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我倒觉得呀,”周子豪用慈爱的眼光看着女儿,说道,“今晚这三个后生家不但一点都不觉得怪,而且是懂事多了。你没听见阿鹏怎么说?他说他们可是商量好了今晚要安安静静地陪着奶奶吃喝的,对吧?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他们能想到用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来庆贺你奶奶的八十大寿,这可是难得呀!对此爸爸可是欣赏得很。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三个平素放纵不羁、没轻没重的年青人也懂得体贴和关怀老人了,并且是考虑得那么的周全。是啊,奶奶今天可是累了一整天了,晚饭时若再让他们大呼小叫地这么一吵,岂不更受累吗?所以呀,他们这个很是创新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不仅没什么可引以为‘怪’的,简直还值得称道和赞赏的呢,你说对吧?”
这么解释,也算合乎情理,只是周文慧所觉得的“怪”,似乎并不只是这一层,似乎有比这一层更深、更复杂的缘由;但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缘由呢,她一时也说不上来,只是心里老是觉得怪怪的。除了席间“清风三侠”所表现出的“怪”现象以外(一个个变得沉默寡言,大异往常),还有一点令她也是大为疑惑:今晚她确实是不想看到那三张在她的心目中仿佛已突然变得异常狰狞了的脸,哪怕是看上一眼都不乐意;但更令她感到奇怪的是,那三个人更像是有意在躲着她的眼光似的始终都没有正眼和她对视过。有一回她不知是故意瞪了方志鹏一眼还是无意中拿眼从他的脸上扫过,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他立刻像躲避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地把脸侧到了一边……
“太不正常了,太不正常了!”周文慧凝视着杯中那灯光下显得格外碧绿的茶水,喃喃地说道,“直觉告诉我,他们肯定有什么事,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事,要不怎么一个个整个儿都变了样呢?”
“你呀,就别想得过于复杂化了行不行?”周子豪笑了笑,用一种轻松得足可以把听着的人也感染了的口吻说道,“他们能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会使他们‘整个儿变了样’?这三个年青人的性格你可比爸爸清楚得多,他们不仅从不曾在心里藏过掖什么事,就是天大的事在他们眼里也变得稀松平常,不是吗?照我看呀,如果真要说有什么事的话,那可只有一件了,就是他们心里都在为今天错打了凌而感到内疚。”
“内疚?”周文慧不禁叫了起来,“他们会为着事感到内疚?尤其是虎仔?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偶然听起来,你当然是不会相信的,但是……”周子豪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支“中华”叼在嘴里,但没有马上点着,一边解释道,“你只要分析一下,自然就不会不想信了。你想想,如果他们所打的人,也就是凌翀,的确是偷爸爸的‘五龙镜’的贼,他们会有内疚之感吗?自然不会,一点也不会。而相反的,他们还会引以为豪,还会以‘替天行道’的英雄自居呢,一个个定会炫耀得不得了!然而,他们虽然找着了‘赃物’,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凌翀暴打了一顿,而且还是当着众街坊特别是王奶奶的面打的。结果证明,他们打错人了,干了一件糊涂至极的蠢事!你知道吗,这可是有损他们‘清风三侠’的名号呀,对他们来说可是极其丢脸的事!他们一向是爱憎分明的。所以他们心里都知道今天这事太对不起那个含冤受屈的人了。于是,整个晚上——不,确切地说是在警方核实了‘五龙镜’的事件和凌毫无关系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深深感到内疚了,即便是虎仔也不例外,最多也只有深浅之分罢了。”
这些话,听起来也蛮在理的;说实在的,周文慧一时也无法对此提出什么异议,只是……无论如何她心中仍觉得有个大疑团尚未解开,并且是亟待解开的。
“爸爸,”她突然这样问道,样子显得有些迫不及待,这见事在我的肚子里已经憋了一个晚上了!我先问您:‘五龙镜’这一事件的始末,于所长他们已经调查清楚了,对吧?”
“对呀!”周子豪点着了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回答道,“要不,怎么能得出凌和这件事完全无关的结论呢?”
“也就是说,”周文慧追问道,“栽赃陷害凌的人已经被揪出了?”
“是的。不然怎么能说是真相大白?”
“那么,那个可恶至极的家伙(或许他还有同伙)是谁呢?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栽赃陷害凌翀,难道当真就不要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吗?这一层我可怎么也想不通!”
“爸爸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或者他们’所承受的将会是比法律的制裁更为严重的惩处,那就是良心上的谴责!”
“您一定知道‘他或者他们’是谁了,对吧?”周文慧直截了当的问。
“嗯。”周子豪点了下头。
“快告诉我‘他或者他们’是谁呀!”
“不。这件事原因比较多,于所长特意嘱咐不对外公开的。”
“还有这样的事?”周文慧激动起来了,“如果上纲上线的话,这可是一桩不折不扣的盗窃案呀,而执法机关凭什么不立案?如今,案情已经照您所说的‘真相大白’了,得,却冒出了一个‘原因比较复杂’的托词,而‘不对外公开’了!这算怎么回事?拿着法律开玩笑吗?我真不明白这个于所长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哼!其实呀,不用谁告诉我,我心里也已经有数了!”
“唔?”周子豪盯住女儿,“你心里有什么数?”
“我早就觉得今天这事有许多可疑之处了,而且这种种的可疑之处都是和虎仔有着密切的关系的。”周文慧认真地说道,“首先,在您接到那通所谓的松竹阁老板的电话的那段时间里,就一直没看到虎仔的影子,不知道您留意了没有,但我留意了;直到咱们都在厨房里探讨这件事的时候,他才突然出现,并且很肯定的指出‘五龙镜’的被偷和凌翀有关;其二,也即更令人费解的,就是他突然掀起垃圾车的那一举动了。您应该也是注意到的,他和阿鹏从凌家出来,几乎可以说是连想都没想一下,更不要说得搜寻一下了,立马就把垃圾车掀了起来,并且把‘赃物’指给众人看。很显然,他是早就知道那‘赃物’的‘藏身’之处的,而他们进凌翀家去折腾了那么一会子,表面上是在搜查罪证,实际却是在做戏给人看。我愈想愈觉的奇怪了,他为什么会这么清楚他知道‘赃物’所藏的地方呢?以上这两点,难道不会值得您怀疑吗?”
“你呀,真是愈来愈把事情想复杂了。”周子豪吸着烟,一付不以为然的样子,“其实,也可以这样说:从早饭之后起,虎仔就和阿龙、阿鹏他们在一起忙着了,后来客人愈来愈多,他们三人便也帮着咱们四下张罗个不停,敬烟敬茶的,这可是事实,根本不可能老在你眼皮底下晃着。你对这一层的怀疑我看是没有必要的。至于虎仔为什么会和你所说的早就知道了‘五龙镜’的‘藏身’之处而一下子就把它亮了出来的这个问题,我的看法是:这极有可能是出自他的直觉。你也知道的,人人都有直觉,有时候这种直觉还会给人以意想不到的收获呢。这一层,我认为也没什么可怀疑的。总而言之(他接连打了两、三个哈欠),阿慧啊,事情已经过去了,于所长也做出了这样的结论,咱们也就不必想得那么多了。爸爸今晚多喝了两杯,可有些困倦了。”
周子豪边说着边站起身来,明摆着要回房歇息了。周文慧心里明白,尽管她此刻还有不明之事急于寻求爸爸的解答,但今晚明显的是不成了。于是,在目送着爸爸缓缓登上楼梯之后,她端起杯来,把早已凉了的茶水一口送进了肚子里,也没心思同刚刚忙完了活走过来坐到沙发上的妈妈还有王姨一起看电视了,怀着一个疑惑重重的心情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周文慧今晚也陪着奶奶喝两小杯红葡萄酒,若在往常,一向不胜酒力的她早就该上床歇息了,但此时此刻,她却一点儿倦意也没有。回房间后,打开了空调,又顺手打开了电视,但却没心思去观赏电视里的节目,把遥控器往躺椅上一扔,便来到书桌前坐下,对着桌子那盏发着柔和的光的台灯,脑子里开始一件一件地检查起她自己对今天所发生的这一事件的种种推测来了。
本来,今天对周家来说可是一个完全能够大大热闹一整天的日子,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周家大大小小可是做了一番精心的准备工作的,而周文慧更是憋足了劲。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首先是一通所谓的松竹格阁老板的电话来向周子豪“核实”情况,紧接着便是发现“五龙镜”不翼而飞,再接着更是罗小虎毫不费力地把“赃物”公诸于众,最后便是那个不幸的人平白无故地惨遭一顿暴打并被铐上了派出所……这一连串事情的发生,竟然是那么的有条有理,那么的有程有序,分明是经过了预谋、策划乃至实施的!不错,整个事件的策划和实施都是那么的粗糙甚至幼稚,以至警方很快便查明了那个假电话和纯属捏造出来的什么“松竹阁”古董店,并很快地为那个不幸的人平了凡;不错,栽赃者的最终目的,也许并不是非把凌翀投入监牢不可的,也许只是想达到某种目的而已——正如妈妈所说的只是想吐一时之快!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那么“他或者他们”的确已经达到了目的,因为凌翀不仅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赃俱获”,而且还因此而遭受了一场残暴的殴打和羞辱!
那么,这一事件(或者权且说是这一恶作剧吧)的始作俑者该不该受到惩处呢?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该受什么样的惩处呢?以周文慧的最朴实的看法,法律是必须对其加于制裁的,而且还是毫无疑问的!然而,没有!令她大惑不解的是,竟然还有让某个(或某几个)明明已经触犯了法律的人去承受什么良心的谴责而不用承担法律责任这一说,这可以说是她平生头一次听到的;并且,爸爸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是那么的严肃,口气是那么的郑重,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这个案子究竟有什么比较复杂的原因呢?为什么对外公开呢?”这两个问题一直在她的脑子里缠绕着,以至于根本无法理清以上那一连串的推测。而这两个问题在她的脑子里折腾了一大阵子之后,终究还是归结为一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可是让她更加感到疑惑了:“这一事件的制造者到底是什么人?”
说真的,从中午到现在,她对罗小虎可是一直抱有一种很高的怀疑态度的,其理由主要有两点,即她向爸爸所言明了的,而这两点理由又自然而然地要和罗小虎曾发狠地扬言要当着众人尤其是当着王奶奶和她的面把凌翀痛打一顿并且还不用为此负任何法律责任的话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于是,她也自然而然地把这个愣头儿青摆到了最重要的嫌疑人的这个位置上来,甚至还一度怀疑他就是干这件卑劣之事的罪魁祸首!然而,事实上却是,她的这一怀疑是徒劳的,是毫无用处的,因为在案情真相大白之后,她心目中的这个最大的嫌疑人却仍是安然无恙!
“那么,是我怀疑错人了?”她苦恼了,于是喃喃地自语了起来,“虎仔其实并不是我所怀疑的人?栽赃陷害凌翀者另有其人?”
如果说,对罗小虎的怀疑仅仅只是怀疑的话,无疑地,那个可恶的栽赃者着实给这个一直对凌翀仇恨满腔并虎视眈眈着的家伙提供了一个得以实现其“诺言”的绝佳的机会,让这家伙得以如此毫无顾忌地、堂而皇之地完成这一“诺言”。而有如此的“天赐良机”,罗小虎若不大肆发挥的话,那可能就不是他的本色了!此外,最让她气愤不过的是,高文龙和方志鹏这两个糊涂蛋,居然只为了一个“义”字而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帮着那浑人大打出手,因而更加使得那个一心一意要暴打一顿凌翀而后快的人的这一借题发挥能够“发挥”得如此的淋漓尽致!
“清风三侠”今天对凌翀的暴力行为,理论上完全可以说是师出有名,更可以说是维护正义的实际行动,当然不会引起太多的非议。虽然,街坊邻居们对此各有褒贬,但周文慧的耳朵里听到的则是绝对的褒大于贬。其原因当然是这么些年来,“清风三侠”在清风巷一带一直有着极佳的口碑,而由于他们的头顶上有着这样一个光环,所以在周文慧的印象中,长辈们对这三个年青人可都是疼爱有加的,平辈们对他们则是只有尊敬二字,而小一辈的,尤其是那些大点的孩子,更是对他们敬若天神,甚至还有人把他们当年见义勇为的事迹编成了故事来讲,而且还在故事中添油加醋、大加吹捧!总而言之,在清风巷街坊们的眼里,“清风三侠”就是清风巷的骄傲,更是青少年们的楷模!今天,当着这么多街坊四邻的面,这三位英雄又大露了一次脸——不仅令那个至今可能还被很多人抱有成见的“惯偷”再一次当众暴露其“罪行”,而且还用他们那远近闻名的六只铁拳替天行了道。毫无疑问,在街坊四邻的眼里,这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于是,在事发的现场,周文慧的耳边几乎全是赞扬“清风三侠”的壮举和痛斥那“惯偷”的卑劣的呼声……
“正如爸爸所说的,”她又喃喃自语道,“在这样一个有着极度反差的情势之下,凌翀身上就是长满了嘴也是无法为自己辩解的呀!”
人也打了,“诺言”也实现了,按照罗小虎向来的习性,在今晚的酒桌之上必定要大吹大擂一番,必定要使出浑身的解数来为自己大大炫耀一番,因为这才是周文慧所熟悉的罗小虎!然而,恰恰相反的,同时也是令周文慧对她认识了十几年了的这位朋友突然感到异常陌生的是,今晚这顿酒席的自始自终,他竟然变得比高文龙和方志鹏还要少言寡语,竟然像一个很会害羞的大姑娘似地一直躲避着人们尤其是周文慧的眼光,以至周文慧十分惊讶地发现他和几个小时前的罗小虎完全判若两人!为什么会这样呢?周文慧首先认为可能是在开席之前爸爸的那一道“声明”起了作用,生生把这愣头儿青给制约住了,但马上又认为这是不太可能的事,因为即使是爸爸的那道“声明”真有那么大威力的话,也只能制约他(当然也包括高文龙和方志鹏)只字不提上午他们那件“见义勇为、替天行道”的事,而绝不可能连他们说些其他方面的话也被限制住的,甚至还是自始自终!到底这是为什么呢?周文慧又认为只能是爸爸所推断的那个原因了:他们一直在为今天错打了凌翀而深感内疚!不过,她马上又自我怀疑起来,因为直觉告诉她,即使是别人会因此而感到内疚,罗小虎却是绝对不会的!
周文慧觉得心里非常的烦闷,便起身走出阳台来。这时候,那两只红嘴儿已经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她好像害怕惊醒了它们似的,蹑手蹑脚地绕过吊椅,来到阳台边上,凭栏而立,仰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继续整理着她的思绪。
“另外,”她又这样想道,“今天傍晚爸爸从派出所回来时对妈妈和我说的那几句话,什么即使不追究法律责任,‘他或者他们’也将受到良心的谴责;什么那种心灵的折磨将比凌翀受一时之辱更为痛楚,等等。照这样的话听起来,爸爸分明已经知道了栽赃陷害凌翀的人是谁了,或者至少于所长已经给了他可靠的消息了,但他为什么一点也不肯透露给我呢?难道说,这件事对我也保密?可爸爸从来不曾对我保过什么密的呀!哦,是了。爸爸是个正人君子,是个极其守信的人,如果他对于所长有过承诺的话,那么他守口如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只是……唉,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警方既然已经查明了事实真相,为什么不立即对陷害凌翀的人绳之以法,而要让‘他或者他们’去承受那所谓的良心的谴责呢?难道说,这样的惩罚会比法律的制裁更有效力?”
夜空中密密麻麻的星斗看得她眼花缭乱,思绪也因此更加混乱了,于是她低下了头来,却一眼盯住了那扇她非常熟悉的木版门,并且,她似乎还望见了门缝里隐隐约约透出的灯光。
“爸爸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其阅历可是一般人所不及的呀!”她继续这样想道,“他既然看出凌翀今天被伤得不轻,那肯定是没错的了。按理,凌翀是该去看医生的,要不,内伤积在身上可会……唉!这个人可是愈来愈叫人难以琢磨了。他为什么不去看医生?难道他身上的皮肉当真练到了像武侠小说里所描写的那种铜皮铁骨?不,不可能的。武侠书上所描写的都是虚幻的,现实生活中哪有那样的人!他即便是像爸爸说的那样身怀武功,可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呀,被那三条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如此粗暴地殴打,身上怎么会不带伤哟!他这样执意不去看医生,我真为他的身体担忧。唉,他是个多么不幸的人呀!刚回到老家就碰上这个不可理喻的愣头儿青,搅得他的生活无法安宁不说,今天又平白无故地遭受这场劫难!他的皮肉受苦是人人皆见的了,可他内心的痛楚又有谁看得着呢?我能想象得出,今天这场劫难对他来说,身上的伤痛还在其次,心灵的创伤才是最严重的。他一定很伤心,很难过!是呀,清白是还给他了,可谁来抚平他心灵的创伤呢?”
周文慧从爸爸的话中已经听出,凌翀不但知道有人故意制造了这场“恶作剧”,和制造这场“恶作剧”的目的,而且还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了这场“恶作剧”的制造者是什么人了,但他宽宏大度,虽吃了大亏却不愿意追究——这一层爸爸虽未言明,但可想而知。可是,他为什么会那么宽宏大度、不去追究栽赃陷害他的人呢?如果单纯就其心胸而言,那他无疑才是个真男子、伟丈夫了;但如果是有更复杂的一面(正如于所长所说的那样),那么,这里面必定另有原因!如果当真另有原因的话,那又会是什么样的原因呢?
什么原因?正当周文慧百思莫得其解的时候,凌翀却已经悄悄告诉了他心爱的妻子。
正如周文慧所想的那样,今天这场劫难,对凌翀来说肉体上的伤痛的确是在其次,最重要的正是心灵之创!这几天来,他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三轮车,心情别说有多舒坦了。虽然出车的头一天就遭到“清风三侠”的纠缠和羞辱,起初心里还很不是滋味的,甚至还觉着极为委屈,但后来往开处想了想,倒也觉得无所谓了。不是吗,一方出钱,一方出力,也算公平合理,还有什么委屈的呢?他马上就想开了,并且也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因为要干这一行,不顺心的事可能经常会发生。他暗自下定决心,只要他凭力气所能挣到的光明正大的钱,就是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累,甚至是蒙多大的羞辱(当然是在不损人格的前提之下),他都要努力去挣,决不气馁,更不退缩!他还是那个宗旨:一切为了女儿!于是,他精神异常地振作,情绪格外地高昂,开始了他蹬三轮生涯的计划。
一切似乎都还顺利。这几天来,他在不影响他的“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出过了四、五趟车,并且还帮着巷口那家酒类批发部拉了好几趟货呢。他干得实在是太舒心了,因为他能凭力气赚得这样的真金白银,就等于他在这里立得住脚了。他没有太多的奢望,不,其实一点奢望也么没有。他只想着好好地蹬他的三轮,靠自己付出的劳动获取正当的报酬。至于与罗小虎之间的瓜葛,尽管这几天来那愣头儿青没再找他的麻烦,但他丝毫没有感到乐观,因为他不敢相信这个一见面就对他无比仇视的年青人会因为王奶奶那两句在他看来差不多是在吓唬小孩子的话而从此放过了他。直觉告诉他,那个年青人仍会找他的麻烦的,甚至还可能比前两次更加变本加利,这从好几回他们相遇时他看到射向他的那道极其怨毒的眼光里感觉到的。不过,他早已对这一切置之度外了。还是那句老话,该来的一定会来的,只不过是迟早的事而已!他认为,他只要有这样一种心理准备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而有了这样一种心理准备之后,他的心情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每日里,从早到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生活开始安排得有条不紊起来。并且,他还计划着,再过两天或者三天,刘驼子回来复工,他就可以把垃圾车重新交还给那位老清洁工,从此他可以把每一天的生活、工作或工作、生活安排得更为理想化了。
今天上午,忙完了几趟活回来,他坐在家门口边精心调着他的爱车的辐条,心里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一付完全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的样子,以至罗小虎突然来到他的身后他都几乎没有觉察到。罗小虎恶狠狠地一脚踹在他的爱车身上的那瞬间,才一下子把他从美好的梦幻中惊醒过来。说真的,面对着突然出现的这么多人,他真的由惊愕而转为茫然了。而当听到罗小虎的第一声喝问时,他倒是把猛然提起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这是他回过神来的第一个感觉。
然而,事实远远超过了他的这一感觉。当他看到罗小虎带头“钻”进他家里去搜“罪证”的时侯,他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同时也明白了这压根儿就不是什么闹误会的问题,而是直接冲着他来的,并且来着不善!不过,他自信自己行端影正,并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或许他们真是产生了什么误会,心里也就不再那么紧张了。然而,当罗小虎突然掀起垃圾车、向公众亮出“赃物”的那一刹那,他立即像被高压电猛击了一下似的,浑身掠过一阵急剧的痉挛!不过,这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的,简直可以用“瞬间”这两个字来形容,所以在场的人们都没发觉。而经过这一阵连他自己似乎也没感觉出来的痉挛之后,他的头脑反而更为清醒了,确切地说,眼前突然发生的这样一件怪事,他一下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那一阵接踵而至的猛烈的拳头,自然而然地便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了。他没有争辩,也无暇争辩,更不想争辩……他心里明白,此时此刻,在群情如此激愤的情况下,他纵然浑身长满了嘴也是没用的。他只盼着“暴风雨”能快快过去……直到当他的双手被戴上手铐的那一瞬间,一种简直令人无法忍受的耻辱感才骤然而生;当他的女儿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哭着喊着“不要带走爸爸”的那一瞬间,更是有一种痛彻心肺的感觉让他差点没窒息过去!
凌翀的心寒了,寒到了极点!尽管事实很快就还他一个清白,但他的心已经遭到了重创!
“阿娟,”此时此刻,他坐在书桌前,面对着爱妻的遗像,说出了他的心里话,“我是早就有思想准备的了:为了咱们的小娟,无论有多大的灾祸和羞辱,我都愿意扛着和忍受,即使是用我的性命来换取咱们小娟一生的幸福,我都在所不惜。但是,绝不能这样当着孩子的面折辱我呀!这对孩子的打击该有多大呀!孩子幼小的心灵怎么能承受如此之大的打击呢?阿娟,今天这事如果背者咱们小娟的话,我没得说,虽知含冤受屈,也绝无怨言,因为这是报应啊!我认了,全认了!可是,当着孩子的面……我的心比刀割还要疼痛!孩子是无辜的,是不该遭受这样的打击的呀!
“阿娟,刚才我已经告诉你事情发生的全部过程了,我知道,你一定也是心痛万分的——为我心痛,为咱们的小娟心痛!是啊,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心痛的事呀!我的心真的寒了,寒到了极点!你说,对于栽赃陷害我的人,我还能追究什么呢?又有什么可追究的呢?于所长一再征求我的意见,可我有什么说的?什么话都不用说了!阿娟,我确实已经心灰意冷了,甚至已经懊恼万分了!你知道的,原先我和小娟在咱们小龙井村过的是多么自由自在的生活呀!那种生活,真可谓与世无争,谁也不会给咱们气受。想想真是不该回云州来呀!要是没有回来的话,不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我还当我的农民,守着咱那一亩三分地也是可以让咱们小娟有个温饱的日子过的。我真是懊恼呀!我为什么要回到这个我原本就极不愿意回来的地方来呢?我……我就知道这里不是我能呆着的地方;我就知道这地方压根就不属于我;我就知道这里有我永远还不清的债!我恨这个地方,我恨啊!我对不起小娟,我不该让她的心灵遭受如此巨大的打击啊!阿娟,咱们回去吧,回咱们的小龙井村去,回咱们自己的家去,还过咱们以往的日子去!”
如此沉重的打击,凌翀真的已经心灰意冷了,刚刚点燃起来的对美好未来的憧憬的希望之火,由此熄灭了。
他用无比懊恼的心情向妻子倾诉着,良久良久。最后,他终于萌生了回小龙井村的念头,并很快下定了决心。而决心一下,他反而舒了口气,心情稍稍轻松了一些。当下,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准备歇息了。然而,当他直起身来的时候,恰好和妈妈的遗像打了个照面——妈妈正用慈爱的眼光看着他。
凌翀突然感觉到被妈妈无形的双手拥抱着,就像小的时候一样。一股暖流登时遍布他的全身。
他从混乱的思绪当中清醒过来了,从几近绝望的情绪当中回转过来了!他的一颗早已经冷透了的心在妈妈的无形的双手拥抱之下也暖和过来了。他的耳畔仿佛回响起很久很久以前妈妈曾一再叮嘱过他的一句话:
“做人,只要行得端,坐得正,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无疑地,这是一句再通俗不过的话和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人人都能听得懂,人人都能理解;然而,真正能够做到的又有几人呢?凌翀自信,自从他十年前刑满出狱以来,不,甚至还可以追溯到服刑期间或更早,他已经遵照妈妈的这句话做了,或者至少努力地照着这句话去做了;并且,在往后的日子里,他还将一如即往地去做,以求达到这句话的真正的境界!他还将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女儿树立榜样,并把女儿教育成一个能与这句话相近或者至少不亵渎了这句话的人。他相信,他是一定能够做到的。此时此刻,面对着妈妈的遗像,这句话便不停地在他的耳畔缭绕着,而同时,他的神志也完全从懊恼、悔恨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
“妈妈,您说得对。”面对着母亲的遗像,凌翀这样喃喃地说,“行得端,坐得正,就不怕别人戳脊梁骨。我早就已经重新做人了,而且是堂堂正正做人的,十几年来再没有人戳我的脊梁骨了。我坚信,这十几年来没有,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有了。今天……不,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应该说是昨天的那件事,不是因为我的错——我丝毫没有错——所以我既不要为那件事负任何责任,更没有必要为那件事感到羞愧和耻辱,尤其不该因此而懊恼、而悔恨,而产生回小龙井村的念头!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回到云州来的?完全是为了小娟!为了小娟能够上好的学校唸书,我才愿意回到这个我已经发过誓永远不再踏进一步的城市里来的呀!一切都是为了小娟!而为了小娟,我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不豁出去了,难道碰到这样一个跟我以前也曾碰到过的相比简直可以说是不足一提的挫折就想打退堂鼓了吗?不,愈是这样,我愈要把腰杆挺直了,愈要毫不畏缩地去面对。
“妈妈,我小的时候,您常这样对我说:‘你是个男子汉,虽然你现在还是个孩子,但是你是个男子汉!男子汉就必须在人前挺起胸膛,就必须要有勇气面对一切!’我牢牢记住了您的教诲。况且,这件事我是蒙冤受屈的,不仅一点也没有对不起小娟,而且我的大度和气量已经征服了某些人,这对我今后的生活来说,反而是得大于失。由于我一直沉浸在沮丧和懊悔之中,所以一时竟忘记了妈妈的这句话。现在回想起来,更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因此心情也豁然开朗了!妈妈,感谢您在这个节骨眼上用您曾教诲过我的这句话来提醒我,使我没有因遭受这场冤屈而心灰意冷,甚至萌生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当下,他忍不住双手捧起爱妻的遗像,深情地对着爱妻说道:
“阿娟,咱们不回小龙井村了。咱们就在这里住下去。没事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向你发誓,我一定会抬起头来做人的,并且也一定会找回我的尊严的。刚才我对妈妈说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吧?是啊,我差点犯了意气用事的错误!为了咱们的小娟,我不但要拼命地干活,而且要挺直腰杆,决不让任何人戳我的脊梁骨!如果我因忍受不了这一时的挫折而赌气回小龙井村的话,那可真会被人戳脊梁骨了!人们都已经知道我是清白的了,但既然是清白的又为什么要逃之夭夭呢?是害羞?是赌气?还是害怕再次出现类似的情况而畏缩,而逃避?如果只是这些猜测的话,我认为那还好了,我只担心人们会指责我不是个男子汉,承受不起一点打击而辜负了奶奶的一番心血,从而破坏了小娟的入学计划!不,不!这样被人戳脊梁骨的事我可不干!阿娟,这回我可是铁了心了,不但要在云州长久地住下去,而且还要让咱们的小娟生活得幸福、快乐!”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大床,只见他的宝贝女儿在蚊帐里,在凉席上,舒舒服服地躺着,正在进入甜美的梦乡。他不由自主地摸了下书桌上的一本崭新的书——《格林童话全集》(是昨天刚买的),深感内疚地叹了口气。原来,今天晚上由于心情极为不佳,竟然忘记在临睡前给女儿讲故事了。他就是为此而深感内疚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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