以自然也没落下。这场研讨会是热烈而温馨的,是充满着和睦的家庭气氛的。因为我们已经说过那是两天前的事了,所以它的结果这里就不再重叙,只能通过周文慧的日记向读者做个大体的介绍。周文慧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爸爸、妈妈老早就计划着在即将到来的那个喜庆的一天里,要如何热热闹闹地过,要如何让我们的老寿星既过得格外地开心又觉得特别的有意义。原来,他们已选定了四星级的云州大酒店做为给奶奶庆寿的场所,中、晚两顿酒席(寿宴)都在酒店的富丽堂皇的‘锦绣厅’里摆自不必说了,尤其要包下一间豪华的大套房,让奶奶在那里开开心心地过上一整天;并且还要从香港请来一位有名的摄影师,把这一整天的生活场景一一摄录下来,而后刻成光盘,永久珍藏。我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计划,是旅居海外多年的爸爸才能设想得到的!云州大酒店气派非凡,更兼环景优雅,是个宴请宾朋的高级处所不说,更妙的是,奶奶能够像一位大人物那样地在那座全市最豪华的酒店里接见亲朋好友,并接受着人们用最动听的词语向她祝寿。还有一层尤为重要,那就是:到时她老人家还将穿上那件我精心为她挑选的华美的旗袍……我甚至闭起眼睛猜想起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阿鹏和阿龙、虎仔他们听罢爸爸、妈妈的这一计划,更是齐声叫好,一致说奶奶正该去那种高级场所享受那么一天,并表示在那一天里,他们一定会把场面搞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热闹。我是相信他们的能力的。
“然而,听完爸爸、妈妈的这一计划之后,我本以为一定会大为欢心的奶奶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地一点也没有显现出特别高兴的样子,反而意味深长地这样说道:
“‘你们想着法儿要让我高兴,这我心里明白,也完全能够理解。说实在话,如果那天你们硬是把我拉到那么高级的地方去吃上一顿的话,我还真不会反对呢。可是,什么要给我包下个大套房啦,在酒店里消遣一天啦,这我可不同意。那得花多少钱哪!噢,你们是担心钱没地方花是不是?知道吗,这是奢侈,是浪费!其实,我也是个很喜欢热闹的人,这一层你们也都清楚。今年过生日,你们要尽孝心,我也不拦着,但也不能大把大把地把钞票往没用的地方扔不是?你们可都听懂了我的意思了?好了,你们已经把你们的计划摆出来了,现在该听听我这个当事人的吧?’
“原来,奶奶也早就拟定了一个计划,直到现在才摆出来。她老人家的计划是这样的:八十大寿,当然非比寻常,一定得热热闹闹地做,但必须在自己家里做,因为她要学着老辈的样子,做大寿那天,绝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据说这是云州一带的传统风俗,叫做老寿星给儿孙聚财聚宝。那么,在家里怎么个热闹法呢?她老人家是这样决定的:在我们家这个足有五十平方米的大客厅里,尽可能多地摆上酒席(当然摆不下还可以摆在院子里),除了宴请亲戚外(其实我们家并没几个亲戚),她要遍请街坊邻居,借这个机会大家痛痛快快地聚上一聚。要知道,奶奶人缘可好了,在搬进清风巷的这十年里头,从巷头到巷尾,甚至还包括横街那一片,着实厚交了不少人!至于酒席该摆几桌和下什么样的菜,却由爸爸、妈妈酌情安排。反正,今年这场寿筵的主题,奶奶是锁定在邻里之情上面的。奶奶最后还洋洋自得地声明,她这样办才是实实在在的热闹,又实惠又不显小家子气,其意义比在那个高级场所办呀,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奶奶的这一计划,当然和爸爸、妈妈的相去甚远。爸爸本来还想拟出一套折中的方案来的,但奶奶坚持自己的意见,爸爸、妈妈不好违拗,只得应从了,而大姨妈也说还是尊重老人家的意见为好。就这样,奶奶的八十大寿就决定在我们自己的家里做了;而既然决定在家里摆寿宴,就必须得摆出个气氛来。接下来,一家人就围绕着这个问题展开了讨论。
“大姨妈提出一个建议,就是建议奶奶做寿的那一天最好往后挪一挪,在双休日的随便哪一天办都成,因为那两天里头大家都不用上班,肯定会更热闹的。我和阿鹏他们三个也一致赞成。但是,爸爸却不同意。爸爸的理由是:今年是奶奶的八十大寿,不同往年,若是往年做普通生日,往后挪挪是可以的,但今年决计不妥。也就是说,奶奶的八十大寿必须在正日里祝贺才更有意义些,而至于奶奶所邀请的那些宾客,多半是些上了岁数的人,跟双休日可没多大关系。在这个问题上,妈妈是给爸爸投了赞成的一票的(说真的,在我的记忆里,凡是爸爸决定要做的事,妈妈好像从不曾反对过)。而做为这场‘戏’的主角,奶奶则始终抱着非常乐观的态度,她说哪天办都成,无所谓的,反正早几天晚几天她都是老寿星。不过,她老人家可是特别郑重地强调了一点:不管哪一天办,凡是她所指定要请的人,一个都不许落下!”
日子过得可真快,转眼就到了周家大热闹的这一天了。偏巧,这天又是这个盛夏里难得凉爽的一天——清晨起来,老天爷就慷慨地向人们预示了这一点。
周家今天的早餐用得特别的早,但尽管如此,王姨却一点也不马虎,依然是精心地向全家人摆上了可口和丰盛的食物,她说了,这一顿愈是特别就愈得吃得饱饱的。早餐后,所有的人便忙乎起来了。周文慧是帮着妈妈负责给老寿星化妆的。这母女俩经过一番精心的工作,不一会儿工夫,就把平素就很是富态的周奶奶打扮得更加雍容华贵了。老太太对着落地镜,左看右看,前照后照,直乐得一张嘴好大一阵子都合不拢来。
“清风三侠”说好了今天都要请一天的假过来帮忙的,但周文慧还担心人手不够,又约来了三、四个姐妹伴。就在丁淑华母女给老寿星化妆的当儿,前来帮忙的人都到齐了,并且在高文龙的指挥下,在很短的时间内,简直就像在变大型魔术似地把周家的大客厅彻底变了个样:原先那台52英寸的背投彩电和全套的音响设备、两套真皮沙发以及茶几,连同一座大酒柜、一对大花瓶,等等,反正除了供着观音菩萨和土地公、财神爷的那张特大的红木厅桌以及摆在它面前的那张此刻已经用百寿红锦围着的大八仙桌之外,客厅里所有的家具、摆设全都不见了,换上的是方志鹏叫人从巷口的“清风大酒楼”搬过来的五张大圆桌以及与它们配套的五十把椅子(怎么算今天的午宴都会有这么多的宾客);而每张圆桌上还铺着鲜艳的红绒桌布,所有的椅子也都罩上了红绒套垫。偌大一个客厅登时显得拥挤不堪,但却又显得热闹非凡。
客厅的天花板上挂满了时下最流行的闪光的五彩带,吊着八十盏都有着一个显眼的金色寿字的小宫灯(这是昨晚周文慧和她的姐妹伴们的杰作);厅桌上方的墙面上,一幅大红锦缎的正中央镶着一个巨大的金色寿字,另外两面墙上各挂着两幅制作精美、花样各一的巨幅百寿图,都是周子豪的好友赠送的寿礼。一早起来,八仙桌上就摆上了周家全家大小凌晨在院子里拜天公所用的祭品,诸如三牲、五果和用面粉做的大寿桃等;一对古色古香的青铜烛台上,从拜天公时就点起了一对通身金穗环绕的巨形红烛;厅桌上一字并排着的八朵金座红叶的莲花灯也一起点亮,灯光把各自灯座的一个红色的字映得格外的显眼,这八个字组合起来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整个客厅一下子变得如同星级酒店的中餐厅一般(只是拥挤了一些),富丽堂皇,气派不凡。周子豪满意地连连点着头,并在这个华丽的“中餐厅”里来来回回地穿梭了好几趟。
今天的菜肴,是周子豪亲自点的,在如今最时兴的寿宴的菜谱上多加了几色名菜,由“清风大酒楼”包做包送;而酒水等饮料,则由从前老郑头经常帮着拉货的那家酒类批发部提供。这两天,凌翀一有空也开始用从老郑头手里转让过来的那辆三轮车替这家批发部送货了,所以今天给周家送货,那家批发部的老板自然是指定凌翀了。在周家的大客厅被摆弄成一个豪华的中餐厅的时候,凌翀把满满的一车啤酒、饮料拉来了。王姨赶紧过来指点着他摆放这一车东西的地方。正在院子里陪客人说话的周子豪看见凌翀来了,也亲热地和他打招呼,并吩咐他中午一定要来入席,凌翀胡乱地点了点头,只顾把啤酒搬到王姨给他指定的角落里堆放起来。
周文慧从楼上下来时,正好看见凌翀搬着叠起来的三箱啤酒走过来放在楼梯边上,赶忙说道:
“哎,你不要一口气搬这么多箱,太沉了。”
“没事。”凌翀朝她微笑了一下。
“哎,你等等。”周文慧看见凌翀一脸汗津津的,转身要走,便开了罐可乐递了过去,很友好地说,“歇歇吧,喝点饮料。”
“谢谢,我不渴。”凌翀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脸,客气地说了这么一句,便快步朝外面走去了。
周文慧呆呆地站在原地,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样子。突然,一只大手从后面伸了过来,冷不丁就把她手里的饮料夺走了。不是别人,正是罗小虎。
“叫他干活就已经够抬举他的了,还给他喝什么饮料?”罗小虎说着,一仰脖子,咕嘟就是一大口,“哈,这么好的东西可不能让那小子糟蹋了!”
周文慧一下子火冒三丈,刚要斥责他,不料这冒失鬼又冲着她嘻皮笑脸了起来。
“奶奶今天可真漂亮。”他抹了一下嘴巴,“是你和伯母的杰作吧?哦,对了,伯母她老人家正找你呢。”
今天是好日子,周文慧也不便跟他计较,有怒气也只好忍着。听他这么说,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上楼去了。
周文慧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看到她的家里这么热闹,所以今天的这一刻将永远地留在她的记忆里:时间还不到十点,前来祝寿的人们就陆陆续续地来了,而且是愈来愈多,愈来愈密。有亲戚,有朋友,但更多的则是老街坊。周子豪夫妇还有大姨妈、王姨忙着接待宾朋,“清风三侠”也跟着到处张罗;客厅里人声鼎沸,一派空前的热闹。随着今天的司仪孔先生的“佳时已至”的一声吆喝,“清风三侠”立即把高挂在大厅两旁的八串大得出奇的电鞭炮一起“点燃”,让它们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与此同时,周文慧和她的姐妹伴们搀扶和簇拥着老寿星从厅后她的卧房里款款步出,来到八仙桌旁的一张套着绣满鲜艳的金色寿字的锦锻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开始接受人们的祝寿。人们发现,周奶奶一走出厅来脸上就堆满了笑容,而且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令周文慧大为欣喜但也是她的意料之中的是,奶奶一步出卧房,这一身华贵的着装立即引来了所有人的赞美。
周奶奶不仅很重礼数,而且更讲究老式礼数,比如前来祝寿的宾客当中,凡是带着小孩的,她都无一漏过地亲自给小孩发红包,据说这叫做彩气。周文慧跟着妈妈站在奶奶身旁,一边代奶奶向宾客中的小辈们答礼,一边瞅着奶奶乐得前抑后合的样子,心里真是格外开心。
正在这一片热闹滚滚的当儿,周文慧欣喜地看见王奶奶来了,而更令她喜出望外的是,老人果然把小娟也带来了(昨天她就再三地叮嘱王奶奶今天务必把小姑娘也带来的)。她立即快步迎了上去,先和王奶奶打过了招呼,然后把两只手分别轻轻搭在小娟的圆滚滚的小肩膀上,亲昵地说:
“小娟,今天阿姨看到你特别高兴啊!哟,小娟今天可真是太漂亮了!”
的确,小姑娘今天打扮得格外出众:虽然依旧是那么整齐、美丽的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但辫稍的两朵金黄色的蝴蝶结却是格外的显眼;再看看她的身上,一条洁白的、镶着红色花边儿的童裙是簇新的,并且穿在她的身上是那么的合身、得体;脚上那双粉红色的塑料凉鞋和一双白底红花的袜子,一眼也能看得出是头一回穿的。周文慧的脑子里立即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凌翀可真会打扮女儿呀!在她的眼里,小姑娘今天确实是格外的漂亮、可爱!于是,她忍不住把小娟搂到了怀里,并轻轻吻了一下小姑娘那胖乎乎的脸蛋儿。
而就在她和小娟亲热的这一刹那,她无意中瞥见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看,并且那双眼睛里射出的是一种很不寻常的光芒,或者干脆说是一种诡异的光芒,使她不由得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不过,这是瞬间的感觉。这双眼睛是长在她的男朋友的脸上的,这种眼神她可从未见过,但她只当没看见,不去理睬他,只顾和小娟说话。
“阿姨家里太热闹了!”小娟惊讶地喃喃道。
“小娟来了就更热闹啦!”周文慧打趣地说。
“阿姨,”小娟睁大眼睛,仰着头把整个客厅环视了一周,一边用一种大人的口吻啧啧连声地说,“阿姨家真是太大、太漂亮了!”
她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大得令她惊诧不已的客厅里来的。
“是吗?”周文慧亲切地说,“往后啊,你就常来找阿姨玩好吗?告诉你呀,不光是阿姨喜欢你呢,那位老奶奶,还有叔公、婶婆也都喜欢你。”
这时,一直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的王奶奶说话了。
“小娟,怎么光顾着和阿姨亲热了?忘了来阿姨家的目的啦?”她指了指还在那里忙不迭起接受着人们的祝福的老寿星,“还不赶紧给那位漂亮的老奶奶拜寿去?”
周文慧和小娟手拉着手来到老寿星眼前,只见小娟什么话都没说便在一张红绒毯上跪了下去,毕恭毕敬地朝周奶奶磕了三个头,才大声说道:
“祝老奶奶健康长寿!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她的动作,尤其是这两句祝词,直逗得老寿星和王奶奶以及周围所有的人哈哈大笑;周奶奶更是乐得眼泪都出来了。丁淑华一把就把小娟拉到怀里来,一边抚摸着她的头,一边亲昵地说:
“多么着人疼的孩子啊!”
周奶奶亲自把一个红包塞在小娟手里,小姑娘起初还躲闪着不敢接,后来抬眼看到王奶奶笑哈哈地连连点头才接了。
就在整个客厅呈现出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的时侯,周子豪别在腰间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赶忙向正和他说话着的客人们拱了拱手,而后把手机从皮套里掏出来,一边“啊、啊”地应着,一边快步走进厨房,并随手把门拉上,那样子一眼就能看得出他是要避开喧哗的人声。这一举动纯属正常,根本不会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客厅里热闹依旧。然而,周文慧却清楚地注意到,当爸爸接完电话从厨房里开门出来的时侯,刚才一直挂在脸上的那付欢快的笑容全然不见了不说,反而罩上了一层令人看了也不禁要跟着感觉到寒意的严霜;同时,又看到他一反平时那沉稳的步态,差不多是三步并作了两步地上了楼梯,进了他的书房。
因为,当天晚上周文慧便把所发生的这一事件的全部经过乃至细节,都一一“收”进了她的日记里,就连对她爸爸的书房她也在日记里加以描述,所以我们这里为了节省笔墨,干脆就把她对这间可以说是发生这一事件的源头的书房的描述节选下来吧:
“……爸爸的书房在二楼,就是楼梯口的那一间,面积足有三十平方米,宽敞,但不够明亮(除非把灯全开了),不过布置得却是非常的雅致。书房里论家具其实只有以下这几件:一张书桌和一张真皮椅;一座书橱和一座古董架,仅此而已。但别看只有这区区四件家具,却可以说都是特大号的,尤其是那座古董架,比那座本来就非常之大的书橱还要大出一倍有多,整整占去了一面墙。其实,无论是家具的大小和从它们里面所摆放着的物品的价值来评判,这间房子与其说是间书房倒不如说是间古董屋还更恰当些——至少我的感觉是这样的。
爸爸平素就喜欢收藏些古玩艺儿,尤其偏好青铜器之类,所以这偌大一座古董架上,摆放着的几乎全是青铜器,不过也全是属于小型的那一类,密密麻麻足有百十来件,诸如人像类的有佛祖、观音、弥陀等等,动物类的有龙、虎、牛、马等等,更有鼎、炉和各种各样的盘子等等,大大小小,琳琅满目。阿鹏他们曾跟我这样开过玩笑,说我们家简直是个小型的青铜器博物馆,并说在这众多的古玩艺儿当中,肯定不乏稀世之宝。然而,我根本就不懂得那些个东西究竟价值几何,甚至对它们一点都不感兴趣,总觉得它们脏兮兮的就是占地方。每当看到爸爸闲着的时侯一件一件精心地擦拭着它们的时侯,我都会忍不住发笑。不过,我发觉在爸爸最经常擦拭和最喜欢把玩的几样‘宝贝’里头,有一面周边雕着五条清晰的浮龙的铜镜子,直径大约有二十公分,锃光瓦亮的,爸爸还经常把它摆放在书桌上当镜子照呢。爸爸曾告诉过我,说这面铜镜叫做‘五龙镜’,是明朝万历年间的东西,距今已经有四百多年了。我也曾把玩过这面铜镜,也许在这一大堆古玩艺儿当中,只有它比较让我喜欢吧?
“万万没想到的是,今天,正是这面‘五龙镜’给凌翀带来了一场可怕至极的浩劫……”
至于是什么样的浩劫,我们等一会儿再来叙述。现在,让我们再回到热闹滚滚的周家客厅里来吧。
周子豪的如此异样的神情和反常的举动,被他的女儿看到了,自然也逃不过他老伴的眼睛。丁淑华和女儿不约而同地相互看了一眼,仿佛同时在向对方发出一个同样的疑问:发生了什么事?当然,她们自己也明白,这是彼此无法做出回答的,想得到答案,除非直接去问当事人了。而就在母女俩刚要上楼的时侯,只见周子豪又已经走出他的书房,下楼来了。周文慧和妈妈一样,两眼紧紧地盯着爸爸的脸,只见爸爸脸上罩着的那层“霜”此刻明显的比刚才上楼的时侯更浓了。母女俩再度对视了一下,两颗心同时提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丁淑华抢先迎了过去,焦虑地问老伴道,“是谁的电话?”
“哦……”周子豪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实在不该太过表露出这样的神情,于是赶忙用一种让人一看就能感觉出很不自然的微笑先向正疑惑地看着他的王奶奶点了点头,而后尽量以从容的口吻回答老伴道,“也没什么事,随便聊两句而已。”
这时侯,高文龙和方志鹏也凑过来。方志鹏用怀疑但却是关心的口吻问道:
“伯父,瞧您的神色可有些不对呀!怕不会是和朋友‘随便聊两句’吧?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呢?”
“是啊!”丁淑华也有些着急了,“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这里也没外人。”
丁淑华所说的“这里”,是指此时此刻站在她附近的这个小圈子里的人。这个小圈子里包括她和丈夫、女儿外,只有王奶奶和高文龙、方志鹏以及一只手一直让周文慧牵着的小娟。的确,这些都不算外人。
“姨丈,”高文龙慷慨激昂地说,“不管您有什么事,只要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
“对。”方志鹏也不甘人后,“赴汤蹈火,我们做晚辈的在所不辞!”
“没那么严重,”周子豪完全恢复了常态,笑着说道,“没那么严重。”
“是商务上的事吧?”丁淑华还是不放心,因而问道。
“不是,不是。”周子豪尽量把气氛缓和下来,说话时一直面带微笑,“其实呀,也不是什么大事。电话是一位古董店的老板打来的,叫做什么‘松竹阁’的。他是特地打电话来向我落实一件事的。”
“你跟那位老板可是熟人?”丁淑华好像这才放下心来,口气平和地问道。
“根本不认识。”周子豪又略微皱眉,“要不,我怎么会感到奇怪呢?”
“那……”丁淑华把心又提了起来,“他要落实什么事呢?”
“他问我有没有差一个人拿着我的‘五龙镜’去找他转让。”周子豪沉思地说,“你说这事怪不怪?我是有几位搞古玩的朋友,就是真要转让或者交流点什么东西的话,我也会去找熟人呀,怎么会去跟一个陌生人打交道呢?更不可能会差别人去的,对吧?再者说了,‘五龙镜’是我的心爱之物,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就转让出去?真是件怪事哟!”
“既然如此,”丁淑华吁了口气,认为这是一场虚惊,“那咱们就别搭理他就是了。”
“可问题是,”周子豪的脸色陡然又敛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问题是我的‘五龙镜’不见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虽然不能比喻做什么晴天霹雳,但说它即刻就让丁淑华母女俩感到一阵强烈的震撼那可一点都不夸张!且不说那面铜镜是十年前周子豪去北京办事的时候花了三千元从一个古董商手里转让过来的、成交后他兴奋得一连好几夜都没睡好觉甚至至今仍是他最钟爱的物件之一;且不说那面铜镜如今的价值几何和它究竟是不是一件真正的宝物等等。光是平素周子豪对它的爱不释手这一层,它的突然不见,确实是够令丁淑华母女俩大为震惊的了!再者说了,周家虽然不是什么铜壁铁墙,或者说没有什么特别的防护措施;虽然和清风巷的所有的住户一样,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家,但这十年来,这个家庭里可还从未丢失过任何物件,更何况是主人的心爱之物!
“你、你确信不见了?”丁淑华这一急非同一般,连声调都变了,“有没有仔细找找?我再帮你找找去!”
“别费事了。”周子豪肯定地说道,“这两天它一直是摆放在我的书桌上的,此刻还有没有在,那是一目了然的。确实是不见了。”
“你是刚刚才发现不见了的?”丁淑华又问。随即,她又喃喃了起来:“昨晚我还看见它在你的书桌上摆着的,今天早上我下楼时看见门没锁,就顺手把锁锁上了,倒是没进去看过。难道是早上才没了的?”
“今天来的人这么多,该不会……”王奶奶这时忍不住插进来说道,“我看,还是赶快报警吧。”
“不不,还是先别声张出去吧。”周子豪赶忙说道。随即,只见他眉头深锁,说话的语气也重了起来:“这件事发生得很是蹊跷,也很复杂,所以我决定先不要声张出去。王奶奶,您不是外人,这件事我可不能瞒着您。我认为这件事咱们得自己先来理一理再说。这样吧,咱们到厨房说话安静些。”
一行人跟着周子豪走进厨房,周文慧走在最后头,并随手拉上了门。
“是这样的,”周子豪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那个自称是‘松竹阁’古董店的老板的人,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是有一个人拿着一面铜镜去找他,声称是我差他去的,说是要转让掉该铜镜。要知道,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各自的行规,而做古玩生意这一行的规矩更是不少,其中就有一条是拒收来路不明之物——这条不成文的行规对古董商们可是有着不小的约束力,香港也是一样;当然,有不法商贩因利益熏心而擅自破坏了这条规矩,但也是个别的。所以,为了慎重起见,那位自称是‘松竹阁’的老板的人给我挂来了电话,想核实是否真有此事,这也在情理之中。”
“那就是说,根本没这档子事?”王奶奶问道。
“纯属子虚乌有!”周子豪有点愤懑地回答。稍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我首先问那位老板是否见过那个人带去的东西,他说见过,而且还看得真真的,千真万确是一面明万历的‘五龙镜’。接着,我又问他那个自称是被我差去的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长得什么模样,人现在还在不在他的店里?那位老板都一一答复了我。他说那人是本地人,因为他说着一口纯正的本地话,约莫四十来岁,高挑个儿,外表上看倒还斯斯文文的。那老板最后还说,那个人发觉老板对他产生了怀疑,便赶紧带着铜镜逃之夭夭了。”
“那个人会是谁呢?”丁淑华像在问在场的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铜镜怎么会在他手里呢?”
“偷的呗!”王奶奶毫不思索地说,“这不明摆着的?”
“伯母,”方志鹏问道,“您刚才说您看见书房的门没锁就随手把它锁上,那差不多是几点的事,您还记得吗?”
“大概……”丁淑华思索着说,“八点半左右吧。”
“那时候宾客还没来呀。”方志鹏又接着说,“客厅里只有几个来帮忙的,顶多再加上那几个从酒楼搬桌椅来的人(不过这几个人始终都在我的视线之内)。咱们的范围可以缩小了,伯父。”
“可是,”周文慧不等爸爸回答方志鹏,就先这样喃喃道,“我觉得奇怪,那个人为什么会说是爸爸差去的呢?”
“这有什么奇怪?”方志鹏用推理专家惯有的那种口吻说道,“他为了能够更加取得那位古董店老板的相信,好让手里的赃物能顺利脱手,当然没有比撒这样的谎更好的说词了;伯父是一位有名望的人,他差去办事的人是不会被人产生任何怀疑的。依我看,现在的问题是必须赶紧查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和那面‘五龙镜’到底是怎么落在他手中的。”
“毫无疑问,”突然,厨房的雕花的玻璃门被拉开了,罗小虎猛地探身进来,粗声粗气地说道,“这是个可恶的贼!他偷了伯父的‘五龙镜’要去销赃哪!”
“那还犹豫什么呢?”王奶奶的样子可是比谁都着急,“赶紧报警呀!”
“您过来一下,王奶奶。”周子豪突然很神秘的拉着王奶奶来到与众人有五、六步之距的一个角落里,并压低了嗓子对她说道,“您知道我为什么迟迟不愿意着就报警吗?这里面可有些复杂呀!”
“唔?”王奶奶一愣,赶忙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古董店的老板还告诉我,”周子豪的嗓音压得更低了,分明是不想让其他的人听见,“说我差去的那个人自称姓凌,并且还特意说明是凌云壮志的那个凌字。根据那位老板对那个人的年龄、相貌乃至说话的口音的描述来判断,我愈来愈觉得那个人就是……”
“凌翀!是凌翀!”又是罗小虎的声音。这回他是嚷了起来的,并且同时也挤到了王奶奶和周子豪这边来。
周文慧首先就怀疑这愣头儿青的耳朵怎么会这么好使?论距离,他在厨房里站着的所有的人当中与王奶奶和周子豪相距是最远的,王奶奶和周子豪的悄声说话别人都还没法听得那么清楚,而他却听清楚了,并且反应还如此之快!听他这一嚷嚷,周文慧和妈妈又不约而同地又相互看了一眼。与此同时,周文慧还下意识地把小娟搂到了身边。
“你别这样瞎嚷嚷的!”周子豪严肃地对罗小虎说,“在没弄清楚事实的真相之前,不要这样随便下结论。”
“是啊,是啊!”王奶奶赶忙补充道,“你这样瞎嚷嚷可是会伤害了人的!”
“我瞎嚷嚷?你们都当我是瞎嚷嚷?”罗小虎不服气地大声说道,随即突然又变得有些神秘兮兮的了,“老实说,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件事,今天早上那姓凌的小子的举动我还不会放在心上了呢。现在既然出了这么一档子怪事,那小子早上的那个怪举动我就不得不说出来让大家参详参详了。”
“什么举动?那姓凌的?”高文龙急忙催道,“别卖关子了好不好?快说呀!”
“好吧,我这就说。”罗小虎看到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往他身旁靠拢了些,便开始说道,“今天早上那姓凌的是被雇着送酒水来的吧?你们可能都没注意到一件怪事,可我注意到了,或者说无意中注意到了更恰当些。注意到什么了呢?就是无意中瞥见那小子飞快地从二楼下来。大家都知道,搬进来的酒水是堆放在楼梯下面的,可他上楼去干什么呢?当时,我认为是谁叫他上去的,所以也就没在意,更懒得去盘诘他了。但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就不能不引起咱们的重视了。我先请问一下,早上可有谁让他上楼去过?”
回答当然是否定的——虽然谁也没有说出来,但无声就表明了这一点。周文慧清楚地注意到:爸爸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没有人让他上楼,那末,他擅自上楼去干什么呢?”方志鹏疑惑地问道,“虎仔,你看到他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大概是几点?”
“大概……”罗小虎稍想了想,“八点左右吧。”
“八点?”方志鹏叫了起来,“你肯定?”
“我一向懒得戴表,也说不上个准确时间,估摸着也差不多就是那个钟点吧。”罗小虎一付非常认真的神情,“噢,对了。那会儿伯父正和崔教授还有孔先生在院子里欣赏我老爸昨天给奶奶送过来的那盆‘坐禅罗汉’(榕树盆景)呢。”
“伯母,”方志鹏很是激动地说,“您看见书房的门没锁然后您随手把它锁上是八点半左右的事吧?这就是说,在您锁上书房的门之前,那门一直是虚掩着的?
“不必再费那心思去猜测了!”不等丁淑华回答,罗小虎就武断地说道,“姓凌的那小子准是在那个时侯下的手。没错!”
“虎仔!”王奶奶厉声道,“没证没据,不许随便……诬赖人!”
“我诬赖人?”罗小虎突然变得阴阳怪气起来了,“奶奶呀奶奶!您疼凌翀,这是咱们清风巷人人皆知的事,可疼归疼,处处护短可不行呀!您一向是深明大义、爱憎分明的,难道今天在这件事上就犯糊涂了吗?您一定不会不知道这可是一桩不同一般的盗窃案吧?不错,如果伯父今天所丢的只是一件寻常的小玩艺儿的话,那倒还罢了,可‘五龙镜’是啥东西?是件古董,保不齐还是件国宝呢!现在,事实已经是明摆着了,这桩盗窃案的最大的嫌疑犯就是那个前科累累的混蛋!奶奶,您再这样一味的护短,难道就不怕惹一身骚吗?难道就不怕……”
“虎仔!”周文慧愤怒地打断罗小虎的话,喝道,“你太放肆了!有你这样和奶奶说话的吗!”
“我哪敢放肆呀!”罗小虎怪笑一声,“我这不也是为奶奶好吗?我就担心她老人家被那嫌疑犯给毁了一世英名呢!”
“你……”周文慧强压着怒火,严肃地说,“别这样左一个‘嫌疑犯’,右一个‘嫌疑犯’的,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你可不许胡说八道!”
“我就知道!”罗小虎突然大声叫了起来,那架势分明是有意要让声音传到客厅里去,让众宾客全都听见,“我就知道你也会出来护短!证据?你们要证据吗?会有的!我一定会让你们这些胡乱护短的人大吃一惊的!哈,等着瞧吧!阿龙,阿鹏!走,咱们这就搜证据去!”
话未落音,只见他猛地拉开玻璃门,当先蹿了出去,并分开众宾客,快步朝客厅外面走去。高文龙和方挚鹏相互看了一眼,也紧随其后。周子豪这下可急坏了,赶忙追出厨房,高声喊道:
“都给我回来!”
然而,他没能喊住那三个仿佛已经上足了发条一个劲儿往外奔的年青人,却着实把客厅里的客人们惊动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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