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消息传来时，冬雪差点儿晕过去。人们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冬雪，只是在旁边不停地叹息。

冬雪是个苦孩子，这是与生俱来的。冬雪刚出生不久，妈妈就死了，是自杀。妈妈自杀的原因直到冬雪长大后才知道。妈妈有病，妈妈的病使这个本已捉襟见肘的家庭处于了深深的屋漏偏逢连阴雨的尴尬境地，负债累累这个词好像是专门为这个家庭而出现的。为了不拖累这个家，冬雪的妈妈自杀的念头已经有了好久了。只不过那时肚子里已经有了冬雪，冬雪的妈妈想不能让冬雪还没有来到人世就离开人世。所以直到冬雪出生后才得以实施。冬雪的家并没有因妈妈的离去而好转。为了维持这个家，冬雪的爸爸不得不到离家十多里山路的前眼煤矿去上班。说煤矿实在是高抬它了，其实那只不过是个煤窑，准确地说是个煤洞――一个比老鼠洞大不了多少的斜洞通向深不可测的地下。据矿工讲，那里的工作环境非常差。里面的空间很小，有时只能猫着腰前行，煤是要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抠出来的。里面的空气好像只有粉尘一种成分，让身处其中的人根本就不想呼吸。更可怕的是没有任何安全措施，所以事故频发是可想而知的。人们对死伤人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有死人了反倒觉得不正常了。其实人们谁都不愿下去，但迫于生计，也就义无反顾前仆后继地去了，人们用死的威胁换来生的希望。冬雪的爸爸到煤矿上班的第二天就在一次塌方（专业术语叫冒顶）中被砸死了。那时的冬雪还很小，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但幼小的冬雪在人们的惊讶和惋惜中还是读到了可哭的东西，冬雪稚嫩的哭声久久地在山谷中回荡。矿上只是象征性地给了可怜的几个钱儿――那时的一条人命还不如几块煤值钱。失去父母的冬雪被好心的邻居老李收养了。长大后，冬雪就嫁给了老李唯一的儿子李待。后来老李老两口儿死了。父辈们在留下唯一的遗产――贫穷之后先后都走了。冬雪就这样接过父辈的班儿，延续着穷苦的日子。

儿子李享的出生给这个苦闷所笼罩的家带来了一丝欢乐和生气，同时无疑也是在贫困的雪上又加了一层霜。冬雪不希望儿子再过这种日子，所以给儿子起名叫李享――享福的享。

日子就这样半死不活地过着，穷依然是生活中的主题。

望着儿子李享天天一蹦一跳地去上学，冬雪的心里幸福得不得了。儿子李享成了冬雪心中全部的希望所在，儿子那令左邻右舍啧啧称奇的成绩成了冬雪最大的骄傲。冬雪一直在心里暗下着决心，无论日子如何，都要供儿子上学，儿子能上到什么程度就供到什么程度。

李待又提出了那个让冬雪心痛的想法。此前李待就不知提出过了多少次，但都在冬雪的坚决反对下放弃了。这次李待的态度很坚决，而且理由也很充分。冬雪也觉得除了这个办法实在也是找不到其它更好的办法了。这么多年来，冬雪家的收入没怎么增长，但李享的学费却在以人们无法承受的速度增长着。开学的日期越来越近了，李享的学费还是没有着落。虽然冬雪和李待商量儿子的学费问题总是背着李享，但聪明的儿子还是感觉到自己面临辍学的危险。冬雪察觉出儿子最近总是有些闷闷不乐，不再像往常那样蹦蹦跳跳的了。小小的年纪就有了他这个年龄不应有的心事重重。懂事儿的李享那天突然和冬雪说，妈，我不想上学了。冬雪记得说这话时儿子是露着笑容的，但过后冬雪不止一次看到儿子偷偷地掉眼泪。面对令全家一筹莫展的学费，尽管冬雪曾不止一次地下决心永远也不再沾那个前眼煤矿的边儿了，尽管怕李待重蹈爸爸的覆辙，尽管极不情愿，冬雪还是同意了。

当与时俱进成了人们的口头禅的时候，前眼煤矿与时俱进的唯一标志就是变成了私营企业。据说前眼煤矿根本不具备开采条件，是国家明令要取缔的。但这个私营矿主硬是办齐了所有手续，把一个“濒临”关闭的小煤窑“一举”“发展”成了一个合法矿山，可见很有来头。而矿工们感受到的变化只是那个煤洞更深更远了。

李待到煤矿上班还是很费了一番周折的。这是这一带人们能够按时拿到现钱的唯一选择，所以尽管危险，人们还是趋之若鹜。

李享这几天来一直像个麻雀似的到处乱蹦乱跳，高兴的不得了。大概是意识到了爸爸到煤矿上班和自己上学之间的联系。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李待就去上班了。因为要走十几里的山路，所以得早走。天大黑的时候，李待回来了。虽然看得出疲惫，但却笑容满面。

那个让冬雪差点儿晕过去的消息是在本来应是李待下班儿到家的时候传来的，和冬雪的爸爸所遇的事故一样，也是塌方。而且时间也一样，同样是刚刚上班的第二天。所不同的是这次塌方的规模要比冬雪爸爸的那次大，所涉及的人员也比那次多。到底有多少矿工被埋在了井下连矿方都说不清，可见管理多么的差劲。送信儿的人说现在正在进行紧急的救援，井下的矿工还是有生还的希望的。说这句话的人说这句话时连一点底气都没有――因为他知道这次事故的严重程度。他本来是想宽慰一下差点儿晕到的冬雪，但说完后的效果是所有听到的人都绝望了。以后的几天里冬雪就没有起来过――不是不想起，而是起不来。冬雪整日地瘫倒在炕上，终日以泪洗面。冬雪觉得没有丈夫这日子是绝对没法儿过的，冬雪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一个人能支撑起这个家，冬雪对将来完全失去了信心。李享在哭过之后对妈妈说，妈，别怕，我不上学了，我是男子汉，我能养活您。李享说完后看到的是妈妈的眼泪。

大约是第六天，矿山来了人。对冬雪进行了一番例行公事式的安慰之后就走了。走的时候由于冬雪还不能下炕就没有送他们。但冬雪听到了刚刚跨出门的这些人的议论。一个人说，唉，多少条人命啊！另一个人说，嗐，这算得了什么，咱老板有的是钱。老板说了，国家不是规定一个人赔偿二十万吗，只要家属不闹事，三十万都没问题。赔偿二十万，三十万都没问题，冬雪听得清清楚楚。

人们发现冬雪突然能下炕了，虽然脸上依然存有忧伤，但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对未来的信心。更有细心的人注意到，冬雪是在矿上的人走后下炕的。

冬雪把李享叫到跟前说，儿子，你可以继续上学了。但要记住，这一切是用你爸爸的命换来的，你永远也不能忘了你爸爸。李享听了之后除了为能上学而高兴之外就是一直不解地看着妈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能上学了。

冬雪也不知道那是矿难后的第几天，家里突然闯进一个除了牙齿和白眼珠儿之外“漆黑一片”的人。好一会儿冬雪也没能认出来人是谁，直到来人开口讲话冬雪才弄明白，是李待。李待浑身上下全是煤，所以“漆黑一片”。面对“失而复得”的丈夫，冬雪情不自禁地扑了上去，紧紧地搂住了李待。惊喜的眼泪就像两条清澈的泉水在冬雪的脸上源源不断地向下流淌。眼泪滴在李待的身上继续流着，冲出两条白道儿，那是衣服的颜色。李待说共有七个人被埋在了井下，其它六个人都已经死了。李待也没寄能活下来的希望，李待说但想到冬雪和李享没有了他将无法生存的时候，就有了一定要活下来的欲望。李待用双手去扒塌下来的煤，李待想爬出去。其它的六名矿工都说，别做那些没用的啦，还是保存体力等待救援吧。李待没有听他们的话，继续扒着。那六名矿工笑他有些发傻。李待说被埋在漆黑的井下根本没有时间的概念，所以不知道那个身体挺好的矿工是在事故发生后第几天死的。这个矿工的死让活着的人感到了恐惧，李待更加努力地扒着，其它的五名矿工对外面的成功救援有了更强烈的欲望。期间，那五名矿工也在让李待不要扒了的劝解声中相继死去。在最后一名矿工说完扒也没用后头一歪的时候，李待用带血的手扒出了一洞光亮。李待爬出来后，强烈的回家欲望使他和谁也没打招呼就径直地奔回了家。

平静下来后，冬雪才注意到李待身上的煤。冬雪走出去打水，好让李待洗一洗。这时儿子李享跑了进来。看到儿子，冬雪突然想到这次儿子彻底不能再上学了。冬雪对李享说，儿子你爸爸回来了……还没等冬雪把话说完，李享已经高兴地跑进了屋。冬雪接下来要说的是所以你就不能上学了。

冬雪端着盛满水的脸盆站在院子中透过窗户看到李待和李享爷儿俩亲热的情景，心中升起一股温馨的暖意。但旋即冬雪也想到了愁人的苦日子仍将会继续下去。冬雪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不知不觉中冬雪流下了眼泪。眼泪滴在脸盆里，破坏了盆中水的平静，激起了层层的水纹儿。

-全文完-