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底色和味道,不是用文字,是慵懒的春雨落在浓墨里,稀释后泼洒出来的,于是有了灰蒙蒙的老房子,灰仆仆的老屋檐,灰霉的老墙根······苍幽清丽的丝竹管弦从烟雨氤氲的古巷里回旋萦绕,想置身其中,那就撑把伞吧,免得恹恹的春雨不经意就打湿了你善感的心。别把自己当了那个丁香女了,是被岁月褶皱了的老妇在絮叨着前尘往事,一幅幅黑白的老照片在时间的幻灯片里忽明忽暗,反反复复地切换着。
屋檐是老屋的脊梁,脊檐高高耸立着,旁观着老房子百年的风云变迁,它始终沉默,反倒是滴答的雨水从它的下檐缓缓说了出来,日复一日,落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青石板从此失了棱廓,似光滑透明的一面镜子。檐下引水用的竹筒已被岁月折成两段,水从断痕豁口处汇成了水注,落下声响剧烈,不见了儿时常见的那只蓄水木桶了,我还依稀闻得见那股亲切的油桐味。那条中国龙仍在头顶咆哮,何其幸运,破四旧的血雨腥风里,他居然龙颜不改,龙的确是无可侵犯的。江南人的灵秀似乎超乎别处,看屋檐上的雕刻,看屋里面的木刻,无不显示着吾辈的精巧和智慧,绝不是西方雕刻家粗线条的堆砌,用大块的肌肉,显在的形式来表现力与思索;那种精美内秀的微雕,也只有细发的江南人才能静得下心,挖掘出纯粹中国的东西来。
风雨中蹒跚过来的老房子,气喘吁吁,朝阴的墙面,附着绿的苔藓,和春寒料峭中的爬山虎缠绕成一片,本想遮住脱落的班驳,却掩饰不了岁月的沧桑,从越发茂盛的绿里透出来,从历史的骨骼里透出来。门前的那根竹竿,雨天成了休息日,歇息的雨水晶萤如珠。难得的大晴日,又是一种景致,是平民家常的味道,是樟脑丸的味道,霉了一季的衣物,连带人阴晦的心情都翻个晒个太阳。竹竿上的尿布不是稀罕物,片片翻飞,近看,是梅雨里哄烤焦灼的绣斑。那根竹竿上晾过几代人的尿布?生命繁衍,源远流长,其中,也晾着我的那片呢,我也成了历史的一部分?历史原来并不遥远,近得用一片尿布就可以维系。
大门里古老的柱子或许比一块尿布更接近历史?日本人的铁蹄中它巍然不动,顶住了一场禽兽的罪恶。它还能挺立多久?透过班驳,我想象它的前世一定也是朱红油漆,风光无限,犹如轿中红盖头下的奶奶,也是极度动人的。而那张空落落的藤椅告诉我,已是个古老的故事了,穿越岁月,我坐在奶奶的老藤椅上,唏嘘生命,面前那张小板凳,十多年前我还坐在上面,瞪着无知的眼看世界,而再个年头,我的孩子还能来坐上一坐?我们能用记忆来留住一些人或事,已是幸福的事了。
灰墙黑瓦,其实江南的瓦,也是灰色的,比之墙,是一种渐进的灰,又比灰深刻。也有人把墙涂成雪白,衬的瓦往黑里靠,我不喜欢,有脂粉白的味道,象曲径通幽的小家小妾,总寻不出平民布衣的味道来。我尤是喜欢灰瓦中间那个天窗,一轮轮的瓦依附排列,四四方方的镶嵌一块玻璃,对于儿时黑暗中的我,就是一片天了,拥着月亮,数着星,落雨的时候,戏听春雨弄瓦的喧哗。江南人的诗意,从天窗就可见一斑了。
踏在青石板上,凹下的小水塘,重重一踩,激起水珠无数,多久没这情致了?穿着细高根,踩在都市,总要矜持绕开,却不知,矜持里绕过了多少情趣。总要折回去,这里只是我的根,却不是凡身可以安栖的居所。家太平凡了,置身其中,琐碎而重复,所以需要流浪,而羁旅里,家却又成了诗中的意想,周国平说:只有在“孤舟五更家万里”的情境中,我们才真正感受到家的可贵。还真是,折回的当口,我开始有了离别的伤感,春雨中的老房子,随着时空的距离,将成为我心口永远的中心意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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