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配文件下来了。洪秉青的名字赫然在目，他给安排在本乡中学里。

开学前夕，舅舅金万红带着他，来到设在镇上，专管本镇中小学的教育办公室报到。

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几乎全是家长带着孩子，为着开学购置各种用具的。大人拎着孩子的衣服领子，生怕他们多往前走一步，而被货摊上五花八门的东西迷住了心窍。商家不失时机，紧赶着摆出新进的货品。各地方的小贩，要么开着三轮摩托，要么乘坐早班车，载来大包小包的东西。到达后，不分青红皂白的红着脸抢地盘。先到的就地铺开油纸，一股脑儿把货物摆设出来，然后坐上小板凳，悠闲的点上烟，眯缝着眼打量来往的人。心里盘算着，谁该是第一个来照顾生意，让自己“开壶”的主顾……

镇教办蜷缩在闹市的一段下坡路旁，左边是家卖服装的。从悬挂高高的各样鲜艳的衣服缝里，透出块不方不正的牌子，牌子上，用黑色油漆写着排成一条弧线的字。那字表明了这缩回龟壳里的角落的性质。教办右边的门面前摆一个玻璃货柜，尽里头是木料做的货架，门脸里全是“三月肥两月肥”——这是卖猪饲料的。教办里头有些黑，隐隐有人在办公……

金万红沿路跟人打招呼，腆着肚子呵呵哈哈陪人说话。他把对方的手略推一推，再慢条斯理接下对方递来的烟。他右手拿着支烟正燃着，两只耳朵上各别着一支，左手的三个指头还捏着两支。他捏着烟的手就那么半伸不缩的，动作极像一位别扭着接受了别人赠与的小意的大嫂。他目不转睛看着对方，经常熬夜而带上的黑眼圈恰如其分的遮挡了他眼里的散光。尽管他也有偶尔的旁顾，可仍然不会让人觉得他没有认真听取对方的话。这样的交谈，时间往往不会很长。其主要原因，可能还是因为，他这种不太过分的专注会惹得说话的一方很快就不好意思起来！

这人人缘好，耿直、响快！似乎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看看跟他说话的人就能知道：有杀猪的，做生意的，乡政府的兽医站的，还有普通的农民。这些人全带着友好和善的面容跟金万红交谈。向他请教问题，请他多多关照自己就读的孩子，纠正孩子的坏毛病。甚至像可耻的叛徒一样说出以下的话来：“……不听话，你给我打！出了问题我们当家长的决不会说什么！保险不会给你们当老师的出难题！”接着把嘴巴伸到金万红的耳朵上补上一句：“在家里那才不得了——把老子惹急了，一绳子捆在柱子上，抽出皮带打……”

金万红哼哼笑着，眼神有了变化：既对这样的教育方法表示出明显的不屑，又让人感觉，对这娃娃的教育，他是胸有成竹的！这样直到家长的话说完，他始终都不发表一丁点意见。家长有些莫名其妙，再说几句，就讪讪着走了……

洪秉青跟在舅舅后面，很新奇的看着重新组合好的一对谈话者。金万红看看教办，似乎记起了此行的目的，嘴里“哦”了一声，向那个方向迈出一步，然后转回头来，有点抱歉的说：“不好意思——差点忘了——带我外甥来报个到！有时间耍哈……”看着对方很是理解的离开了，他心里也很满意。

进教办的门之前，金万红哼了一段小曲儿。进门的一瞬他就立马打住，跟里头正办公的人打个招呼，叫声：“马校长你好啊。”——声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乍一听，似乎还带着些许的打趣儿。

马校长从细细的银白色镜框上方打量一下对面，慢慢站起来，边放下手里的报纸边说：“哎，老金哪。坐啊！有什么事说？”

洪秉青几乎是一出生就知道：本乡有这么一位校长！这人打南边来，到本地的时间很长。一提到学校，不论好事坏事，小老百姓嘴里就经常挂着这马校长的名字。这人长相也挺特别：耳垂肉多，个儿高高的，脸盘饱满略长，肚子的直径超过肩宽，梳一大背头，正像某位领袖的派头。师范毕业的，说话斯文声音和蔼，怎么说怎么听着有理。

洪秉青接着马校长递来的烟，听着他俩说话。马校长平时，烟抽得可能很多，声音有些谙哑，有时还得偷着清清嗓子。从舅舅金万红的表情看，马校长低沉的话语里仍然含着许多的威信。马校长从前曾是中学的领导，近两年来赋闲了，手里没兵没将，躲到镇教办来休养生息，乐得个清闲……

知道洪秉青是来报到的，马校长很欢迎。他慢悠悠的说：“专职的美术教师，单设中学啊——好多年前就有了！是吧。就这个片区来说——五六年前也有了——”

洪秉青知道，马校长说的乃是从前的那位水蛇腰老师……

“可我们这里，一直都没有啊……小伙子很精干——要搞点成绩出来！”

正说着呢，从镇教办后门处，又进来一大块头儿。这人支棱着一厘米左右的钢针胡子，略长的头发有点乱。他从尽里头探头探脑的缓缓出来，对着金万红点点头，就马校长对面一屁股坐下，双臂趴伏在马校长的办公桌上，一声干瘪瘪的“马校长”之后，就旁若无人的开始了闲聊般的说事儿……

马校长对这人的话题似乎不怎么感兴趣，眼神带着诸多不悦，回话的语气也干瘪了许多。几句过后，马校长主动给对方介绍起这新来的小伙子：“老杨，这是新来报到的小洪——”

这个叫“老杨”的人，鼻子里冲出了一股气流。洪秉青猛一转头才发现，原来，这人一直将右手的食指放进鼻孔里掏着。什么也没掏出来，所以想用打响鼻的方式弄出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他就继续那样掏着，边掏边拿眼睛上下打量洪秉青。

金万红赶紧提醒：“这是杨校长——中学校长。叫人啊！”

洪秉青点点头：“杨校长好！”

杨校长显然是听见了，轻轻“啊”了一下，像是有某个不相干的人在跟他打招呼。他将手指从鼻孔里取出来，举到眼前，拿拇指在上面捻着，捻几下就停下来看上几眼。洪秉青有些担心的望着他，心想：他的视力该不会跟显微镜一样高明吧！

马校长轻轻推开面前的报纸，站起身，说声“慢慢摆”，就到隔壁的饲料摊位上去了。而杨校长也终于发了言：“哎呀！我们学校——承受不起一个专职美术哇！”洪秉青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心想：这是否表示不要我了！金万红眼睛抬得高高的，扭头看着身后墙上的一份制度发笑，声音“哼哼哼”的。似乎眼前所谈论的事儿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杨校长可能觉得有些冷场，接着问洪秉青：“你还有哪些专长。就是，学得好些的？”

洪秉青想想，只有语文一直都还在学。再看看身旁，金万红正看着别处继续发出无声的笑，并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因此回答道：“就是语文要好些！”

这校长又顿了顿：“那，你明天晚上到校开例会。”说完走了。金万红也有事要走，洪秉青只好一个人回了家。

白老师也在这个学校。打洪秉青小学毕业时算起来，白老师在这所初级中学里，已是三进三出了。自己的学生里，终于有一个能跟自己在一起的了，老革命觉得非常开心。

九月初的下午，阳光还很刺眼。他敦实矮小的个儿站在走道正中间，双手微张，手心朝着洪秉青来的方向，还略略向右偏着头，镜片有点反光。老师咧开着嘴巴笑，从前显着那么严厉的虎牙，而今却是如此的可爱……

老师，我回来了，您的学生回来了！六年了，其他同学都怎么样了；曾经被您视为不争气的班长师哥现在哪里；您过得好吗——我的归来，是否能给您带来些许的安慰？（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