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地，在清明节前夕，收到了儿子的来信，我禁不住老泪纵横。为这封信，我苦苦盼了十三年！

虽然到了另一个国度，我仍然固执地沿用着以前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理念：那些灰飞烟灭的冥币不属于我，那些飘飞的白幡不属于我，那块镌刻着让我心痛的名字的墓碑不属于我。在我眼里，那些虚妄的廉价的凭吊，只不过是徒增了后人的虚名，在清明时节，在人们用花花绿绿的纸幡将原有的烂漫的春色掩盖时，我的痛苦达到了极致。他们哪里知道，我只想让我无法延续的爱，以另一种方式在他们之间传递？

其实，我只是被一神灵强行带走的，我的灵魂滞留在天堂的入口，但却不能继续施爱于我的亲人们，只能默默地祈福于他们。而现在，当儿子的信真切地拿在手里时，我急切地想知道他们的现状。我急急地颤颤地撕开信封，抖抖地掏出信。是儿子的字体，潦草但有些飘逸。

“我最亲爱的爸爸”

是叫我吗？是我的儿子在叫我吗？我的心弦被猛地拉响旋即又被按住，一股暖流在心底弥漫，这么多年积於的情感瞬间化泪成河。

“好吗？想念之至，我携全家向您叩拜！”

我泪眼婆娑。

“您临走前不是迫切地希望我有个家吗？我不但有了贤妻，还有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儿，今年已上三年级。她们就站在我的旁边，您看到了吗？”

儿媳？宝贝孙女？在哪儿？我欣喜若狂，看见了，她们的容颜清晰地印在字里行间。

“与您相濡以沫四十多年的我的母亲不是您的牵挂吗？儿子向您请罪了，我没有竭力侍奉好她。在您离开我们的第三年，母亲就因为突发脑溢血偏瘫了。您知道我那时工作才刚刚起步，没有房子，年幼的弟弟又跟在我身边，我是迫不得已才将母亲一个人留在乡下的，我正准备秋后将母亲接过来同住，可是······。不过，经过及时治疗和姐姐们的悉心照料，母亲不仅转危为安，而且生活还能够自理了。我把她接到身边，将原本给予您的那份爱也加在她的身上。现在她生活安定而快乐。”

我的老伴儿，她？孩子，不是你的错，我走时也没给你留下一分半毫。都怪我走得太早，不该撇下她一个人不管。

“对了，爸爸，弟弟不是您最放心不下的吗？您不是在我梦中都叮嘱我要拉他一把的吗？都怨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将他扶上马，让他在人生的草原上自由驰骋。您走后，我便将弟弟带走，帮他找了一份事做，后又筹钱让他从商。只是他书念得太少，又不谙经商与处世之道，再加上我的无能，最后又不得不回到农村。幸好在堂兄的帮助下，弟弟娶了一个能干的媳妇，还为您又添了一个孙女，现在已上幼儿园。去年移民到了一个山青水秀的鱼米之乡，除了种田还可以打打零工，日子虽不是太富裕，但也算是衣食无忧。”

我无言，心中象被打翻了五味瓶。

“我知道在四个姐姐中，您最难以割舍的是二姐。您以前常说二姐小时候吃苦最多，书读得最少，人又忠厚老实，让我向着她。我没有辜负您的期望。我除了经常在经济上接济她之外，还给她心理上莫大的安慰。二姐前段时间患病，我打电话叫她前来，找医生给她治病，并支付了全部的医药费，现已基本痊愈，昨天刚刚回家。她的两个子女现在都已能自食其力，请您放心！”

我的心不禁哆嗦起来。

“您的另外三个女儿还算平安，也无大的经济负担。只是小姐去年突患了一场大病，因治疗及时现在已无大碍。几个外孙都已长大成人，不必挂念。”

我的孩子们！我，我，我······！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爱莫能助的无奈，我干涩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我努力想象着他们现在的样子，惟有用心灵的手指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他们。

“最后想给您说说心里话。对您的思念，在最初的无数个寂静的夜晚，真切而又锥心的痛！您走后将整个家族的重担放在我稚嫩的肩上，而我才二十出头。您知道我因营养不良原本体质就不太好，后来又生了一场大病，我几乎有些心力交瘁。在那些要我一个人独自面对的困难的日子里，我感到了无助，常常将头埋在被子里泣不成声、泪雨滂沱。哭过之后，想象着你满含期待的眼神，我咬咬牙，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用《乱世佳人》中的台词告诉自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您可知道，无论当初的日子多么艰难，我从没有埋怨过您。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您就已经是一位饱经风霜年近六旬的老人了，您脸上的皱纹连同您瘦弱的双肩上掮着的粪筐，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您原本可以成为一名体面的航道工人，但您却把名额同时也把垂手可得的财富让给了他人。自此，您便与粪筐连在了一起，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土地下放。我只是心痛您本该安度晚年的时候，却要将纤绳勒进您的双肩，将我们一家人的生命之船拉向幸福的彼岸，但您却毫无怨言的带领我们一起走过了那段最为困苦的日子。或许就是您那时的坚毅与豁达造就了我不屈与乐观的品性。我无法也无须细说您在我看来近乎完美的人格，真的，谢谢您留给我的最为宝贵的人生财富。非常遗憾我没能让您在走之前拥抱夕阳的余辉，请原谅儿子的不孝！我也不能时时用传统的方式去慰藉您，只能将对您的那份爱双倍地加在您所爱的人的身上，让他们都能健康而快乐的生活。我想，这应是您未了的心愿吧！我相信您能理解您的儿子，对吗？”

儿子的字字句句在我的心海掀起狂涛巨浪，拍打着我生命的礁石。没想到我一个拾粪的老人，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是如此的崇高，没想到一向羸弱与胆小的儿子却传承了我的秉性，没想到儿子的行为与我的意愿不谋而合，没想到······。真是我的好儿子！只是，儿子，让你受苦了！

“爸爸，我真想扑进您的怀里。不，我一直就在您的怀里，因为您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我们，是吗？”

我使劲揉揉酸涩发花的眼睛，又禁不住热泪盈盈。

“爸爸，我该去给妈妈搓她那条不太灵便的腿了。只是不能照顾您，请您多保重！”

“永远爱您的不孝的儿子。”

“x年x月x日”

我长舒了一口气，将儿子的信小心的叠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按了又按。　我从容地走了进去，只听见天堂的门在我身后重重地合上。

本文已被编辑[烟雨琳静]于2006-4-2　23:37:58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