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阿姨，”小娟仰起脸，惊恐的看着周文慧，问道，“叔叔他们要找爸爸干什么呀？”

“乖孩子，没事的。”周文慧感觉到被她牵着的那只小手突然颤抖得十分利害，赶忙安慰她道，“叔叔他们可能是闹了点误会。你不要害怕，爸爸不会有事的。”

“阿姨，我怕！”

“不怕，不怕。有太奶奶、叔公还有阿姨呢，小娟不怕。”

周文慧边安慰着小娟边牵着她的手跟在人们的后面往外走。她看到，王奶奶早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追出大门去了。众宾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纷纷跟出去看热闹，一时间客厅里只剩下了说定今天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寿星以及几位极不好事的老太太。当周文慧牵着小娟走出大门的时候，从她家的大门口到凌家门口的这个不过十五米的空间里，已经挤下了二、三十人。

而这时候凌翀在做什么呢？他只坐在自家门口的一张小板凳上，聚精会神地调着他那辆心爱的三轮车的副轮的辐条，背想着周家大门，丝毫没去在意此刻周家大门内突然拥出的这一大帮人。罗小虎一马当先冲到了凌翀身旁，一言不发地就抬起一只大脚，狠狠地朝三轮车的车身踹了过去，一下子就车轴架在几块砖头上的三轮车踹得掉了个头，“砰”地一声，重重地撞在靠着墙根停放着的那辆空垃圾车的车身上。毫无防备的凌翀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整个身子也随之弹了起来。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更是被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么多人而惊谔不已，以至于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

“虎仔！”王奶奶气喘吁吁地抢上前来，挡在凌翀身前，失声道，“你可千万不要胡来呀！”

“奶奶，您就到一边歇着吧！”罗小虎此刻根本就没把这为德高望重的老人放在眼里了，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凶巴巴地冲着凌翀吼了起来，“姓凌的，你他妈……”

“虎仔！”周子豪抢上来截断罗小虎刚要说出的话，严厉地说，“不得鲁莽！快跟我回去！”

“我一点都不鲁莽，伯父！”罗小虎说着，马上又冲着凌翀喝道，“姓凌的，你他妈的是老老实实地自己把东西交出来，还是要老子动手？！”

“什么东西？”凌一愣，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他妈的装什么蒜？！”罗小虎暴跳起来，冷不防一记快拳照着凌的面门打了过去，但因为当中隔着王奶奶，没能打着，他便恼羞成怒地朝高文龙和方志鹏挥了下手，大声喊道，“哥们！咱们到他的狗窝去搜他娘的，看这狗杂种还敢不敢装蒜！”

他可是说干就干。只见他话未落音就已经一弯着腰“钻”进了那个他直着身子可能无法进去的门洞；方志鹏转过脸来，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光瞪了女朋友一下，便迅即跟在罗小虎身后进了屋；而王奶奶则抢上一步，一把拽住最后一个要进屋去的高文龙的胳膊，用发颤的声音说道：

“阿龙啊，你比他们懂事，快、快帮着奶奶阻止他们！千万不要捣出什么乱子来哟！知道吗，这样胡来可是会触犯法律的！”

“阿鹏，虎仔！都给我出来！”周子豪高声喝道，样子显得很生气。

“这、这是怎么回事呀？”凌翀惊谔地问王奶奶道。“他们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你先别着急。”王奶奶紧挨着凌站着，生怕他吃亏，忿忿不平地说道，“要找，就让他们找去！哼，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能找出什么东西来！”

“阿姨，我怕……怕！”这纷乱的场面可把小娟吓坏了，她说话的声音颤抖得非常厉害；周文慧赶紧把小姑娘瑟瑟发抖的身子楼得紧紧的，好象这样就能减轻这个可怜的孩子的害怕的程度似的。但是，小娟马上挣脱了周文慧的怀抱，带着哭腔说：“阿姨，我要到太奶奶和爸爸那儿去！”

“乖孩子，咱们等一会再过去。听阿姨的话，啊！”周文慧又把小娟楼到身边来，安慰她道，“爸爸不会有事的，你不用担心。”

“阿鹏，虎仔！”周子豪冲着屋内已经在翻箱倒柜的那两个人喊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快给我出来！”

方志鹏和罗小虎果真听话，他们只在那间屋子里折腾了一小会儿就出来了，当然都是空着手出来的。周子豪愤怒的指责他们道：

“你们真是太不像话了！这算怎么回事？抄家吗？哼！简直是胡闹！”

“方志鹏！”周文慧怒不可遏地指着男朋友斥责道，“你也跟着瞎搀和什么？你没脑子吗？你们这样随便闯进人家屋里乱翻一气，是犯法的，难道你就不明白吗？！”

“简直是无法无天了！”王奶奶气得浑身发抖。

“大家都冷静点，大家都冷静点！”周子豪严肃地对“清风三侠”道。“千万不要把事情扩大化，听懂了没有？走，走。都回去吧！”

“伯父！”罗小虎扯着粗大的嗓门说道，“虽然在这狗窝里搜不到东西，但并不能证明这小子没有偷。我们是绝对不会就这样算了的！今天，不管这狗杂种把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我们也一定要把它搜出来！大家都等着瞧好吧，会有结果的！阿龙，阿鹏，咱们继续搜！”

一边说着，他一边走到了垃圾车旁边，在人们丝毫没有任何预感的情况下，突然炸雷般地大喝一声，一手抓住垃圾车的一只车把，硬是把这辆浑身几乎都是铁做的车子掀得直立了起来，让它的底部完全呈现在人们眼前。随着一阵杂乱但却是短暂的惊讶，在场的数十双眼睛几乎在同一时间内看到了这样一个奇异的景象：一个二十公分左右直径的不太规则的扁扁的塑料包，被横七竖八的胶纸牢牢地粘贴在车底的铁板上。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呢？刚才在周家厨房里的这几个知情人心里自然有数。周文慧心里更是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显然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只见方志鹏从裤腰带上解下那串他天天挂着的有着一把小巧玲珑的瑞士军刀的钥匙串儿，打开小刀，用锋利无比的刀刃三下五除二割断了好几条胶纸，而后轻巧地把那个塑料包取了下来，也是用刀子飞快地割开了塑料纸。登时，一个亮锃锃的铜盘出现在他的手里。

“伯父！”方志鹏把铜盘高高举了起来，大声喊道，“请看哪，您的‘五龙镜’在这里！”

“狗杂种，你干的好事！”一声巨响，罗小虎松开手放下垃圾车，随着一声怒骂，人已经扑向凌翀。由于他的动作快得令人防不胜防，王奶奶想拦阻根本来不及，更何况猛然看见在垃圾车底下“搜”出了赃物使得老人惊谔得一时不知所措，所以才让罗小虎得逞。可以这样说，王奶奶是眼睁睁地看着罗小虎那钵大的两只拳头重重地落在凌翀的身上的，而后者更是一点都没有躲闪的机会似的。

“不许动手打人！”周子豪抢上一步挡在凌翀前面，怒斥罗小虎道，“不许动手打人！”

“奶奶，您老人家请闪一闪。”方志鹏把铜镜塞在显然想上前阻止罗小虎或护住凌翀的王奶奶的怀里，严厉地说道，“这小子真是太可恶了，简直是贼性不改！您老人家不要再护着他了，必须让他接受点教训！”

周文慧没料到她的男朋友这话一说罢，竟然会迅即地转过身去，照着凌的身子就打；而她更没料到的是，她那位一向最讲究“骑士”风度甚至还处处以“阿多斯”自居的表哥，居然也一反常态，露出了一付凶神恶煞的模样，舞动双拳加入了“战团”。他二人的速度极快，以至只顾拦着罗小虎的周子豪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罗小虎见方志鹏得手，更是怪叫一声猛蹿上前对凌翀大动其拳。其实，也说不上是什么“战团”，根本就是“清风三侠”凶狠地在联手暴打一个羔羊般的显然毫无还手之力的可怜的人！而在这一阵疾风暴雨般的猛拳的击打之下，所有的人都看见了，那个挨打者双手抱着头，身子蹲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住手！住手！”

这样的呼喝几乎同时出自王奶奶、周子豪、丁淑华和周文慧以及大姨妈等许多人之口，但对出手打人的一方来说，简直如同耳旁之风，压根就不予理睬，六只大拳头只顾毫不留情地往那个他们最痛恨的“贼”的身上招呼！王奶奶和周子豪边喊着“住手”边上前去阻止这场暴力。然而，他们拉住了这一个，那一个又上；扯住了那一个，这一个有上。总之，发了疯似的“清风三侠”此刻全然没有把这两位平素最受他们尊敬的长辈放在眼里了，凶狠地朝凌翀抡着拳头乱打，并且同时还在破口大骂着。有几句最刺耳的喝骂钻入在一旁又惊又恐但却是束手无策的周文慧的耳中，她倒是立刻就能分辨出他们分别出自谁人之口——

“早就该料到是这小子了！这小子可是个惯偷呀！”这是高文龙的声音，他激昂而武断，但却显得义正词严。

“真是他妈的狗改不了吃屎！这样的混蛋就该狠狠地打！”方志鹏更为义愤填膺，口动拳头更是毫不闲着。

“今天可真是痛快至极——人赃俱获。哈，老子看谁还敢护短！他妈的，揍扁了这个狗杂种！”罗小虎的雷鸣般的喝骂声，震得旁人的耳朵翁翁作响。

“狠狠地教训这小子一顿，再送交公安局！”高文龙边抡动着拳头边提议道。

“对，打贼无过！”方志鹏、罗小虎齐声响应。

突然，“清风三侠”猛地收住了拳头，并且可以说是在同一时间之内的。人们都看见，王奶奶死命地抱住了凌翀，用自己的身躯当做挡箭牌来替这个不幸的人抵挡那六只凶猛的大拳头。这样的场面一出现，打人的这一方就是再凶、再狠，也绝不敢再出手了！罗小虎虽然被迫退开了两步，但他却是极不甘心的，因而一张嘴还在不依不饶地嘟噜着：

“奶奶，您这是何苦呀！今天若不趁着这个人赃俱获的机会把这狗娘养的惯偷教训老实了，往后咱们清风巷乃至整个社区不知还会有多少户人家要遭窃哪！请您快让开，让我们……”

“你、你混蛋！”王奶奶气得浑身发抖，只骂了一句，后面的便接不上来了。

目睹老人家紧紧抱住凌翀，用自己的身体来护住这个不幸的人的这个场景，周文慧不由得回想起凌家的这扇木板门被王奶奶“敲”开的那一天、王姨讲给她和奶奶听的那个故事来，眼前仿佛出现了二十多年前王奶奶也是这样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那个无知少年、才不至于被极度愤怒的小虎爸爸和众邻居打坏了的那一幕来。而就在她这么一楞神的当儿，小娟已经争脱了她的怀抱，哭喊着“爸爸”、“爸爸”，一下子扑到王奶奶和她爸爸的身上去了。

于是，一个更动人的场景出现了：王奶奶腾出一只手搂住小娟，而小娟却紧紧抱住她的爸爸，三个人一下子搂成一团。周文慧的两眼潮湿了，不，眼泪已经涌出来了！在她的模模糊糊的视线里，只有这催人泪下的场景，而她的耳朵里，更是只有听到小娟那撕人心肺的哭声，以至于她爸爸是怎么怒斥对凌翀突施如此暴力的那三个人的，她全然没注意到，也全然没听到。

在她的模糊了的视线里，那抱做一团的三个人颤巍巍地站起来了，或者确切地说，是那一老一小扶着那个显然已经浑身是伤的不幸的人慢慢地站了起来的。她赶忙抬起手迅速地擦掉眼泪，凑了上前来；她发觉，妈妈和大姨妈也紧跟着走拢了过来。

今天，可以说是凌翀惨遭大劫的日子！只见这个不幸的人满脸是血，雪白的短袖衫上沾满了血迹，并且被撕得不成样子。这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暴雨般的拳头，显然已经把他打晕了，直到“暴风雨”过后，他才好似从昏迷的状态之中苏醒了过来。而他“苏醒”过来后的第一句话，却仍然是迷迷糊糊的——只见他用手抹了一下嘴角的血，问道：

“奶奶，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孩子，先别说话！”王奶奶一边说，一边伸出颤抖不止的手，用一块手绢捂住凌翀的嘴，那样子分明是想堵住他嘴里似乎还在不停地往外流着的鲜血似的。而遭受了如此惊吓的小娟，却死命抱住爸爸的腰，不知是因为自己的极度害怕而在寻求着大人的保护呢，还是生怕被人家暴打得如此之惨的爸爸会站不稳而再度摔倒，或者甚至是想用她小小的身躯来护卫自己的爸爸，就橡刚才王奶奶那样，免得爸爸再度遭受残暴的殴打？周文慧尽管才认识这可怜的小女孩不到三个星期，但她仿佛对这孩子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似的，她认为后两种可能才更符合小娟的性情甚至做法。于是，一向多愁善感的她，眼泪又忍不住夺眶而出了。

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破空传来，使这个本来已经笼罩在十分紧张的气氛当中的现场更是平添了几分紧张！“110”得到报案火速赶到了！看热闹的人们很自觉得让出一条路来，三名全副武装的“110”转眼就来到了现场。一位显然是带头的警察上下打量了凌翀一番后，大声问道：

“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为什么打架？”

“不、不是打架，”周文慧急忙抢着说道，“是……”

“你是当事人吗？”那位警察横了她一眼，不让她继续说下去，而后迅即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威严地喝道，“谁是当事人？谁参与了打架？都给我站出来！”

“警察同志，”罗小虎首先往前迈出一步，坦然地说，“是我揍了这狗杂种！”

“还有我！”

这三个字几乎在同一时间内从高文龙和方志鹏口中发出，他们俩也同时朝前迈了一步，和罗小虎并肩而立。于是，那位警察的面前如同突然出现了一堵高墙似的——三位彪形大汉肩并肩面对着他站着，一个个都是比他足足高过一个头。

“你们……”那位警察后退一步，仰视着面前这堵“墙”，恼怒地喝问道，“为什么打人！”

“这么可恶的贼难道不该打吗？”方志鹏俯视着这位警察，用不屑的口气反问道。显然，那位警察的傲慢的态度令他大为反感。

“哪一个是贼？他？”那位警察指着凌翀，问方志鹏道，“有证据吗？”

“人赃俱获，这证据还不够充足吗？”高文龙两手交叉，往宽厚的胸前一放，同时又朝前跨出了一步，回答道。他的神情比那位警察还要傲慢，这可是被那位警察刚才的那句“都给我站出来”的明摆着是居高临下的话给激恼了的。要知道，“清风三侠”个个自命不凡，高文龙更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哪能忍受一个小小的警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他们摆出如此的架势！他心里非常恼火，因而才会没好气地这样反问道。

“什么‘人赃俱获’？请说清楚。”这下那位警察的态度好橡缓和了一些，至少他懂得用一个“请”字了。不过，他的神情和语气仍然是非常严肃的，因为他毕竟是在执行公务！

“同志，”王奶奶抢着说道，“这里面可能有误会，请你听我……”

“我得先听他的，待会儿再听您的！”那位警察使劲甩了下手，那意思摆明着是不耐烦听王奶奶说话，但对“清风三侠”却是颇为客气了，他问道，“哪位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情况是这样的。”方志鹏代表他的哥们说道，“这个人的名叫凌翀（他指了下凌翀），是个劳改释放人员，以前可是这一带人人皆知的惯偷。今天上午八点到八点半之间，他趁着给周家送寿宴用的酒水之机，潜入港商周子豪周先生的书房，盗取了一面明朝万历年间的铜镜——‘五龙镜’。得手后，他就立即到古玩店去销赃，但不知什么原因一时没能成交，于是便把赃物藏了起来，是被我们三人在这辆垃圾车的车底下搜出来的，在场的数十双雪亮的眼睛都可以作证！请问，这是不是叫做人赃俱获？”

“没有的事！”凌翀这下可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焦急万分地说道，“警察同志，根本没有这回事啊！”

“你给我闭嘴！”那位警察狠狠地瞪了这个“嫌疑犯”一眼，威严地喝道，“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随即转对方志鹏）赃物呢？”

罗小虎用大拇指朝周子豪手里捧着的那面铜镜比划了一下（在场的人们谁也没注意到王奶奶是什么时候把铜镜交到它的主人的手里的），那位警察便走了过去，先向周子豪行了个礼，然后示意周子豪把“赃物”交给他。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接过铜镜后，一脸严肃地问道：

“您就是失主了？”

“警官先生，”周子豪没有马上回答对方的问话，而是用恳切的口吻这样说道，“我觉得这里面可能存在着些误会，容我谈一下情况行吗？”

“我只问您是不是失主！”那位警察的口气由严肃变得生硬起来了。

“不错，我是这面铜镜的主人！”周子豪用这种方式作答，口气也硬了起来。看得出，他对这位警察的态度很是反感。

“既然是个盗窃案……”那位警察突然分别向他的那两名同事（或者说是下级）命令道，“小刘，马上给局里去电话，让他们立刻派人来勘察现场；小张，你负责把现场给我保护起来，在局里来人之前不许离开，更不许让任何人踏进现场一步！”

“等等，请等一等！”周子豪赶忙拦住那两名正要执行命令的年青的“110”，诚恳地对那位警察说道，“今天是家母的八十大寿，什么勘察现场的我看就免了吧！再说，这东西并没有丢，是不是可以就这样算了？”

“算了？”那位警察叫了起来，“您这是什么话！如果这是一般的打架斗殴，还不能就这样简单地‘算了’呢，何况这是一桩盗窃案，而且所盗的又是这么一面叫什么来着的铜镜，看样子是件古玩艺儿，说不定还是件文物，对吧？反正是有些价值的东西。老先生，这种事我们可是要公事公办的。小刘、小张，执行任务！”

“等一等！”周子豪提高了嗓门，显然已经有些恼火了，“我就不明白了：一来我是失主；二来，丢失的东西已经毫无损伤地找回来了。难道说，我什么都不追究了还不行吗？”

“当然不行！”那位警察可真是铁板一块，“追不追究是你的事，但查不查案却是我们的事！请您不要妨碍公务，行吗？小刘、小张！你们俩个还愣着干吗？！”

就在这当口，派出所的于所长带着两名民警匆匆赶到了。这位于所长可是王奶奶的老熟人，王奶奶一看到他老远地就迎了上去，并且悄声和他说了几句什么，于所长便招手把那位警察叫到了一边，也同样是悄声地跟他交谈了几句；只见那位警察连连点了好几下头，显然对于所长说的话表示赞同。然后，他向他的那两位下级打了个人们都无法看得懂的手势，那意思可能是示意他们俩：刚才他所下的命令取消了！

“没事了，没事了！”于所长对围观的人们高声喊道，“大家都散了吧，大家都散了吧！”

只见那位警察走到凌翀跟前，亮出一付亮锃锃的手铐，不容分说就把这个浑身是伤，看上去似乎连站都站不稳的可怜的人铐住了，随后拉着就走。王奶奶赶忙一把扯住，嘶哑着嗓子说：

“同志，同志！请听我说，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老奶奶，请您别这样！”那位警察严肃地说，“您疼孙子的心情大家都能理解，但我们这可是在执行公务啊！请您别妨碍，啊！”

“是啊，王奶奶。”于所长也过来说道，但他的语气可比那位警察要温和得多，“这种事只有到派出所才能说清楚。我也希望这是一场误会，可问题是这面铜镜的确是在凌翀的垃圾车的车底下找到的呀，您说这样的事我们不查个水落石出成吗？我看，还是到派出所谈谈吧。”

“警察叔叔，不要抓走爸爸，不要抓走爸爸！”小娟紧紧地抱着爸爸的腰一面哭着喊道，“爸爸不是坏人，爸爸不是坏人呀！”

真是撕心裂肺！这个场面，就是铁铸的心恐怕也会为之熔化的！此情此景，又让周文慧不由得回想起王姨所讲的故事中关于云芳小时候的那一节来——造反派把云芳的母亲五花大绑地推出家门，小云芳紧紧地抱着妈妈的大腿被一起拖了出来……此刻，她还清楚地看到，凌翀那张满是血水和汗水的脸上又多了两道液体。无疑地，那是泪水。他哭了！而周文慧更是泪如泉涌，早就抽泣得不成样子了。不过，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这样劝小娟道：

“小娟，你说得对，爸爸不是坏人，是叔们闹误会了。你让爸爸跟警察叔叔去吧。爸爸到了派出所把事情说清楚了就没事。乖孩子，快松手吧，让爸爸早去早回，啊！”

“是啊，是啊。”王奶奶也悄声对小娟道，“你放心，有太奶奶跟着去，没人敢再把爸爸怎么样的。你乖乖地跟阿姨在家等一会儿，爸爸很快就会回来了。好孩子，快松开手，听太奶奶的话。”

小娟无可奈何地送开了手，周文慧赶忙把这个哭成了个泪人儿的可怜的孩子紧紧地楼在了怀里。她的眼前，不由自主地又闪现出当年韩老师紧紧楼住小云芳的那个情景。

凌翀被带走了。一同上派出所的还有周子豪和“清风三侠”，因为他们都是所谓的当事人；王奶奶不放心凌翀，当然也跟着去了，谁也拦不住她；而那面铜镜因为是赃物，理所当然地也被带走了。随着“110”那刺耳的警笛声的渐渐远去，清风巷里（应该说周、凌两家的这一地段）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剩下的只是人们的纷纷议论和各种揣测。在这一片嘈杂的人声中，周文慧呆呆地看着妈妈和大姨妈把所有跟出来看热闹的宾客重新请了回去。她不敢也不愿意去猜想今天本来应该是热闹非凡的这场寿筵将怎样继续下去，更不敢也不愿意去猜想今天的老寿星将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尤其是众宾客接下去的议论和揣测将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她的脑海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在翻腾着这样一个问题：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五龙镜’怎么会在垃圾车的车底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她发现，凌家的门前此刻只剩下她和小娟两人了。可怜的孩子整个儿依偎在她的身上，她明显地感觉到这孩子浑身一个劲儿地颤抖着，于是心疼地把她的身子搂得更加的紧。垃圾车和三轮车在凌家门边的墙根下挤做一块儿，而那张凌翀刚才坐过的小板凳却不知被“清风三侠”中的哪一“侠”踢得远远的；凌翀被打得蹲下去的那个地方，留下了一小滩血迹，分明是从那个挨打的人的嘴里或者什么地方流下来的……刚刚还是人声喧闹的地方，此刻却显得分外的凄凉。周文慧牵着小娟的手走过去拣起那张小板凳，小娟一下子就把它抱在怀里。

“阿姨，”小娟仰起脸，抽泣着问道，“爸爸真的很快就会回来吗？”

“真的，当然是真的。阿姨怎么会骗你呢？”周文慧擦着小姑娘脸上的泪水和汗水，一边柔声地安慰她道，“太奶奶和叔公不是都一起跟去了吗？待会儿他们会和爸爸一块儿回来的，小娟尽管放心，好吗？”

这时，丁淑华过来了。她看见小娟还一个劲儿地在抽咽着，心里也很难受，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词儿来安慰她，只好蹲下身来把她搂抱了几下，然后慈爱地说道：

“小娟，不哭，不哭哦。你爸爸不会有事的，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先跟阿姨去家里等着，好吗？”

“不，我要在我家里等爸爸回来的。”小娟摇摇头，呜咽着说，“我要在我家里等着，要不一会儿爸爸回来会找不着小娟的。”

小姑娘说着，又剧烈地抽泣了起来。而她这一哭，又把周文慧的眼泪给带出来了。她对妈妈说道：

“妈妈，您先回去吧，我在这里陪陪小娟。”

“也好。”丁淑华在小娟那满是泪水的脸蛋儿上亲了一下，便站起身来，边叹息着边对女儿说道，“我先回家去张罗张罗，一会儿你就带小娟过来吃饭。哄着她点，啊！”

丁淑华离开后，周文慧便牵着小娟的手走进凌家这个略嫌矮小的门洞。抬眼一看，屋里乱七八糟的，确实是一派被搜过家的景象：桌椅东倒西歪不说，许多东西还被扔了一地，有被单、衣服，有桶啊盆的，还有书籍和画册。周文慧十分的愤愤不平，在心里怒骂着方志鹏和罗小虎，骂他们胡作非为，不讲人道，骂他们如此的野蛮行为简直就像是法西斯……不过，为了不让小娟太过伤心，她什么话都没说就赶紧收拾起来了。她先把被单、衣服拣了起来放在床上，准备呆会再折叠，然后把桌椅重新摆好，最后才把那些散落一地的书本啦、画册啦逐一捡起来，在书桌上叠做一堆。

这间屋子，从那扇木板门重新被打开的那一天算起，周文慧连同现在这一回在内总共进来过四回。头一回是凌翀父女回来的第二天，她是因为看见几个邻居的小孩堵在门口调皮而进来哄小娟的，呆的时间不长，而当时屋里又比较昏暗，除了看见大件的东西，细微点的都看不清楚；第二回是她把要送给小娟吃的东西拿进来，但只是把东西放在门内的椅子上就出去了（怕凌回来会出现尴尬），根本连站一站都没有；第三回是三、四天前王奶奶和她父亲去小龙井村走了一遭后的那天晚上，虽然在这屋里呆着的时间最长，和凌翀说的话也最多，无奈那时候由于灯光不足，屋里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只有这一回，外面阳光普照，屋里也显得格外的亮堂。

周文慧把捡起来的书册、画册拿到小书桌上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那个镶着方秀娟的遗像的镜框歪到了一边，于是便忍不住地把它摆摆正——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算真正而且清楚地看到了这位自打听到她的名字的那一刻起就成了她心目中的“奇女子”的苦命的女人的容颜！在这之前，她虽然也曾看到过这张照片三次，但没有一次是能够看清楚的。此刻，她看清楚了，完全看清楚了！她清楚地看到，影中人是个非常美丽的姑娘，和小娟一样，也梳着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但辫子可是短的，辫梢也扎着一对蝴蝶结，不过由于照片是黑白的，无法看出蝴蝶结是什么颜色的；她圆圆的脸盘，大大的眼睛，五官是非常的端庄和秀美。周文慧登时觉得，这张脸比她看到过的最漂亮的影视明星的脸还要漂亮得多，因为这张脸上有着一种纯真的、朴实的自然之美，是她从未见到过的。

“啊，的确是太美了！”她禁不住轻轻发出这样一声赞叹。

突然，她意识到她已经走神了，赶忙转过身来。她发现，小娟进屋后可能是目睹着屋里这般凌乱的状况，愣住了，因而也停止了哭泣，只是紧紧地抱着那张小板凳，呆呆地站着，看着她收拾着散落一地的东西。这会儿，她转过脸来时，正好和小姑娘紧盯着她的眼光相对，她正想说句什么，谁知小娟却先开口了。

“阿姨，您认识我妈妈？”小娟好奇地问道。

“噢，不不。阿姨怎么会认识你妈妈呢！”周文慧赶忙说道，“小娟，你妈妈太美丽了！阿姨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人儿才会情不自禁地发出这样的赞叹的。来，来。把小板凳放下，咱们到这儿来坐着说说话好吗？”

小娟可真听话，放下了小板凳，周文慧便把她抱起来坐在书桌前的长凳子上，她随后也紧挨着小娟坐下。他们是面对着书桌坐着的，也就是面对着方秀娟的遗像坐着的。周文慧喃喃着说道：

“小娟，你瞧瞧，妈妈多么美呀！”

“爸爸说，”小娟也喃喃地嘟噜道，“妈妈是天底下最美的人。”

“是吗？”周文慧很感兴趣地问，“爸爸有没有给你讲过妈妈的故事？”

“没有。”小娟摇摇头，认真地回答道，“爸爸说，我出生那一天妈妈就去了。所以，每年我过生日，爸爸都要我先向妈妈磕三个头，然后才吃鸡蛋和面。”

一听这话，周文慧的一颗心立刻沉了下来。她情不自禁地把小娟往自己身边搂了搂，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使得她喉咙里像堵着块什么东西似的非常的难受；紧接着，鼻头一酸，眼泪在不经意间又出来了。她赶忙迅速擦掉泪水，努力让自己宁静下来；她知道，这时候应该跟这个可怜的孩子说一些开心点的事。

“听太奶奶说呀，”她柔声说道，“小娟不仅认得好多字，并且还能写出好多字呢，对不对？”

小娟点点头，但没吱声。周文慧看到她紧锁着眉头，像似在思索着什么，于是又问道：

“能跟阿姨说说小娟都认了些什么字和都会写些什么字吗？”

小娟还是没吱声，但她从长凳上跳了下来，走到桌子的另一边，从刚才周文慧收拾起来叠放在桌上的那一大叠书册当中抽出了一本写字簿，递到周文慧眼前。周文慧接过写字簿，打开来，不看犹可，一看真是吓了一大跳！她使劲地眨了眨眼睛，仿佛眼泪还是在影响着她的视力似的。周文慧清清楚楚地看见，写字簿的方格子上，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字，完全跟小学生练习生字的格式一样。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问道：

“小娟，这些字都是你写的吗？”

小娟郑重地点了点头。

“哎呀！”周文慧激动地说，“阿姨可真没想到小娟竟然能写出这么多、这么漂亮的字哟！小娟真是了不起！告诉阿姨，这些字你都认得吗？”

小娟又点了点头，但仍是不吱声。

“能跟阿姨说说爸爸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教你识字和写字的吗？”周文慧又亲切地问道。她发觉小娟这样一声不吭的有些不正常，生怕刚刚发生的那件事会使她小小的心灵蒙受了巨大的伤害，一下子把原本是那么活泼可爱的性格变得压抑起来，于是便想着法子要让她开口。

“爸爸每天都教我认几个生字，”小娟说话了，但是她不像是在回答周文慧，而像是在自言自语，“爸爸还要求我，所认的字不仅得会写，而且要写好。”

周文慧发现写字簿上所写的都是一般通用的字。她随手又拿起两本同样的簿子，翻了翻，也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凭她的经验，她估摸着小娟现在所识的字起码已经有小学三年级的程度了。她心里又是激动，又是钦佩，因为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凌竟然教会学龄前的女儿认得这么多的字，并且还能写得这么工整！她一时心血来潮，便脱口问小娟道：

“小娟，阿姨真想亲眼看看你是怎么写字的。能写给阿姨看看吗？”

看到小娟点点头，她便打开了写字簿空白的一页，从一个当做笔筒的竹筒里取出一只铅笔来。

“写什么呢，阿姨？”小娟接过铅笔，仰着脸问道。

“写……”周文慧看了一眼方秀娟的遗像，想起刚才在写字簿上也看到过整页整页地写着这的三个字，便脱口说道，“就写妈妈的名字。”

小娟二话没说，伏在桌上，用非常规范的姿势拿着笔，一笔一画地把“方秀娟”三个字写了出来。周文慧屏着呼吸看到小娟的最后一笔结束，才惊呼起来：

“太好了！写的真是太好了！阿姨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小的孩子就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呢！”

“爸爸说，”小娟喃喃地说，“写妈妈的名字的时侯必须格外地认真，每一笔都要格外地工整。阿姨，我写得工整吗？”

“工整，工整。太工整了！”周文慧连声称赞道，脑子里却在这样想着：由此可见，凌翀对他妻子的感情是多么的深厚呀！显然，凌翀是个比我想象中更重感情的人哟！她不由得再度凝视着方秀娟的遗像，无声地说道，“你多幸福啊！你的丈夫永远怀念着你，你的女儿也同样把你牢牢地记在心里了，尽管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